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她想要盡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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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帶著一峰去村衛生室處理傷口,梁醫生看到吳一峰笑了起來,說自從梁心母子回來,村衛生室的生意都比往常好了不少。嘉怡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無語,原本就不樂意回朗村擔任這個項目組負責人,現在不僅回來了,還是處理家裏的一地雞毛。
等到吳一峰傷口處理完,兩人送他回到舅舅家中。看見外婆正在院子裏麵製作嫁女餅,曉丹姐已經醒了,正在院子裏麵悠閑地打八段錦。梁曉陽三十歲出頭那一年,就意識到熬夜傷害身體,但是長期黑白顛倒的工作作息,根本無法一日兩日調整過來。
互聯網這一行業,夜晚時間是網民上網的高峰時間。晚上在直播間答疑解惑到十二點或者一點,下了直播間煮點夜宵犒勞自己的肚子,再刷會兒手機或者追追劇報複性熬夜,時間一般都要到了三點半或者四點。這要是晚上直播間,遇到一些粉絲的情感故事太過腦殘、糟心或者苦難、悲情,她還需要花點時間清空負麵情緒,避免自己掉陷入精神內耗中。
於是梁曉丹一邊熬夜作死,一邊拚命養生保命,試圖可是對等抵消熬夜帶來的傷害,長命百歲即可,她不求什麽奇跡,從來不敢奢望自己活到一百二三十歲。有陣子她聽說,黃帝內經裏麵要求人遵循早起早睡的自然法則,後來有專家提出反駁意見。說隻要每天睡滿八到十個小時,早睡和晚睡效果是一樣的。
剛開始她還抱著僥幸心理,後來長期實踐發現,都是一些掛羊頭賣狗肉的專家。晚上熬了夜,第二天隻會臉色蠟黃,氣血虧虛。但凡哪天早上家裏有特殊情況,不能讓她睡夠八小時,往往早起以後,她的身體仿佛變成了一個靈魂,走到哪裏都像是漂浮在空中。
從那開始,梁曉丹每天中午起床吃完午飯都要練習半個小時的八段錦,然後給自己煮上一壺養身茶,什麽黃芪、枸杞、玫瑰花、西洋參,雜七雜八的補品一鍋煮水喝,這樣一來才稍稍有了一些安全感。
每年去市裏最好的醫院體檢,她都是一副如臨大敵,又不得不去的模樣,看見醫生搖頭歎氣就害怕,回來等待體檢報告,更是每天緊張到忐忑不安。可真要是體檢報告單出來了,她又害怕看裏麵的內容,感覺身體說不定會報複她,給她整出點什麽毛病出來。
梁曉丹時常感歎,她就是屬於那種又怕死,又熬夜的一類人。
這時,耳邊突然聽見了輕重不等的腳步聲,餘光一瞥,看見吳一峰滿臉掛彩,梁曉丹頓時哈哈笑道:“呀,小笨蛋又被打了呀?嘉怡,看來一峰真不適合回村裏,咱們村裏孩子多野啊,他回來直接KO。城裏的孩子平時被父母拘著,多多少少還是知道輕重。姑姑這要是回來看見寶貝兒子受傷了,恐怕又要出門叉著腰罵街了。”
梁茶這才知道,小笨蛋的出處,原來是曉丹姐。不過細細聽來,沒有貶義的味道,人高馬大的吳一峰,被按上一個“小”笨蛋,倒還有點可愛的味道。這要是“大”笨蛋,那就是另外一層意思了。
陳素芬看見外孫子又被打了,心疼地罵罵咧咧了幾句,說村裏這群孩子太野了,他們父母都在外麵打工,爺爺奶奶忙於生計和地裏的農活,這群熊孩子平日裏欠管教,性子越來越頑劣。
梁茶一旁默默思考,要是以後朗村發展起來,外出務工的年輕人都返鄉創業,那群熊孩子就能變成爸爸媽媽的小綿羊了。剛才看見他們幾個齜牙咧嘴欺負一峰,梁茶的心裏觸動也很大。這可是當下十分敏感的青少年霸淩行為,這群孩子真的是要好好管束一番。回頭他打算逐個“家訪”,提醒孩子們的爺爺奶奶多關注和關心孩子的成長。
“一峰,快給外婆看看,臉還疼不疼?”外婆滿臉心疼:“這是哪家兔崽子打的呀,我的傻外孫,你怎麽不知道打回去呢?”
一峰嘻嘻哈哈笑了兩聲,突然來了一句:“外婆,吹臉!”
