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太陽如洗,燦爛的陽光淋沐著大地,整個山溝山髂在陽光下露出難得的笑意。
老黃來了,見老槍還睡著,又捧起那張報紙看。
“你摸摸他,看還有氣沒?”一位老者告訴他。
老黃瞪他一眼,沒有去摸。他發現**有血,揭開被子見白紗布已撕開,半截腿的鮮血滲透了紗布、床單。
病房裏的人瞅著老黃,等他發話,問問昨晚的事,他們會氣憤的告訴他。
老黃沒問,他蓋了被子,又開始看他的報紙。
老毛拉痢疾到這裏來看病,他聽了昨晚的事,看著老黃漠不關心的那樣子,他實在忍不住罵開了,“你還算人不?”
老黃聽而不視,繼續看他的報紙。老毛煽了老黃一掌,撕了老黃手中的報紙。老黃不生氣,摸摸火燒的臉,揀起地上的報紙又看起來。
老毛說:“你是人,就去摸摸他,看看他還有氣沒?你倒好,坐這跟爺一樣,得個人來侍候你。”
老黃沒看他,慢條斯理地說:“他血那麽鮮紅,咋會死呢?”“我不想知道,知道也沒用,他們夜晚做什麽事,難道你不明白,還要問嗎?”
老黃不說話,話一出口卻有棱有角。
“你知道老槍昨晚鬧騰的?”
“我咋不知道,他發現自己少了一條腿,能不鬧嗎?”
“神仙!神仙!”病房裏一片唏噓聲,睡在山上就知道衛生所昨晚鬧騰的事,真是個神人。
老槍醒了沒再鬧。有人想勸他幾句,怕勾起他的傷心來,不敢和他說話。
“我想喝水。”
老黃早已把水晾好,送到他嘴邊。說:“自己不要跟自己過不去,有些人有腿,卻不敢走路,怕有閃失,走到資本主義的路上去,為走路而煩惱害怕。現在,還是沒腿的好……”
病號們驚愕地看著他,單怕勾起老槍昨晚的事。老槍默不做聲蒙頭睡了。病號們知道他心裏難受,再不願提那些傷心事。
老黃說:“孫頭早已給你撒下了天羅地網,你能跑脫嗎?”
老毛急了,“你他媽的來侍候他,還是來氣他?”
老黃沒有理老毛繼續說:“就是跑出去能幹啥?你能證明自己不是**犯。”
老毛罵道:“你他媽的哪一壺不開提那壺。”
“男人有那事沒那事是檢查不出來的……”
老槍突然推開被子,吼道:“那我就完了,就無法證明我的清白了!”
老毛火了,“老黃你想幹啥?你不想侍候他算咧!少在這惹他生氣,老槍這幾天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老黃再不說了,又去看那張撕扯了的報紙。
老毛出去,帶進來一個護士,這護士瘦小猴兒臉,老毛和他是老鄉有私交,進來給老槍換血帶,他說:“這血帶不換,過幾天坐了痂,取的時候才難受呢。”
老黃不幫忙,也不理那護士,自己看報紙。
老槍再沒鬧過,病號們不理解,是老毛的熱情感動了他,還是老黃的話刺傷了他。
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了,陽光憋著勁兒射進這灰暗潮濕的病房裏。老槍對這陽光特感興趣,他半躺在**享受這陽光的溫暖,當病號們說起他那天晚上發瘋的事,他不再生氣,也不再罵。
他希望老黃跟他說話,他喜歡和老黃說話,老黃不吭聲,他的話仿佛句句都值錢,輕易不給人施舍。他老是看那張被老毛撕成一塊一塊的看過百遍的報紙,誰也不知他心裏想什麽。這使老槍產生一種想象,國民黨的軍官都是這麽倔強?怪不得吃了敗仗,被趕到一塊小島上去了。
午飯時,人們發現靠牆角的一位老者從早上到下午沒見動彈,有人說:“這小子經常兩頓飯遝到一頓吃,可省咧。”
“這小子一輩子不抽煙,不吃零嘴,到頭來省個棺材錢。”
一位老者說:“有個棺材倒好,真怕他們把你用席片一卷省事。”
“可憐就可憐那些吝嗇鬼,一輩子省吃儉用,積存下來的錢,讓孫頭一網打盡,我就想不通,你不愁吃,不愁穿省下那錢幹啥呀?老鼠給貓攢呢。”
“右派長毛就是吝嗇貨,聽說攢了很多錢,場裏的頭號富翁。”
“上個月死了個老者,枕頭、被子裏到處塞的是錢,整得管教不敢燒,把那被子枕頭打開,一塊一塊的撕著燒了,有人用粉筆給門上寫了一副對聯:活著省下一河灘,死去落個窮光蛋,橫幅:‘光榮人家。’”老黃真能裝得住,他看聖經似的看得入神。
有人說:“誰去摸摸他的鼻子,看有氣沒?要是死了,咱先發發洋財,摸摸他的枕頭被角有多少錢。”
大家笑了,有人上前去摸。
“咋沒氣呢!”大家頭發嗖的豎起來。
“真的?”
