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有餘

第25章 藍顏知己

“老譚……我要見曾榕,我需要……緊急心理谘詢。”

“好,我聯係她。你再堅持一下,我馬上到。”

譚銘之打給曾榕,她建議他們立刻去找黎醫生。於是,他載著馮芸和雨萱來到燕京第六醫院急診科,黎醫生也從住院部匆忙趕來。

黎醫生四十出頭的年紀,瘦高個子,一副冷峻的麵孔。同樣是治療心病的醫生,他遠不如曾榕那般有親和力。

他觀察了馮芸的狀態,又詢問了症狀發生的頻率以及她的孕期健康狀況。

“要吃藥了。”他迅速給出判斷,低沉而飽滿的聲音傳遞出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藥物對胎兒有影響嗎?”譚銘之替馮芸說出了顧慮。

“焦慮狀態對胎兒也不好,我們需要權衡,兩害取其輕。”

“對胎兒不好?您指的是會導致胎動頻繁和早產嗎?”

“遠不止,還可能造成實質性傷害,比如出生後低體重、畸形、智力低下、注意力障礙、自閉症……”

馮芸的關注點一直在藥物副作用上,從來不知道焦慮導致的激素水平變化會帶來如此嚴重的後果。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寧願吃藥。

“都是些安全的藥吧?”她抱著一絲僥幸問道。

“不存在絕對安全的藥。”黎醫生的回答坦誠而客觀,他不會為了寬慰病人而迎合他們心中不切實際的期待,“但我會充分考慮你的情況,選擇適合的藥物,況且你已經是孕晚期了。”

“對了,服藥期間不能哺乳,得讓孩子吃配方奶,這個你要有心理準備。”黎醫生又補充道。

聽到醫生這樣說,馮芸又糾結起來。她沒想到連哺乳都會受到影響。

“配方奶也挺好的……”譚銘之想安慰她,又使不上勁,這方麵他沒有經驗,懂得不多。

黎醫生的一句話給馮芸吃了定心丸,他說:“和母乳比起來,你的身心健康才是給孩子最好的禮物。養育是個長期工程,哺乳方式的選擇,隻是一個很小的環節。”

他說的沒錯。哺乳期不過一年左右時間,而養育孩子到成年長達十八年。她需要一個健康的體魄,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馮芸豁然開朗,與其糾結於母乳喂養問題,不如先讓自己好起來,成為一個身心健康的媽媽。

她信任黎醫生,決心配合治療,不僅僅是為了擺脫焦慮症的困擾,她還想改變自己,換一種活法。以前的活法令她的人生走入死胡同,差點陷入萬劫不複。

首先要改變的就是隱忍的性格,當下最不能忍的是楊礫的出軌行為。她要反擊,絕不姑息。

“老譚,你和我說實話,楊礫是不是出軌了?”

“嗯。”譚銘之不打算繼續隱瞞了,他猜想馮芸今天的焦慮發作一定和這件事有關。

“我想離婚,你支持我嗎?”

“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別虧待自己,也別害怕。我……一直都在。”

是,他一直都在。相識十六年,他早已是她最信賴的人。

十六年前,兩人在大學的“老鄉會”上第一次見麵,那時馮芸剛上大一。譚銘之比她高一屆,在經濟係就讀,馮芸讀的是建築係。

“女孩子讀建築係,好勇哦,要讀五年的,你曉得嗎?”

這是譚銘之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作為搭訕,生硬又無趣,卻與他的學霸身份十分吻合——全是幹貨,且直擊要害。

他遠遠看到這個嬌俏的女孩,鼓足勇氣走到她身邊,在她與別人交談的時候,故作自然地插進一句對白,竟一語道出了馮芸的顧慮:多讀一年書意味著晚一年畢業,遲一年上班賺錢。

哪壺不開提哪壺。

馮芸臉上的笑容瞬間變成了愁容。

一旁的男同學笑得岔了氣:“譚哥哥,你到底會不會跟女孩子搭訕?你要問人家,有沒有男朋友。要是人家說有,你就說‘好遺憾,不過我可以等’,要是人家說沒有,你就應該說‘這麽漂亮居然沒有男朋友,考慮一下我吧’……”

