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5

齊家老二在家宴請老丈人丈母,十分鄭重其事。他給了喬七七十塊錢,打發他出去吃飯,上完課可以和同學玩一玩,並且,可以晚一點回家。

七七拿著錢,隻在街邊吃了一碗麵疙瘩似的小餛飩,便沿著街道慢慢地走。

今天他尤其不想上學,到底是膽子小,還是去了,半睡半醒地上了一節課。課間休息時,楊鈴子過來,笑模笑樣地挨著他坐下了。

這小姑娘在夜高中讀了兩年才好容易升到二年級 ,家裏花了點錢,想著好歹混個高中文憑,將來找對象說出去也好聽些。論起來,她比七七還要略大一歲多。

楊鈴子一張臉粉撲撲的,薄粉下透出天然的青春的膚色,一點悶悶的香,被熱汗蒸騰出來,直往七七的鼻孔裏鑽,七七馬上就紅了臉。

楊鈴子笑著湊到七七的耳朵根子下,細聲細氣地說:下麵是老古板的曆史課,怎麽樣,逃吧,敢不敢?

小姑娘一邊說著,一邊斜了眼,撩著眼風去看身旁的同學的反應。她總是做出與喬七七十分熟稔,關係很不一般的樣子來,與班上最漂亮的男生這樣地親密,讓她有一種得意,何況這位漂亮的少年還那樣地害羞,一逗便要臉紅,讓人想不欺負都不行。這種隱秘的快樂,像氣體,在楊鈴子小姑娘心裏一點點地膨脹,想藏,卻怎麽也藏不住。

她把一張微微出了汗的油光水滑的臉湊得與喬七七嚇得有些青白的臉更近一些:走吧走吧。我家有好片子,一起去看呀,看吧看吧。

七七胡亂地搖頭,他的拒絕讓楊鈴子有點難堪,她自己訕訕地,賭了氣似的說:反正我在外頭等你。

接下來的課,七七便上不下去了。

有個漂亮的、年輕的異性在外麵等著他,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每天每天地對他表示好感,他知道班裏有好多男生明裏暗裏喜歡著楊鈴子,下課了總覥著臉非要和她一塊兒回家,甚至還有外班的人,據說連年輕的數學老師都對她有意思。

就像外國人說的,心裏頭跑進了蝴蝶,這群蝴蝶就在喬七七的心裏胡亂地、失措地飛啊飛啊,撞在他的五髒六腑上,慌不擇路,沒頭沒腦。

喬七七終於在第二節課下課鈴剛一打響時拎起書包溜出了教室,他清楚地聽到教室裏傳來的一片哄笑聲。

喬七七在一片哄笑聲的護送下倉皇地、逃竄似的跑出校門,他那一點點好容易積聚起來的勇氣,像氣球裏的氣,哧哧地全跑光了。

楊鈴子在大門口攔住了他,七七知道她在等他,可是真看到她還是意外,拔腿就要跑開。

楊鈴子眼睛也不望著他,隻看著天上的一彎月,天氣不好,那月細幼的,毛毛的,像天幕上暈開的一筆寫意,隻略有些月意而已。

楊鈴子說: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太久了。

聲音與神情裏是拙劣的引誘,但在喬七七眼裏,簡直就是幽怨的,襯得喬七七好像一個負心人。

喬七七低著頭用腳尖把地上的一塊土塊兒蹍得稀碎。

這以後,全班乃至全校的人都知道,夜高二班的喬七七與楊鈴子是一對。

盡管老師三令五申不準早戀,可是學校裏還是小情侶一對一對的,這其中,喬七七與楊鈴子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對。他們這樣地漂亮,這樣地明媚,陽光落在他們身上,照得他們透明了似的,連大人都要軟了心腸,想著,隨他們去了吧。

這一年的夏天,出奇地悶熱。喬七七的阿姐病了,病得很重,喬七七每天放學都會去醫院看阿姐,後來阿姐回家休養了,他覺得天天跑到人家家裏去不是太好,可周末總是要去的。阿姐說,不準告訴阿哥她病了的事。喬七七的心情鬱鬱的,鈴子拉他回家看錄像。

鈴子說,今晚家裏沒有人,爸媽回老家吃喜酒了,她一個人害怕。

兩個人坐在昏暗的室內,鈴子說,好熱,熱死了,不準七七開燈,隻留了電視機後麵一盞小小的燈,灑著淺黃色的光。這微微的光下,七七的臉像淬玉一樣,鈴子忽地臉熱起來,騰騰的,好像要噴出火來。

鈴子小小聲說:要不要看點特別的東西?