陳素芬一下子晃了神,她想起女兒小的時候貪玩受傷,自己就是這麽給梁心那個白眼狼吹臉的,沒想到她還記得,又或是記不得,而是刻在骨子裏麵的肌肉記憶,竟然將這一招用在了一峰的身上。
一旁站著的嘉怡也愣住了,在她和母親為數不多的記憶中,母親曾經給過她那麽一絲絲的小溫暖。
父親離世前一個月,包工頭發了當月工錢,父親拿著錢給母親從鎮上買了一件明豔的衣裳。母親見到那件衣服的款式,知道是當下最流行的款式,第一次對父親露出了一絲笑臉。
那天,她在外麵和村裏孩子鬧著玩,不小心摔傷了膝蓋骨,鮮血淋漓回到家中。想來,也許是母親那天心情大好,不僅沒有責罰她,反而低著頭輕輕給她處理傷口,最後還給她吹了吹傷口。
她永遠記得那天,母親披著一頭長發,發絲烏黑發亮,猶如瀑布。母親給她吹傷口時,將耳邊的發絲挽在耳邊後麵,模樣美麗動人,溫柔至極,渾身散發出香香的味道,像花朵的芬芳。
這一刻,嘉怡心口堵得發慌,有一種喝了咖啡心悸心慌的感覺。為什麽會想起母親的好?她為自己這一刻想起母親的好,感到深深的羞恥,沒想到自己的骨子裏麵還在期待母愛。過去的那些日子,她是如此憎恨這個自私自利且無情冷漠的母親,這一刻仿佛失去了憎恨的目標。
那個在她人生每次經曆黑暗的時刻,總是缺席的母親,給她帶來了最深的痛苦和委屈。忽然之間像是強硬的發絲,得到了高溫的軟化,母親的壞,正在一點一點褪去,形象似乎變得光輝偉岸起來。
可是,嘉怡終究不願意原諒母親對她欠下的債。因為她無法也不願故作大方地原諒她的自私和不負責任。她痛恨自己為什麽對待身邊人的好,時長覺得無動於衷。母親對她那麽一丁點的善意,卻能激起她內心的起伏。
她心想,自己真是何等卑微,何等缺愛,內心深處才會一直記得母親施舍的那麽可憐的一點點的溫存。心口一時間堵得發慌,於是從院子裏麵跑了出去,站在外麵緊緊捂著心口不停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企圖忘了這種糾結擰巴的感覺。
她心想,不如就這樣一直憎恨下去好了,為什麽要想起小的時候,母親給她吹傷口的一幕。她真是一隻可憐蟲,母親那點微不足道的好,似乎正在一點一點努力發酵,像滾雪球一樣越變越大,逐漸摧毀她內心的恨念。
老太太和曉丹不明白嘉怡這是怎麽了,讓梁茶趕緊追出去一探究竟。一峰吵著鬧著要出去找姐姐,被老太太一把拉住了繼續檢查外孫的傷。
“哎喲,外婆的傻外孫,你看看你,長得人高馬大的,別人打你,你怎麽不會還手呢?外婆教你,以後有人欺負你,你不會打架,就扯著嗓門喊救命。”
曉丹有些不厚道地笑了:“奶奶,一峰要是會還手,會喊救命,他就不是傻子了。”
話落,被陳素芬瞪了一眼:“不許胡說,一峰是你表弟。”
梁曉丹撇了撇嘴,小聲道:“我隻認我表妹,我可從來沒有什麽表弟。”
梁茶追了出去,看見嘉怡的背影在顫抖,從身後喊了一聲:“嘉怡——”
嘉怡聽見梁茶的聲音,半晌才轉過身,眼淚如同一串珍珠鏈,從眼眶中滾落而下,閃爍著晶瑩剔透的光芒,讓人不由得想要為她拭去。
梁茶忍不住抬手,又慢慢放下,他知道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去替她擦拭眼淚,隻好心疼地問道:“嘉怡,你怎麽了?”
此刻,嘉怡的心裏既放不下對母親的恨,又無法原諒母親對她造成的傷害,她不知道怎麽做,才能讓自己心裏舒服一點。
這些日子麵對梁茶的時候,她的內心同樣處於糾結擰巴的狀態。她一方麵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梁茶舊情未了。另外一方麵,她的心裏一直都無法忘懷當年北京那場下著鵝毛大雪的夜晚。她無法考證梁茶到底是在網吧度過了一夜,還是和別的女生共度了一夜良宵,一直以來都無法說服自己,隻聽梁茶一麵之詞的解釋。
她隻想盡快離開朗村,這個噩夢一般的地方,逃避梁茶那雙充滿熾熱、關懷、擔心的眼睛。免得梁茶也成為自己內心的心病,母親這塊心病已經足夠讓她精神內耗了。
“沒什麽,剛才眼睛裏麵進沙子了。”張嘉怡這麽解釋,連她自己都不信,哪來的沙子,於是改口道:“也有可能是小蟲子吧,以前眼睛裏麵進了蟲子或者沙子,我爸都教我,大哭一場,髒東西就能從眼睛裏麵流出來。”
梁茶雖然有些半信半疑,但還是靜靜聽著嘉怡自圓其說。
“村民的工作難對接,我擔心拖下去會耽誤施工進度。小劉小王他們不能總是待在朗村,他們應該有更好的發展。剛才謝謝你幫一峰,我先回去了。”說完,嘉怡跑著離開了,似乎不跑著離開,下一秒她就會撲進梁茶的懷裏尋求他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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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茶看著嘉怡的背影,想起剛剛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有了一些明顯升溫。他們一人拉著一峰一隻手,他甚至腦補了一場溫馨的畫麵,幻想他和她結婚了,他們舉辦了一場中式婚禮。
