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7

三麗與一丁在二〇〇三年的年底去了北京,一成在他們走之前,曾跟三麗談了許久,可是這丫頭就是咬緊了牙關不肯說出走的原因來。一成不免越發地覺出事情的嚴重性來,三麗一向是什麽也不瞞著他的,這麽多年來,他們倆如此地親近,一成的心裏,三麗永遠是那個躲在喬家老屋陰暗的臥室一角,縮成一團的小姑娘,待他去發現,待他去救贖。他們共享著生命裏所有的苦楚、絕望與不多的珍貴的快樂,彼此都認為對方是最好的男人與女人,覺得對方是最應該得到幸福的,他們如同在黑暗的風雪夜裏擠作一團相互以體暖取暖的羔羊,他們各自的婚姻也不能阻隔他們的血脈親情。

然而這一次,三麗竟然什麽也不肯跟一成說。三麗給一成留了件新織的全毛高領毛衣,她每兩年會給一成和一丁分別織一件厚實的毛衣,襯在羽絨服裏穿,極其暖和,開春以後外頭換上件休閑外套也是好的,三麗愛沉一點的顏色,藏青、深灰、黑、棕、墨綠。喬一成長到三十多歲,沒穿過愛人織的毛衣,給他織毛衣的不過就是這個妹妹。

一成最後也不再問她,想必她有什麽為難的事,不願意出口,隻囑咐她要是有難處了就打電話回來,另外又寫了幾個自己比較要好的如今在北京工作的老同學的聯係方式給三麗,叫她萬一有急事可以向他們求助。

三麗把兒子托給了四美。

這起初也頗叫一成有些詫異,可是當他看到四美左手牽著女兒巧巧,右手拉著三麗的兒子的時候,不知為什麽,心裏突然地有了底,一顆心像是撲地落到了實處,一雙腳也好似剛從一攤爛泥中拔了出來,踩到了實地上。

四美剪掉了一把長發,如今她留了短發,那樣短,街麵上稍微時髦一點的男孩子的頭發都比她長。

一成慢慢地笑起來。

就像那首歌裏唱的,我剪短了我的發。他的這個妹妹喬四美,無論到了何種境地,總還是要略微的那麽戲劇化一下子的。然而這又有什麽呢?人總得想法子給自己找點安慰,生活裏的樂子無非是一點點的戲劇一點點的真實,一點點的愛恨一點點的釋懷,一點點的真以及一點點的假。

三麗走了,四美安穩些了,二強日子好過了,他總算是有一點時間來給自己找一點幸福與安慰了。

文居岸。

這個名字使得喬一成夜晚躺在**,對著一片灰黑的虛空笑起來。

喬一成再一次見到文居岸,是在二〇〇四年的元旦。

節日是一個與人相聚的好借口,一成給居岸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便下決心按居岸給的地址去看看她。

居岸的家並不難找,因為電話關機,一成還擔心居岸不在家。

其實居岸在。

喬一成在看見居岸時吃了一驚。居岸頭發散亂,目光渙散,撲麵的酒氣,顯然並沒有認得是喬一成。

喬一成第一個念頭是,怎麽這麽糊塗,喝成這樣誰來敲門她怕是都會開門,實在是危險。

一跨進居岸的家門,喬一成便聞到一股子味道,這味道厚釅釅的,微微的腐臭裏混著一點點年輕女人的脂粉香,還有擺了許久的食物悶悶的酸。

喬一成叫:居岸,是我,你怎麽啦?

居岸沒有回答,搖搖晃晃地往屋子裏走,喬一成不得不在一旁扶她一把,以免她絆倒。走到沙發前,居岸微微用力掙脫一成的攙扶,重重地倒在沙發裏,腦袋在沙發扶手上磕了一下,居岸扭扭頭,找一個相對舒服一些的角度枕好頭,腿也縮到沙發上去。

喬一成看她一時半會兒清醒不了,隻好從地上撿起一床毛毯蓋到她身上,居岸立刻把毯子緊緊地裹在身上,哼哼兩聲,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一成走不得,四下裏看看,便脫了外套,找了半天,在客廳冰箱的後麵拖出一柄顏色發灰了的拖把,先摸到衛生間好好地把它洗淨了,開始替居岸打掃起來。

