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6

天真是熱,初夏就已經熱到三十度,剛下過一場雷雨,卻又出了個大太陽,地麵上的熱氣全被黃豆大的雨珠子給激得泛了上來,一窪一窪的積水,明晃晃地反射著陽光,像碎了的鏡子,東一塊西一塊的碎片。

喬四美後來常想,她的一見鍾情,竟然發生在這樣一個悶濕得心裏都要長了毛的季節裏,真是終身的遺憾。

那天四美約了小姐妹逛街,被一場雨阻在了新街口百貨公司裏,好容易雨停了,剛走出來不久,四美的裙子便被飛馳而過的一輛車帶起的泥點給毀了,四美氣得忘記裝淑女,衝著遠去的車影尖聲罵了一聲,轉過頭去再找小姐妹們,也不知她們鑽到哪家店鋪裏去了。

四美嘟嘟囔囔地往前走,然後,她看到一個人。

一個男人。

一個英俊的年輕的男人。

那個年輕男人穿了一身夏季的軍服,臉被曬得黝黑,帽簷遮住了他的眼睛,隻看得見一個線條清楚的下巴,下巴正中微陷下一個小窩,西洋人似的。

喬四美從十四歲便下決心,將來要嫁一個英俊得有如王子的男人,這個少女時代的夢幻將她的思維固定在一個狹小的模式裏,固執得像焊在了她的腦子裏。

不知為什麽,喬四美每每想象起未來的愛人時,那夢中的人總是穿著一身綠軍裝,寬肩細腰,挺拔茁壯。

未婚夫或是丈夫在邊疆守衛祖國,自己則在家裏無怨地守望,就像歌兒裏唱的: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每年快過年時得到政府贈送的一張年畫,卷得緊緊的,細長條兒,用窄條兒的紅紙粘好,打開看,上麵有金色的燙字:光榮軍屬。這是那個年代少女喬四美心中最綺麗而又最純潔的春夢。

那個男人走到一家店前歇腳,摘了帽子扇風。

喬四美叫道:戚成鋼?你是戚成鋼?

那年輕的男人看著喬四美,努力地辨認了一會兒,笑起來:喬四美。

四美輕快地走過去,微微仰起臉來看他。

離得近了,那人的眉目越發地英俊,簡直有點迫人,喬四美幾乎聽見自己心花綻放時細碎而喜悅的聲音。

你還記得我?四美問。

哦,記得的,你,變得不多。戚成鋼說。

可是你變得真多,四美微側起身,想藏起半扇裙幅上的泥汙,其實戚成鋼並沒有注意到。

他是喬四美小學及初中的同學。

不過,那個時候,喬四美完全沒有注意過他。

那個時候的戚成鋼,又髒又瘦,雖然長得端正,可是那端正全被邋遢寒酸遮蓋了,成績也不大好,有點傻裏傻氣的。一到中午,他的母親便拎了一個“貓歎氣”來給他送飯,母子倆一樣的舊衣舊褲,一樣黃瘦沮喪的麵孔,沒有人注意過他,也沒有小姑娘喜歡過他。

可是到了初三那一年,戚成鋼開始拔個子,麵容也日漸英俊,像泥裏拔出一個蘿卜,洗淨了泥,突然顯出水靈來。可惜,女孩子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細細欣賞玩味他的英俊,因為他們畢業了。

這一分別便是這麽多年。

喬四美細聲細氣地跟戚成鋼在悶熱的六月的街頭聊著天。

你當兵了呀?她問。

當了幾年了。

那麽在哪裏當兵呢?四美伸出尖尖的食指點住下巴,歪了頭,不由自主地天真起來:我猜猜,是西北?看你曬得。

戚成鋼聞言笑了,露出雪白齊整而有力的牙齒:不是,在西藏。

喬四美睜大了眼睛,這一回是真的驚訝了:你在祖國的邊疆?

