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6

喬一成著急忙慌地回了家,兄妹幾個圍著八仙桌坐下來,由喬一成帶著他們,開家庭會議。

喬祖望晚上又開始很少待在家裏了,電視已經吸引不了他了。

四美嘎嘣嘎嘣地吃著油炸花生米,吃得一嘴噴香,完全不知道這次的會議直是衝著她而開的。

喬一成把眉頭皺得成一個疙瘩,問:花生誰炸的?

二強被一成氣呼呼的語氣弄得蒙了:我炸的,四美要吃。

一成揮手:端走端走!

四美委屈地叫:大哥,一點花生米也不讓人吃了嗎?人家從小就缺嘴,好容易現在條件好點兒了,可以想吃什麽吃點什麽,大哥你幹嗎呀,這麽嚴肅?

喬一成朝她翻翻眼睛:你當是開茶話會哪,吃花生!我就不知道你沒心沒肺地怎麽吃得下去!

四美尖聲道:我又怎麽啦?大哥你好容易回趟家,一回來就拿我開刀,我挺好的呀。她低下頭去看看自己的裝束。

喬一成冷哼一聲說:你現在不讀汪國真啦?不裝淑女了?

四美不高興了:哪個裝了?人家本來就是淑女。

一成更氣:哪個說你是淑女?是不是哪位老板?吃得腦滿腸肥,沒事兒拉著你軋馬路消化食兒對不對?他老人家高壽啊?

四美呱嗒呱嗒地眨著眼睛,像個小傻子似的,那表情叫喬一成心裏一軟,仿佛是那一年裏,四美從蘇州獨自跑回家來,蓬著頭發,露著缺了一顆牙的憨笑,叫大哥大哥時的樣子。

喬一成說:四美,我跟你說,一個女孩子不自重,男人就會覺得可以在她身上占點兒便宜!你明白嗎?

四美搖頭:我不明白。

喬一成在弟妹們間的權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不由得抬起眼來認真地看了看這個小丫頭一眼。

燈光裏的喬四美半倚在桌邊,身姿苗條修長,麵目與小時候比起來變化並不大,不算好看,可是不知為什麽,一點天真一點傻,一點厚臉皮一點無所謂,使她看上去有一種粗嘎嘎的吸引力。

喬一成歎一口氣:喬四美喬四美,你叫我說你什麽好呢?非要我把話給點穿了有什麽好?想給你留點麵子你都不要。你說說,那個跟你一起逛馬路的大黑胖子是誰?

四美一愣,轉轉眼珠子想了一想,突然哈哈地笑起來。

不僅喬一成,連二強三麗都給她笑呆了。

四美笑了半天,喘著說:大哥,你今天帶我們開會就為了這個事兒啊?大哥,你放一百個心吧,我可是“外貌協會”會員,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嫁一個漂亮人物的,不說像費翔小虎隊吧,最起碼也要大差不差才行。那個黑胖子,三分像人七分像豬,別說這輩子,下輩子我也不會嫁他,除非我下輩子投胎做豬。

說著,又笑,笑得又快活又放肆,滿屋裏潑著她的笑聲。

喬一成被她說得將信將疑:你不想嫁他你還跟他到處走?不怕人家看見了說閑話?

四美立起眉來:哦,我曉得是誰在大哥你麵前下蛆了,是二姨對不對?那天我們碰上了,我就知道她要多嘴!我怎麽啦?我一個尚未婚配的女孩子,交朋友不是正大光明的事嗎?她幾十歲了還找了個對象呢!再說,陳老板又不是隻請我一個人,他請了我們好多同事呢,大家一起出去吃飯的,她哪隻眼睛看見我跟人家單獨逛馬路的?添油加醋!

四美氣得臉紅紅的,抓了把花生泄憤似的哢嚓哢嚓地嚼。

喬一成說:有風有影才能讓人捕風捉影,你若做得正,人家怎麽會說到你頭上?人家怎麽隻說你喬四美,不說喬三麗?

四美咚的一聲在椅子上坐下,生氣地說:大哥你就是一天到晚拿我跟三麗比,都是一樣的親妹妹,幹嗎不一樣地待?你從小就偏心三麗,這麽些年我從來沒說過,不代表我就沒有上心!

