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兒女

第二章

他有這樣自私的一個父親,他隻有學得比他更自私更無情才能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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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一成大不敬地想,人家說的,狗改不了吃屎,大約說的就是自己爸爸這樣的人。

被拘留了兩天罰了點錢之後,喬祖望消停了一段日子。

他迷上了泡澡堂子。

離他們家不遠,原本就有一家澡堂,最早,叫蓮花池,“文革”時改成工農兵澡堂,現在,改了個新名字叫又新,重新開業前裝修了一下。

說是裝修,其實不過是重貼了白瓷磚,原本的水泥地全換上了防滑的小紅磚,原先油漆斑駁的衣物櫃新刷成了淡綠色,有淋浴,也有大池子。價錢由原先的一毛錢漲到了三毛。

喬祖望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花上三毛錢在裏麵耗上一整晚,泡得通體舒坦了,喝點茶水,買一小碟水蘿卜,聽人聊,也跟人聊,然後在窄小的床位上直接睡過去。就這樣,結交了三朋四友,日子過得滋潤得很,臉色竟然不似先前的灰暗,神情間也平和了一些。

那些朋友閑聊時聽說喬祖望身為五個孩子的爸,老婆又不在了,居然還這樣清閑,言語間都羨慕得很。又新浴池也許是最早恢複修腳搓背業務的澡堂,喬祖望當然地趕了時髦,享受了一回又一回。

可是,到底還是煩了。

天越來越熱,澡堂子快待不住了,熱,悶,那時候也沒有空調,隻有高大屋頂上幾個大的風扇,呼呼地猛轉著,拖拉機似的轟響,吹出來的,都是熱乎乎的風,身上的毛巾被也蓋不住了,潮濕的,一股子漚出來的怪味兒。

這樣悶熱的夏天,讓喬祖望心底那一點不安分又蠢動起來。

那一年,流行一幅年曆畫兒,畫兒上,一個美女,高聳的發髻,齒白唇紅,翹著蘭花指,呈一個數字“三”狀,澡堂子的牆上就貼著一張。大家都說,這個手勢,意思是,沒有三千塊,別想娶我進門!於是大家跟喬祖望開玩笑,一個媳婦要三千塊,喬家三個兒子,得準備萬把塊錢才成!

不要緊,有人說,他家還有兩個女娃呢,嫁一個女兒收三千塊財禮,嫁兩個女兒就是六千,再添上些,夠三個兒子討老婆的。

又有人笑說:哪裏夠,你們沒想,喬哥哥又不老,說不準哪天碰上合適的,他自己也討一個老婆,那還得三兩千的。

有人賊賊地說:也是,萬一老婆再帶兩個兒子過來,那就更不得了。那是戴著草帽親嘴兒,差老大截子啦!

喬祖望又笑又罵,說:討什麽老婆,兒子女兒,我養他們大,到十八歲,就跟外國人似的,全踢出去!我還管他們討老婆嫁人!

三朋四友說:外國人不給兒子討老婆嗎?

喬祖望說:我們鄰居,是海員,走南闖北,幾個外國都去了。他說的,人家外國人,小娃都隻養到十八歲,就什麽也不管了,一分錢也不給,省心得很。

三朋四友們說:那是外國人心腸硬,我們中國人是做不出來的,別說兒子女兒,連孫子孫女兒都是要管到底的。

又說,以後中國人也發展到不管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兒,多掙兩個錢,把自己的日子過舒服一點總是好的。

喬祖望深以為然。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太虧了!缺嘴,缺穿,連南京城都沒有出過,坐個三輪車還要盤算半天,活得真是不值!

於是他打算弄點錢,跟在澡堂裏認識的朋友一起,做點兒生意。

聽說,再往南去,有人開始熱火朝天地做起了生意,發得厲害,有人在海邊趁著漲潮的時候摟點發菜,就能賣個好價錢,簡直就是無本萬利!

可是,到哪裏弄點錢呢?

