喬家的兒女

7

喬祖望說,齊誌強是個好人。

不過好人都不長命,還是不要做好人。

喬一成對老爹爹的這種論調嗤之以鼻。

喬祖望永遠不會明白替別人活著的人的心思。

他隻替他自己活。

喬一成想,我也不能光替別人活。

我先替自己活,再替別人活。

齊家的頂梁柱倒了。還算好,齊誌強是市勞模,廠子裏給了一筆撫恤金,二姨說,坐吃山空總是不成的,這錢還得留給兒子將來討老婆的。她央求居委會,給自己安排一個工作,居委會同意了。

二姨接下了打掃這一帶三條街的衛生,包括一間公廁的清掃與保潔的活兒。

齊唯民說,他不會要家裏給付學費,可是一年級生按學校的規定,是不能勤工儉學的,可以申請補助。齊唯民的班上,這一年考進了幾個農村的孩子,剛開學沒多久,就有兩個退學了,家裏太困難,上不起了。

齊唯民斷了申請困難補助的心,每天一大早,趕回家去掃了街再去上課,下午下了課再跑回去幫著媽媽給公廁做保潔。

二姨對齊唯民說把他養大是要給家裏爭臉的,不是為了淘糞掃大街的,頭一回齊唯民掃街,就被二姨用大掃把在背上狠拍了兩下。齊唯民還是堅持著,每天幫母親掃街衝廁所,他的小尾巴喬七七拖了根禿禿的舊竹掃把跟在他後麵幫忙,那竹掃把的棍子實在太長,喬七七隻及它一半高,齊唯民幹脆用繩子把它拴在七七的腰間,七七拖著它唰啦唰啦神氣地在小巷子來來回回。

鄰居們都說二姨雖然中年喪夫,拖兒帶女的,但有齊唯民這麽個好兒子,也算是有福氣的人。

也不知怎麽的,有記者知道了這件事,脖子上掛著相機來采訪了,是個頗標致的年輕女記者,燙了一頭卷發,對著幹活兒的齊唯民哢嚓哢嚓一通照,還追著齊唯民問問題,說是要寫一篇“掃街的小狀元”的社會新聞,被二姨看見,衝上去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惡罵。那女記者被罵得蒙了,待到回過神來,也罵開來。一個方言一個普通話,一個村俗語一個文明詞兒,好一通大吵。

好容易被眾人勸開了,女記者氣呼呼地走了,二姨還趕上去,叫道:你要敢登到報紙上揭我家的短,看我不打到你們門上去,什麽他媽媽的記“載”。

回頭對無可奈何的大兒子說:這種女娃真要不得,將來你討老婆,討什麽樣的也別討一個記“載”。

喬七七問:阿哥,記“載”是什麽呀?

齊唯民摸摸他的頭哄他:記“載”就是卷卷頭發掛“哢嚓”的人。

這以後,二姨倒索性由得齊唯民替她做了那份工,自己擺了個報攤,兼賣香港明星的小畫片。報攤正擺在一所中學的附近,那小畫片倒比報紙好賣,一到放學時,女學生全湧上來挑挑揀揀,二姨沒看過電視劇,倒把許文強馮程程霍元甲趙倩男認了個清清爽爽。

日子也這麽過了下來,沒有更好,卻也沒有更差。

喬家一家子,也是一樣,可是近來,喬二強卻叫喬一成更操心了。

這孩子,幾門課加在一起才滿百分,在把燒毀圓明園的人寫成是日本鬼子之後,終於叫學校給勸退了。

他才十五歲,這麽閑在家裏,成天跟大男孩們混,喬一成急得頭上長了這一輩子的頭一根白頭發。

這是一九八三年,嚴打開始,喬一成聽人說,有的地方,是給了指標的,為了湊人數,有的廠子裏把在廁所牆上寫髒話的小青年都抓了,一判就是五年。還聽說四川有個小夥子,跟同伴打賭去親女孩嘴,結果真的去親了過路的一個女孩,被抓後,還真的被判死刑,槍斃了。活跳跳的一條命,一個玩笑之後,就沒了。還有十來歲的孩子搶張電影票也是十年二十年的判,十五年以上的都拉到沙漠的監獄裏去了,根本沒地方跑。進去的時候就隻搶張電影票,出來的時候,啥都學會了。

