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7

戚成鋼是被部隊給開了的。

他在拉薩,與駐地附近的一個藏族姑娘談起了戀愛,被部隊上給發現了。這裏頭還牽扯到國家的少數民族政策,原本是要軍法處置的,考慮到他曾立過一次功,再加上那女孩子跳出來,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拚死拚活地護著戚成鋼,說若是處置他,自己也要跟著一塊兒死。

戚成鋼算是死裏逃生,可是部隊待不下去了,當了五年的兵,別說轉業,連複員也沒算上,卷了鋪蓋,趁著夜色,連夜離開了拉薩。

那藏族女孩子在軍營外苦守了一夜,沒有見著戚成鋼最後一麵。

戚成鋼這一走,逃也似的, 倉皇如鼠。一半兒是逃離了部隊,逃離了恥辱之地,一半兒,是逃開了那段露水情緣。

他實在是被那叫達娃央宗的藏族小姑娘給嚇壞了。

戚成鋼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是一個周日,正值休息,他去集市,在她的攤子上買了一把藏刀。

達娃的漢語說得不錯,挺流利,可發音多少還有些古怪,配著她那清脆的聲音,有一種熱辣喜慶的趣致,戚成鋼不由得對著她笑了起來。

達娃的皮膚與當地人一樣,黝黑而略有些粗糙,頰上兩塊紅,目光卻灼灼閃動,仿佛眼睛裏藏著兩輪小小的太陽。達娃額頭寬闊,骨架勻稱,濃密的頭發油光烏亮。她看著麵前對著她笑的年輕軍人,高大英俊,比康巴漢子還漂亮,笑得越發地熱烈起來。

第二個周日,戚成鋼沒有出營地,到第三個周日時,他又遇到了達娃。

達娃說:我好久沒有看見你啦!語氣熱絡,仿佛他們已認識了很久。她帶來了熱滾滾的酥油茶,一定要戚成鋼喝。

戚成鋼想,自己可以算是被達娃**了的。

達娃主動邀約戚成鋼,每逢周日集市,達娃把攤子交給嫂子,便拉著戚成鋼飛跑到一片無人的草地上。他們在這裏擁抱著打滾,熱烈地接吻,達娃用力地扯住戚成鋼的頭發,狠咬在他的唇上,然後嗬嗬地笑,攤手攤腳地躺著,裹了一頭的草屑。

戚成鋼可以感覺出她其實對男女情事十分生疏,可是她那一種急切放肆像是天生的,它潛伏在她豐滿的身體深處,一旦覺醒,便成燎原之勢,無可阻擋。

達娃抓住戚成鋼的手,塞到自己的藏袍裏。

達娃的胸厚實溫膩,極有彈性,戚成鋼的手略一動作便能聞到她身上很重的體味,戚成鋼並不喜歡那味道,然而,那味兒與那觸感混合在一處,好像一把火,轟的一聲,與他自己心裏的那把火燒在了一處。

達娃就像是某種軟和多汁而鮮嫩的食物,這樣地豐厚肥美,惹得人忍不住一口咬下去,那一刹那,戚成鋼不由得想到了四美。

與達娃相比,四美要清瘦得多,小姑娘似的小而緊的乳。

戚成鋼想著他們匆匆的、忸怩的、別扭的那麽幾次,戚成鋼忽地對遠在千裏之外的那個叫四美的女人生了氣,她就那麽任性地勉強他與她做了夫妻,難道他欠她的不成?不然,他大可以摟著眼前這個女孩子更加盡情地翻滾,在享受她肉體時不必有微妙的愧意,這感覺像螞蟻似的啃著他的心,不大痛,可是總叫他不舒服的。

忽地有一天達娃說:我們結婚。

彼時天那樣藍,讓人非得做點什麽才能不負這一片聖潔的藍色,戚成鋼不假思索地開口說:好!