男同學手把手地給他示範起來,教他泡妞的正確姿勢。他羞得滿臉通紅,推開男同學搭在他肩上的手臂:“我才不學你那樣油腔滑調,你去泡你的妞,別管我。”

說罷,他站直身子,扶了扶眼鏡,很快恢複了淡定的神情,隻是耳廓上還殘留著未來得及褪去的紅暈。

馮芸抿嘴一笑,心想:這位姓譚的老鄉還挺可愛的,雖然笨嘴拙舌,卻是個實在人。

她仔細打量了他的樣貌——清秀俊朗,皮膚白皙,高高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眼神清澈而專注。

自那之後,他們總在圖書館、自習室或者食堂“偶遇”。

偌大的校園,萬餘名在校生,這樣的相遇頻率著實超出常理。馮芸同宿舍的姐妹都說譚銘之一定是喜歡她,掐著點在她可能出現的地方“守株待兔”。

馮芸並非感受不到,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和他之間的可能。

大一那年放寒假回家後,譚銘之去她家找她玩。剛一進門馮芸的母親就認出來,他是當年中學裏有名的天才學生。

馮芸原以為母親會鼓勵他倆交往,不想她卻悄悄對她說:“男朋友可不要找這樣的。他爸爸是檢察官,鐵麵無私,得罪了好多人。”

既然母親這麽說,馮芸也就斷了和譚銘之發展下去的念頭,雖然她不知道母親為什麽不讚成她和一個正直的檢察官的兒子談戀愛。

後來,馮芸交了男朋友,她和譚銘之的那份曖昧也就終結了,但友情仍繼續著。平時有事,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幫助她。寒暑假回家、返校也仍舊相約一起坐火車。

那時他們坐的是綠皮火車,搖搖晃晃三十多個小時,才能從燕京回到逸江。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顧她,擺放行李、打熱水、泡方便麵、洗水果……甚至連上廁所,也是他幫她排隊。

馮芸和第一任男友相處了短短半年便分手了。她覺得談戀愛太浪費時間,還是單身一人比較輕鬆自在,可以專心學習。她打算申請提前畢業,所以猛刷學分,把課程安排得滿滿的。

她的好朋友唐雅婷一直仰慕譚銘之,但他總是刻意回避。馮芸勸他考慮一下,人家女孩子方方麵麵都挺好的,又那麽喜歡他。

終於,在她倆上大三,譚銘之上大四的那年,唐雅婷如願成為了他的女朋友。他們兩人在一起後,馮芸主動疏遠了譚銘之,她不想引起唐雅婷的誤會,更不願她難過。

馮芸的提前畢業申請沒有獲得係裏的批準,但是她已等不及要掙錢養家了,於是在大四的暑假去了售樓處做兼職。

大五那年,她一邊做畢業設計,一邊賣房子。唐雅婷則準備考研,她想留在燕京和譚銘之一起。那時的譚銘之已在本校讀碩士二年級了。

畢業後,馮芸正式入職了房地產公司,唐雅婷考研失敗,漂在燕京四處謀職,而譚銘之順利通過考試,成為了博士生。

後來,馮芸和楊礫在一起了,譚銘之和唐雅婷結婚了。再後來,馮芸和楊礫結婚了,譚銘之與唐雅婷的婚姻卻畫上了句號。

畢業後一直沒找到稱心工作的唐雅婷,曾寄希望於譚銘之博士畢業後“考公”或者去大型國企工作,以便將來借助他的人脈為她換一份穩定舒適的工作。但是,譚銘之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去大學當老師,唐雅婷希望落空,兩人從此矛盾不斷,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唐雅婷離開燕京後,再沒有和馮芸聯係過,也不接她電話,不回她信息。馮芸從此失去了這個好朋友。聽譚銘之說,她回到東南沿海的老家後,不到半年便再嫁了,現在應該也有孩子了吧。