婚禮上,他們穿的裙褂都是光耀叔一針一線手工繡製出來的。他幻想自己是爸爸,嘉怡是媽媽,中間是他們的孩子。孩子兩隻小手被爸爸媽媽牽著,幸福地問著十萬個為什麽。
半晌,梁茶默默苦笑了兩聲。嘉怡不幸的原生家庭,導致她自小就缺乏安全感。即便他們交往的幾年,嘉怡時常因為沒有安全感,經常突擊查崗,在社交平台上對他實施“視監”。但凡發現有女性化的網名給他點讚評論,嘉怡就會和他展開煩人的冷戰。
嘉怡的疑心病很重,疑心病的背後是沒有安全感,這些他都能理解。所以,平日對主動示好女生,他都是一副拒之千裏之外的高冷男神形象,作為男友相當自律。
那次她去北京找他,發現他不在宿舍,第二天就回到了廣州。他回到宿舍,手機充了電,給她回電話,她電話不接,信息不回。無論他怎麽發消息解釋,她隻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將他強行釘在了“劈腿男”的恥辱柱上。
於是,他千裏迢迢從北京飛到廣州,身體已經處於疲憊不堪的狀態,加上幾日沒有好好進食,當時他還發著高燒。腦袋昏昏沉沉的時候,想起嘉怡對自己一直若即若離、忽冷忽熱,可是她在男女問題上,卻對他又上綱上線,經常疑神疑鬼。這些年的積攢,梁茶也感到了心累。嘉怡遲遲不願見他,於是心灰意冷回了北京。
自從嘉怡單方麵宣布兩人分手,梁茶不是沒有再找過她,可是她態度很決絕,很無情,甚至換了手機號碼,連同社交賬號全部注銷,他根本無法聯係到她。後來,他再一次從北京飛往廣州那所大學,卻得知她已經離校實習了。
參加工作以後,他經常往家裏打電話,每次都會有意無意問問嘉怡的近況。父母都不知道他和嘉怡有過一段感情史,當初是嘉怡不允許他對外官宣,一直以來他都是她背後的小男人。
電話裏,他聽母親說嘉怡很久沒回朗村。這次從北京回來,沒想到能遇見嘉怡,更沒想到她會被派到朗村駐場辦公。他沒有刻意詢問,但不能發現,她的處境很像官場上麵的“明升暗降”。
兩人再次相遇,他發覺如今的嘉怡變得越來越成熟穩重知性,也能看出嘉怡高冷事業女神的外殼下麵,藏著一顆脆弱又敏感的內心。
他想救贖她,當她的救世主,可是她還能給機會嗎?他和嘉怡之間或許再無可能,但是他依然想要守護她,即便是遠遠地看著,默默地守候著她。下一秒,腦袋裏麵不禁冒出了“舔狗”這個詞。當嘉怡的舔狗,他一直都是心甘情願的。
梁茶的大學室友曾經問過他一個問題,問他到底貪圖張嘉怡什麽,美色還是智慧?最後,上鋪的好兄弟被梁茶的幾句話忽悠了過去。
他和嘉怡交往幾年,從來沒有像其他在校大學生那樣,每次見麵訂一間旅館翻雲覆雨。即便他每次千裏迢迢從北京飛往廣州,晚上同住一間屋子,他都是訂了標間。
即便他們晚上相擁接吻,但也僅此而已,他從來沒有逾越她半點。他愛她,不帶任何雜質,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嘉怡懷疑他是不是那方麵有缺陷,而他隻是眼神寵溺地告訴她,自己想要等到兩人結婚那天。他愛她,所以願意等,勸她無需感到抱歉甚至自責,在他的眼裏,她比黃金珍貴。
嘉怡回到村委會,看見小劉和小王都不在辦公室,想著他們這會兒應該還在外麵繼續對接村民,心裏頓時有些過意不去。兩人跟著自己來到朗村,遠離了城市的繁華熱鬧,從未當著她的麵抱怨過。
雖然自己此舉也是變相救了他們,陳曼麗上午發微信告訴她,這周集團內部一口氣裁員了二十多名高學曆的年輕人。他們若是繼續留在集團,這次也一定逃不掉。
盡管如此,張嘉怡的心裏還是覺得愧疚,尤其是現在工作進展十分緩慢,她不想讓他們兩個剛畢業不久的小年輕,得不到在正易集團內部鍛煉的機會。
有時候外派駐場並不是一件好事,說得好聽一點,是代表集團開拓新業務,實則意味著他們成了正易集團的邊緣性員工。如果工作結果圓滿,大家皆大歡喜。如果工作持續難啃,停滯不前,最後結局狼狽收場,他們就可以卷鋪蓋走人了。
即便正易集團不催促他們辦理離職手續,他們也沒臉待下去,董事會那幫大股東們很擅長逼走員工,許多大小公司也會經常使用這一招,比如幾年不給邊緣性員工升職晉升加薪的機會,然後隨著物價不停飆升,看你自己走不走。
身處在職場打拚這些年,張嘉怡很清楚一點,職場沒有人情味,沒有公平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