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犯

第1章 3

弟兄們叫他黑山,他一副黑臉誰都不認,弟兄們卻服他,把頭提在手裏跟他於。全國解放了,他舍不得手裏的活兒,他不幹這活兒就覺得無事可做,就覺得活在這世上沒意思。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腿上挨了一槍托,被幾個大漢捆起來拖走了,從此他被政府關押起來。二十多年來,他過慣了犯人的生活,在勞改場掌握了一套爆破采石的技術。他沒有家,他爹在他當土匪的第二年撞死在村口的槐樹上。他釋放時,場裏也和他談過給他一條生路,讓村裏給他分一塊地,老老實實做個農民。

他沒有回村去,他選擇了留在場裏的活路。在這裏天天有飯吃,月底還能領幾個零花錢。

他現在是勞改場的就業職工,一個爆破技術工人。他是自由的,他常坐在山上看那起伏的山巒,蔚藍的天穹浮動的白雲。他對這山、這天、這雲有著深深的理解。他覺得眼前的這山和頭頂的這雲和自己很親近,常常和自己的心情樣變得可親可愛,可憎可恨。

從果石場的右側爬上山頂,他在這寂靜的曠野裏數星星,月亮在不斷的變幻,仿佛一個似曾相識而又模糊不清的女人的臉。白天,他用樹枝度量太陽移動的速度。他麵對群山頭頂藍天,常想一個膚淺而無聊的問題:四條腿的動物整天為食而忙碌,兩條腿的人為什麽而忙碌?不就是也為了這張嘴!看到場裏的人為幾分錢幾毛錢大打出手,他心裏很難受。幾年來他有了一種超脫,就是糊嘴的超脫。當他看到從窯洞裏抬出一個個的屍體時,他的認識就更深一步。他常罵那些臥病在床老不死的犯人,“你活在世有什麽用?是自己找罪受,今天的死和明天的死有什麽差別呢?”

他就這樣一天天、年複一年地在這山頂上坐著,看著那些年齡大的犯人一個個一層層地死去,他算計著自己的那一天。

是慧改變了他的生活。

如血的夕陽照得滿山成了紅色,紅的山、紅的樹,老黑像一個丟魂的紅山兔在山上爬行。

他後悔背著慧一路走得太快,太老實,沒有更多地占她的便宜。其實幾次他是有機會的,可以大膽的去動手,她貼在他的背上,似睡非睡,**在他的背上滑動,她哼唧聲極入耳,喚的人心兒醉,醉的人心兒慌。他手在她的大腿根就輕輕地往進滑,他覺得那臀部軟的像膨脹的棉球,滑的像稀泥,往進滑就是灼不可近的火山地帶,他的手灼的不敢近挨,每當他的手滑進時,她的哼唧聲更輕、更細。他借跳溝坎時,膽大地向進探了探,他覺得那地方很潮濕,有蒸蘢的熱氣向外噴,每當這時她就向他的上身縱,她一縱他就膽怯了。

他後悔沒能繼續往進探,隻是在邊沿轉了幾圈,他完全有機會去感受那熱浪騰騰的蒸氣,他應當在那潮濕的地界裏探個究竟。

他在一種極度的興奮中回憶著,慧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背上,他用手摸那一片灼熱的地方,手上竟有了溫灼的感覺。

回到場裏,太陽已下山,窯前擁著一堆一堆地人在嬉鬧,他跟誰也沒說話,鑽進窯裏,拉開被子就睡。他不敢躺下怕丟失了背上的感覺,他趴在**抱著被子,一股臭汗味充實了他的鼻孔。他背慧翻過一座山,也未曾聞到這種味道,他終於發現,這是來自身下被子裏的氣息,他翻身坐起,發現這窯裏如此地髒亂齷齪。窯中到處是蜘蛛網,頭頂的蚊帳多少年來從未動過,已積存一層厚厚的髒物,蜘蛛網從窯頂一下扯到蚊帳上,以它為中心又扯向四麵八方。細看,這蚊賬已分不清底色是什麽顏色,牆壁本是白色,已變成灰黑色,不細看,絕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牆角完全是黑色,從未刷過漆的木箱也變的油黑,自己怎麽在這齷齪的地方呆了二十多年?

他把窯裏的盆盆罐罐都扔了出去,門外有人罵:“沒看見老子在外邊歇著?扔呢!”

老黑把這罵聲當了耳邊風,繼續往外扔,蚊帳向下一扯,簡直是捅了雞窩,藏了多年的贓物飛起,窯裏似旋兒風刮過,老黑跳出來放了一口氣。

“你這些東西都不要了?”瘦猴邊揀邊問。

“扔到外邊的可以隨便拿。”

“這裏有好東四,還隨便拿!”

