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
老黑冷冷地站在那兒發呆。他心裏很蒼涼。
“哎!過來!”他沒動,一種畏懼感跟聲而來,難道她告訴她男人說我路上摸了她,捏了她?
這女人真歹毒!翻臉就不認人。他這下摸到刀刃上了。
那男人向他走來。他轉身即跑,那男人追過來喊:“過來!過來……”他哪裏敢停,樹叢中突然閃出兩個漢子,手裏握著砍柴的刀擋住了他的去路。
“跑啥呢!在屋裏坐坐去,喝口水”沒等他回話,他被追來的男人抓走了。
“我叫憨二,甭害怕,你走了顯得我們不懂禮貌。”他把他拉到村口說。
“是你背她回來的?”
“沒,我沒有,我沒敢碰她……”
憨二笑了說:“做好事還不敢承認,是村人看見的。”
“沒有,一定看錯了。”他恐懼地看著憨二。
“沒有就沒有,甭怕,進屋坐坐,喝口茶。”
他被憨二拖進了一家院中,院裏有兩孔窯洞,他跟憨二進了東窯。
她靠在炕牆上,旁邊半躺著一個男人。
憨二說:“他見我就跑,好像做了啥壞事?”那半躺的男人手裏握著一個油亮的小茶壺,衝他笑說:“我叫俊強,是慧的男人。我讓你來,想認認你,好謝承你”。他聲音低沉,仿佛從炕洞裏鑽出的。
老黑聽出他背回來的女人叫慧,講話的人是個癱子。“我叫老黑。”他說完就要走,“我回去還有急事呢。”
“急啥!坐下坐下。給老黑兄弟倒杯水。”他笑得很難看。
其他幾個男人女人要走,癱子躺在哪兒說了很多該說的感謝話。憨二也走了,屋裏剩下了他們三人,慧耷拉著頭,一副痛苦子。
癱子躺在炕上手壓著小茶壺很懶散地問他:“在哪溝裏?”
“場裏。”
“就是響炮的那邊?”癱子撐起身子來了興趣。
“你是……”
“我是職工,場裏的職工。”他講得很認真。
“聽說那裏關著一群犯人,經常有人跑,槍打不著的用火箭炮打,是不是?”
老黑欲笑,未笑出聲,他想象不到,山裏人的想象力會這麽豐富。他解釋說:“裏麵是關著犯人,也有人跑,但沒聽說過用火箭炮追打。”
“槍打不著了,還不拿火箭炮打?”
慧聽得很驚奇,耷拉的腦袋挺了起來。
老黑喝一口茶水說:“沒有的事。”
“不是火箭炮,咋那麽響?見天響?”
“采石場放炮,炸石頭。”
“炸石頭做啥?”
“做水泥,城裏的高樓大廈都是水泥做的。”
“蓋房子用的水泥,聽說過,噢……山裏人咋說的那麽玄乎。”他自己也笑了。偏頭見聽得癡呆的慧死瞅著老黑,他用胳膊拐撞她說:“癡樣!不疼咧?”又笑。
“你們山外人見識廣,聽你們說話有趣。”他對慧說:“光聽說話,不疼了下炕給老黑兄弟續水去。”
慧動了一下,呻吟一聲咬牙低下頭。
老黑說:“不必,我就走,還有事。”
“倒我的倒我的,”他抓起小茶壺要給老黑倒,老黑說:“我不喝,不喝……”他想那個小茶壺倒出的茶水一定是捂酸的味道。
“急啥?”他聲音很大,身子卻沒動。慧動了動臉,他急忙走出了窯。
夕陽染紅了山溝,把掛在窯洞前的草藥染成了醬色,場院平坦如案,掃的很幹淨,金黃色的秋葉在小院平坦的地麵上滾動戲耍,給這沉寂的人家帶來了生機。大門是木製的,黑漆已脫落,已近似木質的本色,門關垂頭欲跌是個瘦細的棍子,隨時會掉出來,老黑上前把門關推進放正。輕手合了門,門柱的叫聲低沉陰怪。
街上有閑人走動,他們老遠衝著他笑,一副很熟悉的笑意笑語他在這山溝的出現,一點兒沒引起村人的注意,仿佛他是慧的家裏人,或者是一門常走動的親戚。他對村民的樸實和熱情產生了一種感激之情,一種親切感。他走向村外,顧首回望,慧家那兩眼窯洞就清晰的展現在他眼前,在風中戲鬧的樹葉,搖曳的藥草,還有那個被疼痛折磨的慧。他不敢再看,怕想到她那痛楚的表情,她那般情景地被背回來也不請大夫看看,就那樣的扔到炕上,她不知要受多少罪?癱子一點也不疼惜她。他不知走後癱子會不會讓她去幹活?那個死男人知不知道用熱水去給她敷?給她按摩?他一定會的,他會讓她躺在懷裏用蒸熱的毛巾給她敷,給她去按摩,她在他的懷裏會失去疼痛,會甜蜜地入睡。
