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有餘

第70章 團年飯

重逢看似總在不經意間發生,一如年少時的偶遇。

馮芸和齊樂剛打理完菜園子,鵬程開車趕到了老宅。

“哥,你怎麽出來了?她不是讓你在家休息嗎?”

“我騙老媽說上午幹活扭到後背了,出門買些膏藥。”鵬程的笑意中帶著一絲似曾相識的狡黠。

她回想起十九歲那年的雪天,似乎也是臘月二十七,哥哥借口眼傷化膿,助她逃脫母親的控製,赴約去見譚銘之......

一晃十七年過去,青春遠逝,遺憾仍舊留在記憶中。

路過剛竣工的市民廣場,鵬程放緩了車速。馮芸不明白哥哥為什麽要繞道這邊。

“新修的廣場,聽說大年初一要搞揭幕儀式。還記得這裏以前的樣子嗎?”

“以前?”馮芸心中又多一分疑惑,“想不起來了。”

她環顧四周,白茫茫一片裏實在找不到什麽頭緒。

“老電影院啊。”鵬程揚了揚眉梢,似在極力啟發她回憶起什麽。

馮芸輕輕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下去看看吧,廣場修得蠻氣派的。”鵬程將車停在路邊。

馮芸剛下車,齊樂也打開了車門。

“我陪她去,廣場地麵太滑。”說著,她起身要去追馮芸。

“哎,你回來。”鵬程一把拉住齊樂,又衝她使了個眼色。

偌大的市民廣場,人影寥寥,中心位置矗立著一隻巨型“雪球”,兩名環衛工人正在清理上麵的積雪。

隨著厚厚的積雪被掃落,一抹鮮豔的紅色呼之欲出。

馮芸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蓋著紅布的雕塑,台基上黑底鎏金的兩個大字格外顯眼——逐浪。

廣場的一側修建了三十米高的觀景台,極目遠眺,江景盡收眼底。兩岸白雪皚皚,灰藍色的江水緩緩流動。九拱大橋亮起點點燈光,映照在江麵上,如繁星跌落。

江輪駛離碼頭,發出悠長的鳴笛聲。馮芸回過神來,轉身望向雕塑。

環衛工人已將附著於上的積雪清掃幹淨,紅絲絨布貼合著雕塑的輪廓將它緊緊裹住,從觀景台上看過去,宛如一朵遺落在雪地裏的玫瑰。

時候不早,該回家了。

馮芸正欲離去,觀景台另一側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黑色大衣,米色格紋圍巾,黑框眼鏡......久違而熟悉的身影仿佛從記憶深處穿越而來。

短短數月未見,馮芸竟有如隔三秋的感覺。她呆呆站在原地,那身影離他越來越近。

在距她一步之遙的地方,他蹲下身去,撿起了什麽,用手輕輕拍打兩下後遞給她:“你的手套,差點又丟了。”

“謝謝。”馮芸接過手套,“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天。”譚銘之回答,“聽曾榕說,你是前天回來的。”

“嗯。你工作特別忙吧,在準備申請科研基金?”馮芸想聽到肯定的回答,也希望這就是他幾個月來杳無音訊的原因。

“還好,年年如此,今年多一項臨時的申請。”

“哦......你爸媽都好嗎?”

“還沒見到。他們擔心大雪封路,提前回鄉下奶奶家了。”

“你呢,什麽時候回去?”

“高速路封了,不知道哪天能開放。說不定我今年要一個人過年了。”譚銘之無奈地笑笑。

冷風吹過,馮芸打了個噴嚏。譚銘之立刻解開自己的圍巾,給她戴上。

熟悉的溫度和味道在脖頸處環繞,她又感受到那份舒適和安心。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兩人在廣場上並肩而行。

夜空傳來沉悶的砰砰聲,緊接著一陣細碎的“劈裏啪啦”。他們轉過身,江對麵的半空中光影交織,綻放出一朵朵絢爛的煙花。

“總有人等不及,沒到除夕夜就放起了煙花。”馮芸喃喃道,眼中卻寫滿了開心。她好些年沒有看過煙花了。

“也許他們忙碌了一整年,壓抑已久的感情急需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吧。”

譚銘之回想起去年除夕夜和馮芸一起守歲的情景:兩人一邊喝著紅酒,一邊聽著五環外若隱若現的鞭炮聲。

隨著最後一朵煙花消散,夜空重歸寂靜。

“一個人過年多孤單,除夕和我們一起吃團年飯吧。”

“嗯,好。”