喬祖望想起了家裏的一件東西。

當天晚上他就翻箱倒櫃地把那個東西找了出來。

東西是喬一成媽的,用細格布裹得好好的,年頭久了,那布都悶了,一扯就一個洞。然而,裏麵的東西,是不怕老的,年代越久,就越值錢,喬祖望想。

他把東西拿著走出臥室的時候,迎頭撞上了大兒子喬一成。

喬一成站在那兒看著他,剛才他在裏屋裏叮叮咚咚地找東西,想必這孩子也聽見了。

喬一成盯著他爸看。

一成的睫毛短而稀疏,越發顯得目光凜凜,沒遮沒攔的,直刺向喬祖望的臉皮,簡直好像要在上麵戳一個洞出來。

喬祖望發現,自從上次那事之後,自己竟然怵了這個孩子,這算什麽事!天底下哪有老子怕兒子的道理!

喬祖望拿了那樣東西托給那個朋友,算是生意的本錢,朋友滿口應承,馬上就去南方進貨,也弄它一點海鮮過來賣賣,他還寫了張收據給喬祖望。

喬祖望的發財美夢並沒有做多久,很快,那個朋友就說,生意賠了。

那東西,因為換了錢做生意,也不可能拿回來了。那朋友說,幾個合夥的人,就數他自己賠得最慘,反正大家當初都是說好的,有利大家分,賠了也算大家的,但自己終歸是有良心的人,還退你一百塊錢,你拿著吧。

喬祖望拿了那一百塊錢,一個晚上之後才明白過來,自己有可能給人騙了。再去找那個朋友,找不著了,有人說他又去了南方,鐵了心要在那邊發財,幾年以內是不會回來的了。

這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喬一成恨恨地想著。

這事兒,還是叫二姨他們知道了。

這一回竟然是二姨父齊誌強跑了來,關上門,跟喬祖望好一頓吵。

喬一成聽見二姨父齊誌強喝問喬祖望:怎麽能動那個東西,那是淑英的東西,說好了不要動,將來留給兩個女兒一人一隻的。你憑什麽動那個!

淑英就是喬一成媽的名字。

喬祖望說:那對鐲子是你家給淑英的不假,可是她帶著它嫁到我喬家,那鐲子就姓喬了,不跟你姓齊了,你要搞清爽!再說,你們家過去也不是高門大戶住公館的,老實說那對鐲子也就是地攤貨色,能賣個百十來塊錢算是不錯了!還好意思當傳家寶傳給女兒!

齊誌強氣得發抖:值不值錢是一回事,那是當年我媽給淑英的,淑英不在了,好歹給孩子們留個紀念,你,你怎麽能……

喬祖望倒笑了:給孩子留紀念還是給你自己留紀念,這麽舍不得當初你就幹脆娶了她呀!吃著碗裏看著鍋裏,掛著姐姐又惦記著妹妹!虧得是新社會了,由不得你三妻四妾,不然你還真當自己是皇帝,連鍋端,兩個都弄回家!

齊誌強是老實人,氣得隻知道捏緊拳頭喘氣不知道反駁,半晌才磕巴著說:你,你,你還好意思說!你這個乘人之危的混賬東西!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喬一成偷偷地縮回自己與弟妹們的臥室,手攥得緊,指甲掐得手心生痛。

原來真是這樣!他想。

難怪二姨父從部隊上複員以後就常跑到自家來,難怪二姨跟媽兩個有時會別別扭扭的,難怪鄰居們風言風語,難怪啊!

其實喬七七長得也不像齊誌強,但是人家不是說了,私生子總是異常漂亮的。這種漂亮真是邪惡,喬一成這樣認為。

少年喬一成自以為解開了家裏的一個秘密,坐實了自己以往的一些懷疑,自此,他看著小小的喬七七那張與他及他的兄弟姐妹們都不大相像的漂亮臉蛋,更加地厭惡起來。

喬一成心裏因為這個認知而結成的疙瘩,隔膜了他和喬七七,許多許多年。

日子流水一樣地過去,喬一成進了正式的中學。

很一般的中學。

而隻比他大兩個月的表兄齊唯民卻進了一所很不錯的中學。

這與成績無關,那時候,中學不需要考,就近分配。

齊唯民家屬於那所好中學的學區,喬一成家隔了兩條街,就被劃了出去。

喬一成一直耿耿於懷。

憑什麽齊唯民就有那樣的好運氣?那個家夥,比自己優秀在哪裏?從外形到內裏,無不像一顆土豆,還是像老話說的,笨蛋總是最有福氣?

