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第七章

重生的哪吒在蓮花裏睜開眼,看見師父太乙真人,撲過去叫:師——父,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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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年底,喬一成與項南方結了婚,小洋樓裏自然是極舒適的,家裏還有一個用老了的保姆孫姨,做得一手好菜,洗衣收拾又很利落,喬一成竟然過上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他過得多少有點誠惶誠恐。

人享了點福,氣色便也好起來,喬一成的麵色有了從未有過的滋潤,五官都明朗了起來,穿著舒服妥帖,看上去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了,引得宋清遠高聲豔羨,說喬一成是有福之人。喬一成很感激他沒有說自己從糠籮跳到了米籮,宋清遠外粗內細,是個好人。

喬家的其他幾個孩子就沒大哥這樣好了。

喬七七和楊鈴子兩個半大孩子,原先有鈴子媽媽幫忙,小日子倒還算順,漸漸地,鈴子便又恢複到了做小姑娘時候的脾性,玩心重,時不時地要跑出去玩,一去,不到半夜兩三點不著家。孩子的奶是早就斷了的,鈴子媽原本打算讓孩子吃到四歲再斷,話才出口就把鈴子嚇得尖聲叫喚起來:喂到那時候我不成了老婦女了?堅決不肯,好容易喂到孩子七個月大時,鈴子堅決地把她的奶給斷了。鈴子媽把她好一頓罵,說,我不是把你喂到五歲才斷的奶?要不你能長這麽好?鈴子說媽媽是老古董,想法真嚇人,簡直是要把她帶回到舊社會,把她當奶媽使。

生過孩子的鈴子愈加地如同一顆鮮豔飽滿的果實,她成了她那群玩伴裏的小女王。她最愛引了男孩子獻殷勤,然後一甩長發說:有沒有搞錯哦,我女兒快會打醬油囉。那一刻,看著男孩子紫漲了麵皮,一臉的不能置信,鈴子心情便無限地充脹而快活。

她並不真正在意或喜歡這些男孩子們中的任何一個,在她看來,他們沒有一個能有七七那樣的好相貌,也沒有七七那樣軟如橡皮泥任她搓圓捏扁的好性子。

鈴子常想,她是愛著七七的吧,七七身上總是有一種恍惚,這使得他老有點迷迷瞪瞪的,仿佛待在某個鈴子不知道的空間裏,這讓鈴子覺得沒著沒落的,越發認為自己愛他,愛他愛得心酸意痛的。

然而這悠閑的日子忽地有一天過不成了。

鈴子她媽一直以來關節都不大好,她說是年輕時插隊落下的毛病。孩子大一些了,能走了,會跑了,她的腿也不能動了。

這一躺倒,可真是不得了,鈴子與七七,大孩子帶著個小孩子,就已經手忙腳亂,一團糟糕,再加上一個半癱的老人,真是雪上加霜了。

那晚,七七的小女兒不知為什麽哭鬧得特別厲害,抱著哄著都不行,摸著也不熱,就隻說肚子痛。

鈴子媽躺在裏屋實在是急得不行,喚了好幾聲,七七抱著女兒韻芝進來了。小姑娘看見奶奶倒不哭了,撲到鈴子媽懷裏,掀起自己衣服,把奶奶的手塞進去貼著自己的肚皮,鈴子媽問:這樣就好些嗎?小姑娘滿麵的淚還沒幹,點點頭。

鈴子媽問七七:鈴子呢?

七七說:出去玩了。

鈴子媽氣得抬高了聲音,拍著床板道:真是沒心沒肺啊。

七七看著鈴子媽氣得臉上顏色都變了,回身倒了杯茶遞過來,簡短地說:別氣,媽。

這一聲媽叫得這樣清晰,這樣自然,鈴子媽忽地心痛起來。

在結婚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七七都不習慣叫她媽,總是錯叫成阿姨,叫錯了,這孩子的臉上就有點慚慚的,可是下次依舊改不過來。

鈴子媽緩緩地說:七七,你過來,我跟你說個事。我想,下個禮拜就搬到你小姨媽家裏去住,她家的兒子出國念書去了,你姨父去世得早,現在家裏就她一個人,鈴子爸爸也長年在外跑來跑去地做生意,我跟你小姨媽兩個人都孤著,我過去住,她可以照應我些,順便我也陪陪她。拜托你,這兩天有空時替我把我的東西收拾收拾,你小姨媽會來接我的。

七七安安靜靜地聽著鈴子媽說,突然伸手摸摸她的胳膊。你別走呀,七七說。

鈴子媽與他玩笑著說:不走你養著我呀?

