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5

喬一成定了定神,大著膽子細看,借著窗外的一點微光,才發現,那個披著頭發站在他床前的人,是四美。

一成立馬坐起來,起得猛了,太陽穴處一陣抽痛。一成用手指按壓,啞著聲音低聲問:這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覺站在這兒幹什麽?差一點給你嚇死。

一成作勢要開燈,四美叫:大哥,別開燈。別開。

你……你怎麽啦?一成有點慌了,他怕四美這丫頭這兩天急得腦子出了問題。四美卻說:大哥,你就讓我在黑地裏說兩句話吧,在亮處我就說不出口了。

一成心裏的慌意像落在紙上的墨滴似的越發暈染得大了,下意識地就說:你姐呢?你不是跟你姐睡的嗎?

晚上睡前我給三麗的水杯裏放了點舒樂安定,就是她這兩天老偷著喂我吃的,我想她今晚睡得沉一點。大哥,我現在要跟你說的話,就隻能說給你聽,我怕她又罵我,罵我不爭氣。

你說。一成在黑暗裏衝床邊的一把椅子抬抬下巴,示意四美:你坐下說。

四美走過來坐下,雙手放在膝上,一成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四美轉腦袋看看四周:大哥,這屋子你多少年沒有住了吧?

這間屋子是喬家老屋最大的一間,然而朝向不好,會西曬,沒有太陽時卻又一向是陰冷的,又潮,當年母親在的時候,一直想把孩子們挪到南麵的屋子去,可是喬老頭子一直不肯答應,說家裏地方小孩子多,等兒子女兒們都長大了,南麵的那間屋一定是睡不下的,還是北麵的好,到時可以一隔為二,男孩子住外頭半間,女孩子住裏頭半間。再說,小孩子筋骨壯,屁股上有三把火,冷點兒潮點兒怕個什麽?

也算是老頭子有點遠見,兄弟姐妹幾個長大之後的那幾年裏,這屋子果然被隔成了裏外兩小間。後來,這屋又成了四美的新房,這才把那隔斷又拆了。這些日子,屋中間又拉起了一道布簾,三麗與四美在裏,一成在外,而二強與小七住在了堂屋。

四美的眼光停在黑黢黢的天花板上,聲音恍惚像歎著一口悠長的氣:大哥,你還記得不記得,原先這屋子,是沒有天花板的,一抬眼就能看到屋梁。小時候,我一個人根本不敢待在屋裏,老是怕那上麵吊著個吊死鬼。我結婚的時候,戚成鋼說,這樣子太難看,而且灰塵又大,就自己做了個天花板,在四周牆上釘上粗號鐵絲,糊上厚紙板,外頭再上糊上幾層厚紙,再塗上塗料,弄得還像那麽回事,來看新房的人,個個都說好,都以為是找裝修的做的一個吊頂。

一成不知四美情形,心裏急得什麽似的,可又不好表現出來,敷衍著說:你們家戚成鋼倒也是個能幹的人。

黑暗裏四美輕輕地笑了一聲:那倒是。人是能幹人物,也是漂亮人物,隻要他願意,他可會哄人了,小殷勤比誰都會做,也不大撒謊,錢上頭也不計較,我要多少,隻要他拿得出來,總是爽快地給。我生孩子那年,同病房的一個女的,她老公一看生的是女娃娃,氣得掉過臉就回家了,臨到他出院也沒來看母女倆一眼。可是戚成鋼,半句話也沒說,高興得什麽似的,那樣子,倒不是假裝的,小娃娃他一直抱在手上,都舍不得丟下,同病房的女人們都說我命好。戚成鋼啊,人不是壞人,就是這心哪,就是那麽的不規矩。有時候我想啊,興許這就是一種病,就跟心髒病似的,有先天的。從小我就想嫁一個漂亮人物,果然就那麽有運氣,讓我在大街上遇著一個可心可意的人,老天待我不薄,但是可能他覺著不該太偏愛我,就給了戚成鋼這麽個天生的毛病。

喬一成靜靜地聽著,在這五月溫暖的春天的夜裏,覺得手腳陣陣地冰冷,一直冷透到心肺裏。

四美轉過頭來衝著他,那樣子像是要靠到他的肩上去,終究還是沒有靠過去。

大哥,她說,我曉得你從小就不大喜歡我,嫌我不上進,人頭豬腦,不愛學習,長大了又嫌我著三不著兩,我也曉得你不滿意我跟戚成鋼的婚事。四美的聲音突地俏皮起來:我曉得你不滿意什麽,你是不滿意我送上門去,我曉得在你的心裏,好姑娘的標準就是要自重,端著架子等男人跟在屁股後頭求,輕易不鬆口,對不對?

