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你要走?”癱子問。
“不走!不走!”
慧扔了風箱,“急啥?鍋一開飯就好咧。”
“……”
“這樣吧,我給你端個凳子,你坐外邊喝茶。”
慧端凳子催他往外走,他看見癱子的眼裏噴著嫉妒的火。
窯外的陽光很刺目,破舊的窯洞在陽光下顯得很有生機,慧低頭把凳子放在靠牆邊說:“外麵暖和,空氣也好。”
老黑沒有坐,雙手捂著茶杯看著她,心裏有什麽話要說。
她說:“我走咧。”
他抓住她說:“喝口熱茶,看你忙的……”她推開他的手,風一樣鑽進了窯裏。
“熏獾呢!想把我熏死!你想叫我死?”
“柴濕,沒曬幹。”
“你一天呢?”
老黑心裏又氣又恨,他真想進去砸一頓這小子,就怕慧生氣。
裏麵的罵聲停了,悠長優美的音樂飄了出來。他欣賞著慧製造出來如此美妙的音樂,為自己剛才的舉動而感動。自己咋那麽輕狂把慧嚇跑了。他確實是一片好心意,他不忍心看著她勞累吃苦,更不願看到她受委屈。
音樂聲停了,他的想象和思維也停了。
他聽見一陣很清亮的水聲,他知道慧在給暖壺中傳水呢,壺裏發出呼呼的滿足聲,她把壺塞放進去,水溢了出來,流漫在她的手上、鍋邊,她把水壺放在桌上,從癱子肮髒的手中取了小茶壺窯外飛出了浸泡一團泥似的茶葉,小茶壺裏又響起了傳水的聲音,他聽著這水聲,覺得癱子活的很滋潤,他癱著,卻有一個這樣好的女人侍候著他。
“飯好咧”,慧細軟的聲音傳出來。
他進了窯,白生生的麵條已盛在碗裏,醋水辣子放在炕沿。癱子伸出油黑肮髒的爪子,把小碟往他跟前推移。老黑胃裏一股酸水上返。
麵條端上來。慧說:“自己調,自己調可口。”
癱子說:“吃!吃!吃!”自己先調起來。老黑怕那手上的髒物掉在醋裏鹽裏或者辣子裏。他看著那雙手在麵前晃動,就沒了胃口。他更不敢去看那油黑發亮的小茶壺。
他想坐到外邊去,或許能好一點兒,癱子卻沒有讓他走的意思,他看慧沒吃,坐在灶夥墩上戲火:“你咋不吃?”
癱子說:“甭管她。”他歡快地吸著麵條,飯渣飯湯濺到老黑的臉上。
老黑瞅著慧,等待她回答,慧說:“你們先吃,我還要下呢。”又低頭戲火。
他無心吃下這碗飯,他說:“我這沒動呢,這一碗太多,撥出一些咱們一塊吃。”
慧臉上堆起一團笑意說:“不!我一會兒吃,你吃你的。”
“給我撥。”癱子把吃剩下一半麵條的碗伸過來。老黑給他按了一大半碗。癱子一句話沒有,把碗又送到嘴邊,稀啦稀啦地吸著,麵條吸得很響,仿佛連碗也要吸進去,老黑聽得很惡心。
風箱聲又響了,他無心再欣賞這音樂。麵條撈出來,慧給他和癱子又盛一碗,他沒有動,慧咋勸他也吃不下去。癱子說:“看你這麽大塊,飯量咋這麽小,放下我吃,今天過年了。”
老黑不願看見他那雙手,那雙手總在他眼前閃動一癱子吃飯的速度極快,他放下碗,放了一個響屁,把慧給老黑的麵條又倒進他的碗裏,送到嘴邊就吞掉了一小半,老黑怕那髒水濺到自己身上,向後坐去。
他一天到晚坐在這炕上,肚裏咋能裝下這兩大碗多麵條。他發現慧又沒吃,他欲問又止,他看見慧給碗裏舀湯,他猜想,那一定是剩飯剩湯,她在用熱湯衝著吃。
她低頭吃的很香,老黑看見,心裏一陣難受,地咋這幺作踐自己?他實在不忍心看下去,說:“我走了。”
慧驟然站起,老黑看見,她碗裏的稀湯淹了一手,撒在她的衣衫和腿褲上,她沒朝身上看一眼,放下碗說:“還早?”
癱子說:“咋咧還沒坐呢,就走?”
老黑一臉不悅:“我走,我走。”
他退出窯門,慧追出來。癱子在窯裏罵,“滿窖的騷氣……”
他說:“我走了,有空再來看你。”
裏麵“吭”了一聲,他能感覺到,癱子那雙眼是多麽的恨他。
他向門口走去,慧跟在後邊不說話。他走近門口問:“你咋光喝湯,那樣的作踐自己?”