居岸的這套房子麵積不大不小,九十來平方米,三室一廳,格局相當不錯,朝南,即便是冬天,大中午時也有很好的陽光,裝修也簡潔,頗具品位,家具不多,顯得地方格外寬敞。兩室的門微開,可見一間是居岸的臥室,一間像是書房,另有一間房門緊閉,門上不太協調地貼著一紙花色喜慶俗豔的年畫,燙金的福字已脫了色。

屋裏不算太髒,隻是亂。一成把四下裏亂堆亂散的東西逐一收拾好,也不敢隨便給收起來,怕居岸萬一找不到,一並歸在牆角。地拖淨了,桌椅窗台擦淨了,外飄窗上擱著幾盆植物,早就枯得發了黑,一成統統都給拔了出來,放進垃圾袋,空的花盆也給它堆到牆角。

到快下午四點,居岸醒了。

一成彎著腰看她睜了眼,半天她的焦距落到一成身上,忽地笑了一笑,很隨意帶一點小女孩子的嬌憨,問:你來啦?

喬一成居然有一點臉熱心跳,“啊”了一聲,也不知再說什麽。

居岸慢慢地坐起來,拍拍身邊空出來的一塊地方:坐我這裏來。

一成坐下來。居岸把雙手握在一起,夾在自己的膝蓋間,接著說:好冷。

一成說:還是冷嗎?空調溫度不算低,大概是你剛醒的緣故。

居岸忽地把手塞到一成的腋下:給焐焐呀。

一成被她孩子氣的舉動弄得稍稍一呆,接著又笑起來,攥了她的手給焐著。居岸喃喃地說:暖和!

居岸把頭靠在一成肩上,好一會兒,突然說:你有太太的,怎麽辦哪,怎麽辦哪?怎麽辦哪?

她耍賴似的把頭在一成的肩上揉來揉去,揉得原本就亂的頭發越發地亂成一窩,全粘成一綹一綹的,微微有點酸臭味。

一成說:居岸,我們洗個頭發好不好?多好看的頭發。

居岸沒有回答,繼續在一成的肩上揉她的腦袋。

一成把她拉起來,到衛生間,打開熱水器燒好了熱水,一成讓居岸坐在浴缸邊上,拿花灑替她洗頭。居岸有點不老實,把脖子扭來扭去,一成耐心地哄著她。

居岸的頭發長且豐厚,打著細小的卷兒,抓了一成滿手,從手縫間鑽出來,一絲一絲粘在一成的胳膊上,癢癢的。

終於洗好了,一成拿了幹的大毛巾兜頭把居岸的腦袋包住細細地擦著,居岸似乎有點悶住了,發出唔唔的聲音。一成拉開毛巾,露出居岸的臉,沾了水汽,居岸的臉色好了許多,眼角眉梢繃得緊緊的,清秀動人。

一成看著她,低低地說:居岸,我其實已離婚了。

居岸大約是沒有聽清楚。什麽?她說。

一成笑著拉開毛巾:你有吹風機嗎?

居岸說:你說過的,用吹風機不好,傷頭發。

一成覺得心裏柔情彌漫,是五月的熏風吹過了。

你還記得呢?一成說。

你跟我講的所有的話我都記著呢。居岸說著,依然站立不穩。一成扶她回到客廳,讓她坐在黃昏的一片陽光裏,這是這一天最後的一點陽光,客廳裏還有空調,很暖。一成用寬齒的梳子替居岸梳好頭發,鬆鬆地綁了一根麻花辮。

居岸摸摸辮子:你居然會編辮子?

一成拍拍她的頭:你忘了我有兩個妹妹啦?小時候我不是也替你編過,不過你那時頭發太短,又軟,編好不一會兒就散了。

居岸聽了這話,慢慢地把臉轉向一成,好好地好好地把他看了又看,叫:一成哥?

一成又笑:呐,終於酒醒啦?