這個二強,不爭氣,又沒腦子,傻了巴嘰的,萬一真的出點什麽事,媽媽的靈魂在地底也要不安的。

喬一成的眼睛幾乎長到了喬二強的身上,家裏的事兒太煩太多,兩次晚上回家,被輔導員查到沒在宿舍,很快就丟掉了剛剛到手的班長職務。氣自然是氣的,可是,總比讓兄弟坐牢槍斃好吧,他索性以家庭困難弟妹小要人照顧為由,申請了走讀。

事到臨頭,喬一成完全記不得那個先為自己活著的決心了。

二強起先跟大哥還有點倔頭倔腦的,偶爾,晚上,還是磨磨叨叨地想到牛家看電視,可是一看大哥的黑口黑麵,伸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

喬一成也有點不忍,陪著二強到居委會小院裏去看那台小小的十二英寸黑白電視。喬一成心裏頭存了個奢望,好好存點錢,自家也買一台電視機!

一個消息晴天霹靂一般地傳來,牛家的孩子牛野被抓了,流氓罪,集體搞不正當男女關係。因為他夥著一群男孩女孩關起門來“跳光屁股舞”(其實就是貼麵舞),也不知被誰告發了,警察來了抓了人,半個月的工夫就判了,牛家爸爸花了老多的錢,還是判了四年,給送到大連山改造去了。聽說被抓的那天晚上,牛野家的錄音機放的就是鄧麗君的歌,叫《甜蜜蜜》。

喬二強嚇壞了,做了半夜的噩夢。喬一成被他鬧醒了,開了燈看,二強一額的冷汗,眼睛黑蒙蒙地失了光,盯著屋頂,三麗也被吵醒,掀了隔著的花布簾子伸頭過來看。

女孩子們漸漸大了,這間臥室拉起了一道簾子,將她們的床鋪與哥哥們的隔了開來。

喬一成扯起衣袖狠狠地替二強擦了汗,說: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不聽我的話。

二強從此安靜下來,燒掉了抄的整本的鄧麗君的歌詞,不再出門。太閑了,就把家裏存的幾十本破舊的小人書拿出來,舔濕手指頭翻書頁,一本一本看了個滾瓜爛熟。

偶然的一個機會,喬一成看見喬二強拿著報上登的一則菜譜看得歡,還像模像樣地學著做了。一成有了主意,跑到書店買了兩本有彩圖的菜譜,丟給二強,二強當寶似的拿去看了,遇到不認得的字,還曉得查查字典注上拚音。然後,揀著那原料容易找又便宜的學著做。

一天三頓油煙熏著,飽飯吃著,這孩子竟然還是瘦得麻稈一樣,也不知那飯食都吃到哪裏去了。好在,個子倒拔高了,眉目也展開了些,不那麽縮頭縮腦的倒黴相了,新留了稍長一點的頭發,竟然是個像樣的少年了。

一九八四年,喬三麗十三歲了,上初二。

這姑娘性子始終有點怪怪的,隻有在她大哥麵前,才有兩分笑模樣,對別人總是愛搭不理的,二強說她“死樣怪氣”。若惹著了她,她冷不丁地罵起來,口齒清晰語速飛快,鋼刀削蘿卜似的,嚇人一跳。

一成那天下午沒課,回家打算趁著好太陽把入冬的衣服被子曬一曬,天眼看著就冷了。

進了臥室,剛打開舊木箱子往外拿東西,忽然覺得角落裏索拉索拉地響,一成的近視眼看過去,黑麻麻的一團,還在蠕動,嚇了天大的一跳。

再定睛一看,好像是大妹三麗。

在哭。

喬一成心裏咯噔一下,多年前帶著腥臭味的記憶突地在心頭一燙。

喬一成都不敢走過去,木呆著站在原地問:三麗,你……你躲在那裏做什麽?