七七略一想,答:好!

鈴子媽柔聲說:不要擔心,是你小姨媽自己提出來叫我過去的,我也不白住白吃,也給生活費的。

七七把女兒抱過來,慢慢地說了句:總歸是在人家家。

鈴子媽還是留下了。楊鈴子還是常常在晚上出去玩,她習慣了那樣輕鬆的生活,隻覺得家裏老的老小的小,讓她透不過氣來,隻有七七,是她生活裏的一點點明媚,然而,這是遠遠不夠的。

楊鈴子是一條大鯨魚,喬七七不過是一池淺水。

七七的女兒還是病了,肚子痛得厲害。快十一點了,鈴子還沒有回來,鈴子媽掙紮著說,你拷她一下吧。

七七打完電話,發現床頭櫃裏的BP 機嘟嘟地響。

鈴子沒有帶走。

七七一個人抱著女兒,半夜也叫不到車,一路往前走。

入冬的天氣,孩子不能再受冷,包得像個小棉球,越往前走,抱在手裏就越重,小孩子已經哭不動了,趴在七七肩頭,小貓似的唔唔地哼。

七七錯覺中覺得,這路好像一輩子也走不完了似的,心裏頭好像有把大蒲扇,一下一下啪啪地,掀了一陣又一陣的涼風,心都縮成一團。

路過一家深夜還開著的小店,櫃前一台公用電話。

七七一步一步過去,把女兒往上托一托,打了個電話給齊唯民。

齊唯民和常星宇雙雙趕到醫院,七七抬頭望著他們,大眼睛裏全是水光,到底還是沒掉下來,說:阿姐為什麽也來,小咚嗆不要人看嗎?

齊唯民在頭一年裏也得了個兒子,叫齊咚嗆,是個白胖小子,肉乎乎的,七七很喜歡他。

常星宇說:丟在外婆外公家呢,大姨和小舅舅玩他玩得上癮,不肯還回來呢。

七七看著常星宇煥發的容顏,想,她真幸福啊,多好,她一點兒也不糊塗。

常星宇過來坐在他身邊,齊唯民趕著問:小姑娘怎麽樣?

七七說:醫生說是腸炎呢,要打吊瓶,還要留院觀察。

齊唯民摸摸七七的頭:你自己這一身的汗,會著涼的七七。你去我家吧,洗一下先睡,我替你看著孩子。

七七搖搖頭,不肯。

等著孩子病平穩下來後,齊唯民和常星宇把他們接回自己的家。

齊唯民問起七七,以後有什麽打算,是不是一直在楊玲子家的小工廠裏幫忙。

七七說他也不知道,沒想過。

七七說話不肯抬頭,隻給哥哥一個頭頂兒,一頭軟的黑發。

齊唯民歎一口氣:不要緊,慢慢來想辦法。

過後,齊唯民跟常星宇商量:這兩年,我也存了點錢,我想……

常星宇打斷他的話: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想拿來投資,讓小七做點什麽。我是沒有意見,咱們又不等著錢用,隻是,你看給他做點什麽呢?這孩子,做什麽都好像要受人家欺負似的,再說,我說句實話,他也沒什麽技能。

齊唯民苦笑一下:這話也沒錯,想起來,你當年說得沒錯,七七現在這個樣子,不能不說我有相當大的責任,小時候,我太寵著他,生怕他受委屈,反而弄得他依賴性很強。

但是,這孩子的本質是好的,我想著,現在遊戲廳的生意不錯,我們湊點錢,幫他開一個遊戲室,也不必太大,我有朋友在工商局,幫他盡快辦一個執照,我家有個遠親的孩子也待業在家,那孩子機靈,可以叫他過來幫幫七七。

常星宇說:這說得好好的話你自我檢討做什麽?其實我也挺疼七七的,從小沒媽媽的孩子自然是可憐的。再說,常星宇笑起來,你這個弟弟呀,也是天生受女孩子氣的命!換了是我,早把那個楊鈴子給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夫妻兩人果然在幾個月後就幫著喬七七弄了一個小遊戲室,鈴子媽也很讚成,說自家的那個倒黴小廠子也是不大景氣,鈴子爸爸年紀也大了,過了這一年也打算不做了。這樣,七七帶著鈴子也多一條過日子的路。老太太還偷著投了些私房,小遊戲室挑了個好日子正式開張了。