戚成鋼說:離邊境線還有點距離,不過,海拔高,所以曬黑了。

黑得很好,我最討厭奶油小生了。喬四美點頭,用腳蹍著地。忽地又抬起頭,撲閃著眼,接二連三地問了許多的問題,並且,開始回憶起小學與初中時的往事來。

她碎碎地說著,發自內心地笑著。

戚成鋼看著她,聽著她說,不大搭話。

這個女孩笑得連牙齦都露了出來,戚成鋼的心裏有一種微妙的喜悅與自得升上來。他清楚地知道這女孩為什麽突然對自己這樣熱絡,好像他們之間從未有過漫長的、數年的不相幹似的。

戚成鋼直到上了高中,才開始長個,模樣也一天比一天英俊周正,就如同一片茶葉,在歲月的溫水中一點點舒展開,成為一個完整的青翠誘人的形狀。他開始從異性的、愛慕的、打量的眼光中得到快樂,那快樂像蟄伏的小蟲在溫暖的陽光裏蘇醒,在他周身慢慢地爬著。這種快樂在他當兵以後,便享受得少了,四周幾乎看不到一個異性,全是半大小子,與自己一樣的汗臭的身體和黝黑的麵孔。

戚成鋼笑得咧開嘴。

話說得差不多了,可是四美舍不得說再見,她突然說:哎,你等我一下。

說著她快速地跑開了,戚成鋼詫異地望著她輕快的、跳躍的背影。

不過三兩分鍾的工夫,她又跑了回來,急促地喘著氣,把手裏捏著的東西塞在他的手裏。

是一支新買的鋼筆。

喏,四美說,送給你,我們通信吧。你後天就回去了嗎?

是的,噢,好吧。戚成鋼說。

你給我留個聯係地址,我也給你留一個。

可是,沒有紙。

四美懊惱極了,剛才為什麽沒想著買一些信紙。

那我們寫手上好了。

四美拿新買的灌了墨水的筆在戚成鋼的手心裏寫下了單位的地址,核對了好幾遍。

戚成鋼看著這女孩扳著他的手細細地看著那些寫好的字,有點奇怪也有點興奮,他也在四美的手心裏寫下了地址。

不過,他說,我們那裏一個月才會有人送一回信來。

那沒有關係,四美忽地羞澀起來,那麽我多給你寫兩封,你攢起來慢慢看好了。

兩個人終於互道了再會,四美其實是很想說後天去送他的,到底還是沒有說。

太熱絡了也不大好,是吧,四美想。

四美用力地把手攥緊,像攥住她自此以後的生活裏全部的快樂幸運與希望似的。

戚成鋼回到家裏,太熱了,便洗了個臉,等他“哎喲”了一聲想起來時,才發現,手心裏的那兩排小字全部糊掉了。

戚成鋼遺憾地“嗐”了一聲。

可是不要緊,在他休假滿了回到駐地後,隻過了一個月,信使便送來了來自喬四美的三封信。

粉色的小信封,抽出來看,是折法十分複雜的一頁紙,好容易展開來看,四美寫:

戚成鋼,你好。真沒有想到,那天在大街上遇到你。我簡直覺得這是命運的好意,讓我們老同學隔了這麽久還可以見麵。

接下來的日子,喬四美每個月給戚成鋼寫三封信。

喬四美這一輩子都沒有寫過這麽多的字。

戚成鋼的第一封回信是過了許久才到的,久到四美幾乎要絕望了。

四美為久久未至的回信而消瘦沉默了。

這種沉默在收到信的那一天消失不見,喬四美又是那個愛說愛笑,熱情到有點十三點的姑娘了。

戚成鋼的來信裏說: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可能已經距我寫信給你的日子過去了好久,因為路途遙遠,條件也不是太好。

這有什麽呢?四美想,這算得了什麽呢?天涯海角也情願跟了你去呀!

