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3
一次他和老師長、瘦猴被抽到山下為一個幹部搬家,搬家的人隻有三四個,看守他們的競有七八個,他們是監工、是防止他們偷拿東西。
老師長和瘦猴抬櫃子上樓,不小心把櫃腿撞了一下,那幹部竟一腳把老師長從三樓踢了下去,老師長摔在下邊半天爬不起來,下邊的人哈哈大笑,又是一陣腳踢。老師長哼叫著,捂著肚子站起來,他爬上去那幹部又是一腳把他踢下來。罵道:“老不死的東西,一個櫃子都抬不好,櫃腿都撞裂了。”
老師長滾下來,窩在地上一臉刷白。老黑說:“你再打,他會死的,他是人,不是牲口。是牲口,也是一個老的沒用的牲口了。”
“你是誰!這裏有你講話的份兒?”那幹部指著老黑問。
“你欠打是不?”一個管教掄拳頭就要打。老黑一把抓住他的手說:“我是職工,不再是犯人。”
“你是,你一輩子能脫了勞改犯這張皮?隻要你在這裏呆著,你就是老子的犯人,”有兩個管教撲上來,反手扭了老黑的胳膊。夏政委正巧走過來,喊道:“老黑說的對,他不是犯人,他是革中場裏第一批正式釋放就業的工人,也是場裏的職工。”他對管教說:“職工和犯人是有很大區別的,你們不要亂來。”
幾個管教放開了他,低聲罵道:“話!”其中一個向老黑身上吐一口惡痰說:“老子認得你,下次栽到老子手裏,有你的果子吃。”
孫場長站在夏政委身後對老黑說:“你現在是職工,但不要忘記,你以前是犯人,不要太張狂!”
老黑驀地轉過臉,冷眼看他。周圍的人突然住了手中的活,沒了說話聲,仿佛一場惡戰在即,風吹樹葉住了歡笑,地上飛走的黃土住了腳步,太陽灰暗了,天仿佛陰了。
“他媽!”不知道誰在遠處罵了一聲,把這裏的人驚嚇一跳。
孫場長沒見過這冷眉黑臉,那雙濃眉下的冷眼發亮發綠,有一種虎豹之光,封黑的臉透射出一種陰森之氣,使他刻骨銘心的害怕、膽怯。土匪!真真正正的土匪,孫場長心裏罵道。
這冷眉黑臉,虎豹之光仿佛在夢裏似曾見過,使他想起土匪頭子黑山,那黑煞青臉一吊,冷眉寒光一閃就要人頭落地的傳說,這傳說給他一種振奮,一種刺激,從而導致他在這裏不得安寧了。
孫場長蔑視著他,偏頭問他,“咋,還不服氣?有你服氣的時候。”
老黑似從夢中驚醒,他以為脫了把人的那身皮,他就是職工了,不再有人打他、罵他、惡意的傷害他,他想錯了。他以前是勞改犯,他有勞改犯的曆史,在他們有些人眼裏,你孫猴子七十二變,再變還是孫猴子,你還得老老實實地幹活,服服帖帖地聽話。
幸運地是山下還有像夏政委這樣懂政策的幹部,他才感到留在場裏還有希望。他沒有其它奢望,隻希望他們能改變對自己的看法,把他當一名職工看,當一個活生生的人看待。
他下山走到崗哨處,站崗的沒有一點讓他出入自由的意思,他為了不找麻煩,不自找苦吃,還是像犯人一樣在兩米之外站住,立正喊道:“報告!我叫老黑,采石場爆破班老黑,到衛生所去看病。”
他們笑了說:“我們認識你,就是和後山女人好的那個老黑麽。”
“就是,就是。”老黑賠笑著。
衛生所院中跪著一個犯人,不知他犯了什麽罪,頭上頂著磚,雙手背後接受著處罰。他不敢再看,不敢尋問,當過犯人誰沒受過這種處罰。這還是比較明的,真正的處罰是把你送進黑窯裏讓你坐不著靠不住,又站不起,幾晝夜讓你閉不了眼,那才叫受罪呢,他想象不到孫大山在哪學到這一套整人的本事,一些犯人提到那種處罰就渾身顫栗,你讓他幹啥他都會去幹,甚至叫他去殺人。
踏進衛生所裏,裏麵傳出一陣撕腸裂肚的嚎叫,使你感到走進的不是衛生所,而是進了屠宰場。
這聲音很熟悉,是老槍的聲音?他去推那扇門,門怎麽也推不開,忽然門開了,伸出一隻帶血的手:“挨刀呀!沒看我們在做手術嗎。”