七七對這個行當相當地好奇,開張前的那一天他自己先這台機子那台機子地玩了大半天。

齊唯民說:七七,咱們做生意可要規規矩矩,千萬不能讓小孩子進來玩。

七七認真地點頭:我知道的阿哥,我小的時候就沒好好念書,我絕不會害人家小孩子也念不成書的。

七七原本自己弄了張硬卡紙,寫上小孩子免進的,一不小心寫成了兔進,而且自己看看字跡難看,塗了塗扔了,還是常星宇給寫了塊告示牌,白底上麵漂亮的顏正卿體。

喬二強又失了業。

這個事來得可太突然了,原本二強就是托了關係進那個外企公司做勤務的,可公司上層一改組,從上到下換了一批人,二強這樣原本就無足輕重的,是第一批被請走的。

南方私下裏跟一成說,可以給二強安排一個相對好一點的工作,可是喬一成堅決地拒絕了,他早在跟南方結婚前就跟弟弟妹妹們開了個會,叫他們盡可能少在項家的小院子裏出現,若有事,隻跟他說,別跟南方說。別讓人家看低了我們,一成說。

當時四美就掛下了臉,沒好氣地說:曉得了曉得了,你是怕我們給你丟人現眼。你放心好了大哥,我們將來就是窮到餓飯也不上你的小洋樓那塊地麵去要!

一成大驚:你怎麽誤會到這種地步?

三麗也罵四美:真是不懂事,大哥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四美更不高興了:你們兩個從小穿一條褲子,姐你當然不會誤會,你有什麽事大哥總會站出來替你扛著,他當然不是說你,他就是說我跟二哥,我們兩個都是不上檔次的,最會丟大哥的臉!

半天沒開口的二強突然插話:我不會丟臉的。我也沒誤會大哥。

四美摔了門就走了。

姊妹們鬧了個不愉快,四美險些都沒去吃一成的喜酒。一成婚後,她不僅沒去過項家小院,連電話也不打了。

後來,還是一成自己托人,把二強安排到郵局去做了臨時工。

這一年快到清明的時候,項家的保姆倒是接了一個喬老頭子打過來的電話,說是他們家要去給一成的媽上墳,想麻煩“項領導”給安排輛車。

這事兒一成不知道,保姆是老人了,自然也不會嚼舌頭,直到上墳的那一天,一成看到項家派來的一輛依維柯車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一成塞給司機一條煙,麻煩他把車開回去,自掏腰包叫了兩輛出租,把一家人帶到了母親的墳上。

喬四美一個勁兒地對大哥丟著白眼,一成隻裝沒看見。

說起來,喬家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一家人一塊兒來給母親上墳了。每年,兄弟姐妹們各有各的事,也難約到一塊兒,一成多半喜歡一個人來。

喬老頭看著那小小的一個土丘,說:也該給你們媽重修墳頭,立個石碑了。

喬一成覺得多年以來這老頭子第一回講了句像樣的話。

大家湊了點錢,一成拿的大頭。一成說:要不幹脆也別修了,好好地給媽買塊墓地吧。

喬老頭有一天晚上,老晚了,給喬一成打來個電話,說:要是買地,就買個雙穴的吧,

把我的名字也給刻上,將來,我總歸是要跟你媽埋在一起的。

喬一成掛上電話,一個人在黑乎乎的陽台上站了半天。

給母親遷墳那天,四美終於在隔了幾個月之後跟大哥說話了。

那個時候,戚成鋼已經回南京來了。

一成用毛筆一筆一筆地把雪白的石碑上母親的名字描黑。

其實母親的骨灰盒早就朽得收掇不起來了,喬一成用紅布連土帶著朽掉的盒子一同捧了出來,另買了好的骨灰盒裝進去,這事兒他沒跟弟妹們說。

在回家的路上,二強跟一成偷偷地說:我看四美臉色不好,她不是有什麽事吧?

一成猶疑了一下,答:可能還在跟我賭氣。

二強張張口,還是沒說出什麽來。

這事兒做完了之後,弟妹們真的很少跟一成接觸,一成偶爾也回去看看,可是,還是覺得,他們之間,是遠了點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