三麗細小的哭聲斷斷續續,喘不上來氣似的。

喬一成心裏急得潑了熱油似的,但也不敢催她。

哭了一會兒,三麗突然說:哥,我要死了我不行了我流血了。是不是以前被壞人在身上做了壞事長大了就會流血流死?哥我冤死啦!

三麗說得太快,喬一成的思維好長時間陷入真空狀態,然後才聽見自己腦袋瓜子裏哢哢作響,終於一點點明白過來。

十九歲的大學生喬一成,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知識分子,可是卻完全不知道如何給自己的妹妹講解一點淺顯的生理衛生知識。他的那點知識,是早兩年擠在母校的生物教室裏,拉了窗簾,分男女生兩場,在老師的一言不發中鬼鬼祟祟地看了一場生理衛生影片得來的。

也沒敢看仔細,時不時地轉過眼去,看那四周一團團黑乎乎的動物標本。

再說他看的是男生場,跟女孩子怎麽說?

他張不開這個口。

他隻好跑出去,找一個厚道一點的鄰居阿姨過來,也不說是什麽事,就請她看看他大妹。

那阿姨進屋半天才扶著三麗一道出來,唏噓不已,直說沒媽的姑娘家真可憐。

喬一成自這一天後就沒正眼看過三麗,心裏說不上來為什麽堵著一口氣,魚骨頭似的上不來下不去,幹脆連著五天沒有回家,晚上就跟要好的同學在宿舍裏擠著睡。

周六下午放了學,剛出教室門就看見二強帶著妹妹們在外麵等著,二強迎上來委委屈屈地說:哥你怎麽不回家?我沒惹你生氣啊!

三麗跟在二強的後麵,這一天她打扮得格外齊整,穿著略有一點掐腰的小棉襖,黃色燈芯絨洗得泛了色,成了米白,梳著兩根粗粗的麻花辮,清新得像枝頭剛打的一個花苞,笑得眯眯眼望著喬一成。四美尖嗓門兒叫:大哥,大哥,帶我們吃餛飩去呀。

周圍來來往往的同學們,都轉頭含笑看著這幾個小孩,大約是覺得他們好玩。

這一排三個小孩,從高到矮地排著,是一個並不完整的音階,拙而樸的,老祖母唱的童謠一樣。

喬一成這一會兒覺得,兄弟啊姊妹啊,再煩心,哪裏能躲得掉?

人躲得過初一,心躲不過十五。

第二年,喬三麗也該準備中考了。

她的成績勉強還行,喬一成問她有什麽打算,這十四歲的小丫頭,主意明確思路清晰。

她說,按她的成績,考大學得費牛勁,別說師大,大專也未必能考上,家裏再供一個高中生也是個不小的負擔,不如讀技校,學費低,讀兩年就能出來工作。

於是中考時喬三麗報考了紡織工業學校,並且考上了。

四美也預備上中學了,成績跟她二哥二強有的一拚,因為愛看電影,把《火燒圓明園》那片子看了五遍,好歹知道圓明園不是小日本燒的,是英法聯軍燒的。

齊唯民的二弟這一年也滿了十八,他成績一向不太好,料定自己是上不了大學的,進了父親的廠子做了學徒,一個月可拿十三塊錢,把二強給羨慕壞了,央求父親也給他想想辦法,找一個工作。

喬祖望說:你爸爸自己的飯碗都快端不穩了,你再等兩年吧,反正是吃貨,再白吃你爸兩年,到你十八歲你老爹爹可就真的不管你了。

二姨堅決不許齊唯民再掃街,她的小報攤上明星小畫片的生意越來越好,附近學校的女學生們都知道她這裏的貨色最全,都愛跑到她這裏來買。

八歲的喬七七上小學了,放了學就跟著二姨一起守攤子,坐在小板凳上,下巴擱在擺攤用的長桌上,人一逗就笑,再一逗就躲到長桌下麵去了,女學生們都喜歡他得不得了。

喬一成上了大三,學校裏調來一位新老師。

是文清華。

文老師居然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喬一成覺得,日子慢慢地好過了。

像窗上厚重的窗簾一點點緩慢地拉開,透了光進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