四美終於欠身子挨過來,坐在**一成的身邊,雙手撐著床板,雙腿像小時候那樣微微地晃著,那時候一成總是會糾正她:大姑娘家家的,坐在那裏不要晃腿!

四美接著說:大哥,我求你個事兒。我知道你再不喜歡我,心裏總還是拿我當妹妹的,你也總是我嫡嫡親親的哥哥,我有事,就隻有求你,大哥,你肯不肯答應我?

答應你什麽?

四美低下頭,頭發披下去,完全遮住了她的臉:求你替我照顧我女兒。大哥,我明天要去醫院,我要去求他們,我要跟他們說……

不要說了!喬一成猛地拔高聲音止住她的話,又壓低了聲重複:你不準去。聽見沒?不準你去!我不準!

大哥,你小點聲,別吵醒他們。四美說,大哥,我想了好久,這個時候,我不能丟下戚成鋼,我要跟他在一起,因為……我去醫院守著他。要是……大哥求你替我照顧巧巧。她不可能一輩子跟著爺爺奶奶。有飯你賞她一口吃,冷的熱的都不要緊,我們巧巧不挑嘴,有穿剩的衣服給她一件半件,生活條件不要好不要高,夠活就行。可是,求你給她多讀兩年書,讀到大學,將來,給她找個好一點的對象,找個厚道踏實的人,像你,像齊唯民。女人哪,嫁得好太要緊了!別跟我似的,糊塗了一輩子。要是找不到,不嫁也行,自己憑本事吃飯吧。

知道自己糊塗,你現在還要糊塗下去嗎?一成抓著四美的肩,惡狠狠地問她。

是啊,大哥。四美又短促地笑了一聲。是啊。

喬一成想,過去隻聽說過有愚忠,看到喬四美,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愚愛。

第二天,喬家的兄弟姐妹們各自要回家了,喬四美新換了件外套,頭發梳得齊齊整整,從小廚房端了稀飯與蒸好的包子來。

四美趁大家吃早飯的時候,宣布:我今天要上醫院去,去找戚成鋼去。我守著他,他好了自然好,要是好不了了,他咽氣的時候總該有個人在他身邊,我不能讓他那麽孤零零的一個人走。我得給他收屍去。

喬四美的話好像在屋裏扔下了一顆重磅的炸彈,炸得每一個人魂飛魄散。

三麗先跳起來抓住四美的胳膊,拿她當一個布娃娃似的搖晃,她以為她瘋了。

然後是二強,然後是喬老頭,統統跳了起來。喬七七嚇得躲在一邊,好半天才想起來拉住亂蹦跳著的老父親。

你是瘋了,瘋了,你不要你女兒了嗎?三麗說。

喬一成從裏屋出來,手裏抱著戚巧巧,大叫了一聲:行了!

一屋子人被那樣的一聲喝震住了,全看向他。

喬一成說:讓她去吧。誰也攔不住的。巧巧,我帶走。我養著她!

四美突然說了一句話:多謝你,大哥。我的女兒,我總不想她沒有爸爸,別的事情,統統以後再說。

一成詫異地看了四美一眼,似乎有點明白,又似乎不能明白。他終究還是不太懂得這個妹妹。

喬四美終於要走了。

臨走四美自己關在裏屋收拾了一點東西。戚成鋼的衣服,自己的衣服,雖然興許根本用不上。還帶上了相冊。那一兩件首飾四美給塞在了衣櫥底,放了提前寫好的條子,寫著,要是有什麽意外,這些東西三麗、二強老婆還有大哥,一人分一件。留個紀念。

戚成鋼自己有一個小皮箱,是結婚之後從他家裏帶過來的,裝了些他自己的東西,平時四美也從沒想著要打開來看看。那個時候想著,有時候不看還好。眼不見的東西,就可以當它不存在。這會兒,四美卻打開了。