說著,眼裏竟然湧上了淚水,在燈光下那兩眼的淚一汪一汪的。

喬一成說:我哪裏偏心過。

一直沒出聲的三麗突然插嘴道:大哥,我可以給四美擔保,她才不會看上什麽黑胖子呢!她的心思,一眼可以望得到底,就是想嫁一個美男子。大哥你放心好了,我會看著她的。說著,三麗抿著嘴笑起來:喬四美也就是看上去傻,其實她不傻。

四美也噗地笑了起來,嘟了嘴衝著喬一成說:大哥,你冤枉我,要補償我。

喬一成到底沒忍住笑,說:你又打什麽主意呢?

四美湊到大哥跟前,臉幾乎貼到大哥的胳膊上:大哥,我想買件羊毛衫,嗯,還差一點錢。大哥……

一成往後仰著腦袋:離我遠點,像個什麽樣子!

走的時候,終究還是塞了些錢給四美,四美心滿意足地拿著錢走開了,一邊還笑說,以後這樣的家庭會議要多開的好。

話說明了,兄妹幾個也都覺著餓了,二強張羅著做了飯,大家隨意地吃了點。

熟悉的飯菜的味道,身邊弟妹們十幾年來看慣了的模樣,一點一滴在心頭,讓喬一成心眼兒裏哆嗦了一下,一度他那麽急於逃離的生活,在這一刻含情脈脈地包圍著他,他覺得自己好像一條遊回到舊日水域的魚那樣。他突然想,他的兄弟與妹妹們,究竟是不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

他這輩子,就想抓住點兒什麽在自己手心裏,抓得牢牢的,貼心貼肺,永遠不離不棄。

吃完了,二強在洗碗,一成悄聲地問他:跟孫小茉處得怎麽樣?

二強半天才答:還好。

一成笑道:這兩個字實在是太籠統了。

二強支吾著,說:她……有點問題。

一成說:哦,問題?你是說缺點?缺點誰沒有?要學會辯證地看問題。

二強淡笑了一聲:大哥你話裏頭全是學問。不是那個意思啦!

一成說:那是什麽意思?

二強慢慢地一個一個把碗從水裏撈出來擦幹:她就是……身體上有點問題。

一成一時沒有轉過腦筋,忽地腦門兒上那根筋突地一跳,壓低了聲音問:你……你是不是……你們是不是……那個啦?你這小子,等不及了嗎?沒出息的東西。不過,要不,還是,你們馬上結婚?

二強抬頭看著大哥,眼睛撲閃著全是問號。

一成在他後腦上拍了一掌:你還裝傻,還非等藏不住掩不住了才結婚是不是?

二強嘎嗒嘎嗒費力地轉著眼珠子,好半天好半天,才唰地紅了臉,像一隻給丟進開水鍋裏汆了一下的龍蝦似的:哥,你你你,你說什麽呀!不是那個,是,唉,她有病。有一種病。

一成不笑了。什麽病?他問。

二強吞吐著說了。

一成問:那,你跟她約會時,她犯過嗎?

二強說:犯過,第一回,把我給嚇了個半死,我以為,她中了什麽毒了呢,後來送到醫院搶救過來後才曉得不是中毒。

一成心思轉得快,在話裏聽出了苗頭:第一次?那麽就有第二次了?到底她犯過幾次病?

二強囁嚅著說:三次。

一成在家裏再待不下去,一肚子的氣,越來越脹,脹得他像隻氣球似的要飛上天去。

一成氣衝衝地回了家,葉小朗剛下班沒一會兒,正端著一碗餃子呼啦呼啦地吃著。

喬一成劈頭蓋臉地直問到她臉上去:葉小朗啊葉小朗,你可真是,你看你幹的好事,把什麽人介紹給我弟?

葉小朗被他突如其來的怒火燒得暈頭轉向:怎麽啦?你說什麽?是不是你家的二強跟孫小茉吵架了?

喬一成實在是沒好氣,出來的話自然也不好聽起來:你別裝沒事人,避重就輕!葉小朗啊葉小朗,我說你收了人家什麽好處了,這麽害我弟弟?

小朗聽了這話也動了真怒:喬一成,你把話說清楚!我害你弟什麽了?我收了誰的好處?

