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5

齊唯民的媽,喬一成的二姨,要改嫁了!

喬一成聽到這消息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仰頭幹笑了三聲。

好好好,喬一成想,讓她看夠了我們家的笑話,現在也輪到她來娛樂大眾了。

齊家的孩子們,年歲都相差得不大,齊唯民大弟也二十了,小妹妹十八,這兩個孩子為母親的這個決定暴跳如雷。

二姨想要嫁的人,是常來買她報紙的一個老男人,就住在二姨報攤的樓上,聽說還是個老童男子,過去是好人家的少爺,也不知怎麽的,被女人傷了心,跟家裏也斷了關係,後來就再也沒有結過婚。一直沒有正經工作,以前曾給人寫信,過年的時候寫點春聯賺點零花,倒是寫得一手好字,滿肚子沒什麽用處的生僻學問。後來漸漸地也沒有人找他寫信了,春聯也不是日常買賣,也不知他靠什麽活著。有人說,他繼承了一筆遺產,是他那逃到台灣去的有良心的大哥給的,看樣子還不少。也不知這傳聞是真是假,因為他依然舊衣布衫,麵容苦澀,人人都欠著他錢似的。就是這麽個人,每天下樓來在二姨這兒買一份報紙,後來買了報紙會站著和二姨說兩句話,一來二去地,兩個人竟然都覺得,一天沒見麵說上兩句就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沒做似的。前些日子,老頭子忽然跟二姨說,想跟她湊在一處過日子。

齊唯民二弟說:也不知老媽媽是怎麽想的,怎麽就答應了那個老渾蛋了?要是他再敢來找我家老太,看我不打斷他的狗腿!

齊唯民的妹妹齊小雅剛剛考上大學,讀中文,是個文學女青年,冷笑著說:如果半老徐娘還要思春,那少女何必再講貞操!

齊唯民止住妹妹:媽平時對你們怎麽樣,你們這麽大了應該曉得記恩了,她要是想再往前走一步,她覺得那樣好,我們就該隨了她的心。還有,二弟,真的把人打傷了,是犯法的,要受到法律製裁!

齊家二弟說:大哥你就會充好人,你就是一個和稀泥的性子,將來有你的苦吃。我怕什麽?老頭老太丟臉都不怕,我還怕坐牢?我坐牢也是老太丟臉,反正她也不要臉了!

齊唯民這個老好人第一次拍桌子發了火。

嚇壞了他的小尾巴喬七七。

十歲的喬七七長成了一個細瘦標致的少年,眉目如畫,隻是麵色略帶青黃,時常不自覺地微皺了挺直的鼻子以期掩飾鼻梁處的幾粒零落的小雀斑。他依然像一小塊牛皮糖一樣地黏著阿哥齊唯民。齊唯民大學四年,仍像中學時一樣,常把小七帶在身邊,他麵相比較老成,小七又尤其地弱小乖巧,冷不丁看去,像是父子,再細看,才看出來不是。二姨為這個說了齊唯民無數回,這樣,太虧了,容易讓人誤會,會找不到對象。

現在好了,齊家老二說,兒子沒找對象,老媽先找上了。

隔了一天,那個老男人竟然找到門上來了,還沒跨進屋門,就被齊家老二推搡了一把,踉蹌至門外。

齊家老二說:不要讓我再看到你,不然,看到一回打你一回。

二姨在屋子裏,沉默得很,像是事情全不與她相幹。

老男人出奇地倔強而膽大,第二天再來時,知道避過齊家老二下班的時間,早早地進了門,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齊唯民回來時,他說希望能和淑芳女士的子女好好談一談。

齊唯民給他倒了水,老頭子雙手接過,正襟危坐,再一次表達了想與“淑芳女士”結秦晉之好的意思。

齊唯民說:你們二老這種事雖然少見,也不是沒有,時代在進步,慢慢地大家也可以理解的。就隻是,我母親吃過不少的苦,如果你真的想跟她走在一起,希望你可以給她一點好日子過。

