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2

孫小茉摸到喬二強家門口的時候,站住了,愣了一會兒,終於推開半掩著的門走了進去。

屋裏零亂得很,但依稀還是可以看得出它曾經是一個潔淨齊整的地方。一麵牆上貼的全是照片,錯落有致,架子上的小擺設,沙發上一看便是手工製的大厚墊子,牆角的花,枯了,可還有以往的那一點安穩與妥帖在。

孫小茉在客廳裏轉了兩轉找人,有人趿了拖鞋踢踏而來。

是喬二強,手裏端了個偌大的碗,裏麵半碗糊爛了的麵條,嘴裏還吸著半根麵,神情頹唐,看到孫小茉時,微微一驚。

倒是小茉先笑了:你這吃的是中飯還是晚飯?都三點多了。

二強胡亂地用手背擦擦嘴:你坐。我……我不曉得你會來。

小茉在沙發上坐下:我不來,事情就要一輩子這麽糊塗下去了。

二強傻愣愣地望著她。

孫小茉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銀行卡:這個,還給你。這筆錢,我不能要。

二強開始結巴起來,眼皮也飛快地眨動:這個錢……是、是給孩、孩子的。可是,我……我不能……我總是要……找我師傅回、回來的。

那是應該的,孫小茉低了頭說,不過錢還是要還給你。我要不起。

二強越發地結巴起來:是、是、是給、給……孩、孩子的。

小茉的頭越來越低:給孩子我也不能要。我也……沒臉要。

孫小茉終於抬起頭,看著喬二強,心說這幾年這個男人並沒有見老,或許心計少的人都不大容易老,孫小茉想著,不過這男人不是自己的,他們再不會過到一處了。

小茉微笑起來。

二強被小茉臉上這一點點含糊的柔軟的笑弄得很慌張,他聽說人受了大的刺激是要傷腦子的,二強怕起來,小茉原本是受不得刺激的。

二強忙說:我的意思是……

他的話頭被小茉打斷了:二強,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句真心話。二強,錢我不能拿,我沒有臉拿。孩子不該你養,他……小茉直直地望著對麵電視機上一個永動儀玩具,那銀亮的擺呱嗒地擺過來呱嗒擺過去,沒有個了局。人哪能活成這麽個東西呢?

他不是你的孩子。

孫小茉說。

他的親生父親是我的上級,我們書店以前的主任。那個時候,有一回,我糊塗了,就那麽一回,我有了這個孩子。

二強呆望著孫小茉,自己都似乎聽見腦殼裏咯啦咯啦生硬轉動的聲音,他有點蒙。

那個時候,我也沒敢跟我媽說這回事,直到我們……分開了,肚子也明顯了,瞞不住了。

那個男人,起先賭咒起誓地說,要跟我好好地過,他說他沒有兒子隻有女兒,要是我給他生個兒子,我們自然可以在一起好好地過。我媽跟我,起先是癡心妄想著,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不如就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二強回身給小茉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小茉伸了手來接,一個沒接穩,二強扶住她的手,那麽一觸之間,小茉手上那透骨的涼意叫二強打心底裏軟了一軟,像是有什麽東西,捧在手中的,因了這一點軟,拿不住了,直要往下墜落。二強隱隱地記起,小茉的手與腳一年四季總是這樣冰涼的,這麽多年,也沒有好起來。

孩子落了地,倒是個兒子。可是,他也不說要不要孩子,也不再說跟我一起過的話,就那麽一天一天地拖著,拖著孩子會走了,會說了,我媽找上門去,被罵出來了,她氣病了。原本,這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我也是,做了回不像人樣的事情,那個時候,真是……真是……就那麽一會兒的糊塗,一步錯就步步錯了。

小茉輕輕地吸吸鼻子:那天,碰上了你,回家孩子漏了嘴,我媽,又起了點私心,想著,要是你能認下這個孩子,她說,眼看著小孩要上學了,這麽個小人兒,戶口都沒有,現在上學都要講學區劃分,怎麽辦?那是她的一點自私,為兒為女,寧可昧了良心。二強你是好心的人,不要記恨她。

我不記恨,二強說,隻是,這錢,小茉你得拿著。我們……就算是親戚,親戚給小孩一點見麵禮……

小茉說:要是拿了你這錢,喬二強,我自己會看不起自己。

小茉走的時候,忽地問二強:二強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夏天,天特別熱,我們從肉聯廠裏拖了點冰塊回來,放在臉盆裏,用電扇對著吹,吹出一點涼氣來。那時候也不覺得怎麽苦,現在,一到熱天,好像沒有空調就過不得了。人都是慣出來的毛病,你說是不是?

二強亂亂地點頭,心裏直發著慌,心好像跳到了舌根處,得咬著牙才能阻止了它不跳出來,熱熱地噴在地上。

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小茉是個好人,不過,師傅是走了。

七七八八的念頭瘋了似的在二強的腦子裏打著架,他昏頭昏腦的,卻還記得送了小茉下樓。小茉走遠了,二強回到家,捧了大碗,那一碗麵條早就冰冰涼了。

喬老頭子如今也隻吃得上一碗冷飯了。

他睡在堂屋裏,床小,硌得他渾身疼痛無比。他跟曲阿英說了兩回,曲阿英說:這堂屋也隻擱得下這麽小的床了,要不你看,大哥,我們把這舊八仙桌扔了吧,放在這裏又大又笨,也舊得不像話,換一張小點的桌子,又輕巧又少占地方,然後再換個床,我看到店子裏有單人的席夢思的,買個來用?要我說,有好多東西也該換一換了。