大年三十,譚銘之早早出現在鵬程家門口,一手捧著蝴蝶蘭,一手拎著禮盒。

“快進來。”齊樂熱情地招呼著,雙手接過他手中的蝴蝶蘭。

“李阿姨好,馮叔叔好,鵬程哥好,嫂子好......”譚銘之挨個打招呼,聲音略顯緊張。

齊樂聽到嫂子二字,連忙將臉藏在蝴蝶蘭後,嬌羞一笑。

“你倒是學會嘴甜了,有長進。”李淑蘭抬頭打量了他一眼,很快又回到牌局中。她正和千裏玩長牌,雨萱繞在她膝邊觀戰。

“人來了就好,還帶這麽多東西,太破費了。”馮父接過禮盒,低頭一瞥,目光立刻像被粘住了一樣。

“馮叔叔,這是送給你的紫砂茶具。看你喜歡品茶,我特意讓宜興的朋友幫忙定製了一套。”

馮父樂開了花,滿臉皺紋擠成一團,連連誇讚譚銘之是有心之人。

李淑蘭白了老公一眼,不屑道:“看你那個沒見過世麵的樣子,小小茶壺就把你收買了。”

“李阿姨,這是我去長白山出差帶回來的靈芝,對術後康複和提高免疫力有幫助。”

李淑蘭撚了撚手中的牌,隻用餘光掃了一眼,下巴微微抬起:“放在茶幾上吧,我打牌呢,勻不出手來。”

“我的禮物呢?你不會沒買吧?”千裏歪著腦袋,頑皮地衝他眨了眨眼。

譚銘之俯下身,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包:“來,給你的壓歲錢,喜歡什麽買什麽。”

“哇,我發財了!謝謝新姑父。”千裏扔下牌,捧過紅包,興奮地親了一口又一口。

馮芸使勁掐了一下他的屁股,湊到耳邊小聲警告:“別亂稱呼。”

“這是雨萱的。”譚銘之又拿出一個紅包遞給雨萱,疼愛地摸了摸她的頭。

“宇晨的紅包,你替他收著吧,”他走到馮芸跟前,牽起她的手,將紅包放到她手上。

“謝謝。”馮芸莞爾一笑,問道,“準備得這麽周全,早就猜到要來吃團年飯嗎?”

“那豈不是料事如神了?”譚銘之調侃道,“其實本來也要來給叔叔阿姨拜年的,隻不過提前了一點。”

一陣暖意湧上馮芸心頭。分開冷靜的幾個月裏,譚銘之依舊掛念著她,甚至連她的家人也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江城大酒店裝扮一新,處處洋溢著節日氣氛。

門口金桔樹上纏繞的彩燈,歡快地閃爍著。玻璃門上的紅底燙金福字,在燈光映襯下格外鮮豔奪目。造型各異的花式燈籠,錯落有致地懸掛於正大堂中央的穹頂之下。

服務員們身著節日禮服,熱情地迎接一波又一波顧客。

“是手機尾號1206的齊女士預定的包間嗎?這邊請。”

推開包間大門,李淑蘭眼前一亮。

“謔,好氣派的房間。要收服務費的吧?”

她瞅了一眼大圓桌,精致美觀的冷盤和糕點已經擺放就位,折疊成天鵝造型的乳白色餐巾置於高檔骨瓷餐盤中。

“這一頓飯要花不少錢吧?”她又問。

“團年飯,一年吃一次,你就別操心錢的事了。”齊樂挽著她的胳膊,將她帶到主座的位置,“你坐在這裏,安心吃飯就行,我請客。”

“哦喲,我一個女人哪能坐這個位置?讓鵬程坐。”她剛欲起身,又被齊樂按下。

“誰說女人不能坐主座?長幼有序,鵬程是晚輩,坐這裏不合適。”

“哎,讓你坐就坐嘛,一家人還客氣個啥子喲?”馮父素來不喜歡飯桌上的拉拉扯扯,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

一家九口落座後,齊樂吩咐服務員可以上熱菜了,又問千裏和雨萱想喝什麽飲料。

“我要可樂!”

“我要百香果汁!”

“好,安排。服務員,一瓶可樂,一紮百香果汁......再給小寶寶來碗清湯麵......”