喬一成也微覺自己的話有點過分,可是此時此刻又不能收回來,隻好梗了脖子堅持:那個姓方的,她給你什麽好處了?她家那個侄女兒,是有病的!你就把她介紹給我弟?你不是害了我弟一輩子?

小朗驚訝道:你說孫小茉有病?有什麽病?我可不知道!

什麽病!喬一成把聲音又拔高了些:羊角風!還是挺嚴重的那種,她跟二強兩人這才處了幾個月啊,都發了三回了!你敢說你一點也不知道?

小朗又驚又氣,喘氣都不勻:我要事先知道叫我活不過今晚!

一成看她氣得臉紅脖子粗,額角的筋都爆了出來,聲都變了調,便說:哎哎哎,說話就說話,別咒自己啊!犯不著。我就是要跟你確認一下,你到底事先知不知道這女孩子是有病的?

小朗聽到一成的話音軟下來,突地湧上滿眼的淚來:我要知道我還給你弟介紹?我還不知道你?平時看上去和言細語的,碰上你兄弟姐妹的事兒,你就翻臉不認人,我要真知道我還敢老虎口裏拔牙?

喬一成說:行行行,我信你是真不知道。不過你可得把事情問清楚,趁早叫他們算了吧!

小朗也不再答話,套了件外套拿了包就往門外跑。喬一成一把抓住她:你你你,你上哪兒去?

小朗恨恨地撥開他的手:我上方姨家裏去,我現在就問個清楚,我可不背一個收人好處欺瞞家人的罪名!

說著,旋風一般地卷出了門。

留下喬一成倒愣愣地,覺悟出自己的過頭來,像被孫猴子施了定身術,足在門旁站了半天才慢慢地踱回臥室。

過了一個多小時,葉小朗又旋風似的卷了回來,把包往沙發上一扔,看也不看喬一成,沒頭沒腦地說:我問清楚了啊!孫小茉是有病!癲癇。方姨也說了,不是先天的,是小時候有一回跌傷了腦以後留下的後遺症。反正情況就是這樣,要分手還是要怎麽著,你們兄弟自己商量著辦,別跟我說,我也再不問你喬家兄弟的事,你們盡管去兄弟情深,就當我白做了一回二百五。

喬一成訕訕地笑了一下,道:別這麽說,咱們不是一家人嗎?我也是急昏了頭。我們家二強是個著三不著兩的傻孩子,這一回要不是我問著他,他還這麽稀裏糊塗的呢。

小朗恨聲說:喬一成,我可算是認得你了。

說著,拿了一本托福的語法書,躺在沙發上看,再也不理喬一成。

喬一成隔天又回家跟二強商量了一下,叫他自己拿主意,最好是分手算了,二強沒有作聲,半天說了四個字:她也可憐。

喬一成好好地看一眼這個弟弟,這一兩年裏,他似乎越來越不大認得喬二強了,好像二強的樣子都變了不少。一成懷念他的倒八字眉,懷念他滿院子瘋跑的樣子,懷念他像個小老鼠一樣到處尋摸著吃食的神情。

幼年時的喬二強,坐上歲月的慢車,漸行漸遠,甚至沒有跟喬一成說一聲再見。

也許詩人說得對,喬一成想:青春必得愚昧,愛,必得憂傷。

二強原是打算跟孫小茉說分手的,可是幾次見麵都開不了口。

沒等他開口,孫家的人倒把事情挑明了。把二強叫到家裏去吃飯,說是小茉的病起初隱瞞是不對,可是這毛病真的不是天生的,是摔跤摔的,不會遺傳,而且,孫家就這麽一個女兒,各色的嫁妝都齊備的,結婚時不用二強操一點心,重要的是,小茉挺喜歡二強,說他老實可靠,懂得心疼人。最好呢,還是希望他們兩個好好地相處下去,不過,孫家也說了,要是真的想分,決不勉強。

孫家媽媽說:以我們女兒的條件,也並不是找不著,至少我們女兒工作不錯,又是獨養女兒。

二強回去轉述了孫家人的話給一成聽,一成想了半天說:那麽你自己拿主意,看你能不能承受她有病這種事實,如果可以,就處下去,不能,就趁早,別耽誤了自己,更別耽誤了人家女孩子。

二強到底還是跟孫小茉繼續處了下去。

喬一成可算是把妻子葉小朗大大地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