老男人說:那個是自然的,自然的。

正說著的時候,老二回來了,看到老男人,什麽也不說,拿起桌上的茶杯就砸了過去。

青花的茶杯擦著老頭子的額頭飛過,蹭掉了一層油皮,見了血。

齊唯民抱著二弟叫老頭快離開,老頭子倉皇地逃走了。

院子裏已是聚攏來一些鄰居,伸頭伸腦地看著齊家上演的這一出,低聲地說著什麽。

齊家老二抱不著冬瓜抱瓠子,衝著人堆亂罵起來。

二姨慢吞吞地從裏屋走出來,幾天不見天日,她的臉色灰敗,臉上卻塗著一抹奇異的微笑。她款款地關上大堂屋的門,把一院子看熱鬧的人關在了外麵。

齊家的孩子們心裏都有點惴惴的,齊家老二住了嘴,大家各自回房。

齊唯民從摞得高高的木箱子後麵的空隙裏,把嚇得半死的喬七七抱出來,哄著他睡了,走進母親的臥室。

二姨在打一件毛衣,給女兒小雅的,低著頭,手上飛快地搗著針,發出細微的嗒嗒聲。小雅也在,她對母親說:你不用打了,我不會穿的。

齊唯民對妹妹示意讓她離開,對二姨叫了一聲媽。

二姨抬眼看看他,拍拍床邊叫大兒子坐下,說:民啊你別怕,你媽精神還沒出毛病。

齊唯民詫異地抬頭,二姨笑了一笑說:兒子,你是媽生的,你從小老實忠厚,七情上臉,什麽心思媽看不出來?你不要怕,我不糊塗也不瘋,這些年,我苦也苦過,難也難過,現在想過一過不一樣的日子。我不是衝著他的錢去的,外頭人都說他有什麽遺產,其實狗屁呀,什麽也沒有。他也就吃那幾個老本。

齊唯民說:媽,錢不是問題,我們會養你的。就隻是……你是不是看準了人,要是看準了,我總是向著你的,媽。

二姨不說,繼續嗒嗒地搗著針。

忽然二姨說:我一輩子巴結著別人,現在也讓人巴結我一回。心裏頭是不一樣的。

齊唯民躺在**想了半夜,七七迷糊著趴在他身上叫:阿哥阿哥,你給我簽字了沒?

齊唯民知道他說夢話呢,拍拍他。刹那間,想明白了母親話裏的意思。

沒過多久,二姨真的搬去跟那老頭子住了。

齊家老二也並沒有能打死那老頭子。

因為兩個孩子的反對,二姨跟老頭子並沒有領結婚證,老二說,我們就是不答應,叫他們一輩子姘著,惡心死他!

文學女青年齊小雅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肯回家,住在學校宿舍裏。

齊唯民也沒有去過母親的新家,隻把母親約出來,給過她兩次錢。看母親的樣子,似乎過得還不錯。

慢慢地,齊唯民了解到,那個老頭子,為人真的是很古怪,但也還算得上是一個本分的人,對母親是好的。

一個家,四個孩子,齊唯民的工作挺忙,齊家老二常不回來,齊小雅也不在,常常隻剩下喬七七一個小孩子,放了學就把一張小桌子搬到院子裏,一邊寫作業一邊等著阿哥,等到天黑了,再看不清作業本上的字了,七七才一步一拖地回屋去,一定要開了所有的燈才敢待在屋裏,等著阿哥回來。這個沒有朋友的小孩子,變得越發地沉默而黃瘦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鄰裏間的閑言碎語也漸漸地散了,像是太陽出來了,霧也就散了,人這幾十年的日子裏,事這樣地多,誰能記掛著別人的家長裏短一輩子呢?

齊家的這一場風波,沒有影響到喬一成。

他沒有那閑工夫,他在備考。

他一共有四個多月的時間,他的每一天,都縮成了一張計劃表上小小的一格,每過一天,他便劃掉一格。

早上他七點就起床梳洗好了,早上頭腦比較清楚,他攻最難的英語和專業課,下午背政治和時政,晚上做試卷。周末打工。

同學裏要考研的並不多,他沒個可以討論的人,資料也是千辛萬苦才找來的,有些還是手抄的,文老師送給他一整套的試卷,那個成了喬一成的寶貝,舍不得直接在上麵寫,總先另抄一份來做。

