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6

齊唯民是這一年南京的文科狀元。

學校把大紅喜報貼到了齊家小院門口。

為了這個,二姨在家裏的小院裏擺了三天的酒席,她說:把棺材本都拿出來請客了,高興啊!將來死了沒有墓怕什麽,她這輩子有這個好兒子就夠了。死了死了,將來有一個小木頭盒子裝了骨灰就成,死了也是個有福的鬼!

老師們卻一個勁兒地替齊唯民可惜,這個成績,足夠上北大的。

可是齊唯民跟喬一成一樣,在他的誌願表上,一溜全填的是:南大,南大,南大,不服從調配。

最終錄取在南大的哲學係。

老師們說,南大,當然是好學校,可是,讀書人都知道北大的文科是最棒的呀。

二姨完小尚未畢業,不懂北大南大,堅信狀元兒子上的一定是好學校,北大就是北邊最好的學校,南大當然就是南邊最好的學校,兒子孝順懂事,知道媽舍不得他,選了南邊最好的大學,離家近,省著點兒車都不用坐,走二十分鍾就到家。

喬一成知道齊唯民的成績以後有一種說不出的憋悶,他永遠也趕不上齊唯民。

他有好父親,而他沒有,他有媽而他沒有,他有天生的聰明,而他也沒有,他唯有苦讀,不斷地苦讀不斷地掙紮不斷地煎熬。他們出身其實差不太多,都生長在這窄而小的一塊地方,都是城市的瘡疤上長出的新鮮皮肉,雖與瘡疤血脈相連,卻又有著無限的生機,但是為什麽,他苦求不得的,卻是齊唯民輕而易舉得到的?他看過齊唯民複習功課,不是不用功的,可是他也看過齊唯民一直到臨考都還每天帶小七玩兒,給弟妹輔導功課,他甚至來約過自己看電影,說是放鬆放鬆。

齊唯民似乎永遠站在喬一成的前方,他是無意的,可他落下的身影成了喬一成生命裏的陰影。

可是,自從知道了齊唯民竟然並沒有報考北大,而留在了南京上學,又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意外,微微的震驚,混著些許的感動、些許的不屑,他沒料到齊唯民可以為了喬七七做到如此地步。

他問齊唯民:你為什麽不報北大?你以前不是說想去北京的嗎?

齊唯民幹脆地說:以前舍得走,現在舍不得走。

你為了喬七七不上北大?你腦子進水了吧?他又不是你親弟弟。喬一成說。

齊唯民樂嗬嗬,說:他覺得他就是我親弟弟。

喬一成簡直怒火中燒,齊唯民這個人,肉得徠 ,活活要氣死人!喬一成想。

可是話又說回來,七七,到底是不是真的是……

這一個念頭,在喬一成心頭盤旋了好幾年,像是飛機似的,轟轟地在頭頂上,漸漸地遠了,料不到這個時候又轉了回來。

還不及喬一成把這個問題弄個明白,喬祖望倒上演了一出活鬧劇。

喬祖望一直是在廠裏任倉庫保管的,這個活兒,閑時閑得很,忙時是要搬搬抬抬的,滿廠子裏看過去,也就喬祖望一個健全人,也略識幾個字,賬也寫得明白,於是給他配了個人高馬大的啞巴助手,幫著抬東西。喬祖望在這裏一幹就是二十年,一九七一年時還乘著國務院給企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調級的東風漲了一級工資。除了要偶爾值個夜班沒什麽可挑的。

這一年,喬祖望的單位將喬祖望調離了原先的崗位,讓他去了食堂,負責采買。喬祖望興頭頭地去了,想著采買倒是一個肥差,卻不料,到了新崗位才明白,原來他不是去當家的,是去當長工的。人家自有管賬的,每天拿了錢,跟他一同去菜場,他隻負責蹬三輪,人家進菜場經理室去付賬,他在外邊裝貨,那錢的毛都摸不到半根!他在這裏混了二十來年,混成個勤雜工了!

