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放下
鏟刀刮牆發出唰唰的聲音,聽上去十分解壓。隨著鏟刀的舞動,牆皮載著深深淺淺、新舊不一的黴斑,片片剝落。揚起的粉塵中,滿是歲月的味道,複雜而真實。
“芸妹兒,這些舊獎狀還要嗎?”齊樂用鏟刀輕輕敲了敲牆麵。
“不要了,鏟掉吧。”馮芸平靜地回答,甚至看都沒看一眼。
“鏟掉?”鵬程仰望著滿牆獎狀,對馮芸的決定頗為不解。這些他永遠無法企及的榮譽,在妹妹眼裏好似和廢舊報紙沒什麽兩樣。
“你舍得,老爸可舍不得,天天上樓來看。”鵬程沒說出口的是,他也舍不得。
“老爸舍不得的不是這些獎狀。”
馮芸審視著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詞,想起了兒時那個如饑似渴追求獎狀的自己。
曾經,它們對她而言意義非凡,既可以換來母親難得的笑容與誇讚,還可以替父親找回舊時的夢想和驕傲。
直到她變成了現在的自己,才從中品味出難耐的苦澀與辛酸。
鏟刀緊貼著牆麵來回遊走,過去的榮譽節節敗退,隨著牆皮紛紛落下。滿牆的回憶一點點被抹去,馮芸感覺無比暢快。
褪去牆皮後,牆麵露出斑駁的底色,像一幅待完成的油畫。
“都快過年了,非要沒事找事,搞得屋裏頭灰煙瘴氣的。三個瓜娃子,腦殼進水了......”李淑蘭站在院子裏望著樓上,嘴裏罵罵咧咧。
“莫要在娃娃麵前說髒話,宇晨正是學舌的年紀。”馮父忙捂上外孫的耳朵。
“要你管?”李淑蘭狠狠瞪了老公一眼,又衝著樓上叫喊道:“你說過半天搞完,還要多久嘛?”
齊樂從陽台探出半個身子,狡黠一笑:“我說半天你還真信啊?鏟牆、刮膩子都得兩天工夫,完事兒後晾半個月再刷牆。你就慢慢等著吧。”
“大馬猴,敢騙我?給我下來,看我怎麽收拾你。”李淑蘭又氣又惱,“到處烏煙瘴氣的,讓我們怎麽過年啊?”
“媽,今年就去我家裏過年吧。”鵬程說著,從屋子裏走到陽台,“你不是一直說想去樓房住嗎?今天我們就過去。”
“去你家?”李淑蘭眼睛一亮,原本滿腔怒氣,陡然消散了大半。但她還不想太快下台階,於是假意推辭道:“不好吧......你廚房那個煤氣灶,燒團年飯怕是不夠用。”
“團年飯去外頭吃,齊樂定了江城大酒店的包間。”
“幾時定的?我怎麽不曉得?”李淑蘭麵露不悅,“又是她,馮家的事全都要聽她的了。”
“有個人幫你操心不好嗎?像美霞那樣,啥子事不做,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管,你又要更生氣。氣了不說,還勞累。”
“美霞、美霞,叫那麽親熱做啥子?莫要在我麵前提那個女人,來氣!”
前兒媳的名字成了李淑蘭不可觸碰的逆鱗,直到兒子真的離婚了,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恨胡美霞。
她若有所思地朝樓上望了一眼,似乎是聽進去了老公剛才的話。
馮芸原以為母親又要狂風驟雨般責罵一番,可是院子裏隻傳來宇晨咿呀學語的聲音。她停下手中的動作,靜靜等待風暴,卻依稀聽見母親長長歎了一口氣。
她聽出了那聲歎息裏,有無可奈何,也有一絲釋然。昔日的女王,正一點點放棄領地,走下權力寶座。
“夜晚的逸江真美。”憑窗眺望,李淑蘭感慨萬千,“從前隻曉得站得高看得遠,活了六十二年才發現,站得高,看到的景色也更美。”
“兒子的江景房,你好好享受幾天吧。”
“爸,你說錯了。”鵬程糾正道,“怎麽是‘幾天’?媽在這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兒子的話讓李淑蘭很受用,她的眼眶立刻濕潤了:“鵬程,你是個孝順的孩子。”
“是妹妹的孝心,我拿來借花獻佛了。”鵬程想起了買房之時馮芸的鼎力相助。
李淑蘭仿佛沒有聽見這句話,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回房間睡覺了。
臘月二十七,一家人圍坐在桌邊吃火鍋。眼見外麵的雪越下越大,馮父如坐針氈。
“不行,我必須回家看看菜園子。雪積得太厚,要把塑料膜下的菜苗壓壞了。”
“外頭下大雪,你一把老骨頭,不怕摔倒死球嗎?”李淑蘭表示反對。
“媽,臘月裏,莫說那個字。”鵬程好言相勸,又對父親說:“你莫去,我去。”
“哥,你和齊樂在老宅忙了大半天,還是我去吧。”
“天快黑了,又下這麽大的雪,你一個女人出門不方便......”