戚成鋼很快忘記了自己的這一個“好”字,可是達娃卻認了真,在又一次的幽會時,一定要戚成鋼去她家裏提親。戚成鋼這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吞吐著告訴達娃,自己是已經結了婚有家室的人,是不可能跟她結婚的。

達娃勃然大怒,當天就把戚成鋼給告了,說戚成鋼強奸她。

戚成鋼立刻就被關押了起來。因為事情牽涉到民族政策,戚成鋼是很有可能被判死刑的。

達娃幾乎一下子就後悔了,她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麽嚴重,又跳出來,說不是那麽回事,是自己願意的,要死要活地保護戚成鋼。

這件事足足調查了一個多月,最後,戚成鋼被部隊上給開了。

戚成鋼先是坐長途車,後來坐上了開往內地的一列慢車,剛出了西藏他便病了,燒得頭目昏沉,嘴上起了一溜燎泡,一天一夜,隻喝了一點冷水,戚成鋼很怕,怕自己死在路上。還好,燒退了,然而火車上的飯並不適合一個病人吃,戚成鋼覺得似乎已經在行進的列車上待了一輩子了,可車窗外,還是延綿不絕的北方的景致,一片一片收割過的高粱地,單調得叫人生了絕望的心。

當列車終於到站,戚成鋼踏上家鄉的土地時,他打了一下趔趄,秋天的南京依然燠熱,戚成鋼的棉衣在一群輕衣薄衫的人中間顯得突兀怪異,許多人回頭看他。

戚成鋼在生活了二十年的家鄉成了一個異鄉人,宛若這個城市的額頭上突然長出來的一顆熱癤子。

他就是這樣一副樣子出現在了四美的麵前,四美有一瞬間幾乎不認得這個瘦得麻稈一樣,滿麵病容的年輕男人,待回過神來以後,哇的一聲撲到戚成鋼身上,抽泣個不停。

戚成鋼推開她,扔下背上的包,一頭栽倒在**,一下子就睡了過去。

四美滿心疑惑得不到解答,又舍不得叫醒戚成鋼,便燒了大壺的水灌進四個水瓶裏備著,又去翻揀戚成鋼帶回來的包,想找兩件幹淨的替換內衣,卻沒有找到。戚成鋼離開拉薩時扔掉了大部分的東西,現在這包裏的幾件衣服,無不散著一股怪味兒,四美沒法,出門去現買了兩套衣服。

戚成鋼一氣睡到晚上九點鍾,醒來後痛快地洗了一個澡,埋頭吃了兩海碗的小煮麵,四美並不善做飯,麵條糊了,豬肝也硬得像小石子,戚成鋼依然覺得無比美味。從回來到此刻,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四美實在沉不住氣了,問:你這次回來,是探親吧?有多長時間的假?

戚成鋼不答。

四美從來不是一個靈光的人,可是這情形太詭異,她還是嗅出一點不太對的味道來。

四美又問:你,你怎麽啦?

戚成鋼說:我不回去了。

不回部隊了?

一輩子都不會回去了。

那,那你回來,部隊上給你安排了什麽工作嗎?你,你不是排長嗎?是算複員還是轉業?該算是轉業吧?那應該能分到一個好一點兒的單位。四美絮絮地說。

我沒有工作。戚成鋼打斷她的話。

四美的腦子裏轟地響了一聲。

怎麽會沒有工作?啊?怎麽會?你,你到底怎麽啦?說話呀!四美看戚成鋼不說,撲上去搖撼著他。

戚成鋼被她晃得渾身骨頭咯吱作響,甩了肩膀把她的手晃開:我犯了錯誤。

什麽錯誤?什麽錯誤?你怎麽會犯錯誤的啊?啊?不是以前還立過功嗎?咱們還上過電視……

不許提上電視的事,不許你提!戚成鋼爆發起來。

那,那你跟我說,你犯的是什麽錯啊?那麽,你這算是……算是被開除了嗎?什麽樣的錯誤要開除?

因為四美一直是住在自家的老房子裏,戚成鋼這次回來,也是先回到這邊,他知道喬老頭在另一側的臥室裏,他下巴繃得緊緊的,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作風問題。

四美一腔子的話全被嚇回了肚子裏。

隔了半天,四美說:他們冤枉你了吧?是吧,是吧?