卻也沒有什麽,一本存折,是四美不知道的,打開來,原來寫的是戚巧巧的名字,錢不多,四美拿出來給放到首飾盒裏。還有些舊時的書與衣服,戚成鋼收集的一些零碎玩意兒,玩意兒下麵,壓著一摞信,大概有十來封。四美打開一封來看,是安徽來的,落款是桂芝,看日期是前兩個月。

四美把信按原樣紮好,從床下拉出個小鐵簸箕,一把火全燒了。

喬四美作為非典感染者家屬趕到醫院,是喬一成送她去的。喬一成不許三麗與二強他們去,叫他們看好四美的女兒。

喬四美鄭重提出要跟丈夫在一起,她要去看護他,她說她可以跟政府簽下生死狀,一切出於她自願,生死不與政府相幹。

她的要求並沒有立刻得到應允。其實她一開始根本沒有辦法進到隔離區。

喬四美在醫院苦守了三天。

到第四天,她才得以穿了全套的防護服,進入戒備森嚴的隔離區。

喬一成沒能送她進去,他甚至也是連隔離區的屋角都沒能看見。

喬一成一直不知道在那隔離病房裏,喬四美見到戚成鋼是一個什麽樣的場景,四美後來也從未與任何人提起過,好像那不過是她的一場夢,沒有什麽好多說的。

哪個人不做夢呢?就算是祥林嫂也不會逮著人就說她做過的一個夢的。

但是還是會有消息傳出來。

情況慢慢地好轉起來,戚成鋼清醒了,雖然還沒有過危險期,可是他醒過來了。

戚成鋼用了一種新藥了,療效似乎還不錯。

喬四美倒一直身體不錯。

她沒有染上病。

然後,是戚成鋼過了危險期了。

一晃眼,四個月過去了,國慶一過,眼看著就到了年底。

那天喬一成去醫院,他跟二強三麗他們約好的,這段時間大家都要不時地上醫院查一查身體,以防萬一。還算好,一家大小一直都還平安,連個小感冒都沒有得過。

喬一成把他們一個個地送走,自己留下來跟相熟的醫院醫生說了一會兒話,從他辦公室出來,下樓的時候看見有勤雜工剛拖了地麵,到處濕漉漉的,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地上放了個“小心地滑”的指示牌子。

有個女人在他前方不遠處,腳下猛地一滑,人就要向後倒去,喬一成眼疾手快,一把把她給扶住。

那女人轉過頭來向他說謝謝。

兩個人打了個照麵,一下子全愣住了。

那女人試探地緩緩地叫出喬一成的名字。

喬一成腦子裏嗡嗡地響著,像是全是聲音,又像是一片空茫茫,那種空到極處靜到極處的聲響彌漫了他整個腦袋。

喬一成也慢慢地慢慢地綻出一個笑容來:是的,是我。這些年你好嗎?

好。那女人回答。

你怎麽會在這裏呢?

啊?哦,你怎麽會也在這裏呢?

喬一成拉住她:你要是不急著有事,我們坐一坐。

女人微微笑了一下:我沒有什麽急事的。

喬一成和女人一起來到醫院外的一家挺有名的茶吧。順著台階一級一級地上去,小橋流水亭閣幽徑,轉過一道回廊,是茶室了。白天,人很少,屋內裝修得相當別致,清一色古色古香的木桌椅,隔成小間,垂著細竹的簾子,有著漢服的女子在輕輕撥弄著古琴,樂聲喑啞緩慢。

在茶室外,隔著長廊與小橋流水的一道矮牆外,寬闊的街道上奔馳著各色車輛,街那邊就是全市最著名的醫院,街這邊是極宏偉的銀行大樓。

一邊是生死一線,一邊是紅塵萬丈。

然而這裏,好像世外幽境。

等到茶水送來了,服務生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小小的酒精爐子上坐著一個透明的樣式簡潔而美麗的玻璃水壺,細細地升起一縷水汽。

水汽裏,喬一成好像看見年輕的自己,坐在舊的後來在一場大火中遭到毀滅的市火車站候車室的一個角落裏,孤獨絕望,聽那火車長鳴,帶走他年輕的,初次的愛人。

水開了,喬一成提起水壺,在對麵女人的杯子裏注上水。

女人把細長的手指取暖似的捂在白色骨瓷的杯子上,雖然是十月天,完全不冷。

喬一成隔了十七年的歲月,第一次叫出女人的名字。

居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