居岸這才看看周圍整潔清爽的一切:多謝你。真是不好意思。

一成又替居岸做了稀飯,居岸這裏除了米麵幾乎什麽菜蔬也沒有,隻有一瓶辣椒醬,一成用來炒了一大盤雞蛋,居岸吃得很香。

一成在居岸家一直待到晚上九點多,居岸送他下樓。他們一同在黑暗裏站了好一會兒,竟然都沒有說話。

一成離開的時候,居岸還站在原地,一成看著她在黑暗裏顯得更加細巧的身影,覺得老天爺好像真的在關了他的一扇門之後又給他開了一扇窗。

喬一成最近心情好,最先發現的自然是宋清遠。他現在是台裏的攝像總監,也不常跑新聞了,不過也是忙,這天難得有空在喬一成的辦公室裏說著閑話。

有年輕的小記者推門進來送來兩包紅雞蛋,說是有同事剛生了孩子。

宋清遠說:咱們台裏大肚子實在是一道風景了。上一回,新聞中心的那個誰,去采訪市長,挺著個大肚子,拿著話筒,連市長都看不過,說人都這樣了怎麽還讓人家出來跑新聞。還有那天我上電梯,電梯門一開出來個大肚子,等我上到七樓,電梯門再一開,迎麵又是一個大肚子,我當時還蒙了一下,怎麽開個門關個門,肚子還在人變樣兒了!說著大笑,問生的是男是女。

小記者殷勤作答道:是個大頭兒子,聽說是三代單傳,喜歡得瘋了。

宋清遠大聲嗤笑道:什麽狗屁封建思想!這年頭,兒子哪有女兒好,男人找個對象還得低三下四的。前兩天,社會新聞裏頭報的,有個大學男生,為了追同係的一個女孩兒,捧著一大把花在人家姑娘的窗根兒底下灰溜溜地站了一個晚上,這大冬天的,那姑娘還不樂意,把他的花扔垃圾箱了。你說做娘老子的該多傷心啊?自個兒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兒子給人家這樣糟踐,這要是我兒子,我打折他的腿,叫他再跑出去給我丟人現眼!

小記者在一旁哧哧地笑。

宋清遠立起眼睛來衝他道:誰讓你在這兒樂滋滋地聽的?能學個什麽好兒?幹活兒去!

小記者偷笑著一溜煙地去了。

喬一成說:做女孩子現在果真是討不少便宜,地位是越來越高,看到喜歡的男人,也會毫無顧忌地倒追了。

一句話說得宋清遠老臉一紅。

前陣子新聞中心新來了個大學生,女孩子,才二十二,來的頭一天就碰上宋清遠在訓一個小攝像,說那人的畫麵沒有質量,鏡頭明顯地在晃動,要端不穩機器為什麽不用三腳架,訓到激動處,宋清遠嘩地甩開外套,搶過那小攝像的機器扛上肩做示範,那派頭一下子就把小姑娘給吸引了,從此見到宋清遠就叫宋老師宋老師的,聲音甜得滴得下蜜來。宋清遠起先沒在意,以為不過是小丫頭在大男人跟前發發嗲,誰知沒過多久有一天,小姑娘對他說,同事們商量了下班一起出去玩,邀請宋老師也參加,宋清遠沒過腦子想傻嗬嗬地便去了,發現隻有小姑娘一個人,這才明白小姑娘的心思,從此唯恐躲之不及。說,兔子尚不吃窩邊草,我是總監又不是禽獸老不休!

喬一成現在又提起這事兒來,還說:其實也大不了幾歲,算不上梨花壓海棠,老牛吃嫩草的。為什麽不考慮一下?

宋清遠說:不是年紀的問題,你就說像我這樣的,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家勢有家勢,七老八十走出去也是一堆人圍上來,烏泱烏泱的,轟都轟不走。

喬一成忍笑忍得肚子抽筋,便問:那是什麽問題呢?

宋清遠極其認真極其深沉地回答:她,很明媚,很憂傷。

喬一成終於縱聲大笑。

宋清遠歪過頭來細打量他一下,說:老喬,這麽多年來,你這是頭一次真正地笑,以前都不過隻是扯扯麵皮。

宋清遠啪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你動了。

什麽?喬一成問。

宋清遠伸出一指在喬一成胸口處用力一戳,走了。

這個時候,喬一成的手機響了。

一個陌生的聲音問:請問你認識文居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