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3

宋清遠是一天淩晨四點鍾接到喬一成的電話的。

電話裏喬一成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宋清遠乍一聽以為他遇了車禍了,也嚇了一跳。好容易喬一成算是能說上一句完整的話了,倒是把宋清遠給聽蒙了。

喬一成說他在市局,被扣了,可不可以請他來一趟,要交保金。三萬。

宋清遠二話沒說,打開家裏的保險箱,揀了三萬塊錢出來,上麵銀行的封條還沒拆呢,原本是打算新買個鏡頭的。

宋清遠這幾年一直在做法製類節目,跟市局的那幫子警察好得稱兄道弟。他找到宣傳處的熟人,那警官拉著他偷偷地沒說話先罵了一聲:你們台的那個喬主任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了,他是怎麽弄的呢?

宋清遠忙問是什麽事,那警官眼神怪異,似笑非笑地,噴了口煙說:被一個小姐給咬上了。

宋清遠怪叫一聲什麽,連連罵了幾句國罵,說絕無可能,喬一成那個人,我認識多久了,他可不是那種人,你說我嫖妓都比說喬一成嫖妓可信!

警官也大笑:老宋你這個人真是少有,這個時代還有像你這樣為朋友兩肋插刀的。

宋清遠調笑道:你幫我這個忙,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 我欠你個人情,下回我也為你插一回刀。

警官收起了那份調侃勁,說不行啊,最近抓得緊。壞就壞在,喬一成說與那個小姐隻是認識,沒有其他關係,可是小姐咬定了他是她的客人。更討厭的是,跟喬一成一起被逮了個現的,你知道是誰?是市裏宣傳部的一個小頭頭,靠,政府官員出了這種事,哪有個好?又不是大魚,正好拿來做筏子。知道喬一成是你們台的,交了保金你把人帶走,我們盡量封鎖消息,可是,處理是一定的。以後的事還真不好說。

宋清遠見到喬一成時,又嚇了一跳。一夜之間,喬一成老了有十歲,青胡茬冒出來,臉色灰敗,個頭都縮小了似的,一件休閑款的外套揉得稀皺。

宋清遠叫了車把喬一成帶走,什麽也沒問,直接跟司機報了自家的地址,喬一成卻突然說他還是回自己那裏。

到了地方,宋清遠下車說陪他上樓,喬一成倒也沒有拒絕,走到樓道口,喬一成忽地停住了,抬頭去看夜空。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墨黑的天色,越顯得天空的無邊無垠,兩三點星子也暗淡得幾乎不見,需努力地細細看去,才見其微微閃爍。一株一株高大的樹,枝丫直指天空,像是要戳破了那層黑,好漏下一點光來。

喬一成收回視線,這天空看久了,眼睛一抹黑。喬一成說:老宋,你說人是個什麽東西?自己的命完全做不了主,那麽我們到底算是個他媽的什麽東西?

說著笑,笑得宋清遠背上冷汗涔涔,喬一成又說,老宋你放心回去,我還不糊塗,我倒要看看,我這個命還要把我怎麽地撥弄安排。

他的語氣惡狠狠的,幾乎有點兒咬牙切齒,有一點他溫暾陰沉的性子裏從未有過的激昂。

他這副神情不知為什麽叫宋清遠想起負重的駱駝,累得噴著鼻,嘴裏嚼著草的樣子,落在人眼睛裏倒好像有兩分笑意,看得好笑,卻也心酸。

喬一成請了三天病假,之後,宋清遠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經過。

喬一成因為新聞中心要與市委宣傳部合作一個市民論壇的節目,與部裏的一個姓劉的處長走得比較近。

劉處談事情好在飯桌上,吃完了又愛去喝上兩杯,喬一成隻得作陪。有天劉處帶喬一成還有另幾個人去了一家相熟的夜總會,喬一成一進去就隱隱地覺得不大對勁兒。

果然在包廂裏落座不久,就有幾個年輕的女人走了進來。其中最為明豔的一個立刻在劉處的身邊坐了下來,那情形,明眼人一看就是相熟極了的。

也有一個女人在喬一成身邊坐了下來,喬一成下意識地略微讓了一讓,那年輕女人馬上便察覺了他細微的動作,笑了一笑,卻也沒有像另幾個女人一樣馬上向男人靠過去,而是端端正正地坐著,安穩地喝著酒。