自從馮芸和楊礫結婚後,譚銘之就很少聯係她,偶爾發一兩句問候。馮芸的近況,他都是通過楊礫知道的。

楊礫不常去學校,兩人打照麵的機會並不多。隻有每周三下午,他們相約一起打籃球。閑聊間,他從未在楊礫那裏聽他說過對婚後生活有什麽不滿。馮芸兩次懷孕,他都是所有朋友中第一個知道的,楊礫總是迫不及待地最先告訴他。

直到最近,夫妻二人鬧到這般地步,他才知道馮芸的婚後生活並不如意。

在學校裏,他對楊礫和章薇的事有所耳聞,也親眼見過兩人一起吃飯、散步。但他總覺得楊礫不至於沒有底線,能夠把握分寸,做到“發乎情,止乎禮”。

沒想到,楊礫最後還是越過了道德底線。

他該怎麽做才能幫助馮芸呢?去學院領導那裏揭發楊礫?還是勸說他們夫妻二人複合?

楊礫正和章薇打得火熱,勸說能奏效嗎?譚銘之沒有把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如何,他都希望馮芸的生活能夠好起來。

馮芸吃過藥後,很快睡著了。譚銘之輕輕拿走她手裏的遙控器,將空調溫度調高了兩度,又設置為睡眠模式。

雨萱還不困,纏著他講故事。他一連讀完三本繪本,雨萱終於上下眼皮打架,倚著他的手臂睡著了。他把她抱回房間,放在馮芸身邊躺下,小心地給她蓋好被子。

他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馮芸,她睡得很沉,沒有被吵醒。望著熟睡的母女,他忍不住想:“如果我們是一家三口,那該有多好。”

雨萱喃喃夢囈:“叔叔,不要走。”

譚銘之欣喜地笑了,雨萱說出了一個還算完整的句子,雖說是夢話,但也算是康複路上的又一個裏程碑了。

他輕聲回答:“好。”

這一晚,他自作主張地留下了,和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

馮芸早早醒來,看到在沙發上熟睡的譚銘之,幾張文獻資料散落在身邊的地上。她俯身一張張拾起,不經意間瞥見標題——《精神藥物在孕期的應用及安全性研究》。

她心頭一暖。這個不善言辭的男人,總在她最需要的時刻出現,又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關心著她。當她困於情緒時,他已經在幫她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了。

“這麽早就起床了?不多睡會?”譚銘之從沙發上坐起,摸索著找他的眼鏡。

“你看這些,是要轉行學醫嗎?”

譚銘之扶了扶眼鏡,接過馮芸手中的文獻資料:“昨晚睡不著,看了一小會兒,助眠。”

“遇事查文獻,你天生該吃學術這口飯。”馮芸笑笑,“隻是別把時間都浪費在我的事情上,你不也要評職稱了嗎?”

“怎麽是浪費呢?時間用在有意義的事上就不算浪費。至於職稱……隨緣吧。萬一我真的轉行學醫了,豈不是白占一個教授名額?”

“還是別‘萬一’了,專心地做你的經濟學教授吧。我這裏的事,以後盡量不麻煩你。”

“我不覺得麻煩,除非是你……不想見到我。”

“老譚,作為朋友,你做得足夠多了。可我不能那麽自私,隻顧自己。你該有你的生活。”

“我隻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並且樂在其中。你難道……”

“你的心意,我了解。”她打斷了他,“但是我們之間不適合。你看你,一表人才,學術精英,而我呢,失業,即將離異,還帶著兩個孩子,妥妥一個落魄中年婦女,隻會拖累你。你應該找一個更好的。”

“不說這個,我去買早飯。”

“不用了,你回去忙自己的事吧。”

“我沒什麽急事要忙的。”

“那就回家休息。”

譚銘之見馮芸態度堅決,隻好不再堅持。

他走了。大門關上的那一刻,馮芸內心一陣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