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5

與二強相親的姑娘叫孫小茉,在新華書店站櫃台,她們的那個櫃,是專賣兒童書籍的,孫小茉也很愛看那些簡單的有許多圖片的書,盡管那圖片大多印刷得不是很精美。

喬二強在相親的那晚很沉默,孫小茉比他更沉默,兩個人隔了一肘的距離圍著小公園的外牆推磨似的轉了一個多小時,小茉說了這一晚的第一句話:我該回去了。

二強倒鬆下一口氣來,這口氣一鬆,二強就笑了一下,黑暗裏露出的牙特別的白:那我送你。

二強以為這事兒多半是不成的,誰知道過了兩天,二強就被大哥叫到家裏去了。

嫂子告訴他,人家姑娘和姑娘的姨對二強都還挺滿意,說是願意處處看。

二強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我沒有文憑,工、工、工……工作也不好。

小朗吧啦吧啦地說:二強,你沒有必要自卑,完全沒有必要。你沒有文憑,對方也沒有文憑,聽說也隻是初中文化,就是運氣好一點,到了新華書店,她是賣書的,又不是寫書的,你幹嗎要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嗬,對了,方姨還說,喬二強長得還算端正,個頭兒也好,男人嘛,要那麽漂亮做什麽,又不當花瓶供在家裏,人一漂亮就長花花腸子,倒是不漂亮的好。哦對了,我跟她們說,你很會做飯,又能吃苦,人家喜歡得不得了呢。二強,你放心地談吧,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冰山上的來客》裏楊排長的話:阿米爾,衝!

一成也挺高興的,在一旁說:你看你看,葉小朗跟喬四美不像姑嫂,像嫡嫡親的姐妹,一樣的健談。二強,你好好的,啊?

二強笑笑,沒有回答大哥。

二強難得來大哥家一趟,一成不肯叫他做飯,二強執意下廚,一成給他打下手,問:你是不是嫌你嫂子做得難吃?

二強抬眼看看大哥臉上快活的神情,待要說點什麽,卻又沒說出來。

喬一成在二強背後站了半天,忽地說:二強,別再想著以前的事了,人這一輩子,結婚不過是相互扶持著走上一段日子,就是感情再好,也不過那麽幾十年,再說,感情啊,會變的,刀是越磨越快,感情是越磨越薄的。這世上,隻有變數,才是永恒的東西。

二強幹澀地笑了一下,說:大哥,我念的書少,腦子笨,你的話文縐縐的,不過老話說聽話聽音,我還是能明白的。我就覺得冤,怎麽就不能在一起?

一成也笑:你冤什麽?你們一天也沒在一起過,怎麽就知道能過得好?

一成轉身走出廚房,回頭又對二強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要想永遠地記住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遠離她。

二強吃驚地看著大哥的背影。

喬二強到底還是聽從了大哥的勸告和孫小茉處起了對象。

孫小茉是個老實姑娘,老是羞慚慚的,二強話也少,兩個人談了一個多月,竟然連彼此的一些基本情況還沒有摸清楚。慢慢地,二強發現,小茉很愛看電影,兩個人坐在一片黑乎乎中,都自在了許多,自在是自在了,話更少了。

喬二強與孫小茉的戀愛進程極其緩慢地向前邁進。

終於有一天,孫小茉覺得,與其這樣悶著,又提心吊膽地處著,還不如分了算了,回歸以前的日子,一個人過,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好吧。

在認識兩個月後的一天,孫小茉與喬二強照例在周二的晚上見麵,這一天,孫小茉說她不想看電影了,喬二強便陪著她沿著大街慢吞吞地走,兩個人之間依舊隔著一肘的距離。

孫小茉這一天其實是打定主意來跟喬二強說,以後不要再見麵了的,可這種話無論在家裏練習過多少遍,事到臨頭,總還是很難出口,一句話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的,孫小茉憋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二強問: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我陪你去醫院看看?

孫小茉隻是搖頭。

二強說:要不你坐一下,你是不是走得累了?

道路旁街心花園裏的長凳上早坐上了人,黑黢黢的好大一團黑影兒,聽到一點動靜後微微分開,是兩個人。

二強看到這情景,沒由來地覺得好笑,他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聲。

孫小茉偷眼看到喬二強的這個笑容,心裏恍恍惚惚的。

喬二強算不得英俊,不大笑,但是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時,會叫人心軟。

好容易找到一個空座,喬二強伸手抹一抹石凳上的灰,在褲腿上蹭蹭手,示意孫小茉坐。

孫小茉一坐下便說:我們別再處了好不好?