那邊劉處笑著說:這是喬主任,芬妮你要多敬他幾杯。

這個叫芬妮的年輕女人聞言,微側了身,雙手捧了一杯酒,低聲說:我敬你喬主任。聲音微微沙啞。喬一成借著暗的燈光看了一看,這女人相當地年輕,妝色自然是濃的,然而因為光潔緊繃的皮膚,並不顯討厭,穿了件露肩的全黑的小禮服,頭發燙成蓬蓬的大卷,半長的,散在光**的肩頭,喬一成覺得她雙手捧杯的樣子有那麽一點怯生生的乖巧,與她極成熟的裝扮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對比,便多看了她兩眼。芬妮顯然是聰明的,因著這軟而溫的兩眼,她整個晚上都把自己定位於一種收束的狀態裏。每隔了些時候就敬喬一成一杯,半點多餘的話與動作都沒有。

再一回陪著劉處過來時,劉處便點了名叫芬妮過來陪著喬一成。喬一成心裏怪劉處不檢點,又不好開口,還好芬妮還是那麽乖巧沉默。倒是喬一成有點歉意似的隨口問了她老家在哪裏,芬妮說:老家不是這裏的,可是,不提也罷。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有辱姓氏的。喬一成微驚,覺得她說話挺文氣的,芬妮馬上捉到了喬一成的這一絲驚訝。

這一晚上,芬妮慢慢地告訴喬一成,說她原本是考上了師專的,因為家裏有了變故,所以輟學了出來做這種不名譽的事。喬一成並不全信,然而這女孩子,敘述自己的事情時言語平淡,那受了苦楚不能明言不肯抱怨的情狀叫喬一成心軟。

最後一次見到芬妮就是喬一成被公安扣住的那一天,這一天,喬一成終於就新欄目的事與劉處達成了合約。喬一成想,這可是最後一次陪這個人到這種地方來了,喬一成自嘲地想,總算是完了,要不,這一世的英名可算是賣給這個家夥了。

芬妮自上一回跟喬一成說了身世之後顯得與他親近了不少,喬一成在她坐下後跟她說,這一回是最後一次來了,芬妮愣了一愣,說,果然我是沒有看錯,喬大哥你是不一樣的人。

喬一成聽她改了稱呼,也沒有計較,說今晚不想喝太多,叫了點心來叫芬妮一同吃。

就是這個晚上,出了事。誰想到就那麽巧,或者是人生真的遠比戲劇更加戲劇。

喬一成沒有料到芬妮會一口咬定了他是一個嫖客,原本這件事就是百口難辯的,他隻是有點兒想不通一個看上去那樣乖巧的年輕女人竟然這樣利落地反手便是一記暗刀子。

喬一成被扣住時起先是與那幾個小姐關在一處的,芬妮恰坐在他身邊。喬一成是第一次在明亮的燈光下看到她,沒承想芬妮竟是這樣的漂亮,五官明麗裏有一種尖銳,那一點乖巧與稚嫩全不見了蹤影。喬一成說:沒想到今天叫一個婊子給我上了一課。

芬妮笑了一下,啞啞的聲音飛快地說:下一回學一個乖吧。信值得你信的人。

喬一成說:還輪不到一個婊子來教導我。

婊子笑了一下,笑裏有一種無恥和無畏:倒也是。不過我跟你說哦,婊子可是一肚子的至理名言,夠你受用一輩子的,因為她看過人性最醜陋的一麵。

喬一成也笑了:有件事你倒沒撒謊,你的確是讀過兩年書的,一般的婊子說不出這種有文化的話來。

宋清遠了解了事情的前前後後,把那個劉處罵了個臭死,安慰喬一成說,總能查得清楚,清者自清。

喬一成並沒有等來自清的一天,過了沒有多久,最壞的事情來了。

西祠網記者論壇裏,出現了一篇帖子,說是市台某主任級的Q 君因嫖妓被抓,一時間跟帖無數,這事在市新聞界傳得沸沸揚揚,出了若幹種版本的謠言,最離譜的說那位小姐有了Q 君的孩子,而Q 君不認,才鬧出此等醜聞。

喬一成這一回成了名人,宋清遠氣得眉眼挪位,說新聞人要是八卦起來,是比老娘們兒還要惡毒的。

這事兒,弟妹們最終還是都知道了。

三麗怕喬一成想不開,帶著兒子一起要住到喬一成這裏,四美則是跳著腳說是要找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拚命。喬一成說,你們不必擔心,三麗你不要住過來,四美你也不要鬧騰,讓我靜一靜。

二強原本是打算去東北找馬素芹的,因為這件事,買好的火車票都退了。二強說,這種時候,自然是要與大哥站在一起,二強用力想一想,想起一句成語來,說要與大哥同仇敵“汽”。