喬老頭子把手中一碗涼了的紅豆粥搡到曲阿英的手裏:你現替我去換一碗熱的來,我吃冷的不受用。

曲阿英忙說自己糊塗,趕著給他換來了。

曲阿英坐在喬老頭身邊,看著他吃粥,替他擦一擦嘴角流下來的米汁。老頭子吃著,兀自哼哼著,他是喘不上來氣了,病了這麽一場,他的一口牙差不多掉光了,嘴癟下去,樣子變了好多,原本就稀疏的發現在更加稀得不堪,薄薄地覆在頭頂,遮不住頭皮。臉上一團灰氣,脖子裏竟然起了塊塊的鱗片, 像老了的樹,從裏頭被蛀空了。曲阿英的心慌慌地亂跳起來,定定神說:大哥,我還是替你添置張床吧,把桌子也換了,你看,上一回的家用是早就沒有了……

喬老頭咽下一口粥,說:桌子就算了吧,如今我又坐不到桌上去吃飯,就添一張好床,五六百塊錢也夠了。

曲阿英正要再說點什麽,走進來一個人,拎了大包的東西,背著光,看不清臉,身形削瘦,拖著步子踢踏踢踏蹭過來。

曲阿英忙站起來笑著迎上去:是小七啊,來坐。說著接過東西去,道了破費,又誇小七懂事孝順,還記得這個老爸。

喬七七在喬老頭子身邊坐下來,喬老頭正有一口痰堵著,狠命地大咳了起來,七七站起來替他捶著,好容易喘過來一口氣,喬老頭子問:齊家老大這一回沒跟你一起來?

七七答:我阿哥出差了。

聽聞老頭子生了病,齊唯民每周都會帶著七七一同來看看。

七七呆坐在老頭子的床邊,老頭子突然問:你的老婆還是沒有找到?

沒有。七七合攏了雙手夾在雙膝間,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又說一遍:沒有呢。她可能……不會回來了。

老頭子喘著說:你就不會硬氣一點?在你家大哥的電視台裏發一個告示,跟她脫離關係?

七七搖搖頭。

老頭子更喘了,一口氣呼呼地在胸間湧動著:你就窩囊成這個樣子?難不成你還替她給她娘老子養老送終?

七七低了頭,好一會兒說:嗯!他們待我好。

喬老頭子連著哼哼起來,實在是坐不住了,叫了七七替他拿掉背後靠著的被子,一點點蠕著鑽進被窩裏。七七替他把被子蓋嚴實,撲起一點風,帶起了一股子病人的酸臭氣。

七七說:叫曲阿姨多燒一點水,我一會兒幫你洗一個澡好不好?

喬老頭仰躺著望著天花板,哼著說:我懶得動,渾身疼。

七七便又坐下去夾了雙手不吭氣,偶爾轉頭看看**躺著的老頭。

老頭子的樣子全變了,五官都皺成了一團,鼻子尖銳得要戳破什麽似的,嘴也因了癟而皺得如包子的口,然而這是個餿敗了的包子,老得不祥了。

七七的心裏不知為什麽躥著一小股的熱乎乎的情緒,張張口想叫一聲老頭子,可是上下唇幹了,粘在一塊兒似的,七七伸手拿過八仙桌上的一個杯子倒了點水喝了一口,把那一句叫吞回肚子裏去。

老頭子忽地又問:你女兒還好?十幾了?

七七說:十一了。還好。七七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把事情說給這個老頭子聽,他們原本是那麽的生疏,曾經許多年裏,他們差不多就是陌生人,七七把這一切歸結於那神奇的誰都躲不了抹不去的血源的聯係。

七七說:身體還好,但是,不曉得怎麽搞的,說是有點心理病。

什麽?老頭子沒聽懂。

就是,就是,就是,她總是……在店裏亂拿人家的東西。可是老師說了,不是犯罪,也是有病。

老頭子拍了床欄粗了聲音說:狗屁!你就是太窩囊!要是我,打不死她!狠治她一次,我保管她什麽病也沒有了!

老頭子又是一陣大咳,曲阿英過來,給老頭子喂了回藥,老頭子睡了。

這天以後,老頭子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了,七七再來時,他就一直沒有坐起來過。曲阿英做主,把老頭子的藥給停了,說是吃了也沒有用,反而把那麽一點點的胃口也全敗光了,不如做點好吃的給他吃吧。

喬七七心裏頭覺得這是不對頭的,想著要反對,可囁嚅著還是沒有說出來,還是告訴了齊唯民,齊唯民覺得事情不大好,趕著跟喬一成說了。

然而喬一成還沒有來得及管這件事,他自己倒遇上點事情。

跟居岸徹底分手之後,居岸的媽媽給喬一成來過一封信。信裏替居岸請求喬一成的諒解,最後寫道,不要記恨著我從前以及後來對你們之間的事的阻撓,我是過來人,早早地看清了一件事,你們不合適,你們倆,都含了一肚子的冤氣,這冤氣在你們的肚子裏出不來也化不了,但你是不一樣的,你比居岸活得更有責任感。對於你對居岸的照顧,請接受我的真誠的謝意。原本我想著要補償你,可是那無異於對你的侮辱。一成,居岸母親最後這樣稱呼喬一成,願你前路順暢,你一定會得到幸福,你值得所有的幸福。

喬一成看完了信之後,隔了一天,一把火燒掉了全部與文居岸有關的東西。形式主義與戲劇化原本是喬四美愛的玩意兒, 這一回喬一成才明白其中也有妙處,看火苗躥得老高,映了臉,火熱的一團,喬一成覺出一種浴火重生的快慰來。

然後,喬一成出了點事。不過,按宋清遠的話來說,所謂禍兮福所倚,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