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6

二強對馬師傅說:我大哥想請師傅吃飯。

馬素芹說:你哥為什麽要請我吃飯?

二強有點忸怩地說:謝謝你待我好,教我好多事。

馬素芹哼一聲,逗這小孩道:你大哥咋會知道我教你的事兒,你回家說的吧?

二強摸頭:嗯哪!

馬素芹大笑:這沒幾天,跟我把鄉下的土話都學會了。

二強覺得師傅笑起來真的是很好看,在他貧乏的語言庫裏,二強隻知道一個詞是形容一個女的很漂亮的——如花似玉。

但似乎,師傅也並不完全是那樣的。

二強想著,輕輕地哼著一支叫作《拉網小調》的歌。

這小調輕鬆詼諧,是一個衣食無憂的人在勞作時唱的,他的家裏,想必有賢淑的妻在等著他回去。

二強每天唱《拉網小調》,唱得大哥喬一成不厭其煩,說:我的媽媽呀,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你能不能換一首歌唱?

二強傻笑,住了嘴,過不多一會兒,又唱起來,不由自主地。

一成於是轉向三麗調笑道:你曉不曉得你二哥的網什麽時候拉到頭?

三麗忍笑道:我哪裏曉得?

師傅並沒有到二強家裏來吃飯,說是不好意思打擾,以後有機會,再去也是一樣。二強微微有些失望,想到每天上班都可以看到師傅,又高興起來。

四美一向對這個二哥很輕慢,覺得他傻頭傻腦的,又不夠英俊,她為自己的哥哥們都不夠英俊而深深地遺憾著。

四美喜歡漂亮的麵孔,看到模樣端正英武的男人,小臉會放出光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膩膩的。

她開始對那個相當疏遠的小弟弟喬七七感興趣起來,那可真是一個漂亮的小家夥,無奈七七並不親近她,她也不耐煩哄小孩子。說起來,親戚們中間,真是半個好看的年輕適齡的異性都沒有,喬四美想,都是遺傳不大好的緣故,四美決定將來一定要找個漂亮人物結婚。

這是十五歲的小姑娘喬四美的至高理想。

三麗的男朋友王一丁來過家裏了。

三麗說,彼此年紀都還小,這回王一丁來家裏,也不算是正式的上門,隻做要好的同學來玩兒。這樣,無論怎麽樣也都還有個退步。二十一歲之前,她是不會考慮成家的。

喬一成聽了這話,吐出一口長氣,想,三麗這丫頭,總算不要自己再操心了。

一丁真是很老實的人,拎了四色點心,給喬祖望帶了酒,頭也不敢抬起來看人,任由一大家子各色眼光在他的身上羽毛似的掃來掃去,一味地將手放在膝上擦著。飯量倒大,飯桌上埋頭一氣兒吞了三碗飯,菜隻吃了一點點,要不是三麗給他夾,怕是要吃白飯的。

一丁在中專裏學的是機修,手很靈巧,老師特別喜歡他,這一回,是他們那廠子的廠長親自把他挑了去的。剛去沒多久,就擔任了廠裏團支部的生活委員。

一成覺得這孩子還不錯,就隻是,有點兒委屈了三麗了。

三麗並不美,身材還算勻稱,因為年輕,膚色雖暗些,不白嫩,但總還是有年輕的潔淨的女孩子那麽一股子靈秀勁兒。在做哥哥的喬一成的眼裏,覺得妹妹值得更好的。

一丁吃完了飯聽喬祖望說小廚房的頂壞了,直漏雨,二話不說,拿了工具,架了木梯爬上去修了起來,發現是油氈子爛了,又跑出去買了新的來換上。幹活的時候,他似乎更自在些,平凡粗笨的麵目也生動起來。

喬祖望捧了小茶壺站在院裏看他幹活看了足有大半天,末了閑閑地說:這個男娃還不錯。荒年餓不死手藝人。

喬一成很迷惑,一個不成器的爹,在看著女兒漸漸長成時會是怎樣的一種心境呢?