“不要甭揀,我一會兒全扔到溝裏去。”

“甭急!甭急!讓我再看看。”

又有幾個人去揀便宜,老黑把被子抱出來放下說:“這一堆東西少了啥,小心我斷了你的手。”

老黑把窯裏的東西全搬了出來,他要大掃除了,窯裏一動掃帚,髒物就向外湧,窯外的人又罵“不過年過節,你掃呢!”

老毛在門外罵,“你他媽神經了,你還叫人活不?天都快黑了,你掃窯幹啥呀!”

老黑忙乎著,對外邊的罵聲不理睬。

老毛火了,“你再掃,老子把外麵的東西給你全扔了。”

窯外遠遠地站著一幫人,有人喊,“你是牛牛娃把老黑的東西扔了。”“看老黑不拾你的糞才怪呢。”

“停不停?你再不停,老子真動手了。”老毛抓起老黑的被角喊。

“老黑!我再問你一句,你停不停?”

老黑說:“問啥呢,有膽量就扔。”他一回頭,老毛扔下被子跑了,老黑變成了魔鬼,頭發上、眉毛上、鼻子凡是有棱角的地方掛著黑色細長的粘物,沒了人相。

沒有人再叫罵,圍在窯前的人覺得沒了意思,站在這兒也占不上什麽便宜,紛紛離開走了。

老黑掃了窯洞扔了該扔的東西,站在窯前脫了個淨光,一大堆人又圍了過來,讚歎老黑這一身瞟,感歎那一堆大器物。

老黑伸手抓住看熱鬧的瘦猴,瘦猴小雞似的被他提起來,他說:“給老子潑水,讓老子洗澡。”瘦猴縮成一團,“我不敢,這天氣不凍死你。”

“老子讓你去,你就去。”

瘦猴嚇得哆嗦說:“剛才我可沒吭聲,不關我的事。”

“讓你給老子洗澡,準管你剛才的事,你去不?”

“黑哥!你饒了我吧,小弟沒那膽量。”

“我來!”老毛從人堆裏站出來。“咱醜話說在前頭,有個三長兩短的事,不要找我麻煩。”

“他媽的,洗個澡,找你啥麻煩?”

老毛說:“好!你等著。”瘦猴連滾帶爬地跑向人堆。

老黑舒展了幾下筋骨,鬆了鬆肩,等著老毛端水來。

老毛最記恨的是老黑。老黑以前雖說也是犯人,卻很少幹犯人的活,憑著一門爆破手藝狂得很,是場裏最早從犯人變為職工的一個。他不服氣,有事沒事就給老黑尋個事兒,老黑不搭理他,不愛招惹事兒,一旦發起火來卻六親不認,上個月老毛給他倒茶水,給茶缸裏撒尿讓他喝了,老黑青筋直暴把老毛打個半死。

事情過去後,大家都怨老黑下手太重。一下使老毛在**躺了兩三天,其實尿怕什麽?老黃說尿是養人的精華,老師長打進這場裏,天天早上喝自己的尿。他每天晚上用茶缸當尿盆使,早上倒尿時,總要留一點,加開水泡茶喝,這已成了他的生活習慣。而老黑那次就像誰奸了他的親妹子把老毛打慘了。

老毛終於有了整治老黑的機會。

秋葉在窯前飄動,山上的風說來就來,老黑等的不耐煩,喊:“老毛!你小子快點,一會兒老子就凍涼咧。”

老毛端著一盆涼水放下問:“你能受了?”

“受了。”

“有個麻煩甭怪我?”

“你快動手,少廢話!”

“涼水冰,我手狠,你忍著點。”老毛咬緊牙關似扔一塊石頭向老黑的身上砸去,水潑在老黑身上,老黑一哆嗦,打了個趔趄“啊!你要整死……老子!”

老黑經這涼水一激,大張著口喘著粗氣兒。老毛跑步過來雙手端一盆水又劈頭蓋腦給灌下,老黑跳起來打著寒戰,喊道:“凍死我咧,讓老……子喘……口氣……兒。”

老毛佯裝沒聽見,又一盆水向下身潑去,老黑大喊大叫“不要……不要……不要……了。”

老毛哪裏肯罷手,水借風力又向頭上潑去,老黑驚叫一聲,來了個獅子大擺頭,觸電似地擺,冰涼的水珠飛濺了圍者一身一臉。老黃說:“這小子瘋咧。”一群人驚叫著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