她把這句話說得飛快,好像怕心口的那一股子酸痛要追上嘴裏的這句話,攔住它不叫它出口似的。

二強一時沒有聽明白:你說什麽?

孫小茉突然地就哭了起來,哭得喬二強大張了嘴,手足無措。

我們以後還是不要處了吧,孫小茉大聲地抽泣了一聲又說。

孫小茉說著,捂著臉,趴在膝上嗚咽。

二強結結巴巴地勸:你……你要不想處,我,我,我是不會……勉……勉強你的,你,你,你不要哭吧。

孫小茉一味地埋頭哭著,無限委屈。

好容易等到她不哭了,二強說,送你回去吧。

孫小茉像被粘在了石凳上似的不肯動彈。

這種情形實在叫喬二強摸不著頭腦,隻好坐在那兒陪著她不動彈。

過了好一會兒,孫小茉的情緒好像平靜了,站起來朝前走。

喬二強莫名其妙地失了戀,但似乎,也算不上失戀,喬二強也沒跟大哥大嫂說。

這麽著過了約莫有半個月,有一天,孫小茉的姨又打電話找到喬二強,問二強,他跟小茉是不是鬧意見了,如果是,請他讓讓步,男孩子的心要寬一些,讓一讓女孩子不丟臉的,小茉其實也後悔得什麽似的,可是女孩子臉皮子薄哪,不如你先服個軟,說兩句好話,主動一點也就好了。都不小了,覺得還算合適的話,大家都互相多原諒原諒。

喬二強站在單位那唯一一台電話機跟前,沐浴在大姑娘小媳婦們的目光裏,聽著方姨一番沒頭沒腦的話,自己也沒頭沒腦起來,不知道怎麽回答。

方姨在那邊卻已替他約好了下次跟小茉見麵的時間,二強掛上電話時忽然很恍惚,記不得自己到底是答應了呢還是沒答應。

二強還是在約定的時間到達了約定的地點,到的時候,孫小茉居然已在那裏等著他了。

於是,喬二強又莫名其妙地與孫小茉接著談起了戀愛。

這一回變故過後,二強發現,小茉變了很多,走在一起時,竟主動地挽起了二強的手臂,話也多了,神情也見活潑起來,偶爾還會撒個嬌,看在喬二強的眼裏,不知為什麽總有一種她豁出去了的感覺。

八月份,喬一成過生日,虛歲二十八。

三麗打電話到一成單位沒找到他,隻好把電話打給了小朗。

三麗說,他們兄妹三個湊了份子,想給大哥做生日,因為南京風俗裏男人是不作興過三十歲整生日的,不如提前一點,過二十八,八比較吉利。三麗在電話裏笑說,其實就是想找大哥吃頓飯啦。

小朗挺抱歉地說:實在對不住啊三麗,我已經訂好了飯店給你大哥過生日了,要不,你看,你們一塊兒來,一起吃飯怎麽樣?

三麗在那頭沉默了小會兒,說:這樣啊,那不用了。我們改天好了。

小朗覺得有點過意不去,說:要不真的,三麗,你們一塊兒來吧。

三麗說:不用了,你們過二人世界吧。我們改天。

生日那天,小朗約了一成到一家檔次不錯的飯店,誰知又臨時接到電話,出了趟任務,一成一個人在大堂一角的桌子上等了一個多鍾頭,小朗氣喘籲籲地趕來,看他坐在角落裏,說,自己其實訂了個包間。

一成說:訂包間做什麽,就我們兩個人,花那個冤枉錢做什麽?

小朗親親熱熱地挽住他:怎麽就冤枉了?我們結婚後你的第一個生日,不該好好地過嗎?享受一下也應該的。

一成心裏頭不是不感動的,可是話到嘴邊,不知怎麽的就變了味兒:你呀,就會亂花錢。

小朗推著他進包間:你就是這點不好,碎!

看到小朗訂的菜單,一成等服務員走出去傳菜,跟小朗說:喂,就我們兩個,你點那麽多菜!退兩個好不好?

小朗有點生氣了:你這個人!人家好心好意地替你安排生日,想請你吃頓好的,還做了惡人替你推了三麗他們,不就是想跟你兩個人享受一下的嗎?