七七傻傻地問:什麽叫特別的東西?

鈴子家經濟狀況還算不錯,可錄像機到底還算是個金貴的東西,是鈴子爸耐不住獨養女兒軟磨硬泡狠狠心買的,那帶子多半是借來的,有的質量難免不大好。

喬七七天真地想:一定是好帶子,畫麵不會卡住的那種。

鈴子忽然又說:算了,不給你看了。

小姑娘的一會兒一變叫七七摸不著頭腦,茫茫然地看著鈴子,無辜地眨著眼,坐得近,鈴子幾乎聽見他睫毛扇動的聲音。

鈴子說:好吧好吧,還是給你看吧。

喬七七對這一個晚上的記憶十分地模糊,按道理來說,人總會對自己生命裏第一次的性體驗記憶深刻,可是,許是七七對這一段選擇性遺忘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事情是如何發生又是如何經過以及如何結束的。

許多年以後,三十歲的喬七七,在一個春天的長夜裏,忽地夢到了那一個晚上。

雜亂的場景,鈴子說她熱啊熱啊,脫得隻留了一件背心。七七從來沒有看見過女孩子穿背心,白色的,小而短的,被飽滿的身體撐得鼓鼓的。七七陷在一片柔軟裏,背後是沙發背,前麵,是女孩子軟而香的身體,鈴子抹了花露水,混了淡淡的汗氣,是一種奇怪的香,熏得人喝醉了似的,眼神都不濟起來。

七七夢見鈴子擠過來,親熱地像一頭小母牛那樣地拱著他,惹得他幾乎要笑起來,鈴子的手指和他的纏在一起,她的手引領著他的,在她軟而香的身上蹭過來蹭過去,鈴子的呼吸撲撲地急促地打在他臉上,他覺得自己背上的汗唰唰地淌著,像一道小瀑布。

後來,他夢見鈴子的身上在流血,夢裏的他落荒而逃,夢外頭的他,驚醒了。

太糊塗了,三十歲的喬七七想,怎麽就這麽糊塗啊!

像兩棵樹,被人劈頭蓋臉地潑了化肥,嘩,綻了一樹鮮紅欲滴的果子,詭異地,那果子落了地,地上一片紅色。

喬七七的一切,從來都是與喬一成無關的,他甚至記不起他還有這麽個小弟弟。

離婚後的喬一成,心情十分灰暗,要說悲痛欲絕實在是有點誇張,隻是心裏空得慌,他甚至偷偷地跑到城南七裏街找那個有名的算命瞎子算了一個命。

那老頭子雖雙目緊閉,卻意外地滿麵慈悲,雪白的眉毛,喬一成報上八字之後,他略一掐算,便用啞啞的聲音說起來。

他說喬一成年少失母,命中本無兄弟姊妹,卻因上一世命犯孤鸞,這一世,便補他兄弟姊妹成群,說他半世操勞,原本是要孤老的,好在,會有貴人相助,老來倒是好的,很好,很好。

喬一成聽得一身燥熱,之後又化為冰涼,不由得長歎了一聲。

瞎眼老頭忽地說:年輕人不要歎氣,老來好比什麽都好。

喬一成想,他不過三十,離好,還遠得很。

人一鬱悶,脾氣也壞起來。

喬一成跟單位的同事第一次起了激烈的衝突,他把人給打了。

這幾年來,喬一成在單位與人關係比較淡薄,他自己解釋為一種德行,所謂“君子不黨”,其實是怕花錢,多出許多無畏的開銷,份子啦,相互請客吃飯啦,是,他的工資是不算少,可是他覺得犯不著。

可是,倒還一直是與人為善的,興許是心裏頭太悶氣了的緣故,才會為了別人的一句兩句話大打出手。

起因還在胡春曉身上。

胡春曉從主持的位子上下來了,台裏自然是說因為還希望她做回記者、編輯,台裏還是想多一點她這樣專業的新聞人才,實則是因為她主持的那個節目收視率一路下跌,本身她一人身兼策劃與主持就有些力不從心,再加上對節目定位的不準,想弄個曲高和不寡,結果成了個四不像。