齊樂一邊斟酒,一邊像女主人般張羅著。馮芸注意到母親微微上揚的嘴角和眼裏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小猴......不,你叫齊什麽來著?”李淑蘭扶了扶額頭。平日裏“黑皮大馬猴”稱呼慣了,她一時想不起齊樂的本名。

“叫小齊不就行了嗎?”馮父抿了一口白酒,閉眼皺眉,露出既痛苦又享受的表情。

“要你插嘴?少喝點酒。”李淑蘭轉頭凶了老公一句。

“媽,她叫齊樂,你以後可要記住了。”

“哎喲,還沒過門就當老婆一樣維護?鵬程,我快要不認得你了。”李淑蘭揶揄道,惹得鵬程臉上一陣陣發燙。

她轉向齊樂:“小齊,我這個人有什麽說什麽,你莫要見怪。”

聽母親這麽說,馮芸不禁手心捏一把汗,生怕她在團年飯上又搞出幺蛾子,讓大家不痛快。

“你說吧,我喜歡聽實話。”齊樂放下筷子。

“你要是跟鵬程結了婚,準備拿千裏怎麽辦?你們結婚後打算再生一個娃娃嗎?”

她的發問唐突而直接,一下子揪住了大家的心,尤其是馮千裏。他停止撕扯戰斧牛排,怔怔望著那個可能成為自己後媽的女人。

齊樂笑了笑,從容地回答道:“我和鵬程是有結婚的打算,但不是現在。我得先把老家那邊的事情處理好了,再談婚論嫁。至於千裏,我早就拿他當自己的兒子看待了。”

說到這兒,她溫柔地望了千裏一眼。馮千裏的眼淚頓時像斷了線的珠子,奪眶而出。他眨巴著眼睛低下頭,用袖口輕輕抹淚。

“我不能生育,所以你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往後,千裏就是我唯一的孩子。”齊樂的聲音哽咽了起來。

馮千裏放下牛排,起身走到齊樂跟前,怯怯地叫了一聲“媽媽”。

齊樂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抱在懷中。

自出生以來,一直由奶奶帶大的馮千裏,終於在齊樂這裏體會到了母愛。

李淑蘭欣慰地笑了,她一生中最在意的兩個人,總算托付了出去。

團年飯吃得還算圓滿。接近尾聲的時候,李淑蘭突然再次發問:“馮芸,你和小譚之間有什麽打算?”

馮芸與譚銘之對視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回答道:“暫時沒有什麽打算。”

“嗯,我猜就是。你有房有車有工作,用不著靠男人,不結婚也沒事。”

“她哪有房子?租房住著呢。”齊樂忍不住插嘴。

“租房住?你的大豪宅呢?”李淑蘭很是詫異。

“賣了,九月份賣的,正是價格最高點時。”

“辛辛苦苦攢了一套房,說賣就賣了?你買房子不是為了住,是為了賺差價?胡搞!”

“媽,吃團年飯的時候就不要教訓人了嘛!你曉得她為什麽要賣房子嗎?”喝了幾杯酒的鵬程略有些激動。

“鵬程,別說了。”齊樂連忙阻止。

“讓他說。”李淑蘭又拿起了女主人的架勢,“好端端的,你妹妹賣房子做啥?”

“因為我沒用,我沒用......四十歲的人了,撐不起一個家。”鵬程自責道。

“哥,和你有什麽關係?是我自己覺得還房貸壓力大,所以賣掉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啥子原因?”李淑蘭本能地警覺起來,她看女兒的神情像是要宣布什麽重要的事。

“我可能要帶上雨萱和宇晨,出國待幾年。去年給幾所國外的大學提交了入學申請,最近陸續收到了回複。”

“你都三十六歲了,出國讀什麽書?”李淑蘭不解,“再說了,國內不能讀嗎?”

“三十六歲找到了人生新方向,想出國讀個心理學博士,很離譜嗎?至於為什麽不在國內考研,隻能說年齡不占優勢。”

“一點兒也不離譜。芸妹兒,我支持你!”

“哥哥也支持你!家裏有我們,你放心地去吧。”

“芸兒,你真的要出國留學去嗎?”馮父還在努力消化突如其來的信息,他一時搞不清,不舍和震撼,到底哪種情緒更加強烈。

三十六歲也可以重回校園,追逐夢想,他以前怎麽沒想到?

“你不是想讀書沒讀成嗎?現在好了,孝順的女兒替你讀了雙份。”李淑蘭重重地拍了拍老公的肩膀。

沉思片刻後,她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對馮芸說:“去吧,眼不見心不煩,出去了就別再想家。”

鵬程站起來,給自己倒滿一杯酒。他舉起酒杯對大家說道:“我們幹一杯吧,下次聚在一起吃團年飯,不知道是幾年後了。”

“好,幹杯!”

“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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