一成詫異道:怎麽三麗他們約了我們嗎?

小朗說:我跟他們說請他們改一天,我想我們兩個人過。

一成想說什麽,看看小朗的臉色,側過頭湊上去,賠了笑說:你生氣了嗎?哎,我可沒別的意思,你的心意我當然是明白的。

小朗伸了手指點著他的額把他的腦袋推遠一點:我怎麽就覺得你心裏麵還是看兄弟妹妹們更重一點,我跟你說,現在咱們才該是最親的人呢,兄弟姐妹哪能跟你過一輩子?

一成笑問:那麽你會不會跟我過一輩子?

小朗歪了頭,極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我還真就答不上來,想來是會的吧,可是,在沒有白頭到老以前還真的很難說。

喬一成拖著聲音“哦——”了一聲。

小朗綻開笑容移了個座位,幾乎要靠到一成的懷裏來:生氣了?不是你自己說的,隻有變數,才是永恒的東西?

一成斜著眼看著小朗:我說過這話嗎?

小朗說:你沒跟我說過,但是我聽見你跟你兄弟說過。

一成安慰地拍著小朗的背:小朗,我是打算跟你好好過一輩子的。

小朗坐直了身子笑:不過你也沒有說錯。

這一頓飯吃了喬一成大半個月的工資,吃得他心跳肉痛的,心裏暗想,都是差不多的家庭出來的,怎麽小朗就這麽想得開,用錢比自己那是瀟灑得多了。

誰知這以後,葉小朗竟然認真地存起錢來了,喬一成高興之餘又有點疑惑,忍不住就問小朗:你是不是有什麽特別想買的東西?

小朗神秘地對一成說:哎,我現在有個想法,我們努力個兩年,存點錢,再把英語好好複習一下,考個托福,爭取出去好不好?我們單位,走了兩三個呢,這兩天總編正在招人。咱們將來也出去吧,去美國。

喬一成愣住了。這我可沒有想過。他說。

幹嗎不想?小朗用肩碰碰他:人家能做到我們也能啊,又不比人家差,你英語不是挺好的?再撿起來嘛,容易啊,考個托福,上了五百多分的話,可以拿獎學金的。

一成說:我一個學中文的,到美國做什麽呢?

小朗挺興奮的,臉紅紅的:幹嗎非要做跟專業有關的事?做別的也一樣,另外讀個專業就是了。你們單位就沒走的?肯定有吧,隻怕比我們這裏多得多了。

喬一成想起來,這些日子,台裏的確走了好幾個人,都說是去國外留學,有去美國的,有去日本的,聽說有一個去了毛裏求斯,說是那裏是英屬的,將來轉地方也容易。平時大家閑聊時,嘴裏的話都換成了簽證、獎學金什麽的。

就在上個星期,胡春曉閑閑地無意似的在辦公室裏說,她愛人去了美國,在麻省理工學院,讀博士去了。

有人問,托福分一定考得很高吧。

胡春曉說:不,他考的是GRE。

喬一成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事跟自己有什麽關係,現在叫小朗這麽一說,勾起了點心事。

他哪裏是能離開的人呢?他還有許多的牽著絆著的東西。再說,他喜歡這座城市,熟悉的人與事,一成不變的日子,叫他安心,給予他很大的安全感。

一成對小朗說:算了吧,我們別亂動了,這種事,羨慕不來的。

可是,小朗卻沒有改主意,反倒真的開始複習起英語來,每周上三次托福課,看來是有點當真了。

喬一成有點擔心,回過頭來又想想,隨她去吧,到時候,被拒簽兩次她自然會死心的。

說有牽絆,這牽絆還真的又來了。

多少日子不見的二姨突然過來找喬一成,非常嚴肅地說,她在街上看見喬四美跟一個黑胖老男人一起在逛馬路,那老男人對四美一臉巴結的樣子,看上去,他至少大四美二十歲,穿金戴銀的。

二姨說:其實我也是多嘴,可是又覺得不說是不行的。要是真的正經談談對象也就算了,歲數大點就大點,老夫少妻古來也不是沒有。可是,我聽說現在好多做老板的,都拿小姑娘當玩意兒呢,再鬧出點什麽,真要叫鄰居笑死了,你媽在天之靈也不得安生!

喬一成得知消息,當晚就跑回家去了。

他想,以前他以為自己是九命貓妖,其實不對。

他簡直就是上輩子欠了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