午後的陽光,碎金一樣揉進人的眼裏,微微地刺痛。

喬四美捏著一角一丁帶來的奶油蛋糕小口小口地吃,吊著眼角看著姐姐的小男友。

王一丁走後,喬一成跟妹妹說:你們就好好地處吧,可得記住了,不到二十一不能結婚的。

三麗說:我記得呀大哥,你放心。

一成拍拍妹妹的頭,笑笑,親熱地說:我是放心,不然,你們這可也算是早戀了吧,我會什麽話也不說嗎?

四美尖尖的嗓子插進來說:大哥你那心是偏到胳肢窩裏去的,怎麽我以前早戀你就劈頭蓋臉地罵,輪到姐,你一句話也不說。

一成說:你怎麽跟你姐比?你姐比你有分寸得多,長著一雙會認人的眼。

四美氣得直翻眼睛,故意氣姐姐道:你們這位一丁同誌啊,身材還算及格,腿蠻長,長得嘛,就比較困難,有點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

三麗哼一聲:哪個是人民哪個是黨?

我們是人民大哥是黨。四美反應極快,利利落落地答。

喬一成是黨員,在學校時入的。

一成喝住小妹妹,叫三麗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四美又翻翻眼睛,接著跟姐姐逗趣:這位一丁同誌啊,兩片嘴唇切切夠一盤子下酒菜的。

三麗氣得飛紅了臉:你懂什麽?嘴唇厚的人性子忠厚。

四美拍著巴掌笑道:啊呀啊呀,那老母豬不是世界上最忠厚的?

三麗氣極而笑:你呀,你要知道,人好看不能當飯吃,長得再好一肚子花花腸子有什麽用?

四美說:你怎麽知道長得好就一定會有花花腸子,就不興像費翔哥哥那樣,人美心靈也美?

三麗轉過身不再理她:你就這麽作吧,將來有的苦給你吃呢!

四美順著蓬鬆長發:我才不怕。將來我就要找一個比費翔哥哥還漂亮的人**人!哦?二哥?喂喂喂,喬二強,你又發愣。

二強這兩天的確常常發愣。

他想著前天發生的事兒。

那天他一上班就發現,師傅顯得特別的歡快,熱情地與男人們說笑,笑聲比哪天都清脆。二強隱隱地覺得有點不舒服。

二強悶悶地從食堂裏把自己與師傅的飯盒端到了車間來。

這個中午,說是隔壁的商站裏來了一批最時髦的小立領襯衫,女人們全跑去搶購了,連大塊頭他們幾個也顛顛地去了,要買來討好自家老婆。

二強低著腦袋走進來,車間角落裏的屏風後影影綽綽有人在。

這是扇舊的屏風,木製的,上麵蒙一層粗織的白紗,廠裏的女工休息室十分窄小,離得又遠,就有圖省事的師傅撿來廠辦淘汰的這玩意兒,在車間的角落裏隔出了一個小角落,平時供女人們換換衣服。

合該著喬二強與馬素芹之間要有點子什麽,也不知怎麽的,有風從窗口灌進來,那屏風後麵的人,似乎是急著套好衣服,胳膊肘碰倒了屏風。

二強正說著師傅吃飯,就一下子住了嘴。

他看見馬素芹**的肩,一彎渾圓的**,更驚心動魄的是,馬素芹肩背上大片的青紫,隻一瞬,馬素芹便快速地用衣服遮住了。

馬素芹對呆住的喬二強叫道:幹啥呢?站那旮旯,吃飯!

等她把飯盒接過去,二強才發現,因為忘了倒手,手心被燙得發紅,麻麻地痛。

二強叫:師傅,師傅……

馬素芹笑道:幹啥師傅師傅地叫,孫猴子似的。

二強說:師傅,師傅。忽地,這孩子竟哽咽起來,唰地流了一臉的眼淚,鼻涕也掉下來。

二強傻,可傻子有傻子的心竅,廠子裏不會有人這樣待師傅,平日裏的閑言碎語拚湊起的那一點事實,忽然在這一刻鮮明而殘酷地展現在眼前。

馬素芹被這孩子突來的眼淚弄得有些蒙,她坐在木箱子上仰視著這個為她哭泣的年輕的孩子。

他哭得臉皺在一處,又不好意思大聲,憋得打起嗝來。

馬素芹頭仰得脖子都酸痛起來,這孩子他那麽年輕,傻而真的,馬素芹聽見自己極暖的微抖的聲音問:傻孩子你哭什麽?