台裏撤下了她,讓她還回新聞中心,她負責的那個節目交給外省新引進的一個策劃人,另找了個年輕的男孩子主持。那孩子才二十三歲,年輕俊秀,活潑卻又不過分,口才也好,一下子便贏得了從十五到六十五的女性收視群的喜愛。

胡春曉重新坐回喬一成對麵的位置,她依然漂亮,因為妝容的精致更顯出幾分少女時代沒有的韻味來。她像個活動的發光體,來來去去吸引著新聞中心絕大多數男人的眼光。

那年頭,離婚還是挺丟人的一件事,當事人多半藏著掖著的,唯有她,全不當一回事似的,越發地讓她有一種無畏的動人。

離了婚的胡春曉像是一道春雷,讓新聞中心的男人們如同驚蟄後的蟲子一般地蠢動起來。

不過胡春曉對哪個都是冷冷的,隻待喬一成是不同的。

她知道了喬一成離婚的事,不時地帶一些做好的菜來分給喬一成,也並不避眾人的眼。喬一成推了兩回沒有推掉,想著人家的一片好意便也接受了,不時地買些水果留在她桌上。

偶爾,辦公室裏隻剩下兩人時,胡春曉臉上的光彩便會黯淡了下去。她似乎並不在乎把最頹喪的一麵顯露給喬一成看。

這些日子裏,流感在這座城市裏蔓延,胡春曉第一個中招,天天噴嚏不斷,鼻頭被擰得通紅的。褪去細致的妝容,頭發毛毛,病得黃黃臉還得上班的胡春曉,看在喬一成的眼裏,一點點回歸了初見時的可愛。

喬一成露出了離婚後第一個笑容。

胡春曉瞪他一眼道:人家這個樣子了,你還笑。說著打一個脆嘣嘣的大噴嚏。

喬一成這一回大笑起來,卻不料自己也打了個大噴嚏。

胡春曉也咯咯地笑了。

喬一成隔天就弄了一大搪瓷缸的糖蒜來給胡春曉,他記得她是喜歡吃這種有濃烈的酸甜味道的小菜的。

胡春曉果然很高興,伸手就拈了一個塞進嘴裏咯吱咯吱地嚼起來。又拈了一個硬要塞進喬一成的嘴裏,喬一成笑著讓:得了得了,酸倒人的牙!

也就那麽巧,叫門外剛進來的人撞見了。

那人“喲”了一聲,說了聲:來得不巧來得不巧。

喬一成心裏一驚。

他不是怕。

隻是意識到一件事。

喬一成想,自己與胡春曉,彼此**著他們的傷口,彼此安慰與被安慰。

但是,喬一成心裏頭明鏡一般的。

她與他,是走不到一塊兒去的。

喬一成記得,幾年前,自己似乎是愛過她的。

可是,他們太相像,都在不斷地掙紮,以期在人生的長路上上去一個台階,如果他們願意,也許是可以攜手向前的,隻是,他們都無法對彼此隱藏住自己的本質,他們來自哪裏,想往何處去,彼此都清清楚楚,這樣也便意味著與他們想掙脫出來的那個世界息息相關。

他們都不想要這種相關。

所以注定不能攜手。

胡春曉想必也是這樣想著的,他對她,不過像一個同命同病的兄弟。

她坐在他對麵。

距離很近,然而愛情很遠。

可是,有誰會信?

是不會有人信,不多久便謠言滿天起來。

於是喬一成一時肝火旺盛,便與說酸話說得最厲害的那位打了起來。

確切地說,是喬一成打人。

喬一成中等個頭,偏瘦,不過從小勞作,瘦得頗有筋骨,拳頭竟然十分厲害,一拳上去,便把那個人的一隻眼打得燈泡似的腫了起來。

打了人的喬一成,長久以來的一口悶氣全噴了出去,體內濁氣下降,清氣上升,睡了許久以來第一個好覺。

過了沒有半年,胡春曉再婚。

這次她嫁了個生意場上的新貴。

光頭,足一米九。

喬一成紅紙包了一個飽鼓鼓的份子,當著眾人的麵遞了過去。

春曉利落地接過去,脆生生地說:我老哥的錢,當然要拿著,到時候你坐主桌啊!你結婚時,妹子雙倍還禮!

喬一成暗想,好好好,總算沒有白認得你一場!

喬家四美,也在這一年裏,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邂逅了她的白馬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