喬一成哈哈笑起來,三麗覺得大哥笑得怪嚇人的,死活賴在喬一成家裏住了一星期。

喬一成成了新聞界的新聞人物,冤屈地享受著這突來的名氣。

喬一成叫二強還是快去東北,二強最終還是沒有走成。暫時是走不了了。

喬老頭子不行了。

喬老頭子完全不能坐起發生在一個下午,他睡了一個短暫的午覺之後想坐起來拿夜壺解個手,卻發現自己不能動彈了,活像被釘在玻璃框裏的標本,一隻徒有其形而再不能動彈絲毫的蟲子。

二強是第一個從曲阿英兒子的嘴裏知道這件事的,他回去看了喬老頭子。

進了堂屋便聞著一股子騷臭味,聽得曲阿英唉聲歎氣地說:又拉在身上了,這可是今天第二回了,才洗的被子衣服還沒幹呢,看這又是一堆。

倒是曲阿英的兒媳婦美勤,因為也偶爾在二強店裏找她老公去,是與二強熟的,不聲不響地抱了大堆的衣服被子出去,給二強端了杯茶來。

二強陪了老爸好一會兒,弄了些香蕉喂給老頭,老頭不能動,看來胃口還是有的,大口地急吞著。曲阿英見了,又歎氣說:二強你不要再給他吃香蕉了,回頭再拉了,我可真是沒有力氣再收拾了。

二強滿肚子的氣升上來,因著一張笨嘴,那氣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字眼來發泄,隻曉得說:那總不能活生生把老頭餓死。

曲阿英冷哼了一聲說:我跟了你爸這麽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可是半點也沒有刻薄過他。病了這麽久,是誰日日夜夜照看,人可是要摸著良心說話。

二強更加禿了嘴。

臨走時,二強偷著塞了一遝錢在老頭的床下,湊著他的耳朵說:你收好這錢,別給人誑了去。想吃什麽,叫曲老太的兒媳婦背著她給你買點兒,我看那個女的還是個良善的人。

三麗與四美結伴去看過老頭子。兩個人先跟曲阿英兒媳婦美勤打聽清了,趁著曲阿英到老鄉家的那一天回老屋去的。美勤見了她們倆來麵上慚慚的。這個年輕的女人生了孩子之後胖得完全走了樣,銀盆似的臉上,肉把眉眼擠得緊湊,滿麵的羞愧之色,為了自己的變形,為了不倫不類地這麽住著,她誠惶誠恐的,不安極了。弄得三麗都不好意思了,拉了她說謝謝。

四美走到老頭子床邊,猶豫著,牙縫裏擠了聲“爸”出來,老頭子轉轉眼珠子,看見四美,四美看那一雙全無了光彩的渾濁老眼,心猛地一揪,又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爸。

老頭子叫了她的小名說:你倒杯水來給我喝,小四子。

四美回身兌了溫水來,她不知道,這是喬老頭跟她說的,最後的一句話。

一成當然知道了弟妹們回家看老爸的事,二強說,大哥你不要生氣,他畢竟是我們的爸。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你不要再為這個事生氣。

喬一成呆了一會兒說:我不生氣。你說得對,畢竟是父親。而且……而且什麽,喬一成沒有說出來,隻留在了心裏。

而且,他想,現在我可算知道了人人喊打是一種什麽滋味。

這種時候,但凡有半扇斷壁殘垣讓你靠著倚著都是好的。

還好我有,喬一成想。

那麽也讓他有吧。

在喬老頭子最後的日子裏,曲阿英終於跟他把事情提了出來。

那天她好好地給喬老頭子擦了身,坐在他身邊,緩緩地說:大哥,你看,咱們雖說是半路夫妻,可是我待你怎麽樣,大哥你是有數的,當然你待我也是好的。隻是,大哥,你要是百年之後,我算個什麽呢?我連立足落腳的地方都要沒有了。

老頭子喉嚨裏呼呼作響了半天,才說:錢都給了你。

曲阿英抓緊了他的手:我不是圖錢的人,我們做了一場夫妻,到這個時候,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名分?

老頭子又呼呼地喘了幾聲,說:我動不得了。

曲阿英說:我打聽了一下,說是現在這種情況,你寫個委托書,簽個名字,一樣可以辦手續的。

老頭子似乎短促地笑了一聲:我是不識字的。

他要不認賬了,曲阿英一念之間怒起來,拔高了聲音說:按手印你總會。

隔了許久,老頭子竟然說,好。

曲阿英一時心裏千萬種的滋味泛在一處,滾開了一鍋粥,為著自己也為著老頭子,手一抖碰掉了桌子上的一麵鏡子,砸了無數的碎片,白熾燈下明晃晃的一小片一小片,燈影一掠,一地落淚的眼。

老頭子再說了一聲:後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