山霧像一個懷舊的女人,太陽爬上了山頂,她依然不肯離去。
老黑是個刀架在脖子上不低頭的亡命徒,他這一生什麽都沒怕過,當過土匪,接過土匪頭子黑胡子油光賊亮的槍做過山霸王,欺男霸女好猖狂一時,最終被政府鎮壓了。
老黑生來就是個硬性子,沒生出來就在娘肚子踢騰,隔三岔五的在娘肚子翻跟頭,一腳一腳把娘肚子踢得生疼,結果在生他的那天晚上,頭腳顛倒了位置,莊戶人稱“立生子”,咋也生不下來。硬是把娘撐得奄奄一息,他才快快地“走”出來,又是哭又是鬧,待他平靜的時候,娘已斷了氣兒。
人世間確實沒有娘肚子裏舒服。他在娘肚裏怎麽折騰,沒人打他,沒人罵他。到了人世間就不同了,父親是個火爆脾氣,他的脾氣也不弱,鋼和鋼一碰就撞出了火花,最後吃虧的一定是他。
當他十歲的時候,父親已無法管教他了,父親對他說:“你不聽話看我把你塞到井裏去!”他把老子的話沒往心裏放,終有一天,老子真把他塞到井裏去了。
老子把他放在水桶裏,用繩子捆好綁在桶梁上他從沒下過井裏,井裏使他很驚奇,抬頭一井天,看不出個人影來,他好奇並不害怕。老子上麵喊:“你怕不?”
他來不及吭聲,他被井裏的景色迷住了。井壁光滑,水珠滾動,似一圈綢緞裹著他,井底越來越近,水麵泛著碧波似鱗光閃亮。
老子又喊:“你再不吭聲,我就鬆手撂繩咧,讓你喂王八去!”
他沒見過土八是什麽醜樣,他想去看著王八的尊容,老子一遍一遍喊聲沒回音,心裏害怕,發毛,娃在下邊一定嚇傻了。他大聲驚叫:“我的兒呀,你坐好,不敢動,爸把你吊上來。”
他不能沒有兒子,老婆十九歲離他而去,就給他丟下這個寶貝,怎麽狠心把他塞到井裏去呢?老子哭喊著,拚力而小心地搖著轆轤,一隻粗手穩著搖擺的井繩。
黑子看著井裏神秘的磷光離他越來越遠,在井下鬧起來:“你放下我,放我下去……”
聽著兒子淒慘的叫聲,他失聲地哭了,這是沒媽孩子的哭聲,“娃呀,爸錯了,是爸錯了,爸不該嚇你,爸就把你吊上來。你上來願意咋著就咋著,爸不再打你,罵你……”
他被老子吊上來,永遠記恨著老子。他給村裏的大人小孩描繪著井裏燦爛而神秘的世界,他說他聽見了王八的叫聲,看見和井蓋一般大的王八在井下移動。他講的很恐怖,大人小孩聽的很害怕,不過害怕的同時也有幾分羨慕。
他十歲開始在社會上混,偷看女人尿尿,捅窗戶看小兩口睡覺,偷雞摸狗啥壞事部幹過。
十六歲那年,在城裏打架被黑胡子捉住帶他下了館子。
黑胡子就喜歡他這德行,請他吃了飯問他:“如果老子止你去揍一個人,你敢去不?”
“去!你隻要讓我天天下館子。”
“如果讓你去殺他,你去不。”
“為啥要殺他?”
“因為他有錢。”
“有錢憑啥要殺他?”
“為啥他有錢,咱沒錢?咱有了錢要吃啥就有啥,綾羅綢緞隨咱穿,坐小車坐飛機走北平逛上海,隨咱的便兒。”
“真的?”
“那還有假,你沒錢能吃了這頓飯?你沒錢誰伺候你!”
“行!殺就殺。”
黑胡子當下不會讓他去殺人,隻想探探他的口氣,試試他的膽量。吃完飯,黑胡子帶他上了山,從此,他幹上土匪的行當。黑胡子是土匪的頭兒,有百十個人,五十多杆槍,他幹活兒很順手,前世幹過似的。他喜歡打,喜歡槍,喜歡做欺男霸女的壞事。晚上他很興奮,常睡不著。越是刺激的活兒,越是冒險的活兒他越敢做。黑胡子死了,他坐了黑胡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