“……我愛喝湯,不愛吃幹的。”
“你碗裏哪裏有一條麵?”
“我不愛吃麵。”
“他咋對你那麽凶?像仇人似的。”
“他就是這脾氣。”
“你忍了今,能忍了明?能忍一輩子?”
“我慣了。”
慧向前走,老黑卻不動。“我不知啥時能來?”
慧低頭看著腳尖,老黑說:“我要常來看你。”說著去拉她的手,把她一下擁在了懷裏。
她欲掙脫,他胳膊很有勁。她欲喊卻不敢出聲,她在他懷裏扭動,推他。
他說:“我要背你一下。”他是請求又是強迫。
頭門敞開著,後窯裏又有那雙眼盯著,她怎麽敢答應?即使在窯裏,她也不會這麽輕狂,這麽大年紀了,又不是小孩子家,腿不瘸不跛,身子沒災沒難,背啥呢麽?
“你掙不開。”老黑雙手摟著她,不慌不忙地說。“我想背你一下,你不讓我背,我就不鬆手。”
“你……抱一下行不?”她怯怯的說。
“不!我要背。”
“街上有人來咋辦。”她羞紅著臉,她從未遇過這樣膽大倔強的男人。
“我不管,我隻背你一下。”他乞求她。
“背一下能幹啥嗎?”她哭喪著臉說。
“我背一下,隻背一下。”
慧無可奈何,推不開,又走不掉,她說:“你這人真倔……”
老黑鬆開她轉身半蹲下,抓住她的腿,一縱身站起來,慧頭轟一下,她仿佛被托到了半天上。
“快放下!快放下……”她把聲壓在喉嚨眼求他,用小拳打他的肩。
她清楚的感覺到老黑的手在她的下身摸索,她心裏害怕,伏在他的耳邊說:“黑哥,我求你了,快放我下來,叫人看見,你叫我咋活呀?”
她渾身顫栗的哭了。
老黑慌忙放下她,慌不擇路的跑向門口。她整理好衣服,碎步趕出門,老黑已竄出好遠,兔子樣的歡快。
她心裏很好笑,快快的向窯裏走去。
老黑回到場裏,天已大黑他悄然推門,神不知鬼不覺地鑽進了窯裏,脫了衣服,拉開被子睡了。他太興奮了,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一路上,他和慧在一起,和她說著話兒牽著她的手兒走,說背就背,說抱就抱,慧特聽他的話,他一路蹦蹦跳跳仿佛變成了小夥子。
一路上,他想得沒過癮,回到窯裏,他手沒擦,臉沒洗,慧身子上的那感覺一直存留在他的手上、指縫間,他怕失掉這種感覺,他害怕這種感覺走失,他聞,覺得她還存在,那是慧身上的氣味,他要保存下來,讓她時時刻刻伴隨著自己。
他激動的臉上緋燒,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上可以捅破天,下可以立馬掘一口井,他想起一句極有力量的話,那是一個管教幹部的豪言壯語:“手掰秦嶺山,腳蹬黃河灘,把地球踢得滾蛋蛋。”
他近似一種瘋狂的折磨著自己,直到像爆花機在一種高壓的爆炸聲中,噴出一堆燦爛的米花。
世界顯得格外平靜。
山風像長了腿在山穀中飛跑,窯外像潰退的隊伍走過,一片狼籍。
一陣敲門聲把老黑驚醒。
老毛哭喪著臉來找他:“黑哥,你知道不?老槍又被抓回來咧,斷了一條腿。”
老黑揭了被子跳下床,老毛說:“怪可憐的,疼的殺豬樣的嚎。跑啥呢?這麽多年了,誰跑出去了?”
“人在哪?”老黑問。
“聽說在山下衛生所。”
“走!看看去。”
“你能去,我咋能走?那些當兵的當賊似的防著我。”
老黑推開老毛獨自下山去了。
山下是管教幹部住宿辦公的地方,他很少下去,盡管他已不是犯人,管教幹部大都認識他。他覺得山下孫頭和一些管教幹部從來沒把山上的犯人當人看待,他們覺得看守的不是一群人,是一窩豬、一群羊、一群馬,他們可以任意抽打你、罵你、見你不順眼就收拾你。他們有時在山下呆的煩,就到山上找熱鬧看,甚至練拳腳,犯人們站成一排,由他們任意踢打,踢倒了要很快站起來,不然又一腳一拳打過去,一落空掃了他們的興趣,他們會單個練你,把你當活靶子,幾個人一起練,直打的你鼻青臉腫,求爺告奶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