“誰不信去摸。”摸者膽戰心驚的縮回自己的**。
老槍說:“誰去再看看,甭嚇人咧。”
老黃說:“甭摸了,早沒氣了。”
“你沒看就知道沒氣了?”
“他身上有一團黑雲。”
“你胡說,你早知道,咋不給大夫說。”
“大夫夜晚就知道他不行了,活不到今。”
大家一陣愕然。
大夫被幾個病號簇擁進來,手裏提著擔架,大夫看也沒看,幾個人就把他抬走了,誰也不敢去摸那枕頭、被角。
後晌又抬進來一個新病人,扔在了那**。
新病人呻吟聲低沉,誰也不敢住那**看,盡管誰都知道那不是死者在呻吟,半夜裏幾個能走動的病員溜出了病房,坐到走廊裏去了。他們寧願坐到外邊挨凍,也不願進病房聽那令人恐懼的呻吟。
老槍還不能下床,他隻好躺在**受罪,盯著房頂數數兒。他覺得,這呻吟聲與那死者的呻吟聲有很大不同,那死者的呻吟長而細,而這位新病人的呻吟短粗而有力,他心裏很明白,也就不那麽懼怕。
一大早,大夫揭開一個病人的被子說:“你今天出院!”
他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我腳上砸斷了三根趾頭,才住幾天?”
大夫說:“你也算病人?沒床位了,上午就走!”
沒有人幫他說話,他抱著腳說:“我走不成,我不敢回去。”
“滾!”大夫推他一把,他栽下床又爬起來。
他扶著牆走了,沒有人送他,走到門口,他說:“我走了。”就哭了。
大夫又讓人抬進來一個病號,扔到那個熱氣未散的**罵道:“他媽的,這幾天來瘟疫了。”
老槍給老黃說:“我不想在這裏呆了,我要出院,再呆下去我就瘋了。”
沒有風的山裏,靜的像月亮裏的白兔和仙女,窯裏的鼾聲,竟使人像誤入了豬圈。
老黑怎麽也睡不著,他一閉眼就想起慧胳膊上那一條條血痕,他咒癱子在那白生生的軟肉上怎麽下得了手,他沒有往她身上看,不知她身上又是怎麽個苦法。那癱子也是怪,打人抓人,專揀那些人看不見的地方打。他在場裏呆了幾天,再也呆不住了,他要去看慧。
“你的魂兒都被後山那女人叼走了。”老驢頭取笑他。
場裏的人都笑他,笑他這幾天魂不守舍,丟三落四,常常見人叫錯名,把瘦猴叫老毛,把老k叫老黃,胡亂叫呢。
月亮如白銀傾泄在山溝山坎上,樹葉樹身上,老黑穿梭在這如夢如畫的林海之中,哼著酸溜溜的**小調。
老黑去了後山,走到村口,就被村民抓了。
夢醒時分,依然是夢,太陽老公公剛一露臉就又嚇縮回去。
抓老黑的是憨二,憨二是癱子的門中人。
老黑上次走後,癱子把慧又捶了一頓,慧起來,再沒有像以前那樣的去照顧他,她走了,回娘家去了。
家裏沒了做飯的,癱子就做難了,他下不了炕,一天兩頓飯得有人給他做,送到他手裏才能吃。他一天還熬得住,兩天、三天過去就花了跟,他不能等死,他從炕上栽下去,摔得鼻青臉腫,鼻子流了血,手一抹抹一臉,他無法去洗,他要活命,向大門口爬去。
他知道,再不爬出這窯,女兒豆豆就見不著他了。鼻血流到他的嘴裏,從嘴角流下去,滴在地上流在胸前,他抹一把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