盡管學校不讓人滿意,好在,喬一成進的是這所不怎麽樣的學校裏的一個快班,老師都還不錯,教學認真,也頗有水平。

喬一成學習依然十分刻苦,深得老師們的喜愛。

其實他並不算十分聰明,可是他的勤奮足以彌補他智力上的那一點點欠缺。他沒有錢買參考書和複習材料,就整本整本地抄書,很快,喬一成近視了,戴上了最普通的一副黑邊的眼鏡,被喬祖望嘮叨了一頓,說是配眼鏡費錢,又不是大知識分子家出來的,學人家人模狗樣地戴眼鏡!

喬一成隻冷冷地橫了他一眼。

喬一成為自己近視而歡欣鼓舞,他隻想好好地存錢,以便在過年時重新配一副眼鏡,像當年的文老師戴的那種寬邊的眼鏡。

他覺得他總有一天會從這個家、這個破學校、這個泥塘一樣的環境裏跳出去的。

會的。

老師們都挺心疼這個孩子,語文老師尤其喜歡他,有一回,看他抄書抄得晚了,還把給自己女兒買的蛋糕分了一小塊給他。

那不是一塊普通的雞蛋糕,那是一塊奶——油——蛋——糕!

厚厚白白的一層人造奶油,甜到膩,可是對喬一成,卻是難得的美味。

他三口兩口就吞進了肚子。

吃完了,喬一成才想起,這是頭一回,他有好吃的,沒有想到留一點給弟弟妹妹。

頭一回,喬一成自私了。

他隱隱地覺得,自私有自私的快樂,所有的,都歸了你一個人,飽滿,富足,沒有人跟你搶,沒有人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你,那一種混合著罪惡感的滿足,讓喬一成有點愧,有點怕。

喬一成的妹妹們也都上了學。

大妹妹三麗性子有點兒像喬一成,文靜,挺懂事兒,成績不錯,不用人操心,她還分擔了不少的家務事,上糧站打個油買個麵,買瓶醬油換瓶醋,洗洗她自己跟妹妹四美的小衣服什麽的,做得有模有樣。喬一成很喜歡這個妹妹,總覺得她將來會學好,會成為一個跟這四鄰街坊家的女孩子都不一樣的姑娘。

喬二強與喬四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這兩個孩子也挺像,好玩,腦子不靈光,沒心沒肺,傻不拉嘰的,在學校的成績是馬尾串豆腐,喬二強已經是留了一級了,至今才上四年級,喬四美一年級,眼看著也要留級了。

喬一成成了他們的家長,替他們補功課,替他們去開家長會,替他們去領老師的批評,替他們丟人現眼。

喬二強近來迷上了一件事。

看電視!

鄰居牛家爸爸是個海員,手裏很有幾個錢,雖然經年累月地不在家,可是一回來家裏就添上好多好東西,這一回,他帶回來一個神奇的物什。

一台九英寸的黑白電視機!

安好電視機的頭一個晚上,牛家堂屋就擠了一屋子的人,驚歎聲此起彼伏,所有的眼睛都盯著那小小的屏幕,沒有人能搞明白,為什麽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被關在了小小的一方玻璃後麵的一個匣子裏頭,吹拉彈唱,悲歡離合。

二強看上了癮,每天功課也不做,死賴在牛家直看到人家攆人,還拉上小妹妹四美一塊兒看,兩塊牛皮糖似的天天貼在牛家。喬一成很說了他幾回,叫他不要太皮厚,不懂得看人家的臉色,可是沒辦法,這個東西對喬二強實在有太大的吸引力,喬一成沒辦法,就隨他去了。

還好大妹妹三麗聽話,天天跟在喬一成身邊老老實實地做功課看書,喬一成很感安慰。

就在這個時候,家裏又出了件大事。

就出在喬一成這個乖妹妹喬三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