“行了,就讓她去。”李淑蘭打斷兒子的話,“沒多遠的路,有啥子不方便?”
話音剛落,一桌人麵麵相覷。李淑蘭對女兒的態度著實令在場的人感到尷尬。她懂得擔心老公,更知道心疼兒子,差使女兒卻毫不手軟。
從前,馮芸以為這是信任。後來,她明白了,這叫漠不關心。
一方傾其所有,一方無動於衷。不管馮芸怎樣努力,也無論母親經曆了什麽,她們之間的情感模式永遠不變。
母愛於她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幻象,隻存在於她無休止的期待中。
隻要見到母親,不切實際的期盼就會死灰複燃,隨著失望毫無懸念地到來,心上的傷疤便又多了一道。
“走,我陪你一塊兒去。”齊樂放下筷子,拉著馮芸出了門。
等不到公交車,她倆隻好冒雪前行。
一路上,齊樂嘴上沒閑著。見馮芸悶悶不樂,她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也曾是個孝順的女兒。家裏沒錢供兩個孩子上學,成績優異的她便放棄了上高中考大學的想法,主動讀了中專,早些出來工作掙錢。
外出打工六年,省吃儉用攢下的錢全寄給了家裏。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家裏給她挑了一戶人家。男方比她大十歲,終日遊手好閑,但能拿出豐厚的彩禮。為了給弟弟湊娶媳婦的彩禮,她咬著牙嫁了。
“嫁到他家,我養豬喂雞、割草種地,沒日沒夜地伺候一大家子。自打我過門後,他們全家人跟癱了似的,隻等著坐享其成。一下子工夫,兒子開始孝順媽了,公公也會疼婆婆了。隻有我是外人,使喚起來不心疼,伺候不滿意了還得挨揍。”
“後來呢?”
“後來因為生不出孩子,他們要趕我走。我尋思著苦日子總算到頭了,可他們說要我家退彩禮。嫁過去四年,還想把彩禮要回去,你說這一家子都什麽玩意兒?”
“那你怎麽辦的?”
“跑了,再也沒回去。說得難聽點兒,我是被爹媽賣出去的,錢也沒到我手裏。就算他們要追債,也不該找我。”
“別怕,就算他們找來了,我哥也會保護你。還有我呢,需要打官司的話,我幫你找最好的律師。”馮芸緊緊挽住齊樂的手臂。
齊樂按住馮芸的手,推心置腹道:“芸妹兒,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聽我一句勸,別在你老媽身上浪費感情了,她心裏根本沒你,也不會有你。”
齊樂的後半句話,猶如冰淩刺入馮芸的胸口。劇痛撕裂了幻想,將殘酷的事實再次擺在她麵前。
從來沒有人如此直白地向她揭示過真相,雖然它是那麽顯而易見。
“我知道,可她不是別人......”馮芸的聲音微微顫抖,“她是我媽。”
“你知道嗎,我和家裏人十年沒有聯係,早就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不孝女,爹媽都當我死在外頭了。但是,我用十年的時間,脫胎換骨,活出了人樣。”
說到人樣二字,她加重了語氣,馮芸聽出了其中的分量。
她接著說:“我們村裏的女人,吃飯不能上桌,掙了錢也不是自己的,跟誰結婚得聽爹媽安排。你說那樣活著有啥意思?我打死也不想回去了。”
“你想她嗎?我是說......你的媽媽。”馮芸無法想象與父母斷聯十年是怎樣的感受。
齊樂不語,眼中泛起霧氣。
“你還好吧?”馮芸從兜裏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她。
“沒事,雪花飄眼裏了。”她揉了揉眼睛。
馮芸看見她眼裏的雪花化了,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聽我勸,遠離你那個油鹽不進的媽,先把自己調理好。隻有你這裏變強了,她才傷不了你。”齊樂拍了拍心口的位置。
她從自身經曆中總結出來的方法,竟與心理谘詢師給出的建議如出一轍。
馮芸想起曾榕提醒過她,想改變母親的固有觀念和態度並非易事,不要對結果報太大期望。與其等待,不如先從原有的情感框架中跳出來,修複創傷,重建自我。
她不由感歎,即便做過多次心理谘詢,也讀過不少書,甚至還考取了心理谘詢師證書,卻終是知易行難,重複犯同樣的錯誤,未能徹底治愈自己。
“她的身體不如從前,我如果這樣做,一來良心上過不去,二來也放不下心。”
“有啥過不去的?又不是以後永遠不來往了。一切都是暫時的。你也不用擔心她沒人管,有我和鵬程呢。就算有需要用錢的地方,我們也能自己解決。”
“謝謝你,齊樂。”
“謝啥?有句話叫做‘因為自己淋過雨,所以想給別人撐把傘’。看你還在坑裏,順手拉你一把。”
不知不覺間,雪停了,前方的路變得清晰起來。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執念是痛苦之源。唯有放下,才能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