四美被自己的想法激動得熱淚盈眶。

盡管他的信裏並沒有過什麽過於親近的詞語,更沒有任何表明心跡的蛛絲馬跡,可是,喬四美心滿意足了。

她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成了戚成鋼的女朋友,以及,未婚妻。

她跟飯店的小姐妹說:我有男朋友了,我未婚夫是守邊疆的軍人。

小姐妹說:你腦殼壞掉啦?現在人家都找美籍華人,或是商人,再不濟也找個有出國機會的大學生。你找個西藏的軍人?那裏連空氣都緊缺。你當是在演電影啊?

喬四美白了她一眼。不不不,她不懂得自己,喬四美想,那樣英俊的人,那樣好,空氣緊缺要什麽緊?就是僅剩了一口空氣,想必他也會省下來讓她呼吸。

喬四美對自己的選擇堅信不疑。

因為那些信件都是寄到她單位的,所以,兄姐們竟然一直沒有發現她的事。

直到有一次,無意間,二強知道了她的秘密。

喬四美一直與戚成鋼通信了整整半年。

她忽地想起,手裏竟沒有一張戚成鋼的照片,她太想他了,想到幾乎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了,這讓她有點焦急,他到底是什麽樣子來著?

四美決定向戚成鋼要一張照片,在要之前,她先寄去了自己的照片。

那其實是喬四美第一次照彩色的照片,她穿了白色的衣服,站在莫愁湖畔,她的身後就是莫愁女雕像。

可是戚成鋼的照片並沒有按預期到來,並且,他隻字未提照片的事。

四美想,怕是那信丟失了吧。

信的確是到了戚成鋼的手裏,他還沒來得及細看,戰友開玩笑地來搶照片,戚成鋼一個沒拿住,那照片被風吹走了,悠悠地飄遠了,再也找不到。

南京女孩喬四美的美麗照片,永遠地、靜靜地躺在了西藏的山穀間。到了冬天,便被厚重的雪覆蓋住了。

戚成鋼不好意思提及此事,含糊而過。

四美因為他的態度不明而焦急。

這是一九九五年的秋天,齊唯民家裏闖進了幾個人。

喬七七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理會楊鈴子了,其實是楊鈴子先不理會他的。

那一晚過後,他們忽地疏遠了,彼此連看也不想看對方。

他們這一對小情侶,悄沒聲息地,就分開了。

晚上上課,課間休息時,楊鈴子離喬七七遠遠地坐著,小女伴奇怪地問:你們七七呢?

楊鈴子帶笑不笑地說:別亂說,哪個是我的七七?我才沒有什麽人呢,什麽人也沒有。我媽媽說,女孩子急什麽,且得好好地挑一挑呢。

七七低著頭胡亂地翻著一本書,他聽見了楊鈴子的話,心裏不知為什麽鬆快卻又傷感。

這兩種不搭調的感覺在他年青俊秀的臉上染上一道奇異的悲傷的色彩來,楊鈴子偷眼看著,忽地覺得自己還是愛著七七的。

可是,假如沒有那麽個夜晚有多好,這裏頭夾著這麽個尷尬別扭的夜晚,毀掉了一切。

假如,這兩個孩子的生活真的可以這樣交會一下,然後便如岔道一樣各自伸展向自己的未來,便也好了吧。

可惜沒有。

暑假的最後一天,楊鈴子的媽和幾個姨闖進了齊唯民家裏,尖厲著嗓子,質問:喬七七在哪裏?

七七被這陣勢嚇得呆住了。

齊家老二上前一步問:你是哪個?

鈴子的媽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確定他不是喬七七之後便伸手把他推開:我找喬七七理論。

七七從角落裏蹭出來。

你就是喬七七?鈴子的媽問道,驚訝於這個孩子的好相貌,他那畫中人一般軟而順的頭發與憂傷的黑眼睛不由得大人不心軟。

可是鈴子媽知道這可不是心軟的時候,她上前一步,以極其利落、力道拿捏得當、準頭十足的一記耳光,把喬七七扇得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