喬祖望暴跳起來,找廠長論理,廠長說,現在不比“文革”時候了,根正苗紅就行,要看工作成績,你喬祖望的成績在哪塊呢?丟了幾回東西了,說是遺失是好聽的,沒懷疑你私吞了就算是對得起你。況且現在是要講效益的,像咱們這樣的福利廠,也不比早兩年是鐵飯碗了,也要想法子找市場,也養不了那麽多閑人。一通話說得喬祖望麵紅脖子粗,一時間想不出什麽好的理由來反駁。

氣哼哼地在食堂幹了兩天,回家喝了一通老酒,突然有主意了。他往懷裏揣了一根結實的細麻繩出門了,跑到廠長家裏,敲開門,二話不說,扯出了麻繩就往門框上扔,扣了個活扣兒,把脖子往裏一伸,嚇得廠長老婆和女兒尖叫哭泣。廠長個矮身胖,拉他不住,隻好軟下聲來求他。

喬祖望如願以償,第二周便走馬上任單位的門房,工資照舊。

在喬一成去師大報到前,喬祖望用獎金貼了幾年的積蓄真的給他買了一塊手表。本地產品,鍾山牌。

那齒輪的哢嚓聲,脆生生的。

二姨家,卻出了一件天大的事。

齊誌強病倒了。

在喬一成的概念裏,世上有一種人,是百害不侵的,如銅牆鐵壁,齊誌強無疑就是這類人。

喬一成從沒有看過他病,沒有看過他露出疲態,齊誌強似乎永遠在可以坐著的時候,站著。

可是突然地,他就倒了,沒有一點先兆。

在給大兒子辦完了三天的慶祝酒席之後,他就在廠子裏倒下來,被同事送到了醫院,醫院當天就扣下了人,不讓回家了,說是要做活檢。

活檢的結果在三天後出來。

肝癌晚期。

隻半個月的時間,齊誌強的高大身軀就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他的肝部開始嚴重腹水,痛苦萬分,齊誌強一輩子沒給人添過麻煩,便是到了這個時候,也都是咬牙在忍著,痛到意識迷糊的時候,才會出聲呻吟。

他的臉上已開始出現瀕死的人的可怕灰色,寬闊的額頭萎縮了,五官因為突來的瘦削顯出一種緊湊,完全地失了原先的樣子了。那個高大沉默,麵容周正的男人,在極短的時間裏,不見了。

醫生完全地束手無策了,二姨跟齊唯民商量著,把人接回家。二姨湊到齊誌強耳邊問他:帶你回家好不好?

齊誌強混濁的眼睛亮了一亮,喉嚨裏呼呼地,含糊地發一個音:好。

回來不過兩天,齊誌強就彌留了。

在臨終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神誌突然清楚起來,聲音清楚地說:想喝一點青菜湯。

這樣的晚上,哪裏去找新鮮的青菜去?

最後是鄰居送來了一小把菜秧,二姨親自做了端到齊誌強床前。

喬家一家子都來了,一成站在床邊,悲傷地望著這個男人,無論心裏有什麽疙瘩,一成還是承認,這個男人,對他們好,每回廠子裏分東西,多少都會有他們兄弟姐妹幾個一份,背著二姨,時不時地送兩個錢來,逢年過節,壓歲錢是少不了喬家的幾個孩子的。

這個男人,對他們是有恩的。

喬一成為齊誌強流的眼淚是真實的,點點滴滴在心頭。

青菜湯齊誌強隻勉強喝了兩口,他連切得碎碎的葉子也咽不下去了,齊唯民俯下身,細心地替父親擦掉流至嘴角的湯汁,心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父親的身上,是一種臨近死亡的腐敗氣息,叫人膽寒心痛。齊唯民突然抱住父親的脖子,像是要渡一口氣給他,齊誌強抬起枯瘦的手,阻了他一下。

清醒的齊誌強忽地對喬七七伸出手,叫他:來呀。

七七挨過去,一根一根摸著姨父呈青灰色的手指頭。

齊誌強摸摸他的臉說:你真是像你媽媽。

小七抬眼看姨父,明淨的黑眼珠裏,跳著兩點光,滿是孩子對死亡的恐慌:姨父,你會不會死?