二強抽搭著說:師傅,他待你不好,我給你報仇。

馬素芹說:孩子話。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不要哭了,二強。你要記得,笑是給人看的,哭咱要放在心裏。

為什麽?二強問。

因為沒有人會在乎的。

有人會的。二強堅決地說,有人會。

是啊,馬素芹笑了,稀罕你的人會。

二強想說:師傅,我稀罕你!結果沒有說出口,隻大聲嗚咽了一下。

就隻隔了一天,二強就親眼看到了馬素芹的愛人是怎麽樣在她身上留下那些傷痕的。

那是個極高大的北方男人,有極寬闊的肩,五官很端正,卻留著深重的煙酒的痕跡,像地上不幹淨的大拖把橫拖過去留下的一片汙跡。

男人的口音比馬素芹更重,衝頭衝腦地叫她:拿錢來。

馬素芹說:沒有錢,有也不能再給你。

男人突然對著馬素芹撲過來,那樣龐大的身軀,敏捷得不可思議,小缽似的拳頭一下子搗在馬素芹的背上,咚的一聲。

四周的師傅們都嚇了一跳,都頓了一頓才曉得過來攔。

但是男人太強壯了,熊一樣,有無窮的勁兒,一下子就把大塊頭推搡到一邊去了。也沒再有人敢上來攔,有師傅去叫廠裏的幹部去了,男人大聲地說:我管我自個兒媳婦,哪個敢管著我!

有個瘦小的身影,從角落裏彈出來,衝著那男人就去了,勇敢地,像一顆無畏的炮彈那樣,義無反顧。

是喬二強。

男人隻用胳膊拐了一下,喬二強就向後跌坐下去,幾乎都能聽見他的那把瘦骨頭磕在磚地上的哢嗒聲。

二強爬起來,又撲上去,卻又跌坐下來,這一回,爬得勉強些,再撲再被摔出去時,二強是橫著跌下去的。

馬素芹抱住男人的腰,大叫:你要打要殺衝我來,別拿旁人出氣。

男人說:喲,你那麽護著他,是你的相好?

馬素芹踢在男人的小腿上:睜睜你的狗眼喲,那是個孩子!

男人看看跌在地上起不來的二強,真也不過是個孩子。

男人一把薅住了馬素芹的頭發:要麽你拿錢來,要麽我打死你,你選!

馬素芹在男人的熊掌下掙紮,哎喲哎喲地叫,最終從口袋裏抓出一團錢,砸到男人的臉上:拿去敗吧。

男人得了錢,鬆了手,蹲下來一五一十地數起來。

數好了,忽然做了個奇怪的動作。

他摟住馬素芹,哭將起來。

這回我一定要掙來大筆的錢,給你和兒子過上好日子。

他痛哭流涕,感情真摯,手勢誇張,如戲中的癡情種子。

馬素芹背對著他蹲著,散著一頭的烏油油的頭發,頭發蓋住了臉,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看著吧,男人說,我馬上就找人去進貨,這回咱倒點兒水果,咱東北的香蕉梨,南方人沒見過,我倒過來,賣個好價錢,要不了多久咱就成萬元戶了。

男人伸巨掌撫摸了馬素芹的頭發一下,馬素芹沒有動,他飛快地跑走了。

二強是後來才知道,像這樣子的戲碼,隔一陣子就要在廠子裏上演一回的。

這一回,倒是隔了很久,聽說是前不久男人小掙了一筆,可是太貪,又賠了。

馬素芹在給二強擦紅花油的時候,對二強說:下回別犯傻。

二強渾身一片著火似的痛,卻說:我才不怕他。

馬素芹沒有作聲,過了許久,慢悠悠地說:他跟我在老家,是一個村子的。年輕時好的呀。他不是壞人,就是心氣兒高,命卻不好,想什麽什麽不成,做多少賠多少。

二強艱難地翻一下身,麵對著師傅,躺在木箱子拚起的**,直直地看到師傅的眼睛裏去。

我稀罕你,師傅。

馬素芹說:什麽?

我稀罕你,馬素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