大家都說,這孩子快要讀傻了,看他那樣子像個紙片人,披頭散發,臉上半絲人氣也沒有,晚上出來,要是沒路燈的話,活活嚇得死人。

喬一成有一天早起,多花了兩分鍾時間照鏡子,鏡中是一個看不明白年紀的人,異常黑瘦,神情怨憤,胡子拉碴。喬一成原本毛發就軟,胡子長了也不成個雄壯的氣候,隻塌塌地拖在口唇間,顯得邋遢而落拓。

喬一成覺得自己活像個範進。

在一片昏天黑地中,喬一成接到了居岸的來信。

一封又一封。

那些彩色的,巴掌大小的,芬芳的小信封,上麵是熟悉的極細小的居岸的字跡,喬一成先生親啟。

喬一成一封也沒有拆開,他把它們塞在枕頭下麵,睡時枕著會有沙啦沙啦的聲音。

過了不久,居岸的信斷了。

二強在這段時間裏顯得特別懂事聽話,喜滋滋地做飯。三麗對一成說,二哥有點不對勁,他老是一個人呆笑,是不是談戀愛了?

一成沒有往心裏去,說:我們家哪個談戀愛了二強也不會談,他知道什麽呀?開竅晚,傻了巴嘰的。倒是你們姐妹倆,女孩子要小心,不能在這種事上犯錯誤。

三麗笑了一笑:我不會出錯,我會找個老實人。

喬一成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接到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的,本地的一所大學,新聞係。

之前他幻想過無數次這情景,想著自己是不是會興奮得熱淚盈眶或是跳起來,或是幹脆真的像範進那樣瘋頭瘋腦。他甚至跟三麗開過玩笑,如果自己真的那樣了,就讓三麗給自己一記響徹雲霄的耳光。這事不能交給別人,就隻能交給你。一成跟妹妹開玩笑。

三麗說:你才不會瘋呢,你比誰都冷靜。

喬一成想,三麗果然很了解自己,他真的沒有瘋,他冷靜得有點不像話,把看過的那些書做過的那些試卷捆捆紮紮,丟進雜物堆,開始籌劃上學的東西和學費。

他想,總得替自己慶賀一下,於是買了一瓶洋河大曲。

一成的酒量其實不錯,因為當年母親在世時很會做酒釀,又醇又香,後勁兒不小的米酒一成四歲起就喝了。

但他還是喝醉了,東倒西歪地在院子裏轉了一個晚上,高聲吟誦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被二強扶回家。

二強說:哥我替你刮胡子吧,看起來真嚇人。

這其間,三麗從紡織中專畢了業,分到一家紡織廠工作。有一天她忽然對大哥說,她交了一個男朋友,是她的同學,學機修的,叫王一丁,人很老實,他們分到同一家廠做同事。

一成想三麗也快十八了,如果她覺得好,一定還說得過去。三麗心不高,懂得自己要什麽,要不到的,決不會去奢望。一成沒有反對。

同時,四美的學校不許她畢業,喬一成頗費了一番勁兒去懇求交涉。老師說,四美成績實在差,補考都沒有及格,實在是沒有辦法發初中畢業證書。一成請求學校給她第二次補考的機會。學校說辦學這麽多年,從來沒有聽說過二次補考的話。

一成明白成績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這丫頭也實在不討學校和老師的喜歡。

一成也沒有什麽門路,隻得花水磨功夫跟學校慢慢地磨,磨到八月,學校終於答應給四美再一次補考,如果再不成,那就再不能通融了。

一成甚至替四美寫了幾篇作文範文,叫她背下來,數學題也是一樣,叫她下死功夫背。四美大約也知道了一點利害關係,總算老實地在家複習了幾天功課。再考時,終於通過了。

四美畢業後不再升學,成了喬家唯一的一個待業青年。

喬祖望在聽說大兒子還要讀三年書時,氣得成天嘟嘟囔囔,指桑罵槐,一成很跟他吵過兩次。

他不怕他,他翅膀夠硬了,他會有極廣闊的天地,他一定會從這小院裏,從這種生活裏,飛出去的。

家裏事兒多,好的不好的,快樂的煩心的,亂七八糟。

就在一片混亂當中,喬二強跟他的師傅的感情有了質的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