門砰一下又關住了,他心跳肉顫地離開,才發現這門上印著血紅的“手術”兩字。他在病房裏轉一圈未找到老槍,他斷定在裏麵嚎叫的是老槍。
他背牆而立,聽著老槍一聲接一聲地嚎叫心裏陣陣作疼。老槍年齡雖小,卻是場裏倔強的出了名的人物,他自關進這裏,就沒安寧過,天天喊冤枉,說自己不是**犯。大夥看他可憐,也覺得他冤枉,不像個欺男霸女的惡人。他們把你送來,你再哭再喊有啥用?還不如乖乖聽話,老實改造,也省得挨打受疼,老槍脾氣倔強,打死也不服,號稱是打不死就跑的吳瓊花。
老槍嚎叫的的聲音愈來愈小,夢語般的呻吟時起時伏“我要跑……你們打不死我,我就跑……我要去找那女的,我要找陷害我的那賤女人……”
老黑在外邊聽著落了淚。
“我要跑……我還要跑……”
裏麵有人在罵:“叫你跑!叫你跑,你跑呢,看你還有沒有跑的那本事……”老槍的喊聲停了,裏麵傳來一陣含糊不清的夢語。
天地變得模糊,老槍覺得躺在一堆棉花裏,渾身酥軟,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服感。
這是什麽地方?他覺得大地顫抖,樹木傾斜,而自己卻不醒。
他用力睜開眼,覺得渾身疼,渾身粘糊,天是蒙蒙的,地是灰黃的,眼前一尺之遙有兩隻腳,肥大的腳套在一雙解放鞋裏。鞋邊粘滿了草汁。
鞋尖的草汁粘的很厚實,像刷子抹上了油漆。腳腕粗壯,宛如露出地麵的樹根,透過這樹根後邊還是樹根,粗樹根,細樹根,藍色的樹根,黑色的樹根。
兩根粗壯的樹根向他跨一步,一隻鉗子般的手提起他的衣服,他向力的方麵升騰,雙腿發軟,站立不住,兩隻有力的手拖著他向前扯去。他兩腿麻木,雙腿像抽筋似的在地上搭拉著,在凸凹的地麵上抖動,周圍的人看著他,他仿佛是一個罪犯。
他怎麽不是一個罪犯?不是罪犯,他們敢如此的鞭打他,把他像死狗樣拖在地上?
他是一個罪犯,他是一個無惡不作的罪犯,當他的頭部和身體與車箱重重撞擊後,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他第一次逃跑失敗了。
山風一吹,他清醒了許多,身上**的疼痛,渾身的皮肉像被一隻巨手撕扯。
卡車進了場裏,停在食堂門口,他想爬起來,雙腿不聽使喚,幾次爬起又摔倒,幾隻大手伸過來,抓起他,把他從車上摔下來,有人踢他一腳,這一腳踢在了腰眼上,一陣鑽心的疼,使他喘不過氣來。
“跑!叫你跑!”
每一腳都很有力,每一腳都踢在要害處。他卻覺得不是很疼了,隻是身不由主的被摔來摔去。
地麵是堅硬的石子,石子是支撐他身體的滑輪,兩個大漢向前拖著他,不知什麽時候,他被送進了衛生所,躺在黑髒的手術台上,經受著另一種火燒刀割的煎熬。
印著“手術”字樣的門被穿著白衣大褂的護士打開,從手術室裏走出兩個強壯的漢子,他們不像大夫,也不像護士,倒像兩個打手,或者是路上劫貨搶人的盜賊,病人交給他們,一定是進了地獄。
老槍已不省人事,被一個護士推出來,腿上纏著厚厚的白紗布,布裏透著血色,老黑跟在護上後邊,不敢言語。
老黑看著這護士的臉色就明白他們是多麽殘酷地迫害了老槍,在他們手中怎樣懲罰犯人都不過分,手段越殘酷,迫害的越殘忍,越能證明他們革命的堅定性,革命路線的正確性。
體罰和懲罰犯人,是他們最高興的事兒,被體罰懲罰者痛苦的嚎叫求饒,是他們最得意的滿足。他們常向病人誇耀,他們如何慘整那些走資派、老幹部、老革命。病人們嚇得膽戰心驚,他們就滿不在乎地笑。
護士瞧見身後的老黑,知道他是老槍的朋友:“他死不了!還有幾次福讓他享呢。”
老黑打了一個寒戰。
他又說:“他說他是打不死的吳瓊花,吳瓊花多英雄?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