不像是問著戚成鋼,倒像是在說服她自己。

不是。戚成鋼說,不是。沒冤枉。

一時間,四美用心體會到了一個詞:悲痛欲絕。

四美覺得自己是悲痛欲絕的,連哭都忘記了,然後又想著,不能哭,別給人聽見了。

下意識地,她就想替他蓋住這件事,他與她,是一條船上的,她若讓別人知道了他不好,就等於說她自己有眼無珠。

而且,她愛他。

喬四美看著戚成鋼略顯憔悴但是依然英俊的臉,她是愛著他的,這毋庸置疑,愛到,在聽到他犯錯的最初,就已經打算原諒他了。

喬四美還是傷了許多天的心,傷心讓她變得跟戚成鋼一樣的憔悴。

戚成鋼說:你要是,不能原諒我,我也是沒有辦法的。

四美問他:是不是再也不回拉薩了?

我不回去了,我死都不會再回去了。

那個人,她在拉薩吧?四美小聲地終於問出了幾天以來一直想問的話。

嗯。

戚成鋼想起達娃飽滿黝黑的麵孔,那麵孔無限放大,對著他壓過來。

我是真的不會回去的。

過了兩天,鄰居們問戚成鋼,馬上要到哪個單位去報到?

戚成鋼沒有答,倒是喬四美答了:倒是安排了個單位,可是我們還沒決定要不要去呢。現在這社會,還是自己給自己打工最劃算。

戚成鋼看四美一眼。

她原諒他了,戚成鋼知道。

戚成鋼病好了之後,去找了他以前的一個朋友,那人在開出租,正巧想找個二駕。

戚成鋼開上了出租車。

他們還住在喬家的老屋裏,戚成鋼家裏住房緊窄。他答應每月付給喬老頭房租。喬老頭說了,這錢是該他拿的,他養女兒到這樣大,而且,若是不給房錢,將來戚成鋼和四美若是在喬家老屋裏有了孩子,那是要搶掉喬家子孫的聰明和福氣的。

喬四美替戚成鋼蓋住了所有的事情,人前人後,總是碎碎地一遍一遍地說著,戚成鋼不要安排好的工作,是為了自己做事,多掙點兒錢。

自己開車,一個月能掙這個數。四美細長的手指比一個數字,在朋友與小姊妹們麵前晃著。

說得多了,連她自己都快要相信的確是這麽回事了。

而且,似乎連戚成鋼發生在遙遠的拉薩的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也不存在了。

南方與喬一成終於決定結婚了。

項家因為是最小的女兒出嫁,把婚禮辦得挺隆重。

喬老頭在得知親家的身份後,被巨大的驚訝與喜悅衝擊得目瞪口呆。他簡直想不到,大兒子會取得這樣了不得的成功,讓他也跟著尊貴起來,夜裏睡覺的時候,他幾乎聽到自己骨節裏嘎嘣嘎嘣拔高的聲響。

婚禮上,喬老頭竟然十分莊重,穿著新買的中山裝,看見親家公穿著一件羊毛衫外套、一件夾克十分詫異,在他的概念裏,幹部都穿中山裝。

他在中山裝的包裹下,語言也莊重起來,在婚禮上當著一眾來賓發言,說感謝政府感謝黨,自然有人在下麵微笑。

喬老頭兒的表現,有些捉襟見肘,一個角落裏生存的市井小民麵對高官時的畏懼,如同裝在麻袋裏的菱角,藏不住形的。

然而,也就不容易了。

項媽媽舍不得小女兒住出去,收拾了自家小樓二樓朝南的一間大臥室給他們小夫妻做了新房。

喬一成拎了一隻皮箱跨進這座小院。

冬天的皂莢樹落光了葉子,枝丫直戳向灰藍色的天空,小樓牆上的爬山虎此時也枯著,春天想必又是一層新綠。

屋頂依然有煙囪,小時候喬一成總以為那是廚房的煙囪,其實不是。

是壁爐。

這是他少年時向往的地方,他曾牽著弟妹或是獨自一人無數次地在這些小院外徘徊,想象著院子裏的另一重生活。

現在,他竟然進到了這院裏來了,他往後的日子居然能與這院內的生活相重疊,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想過的事。

喬一成心裏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