齊誌強說:小七不要怕,我跟你講個故事。

小七很迷惑,姨父是從來不會講故事的,會講故事的是阿哥。

小七說:好呀。

從前有兩戶人家是鄰居,一家有一個男娃,一家,有兩個女娃。

齊誌強眼前的光亮漸漸地暗去,有很深很深的記憶在黑暗裏浮出來,像井底映出的一方水天。

三十多年前,小巷深處有兩戶人家,一家有個男娃,叫齊誌強,另一家有兩個女娃,一個叫魏淑英,一個叫魏淑芳。他們從小一塊兒長大,一塊兒在小巷裏瘋玩,也一塊兒做活,一塊兒想盡辦法喂飽轆轆饑腸。

兩個小姑娘都很喜歡齊誌強,因為他年青,高大,端正,厚道,能幹,他身上凝聚著一個平民出身的女孩子對男人所希冀的全部的好處。

齊誌強喜歡的是大姑娘淑英,淑英有一張尖俏而白淨的臉,很靦腆,很安靜,小姑娘淑芳卻豐滿活泛。三個人年歲漸長,在貧苦而寒澀的日子裏,卻生出一段戲劇化的故事來。

姐姐與妹妹都愛上了齊誌強,齊誌強與姐姐訂了婚,齊家媽媽送給淑英一對玉鐲子,可是妹妹淑芳在姐姐訂婚後卻大病一場,跪在姐姐麵前,求她:你把誌強讓給我吧。喬祖望也是很歡喜你的,他家有個店子,條件不錯的。

姐姐說:什麽都可以讓,吃的穿的,什麽都行,就是齊誌強不能讓。

妹妹說:那麽我就隻好去跳長江了,姐。

姐姐說:你別死,你死了我怎麽跟地下的媽交代?

在辦喜事前不久,淑英竟然跟了喬祖望。

齊誌強很久以後才知道原因。

妹妹如願跟齊誌強訂了婚,齊誌強參了軍。

齊誌強想起來,他與淑英,缺吃少穿的,但還是有過好日子的。冬天往灶灰裏扔一個山芋,很快就熟了,揀出來分著吃。夏天溜到附近的部隊大院裏去看露天電影,偷偷地坐在銀幕背麵的角落裏,看到的人與景都是反的。在黑暗裏悄悄地牽著手。

那些碎的、亮的、躍動的記憶在瀕死的齊誌強眼前出現,像是伸手可以捉到。

七七在一旁偎著他問:姨父,你笑什麽啊?姨父你是不是要好了才笑的?

齊誌強說:是哦,小七。轉頭對大兒子說:你好好待小七,我替你大姨多謝你!

齊唯民點頭:我曉得的爸。

齊誌強對小七說:姨父要睡一下子。

二姨對孩子們說:叫你爸歇一下,大家也都餓了,吃一點東西。

齊家與喬家的孩子們聚在一張桌上吃飯,齊唯民不時地看父親一眼,忽然手中的碗咣地掉在桌上,齊唯民說:媽,我怎麽看到爸好長時間沒有吸氣了?

二姨衝到床邊,一摸,齊誌強的手冷了。

二姨一個人給齊誌強擦洗,換上一套新的春秋衫褲。

齊誌強腹水,肚子脹大如鼓,上衣隻能扣上兩粒扣子,腳上穿上白布襪子,腳腫脹了,鞋子好容易才套上。

二姨一邊做著一邊說:你到底還是念著她,那麽你當時為什麽答應娶我呢?你看看你,對哪個都厚道,唯獨對我不厚道,你一走,叫我們一家子女人小孩怎麽辦?你是不管了,急著跟她去團圓了。不過你還是給我留了個好兒子,我兒子會替你待我好的。

孩子們和喬祖望都進來了。

齊家的孩子們低低地痛哭。

二姨對齊唯民說:民啊,替你爸暖暖腳。

卻見喬七七挨到姨父腳頭,抱住姨父的腳,把臉貼在那雪白的鞋底上。

二姨終於曼聲長哭起來。

這一年,這一個多事的夏季,幸福與痛苦,希望與絕望,明亮與黑暗,喧鬧與死寂,笑聲與淚水,糾纏交織,裹挾著齊唯民一家,也籠罩在喬一成的心頭。

如同一台戲,有一老生,抖一把長髯,歎一聲:苦——啊。然後,待要細說時,卻還是不——提——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