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愛倫·坡+威廉·威爾遜
這怎麽說呢?冷酷的良心始終阻止我作惡,
這怎麽說呢?
——張伯倫:《法蘿妮德》
我暫且自稱做威廉·威爾遜。何必拿真名實姓來糟蹋麵前這張白紙呢。這姓名早害得我一族人受盡嘲笑、厭惡和憎恨。難道憤慨的風言風語,並沒有將我這族人的無比醜名遠傳天涯?啊,天字第一號無可救藥的浪子嗬!——難道你心如死水,對塵世始終感到冷漠?對人間的榮譽、人間的鮮花、人間的雄心大誌始終感到冷漠?——在你的憧憬和仙境之間,難道並不是永遠籠罩著一重烏雲,稠密、陰鬱、無邊無際的烏雲?
近年來,我遭到難以形容的不幸,犯下無法寬恕的罪行,如果本文中可以不談,今天就不談了。近年來這段日子裏,我突然陷入罪惡的深淵,目前就是單單打算說明這層原因。凡人往往一步步地墮落。仁義道德好比披風,刹那間從我身上一齊飄落。我仿佛邁著巨人般的大步,越過相當尋常的無恥境地,墮入遠勝依拉加巴勒那類滔天罪行的深淵。請容我交代,由於什麽意外——由於什麽事故,才犯下這種罪行。死神一寸寸逼近;死蔭反而使我安下了心。我穿過朦朧的幽穀,一味渴望世人的同情,這無異是說,一味渴望世人的憐憫。隻求他們相信,我多少受了人力無法控製的環境的擺布。但願他們看了下文的細節,替我在茫茫一片罪惡的沙漠中,找到小小一塊天數的綠洲。我要他們承認一件不得不承認的事,就是說,以往的考驗或許不算小,可是,如此考驗,至少凡人從未經受過,當然從未如此墮落過。難道就從未如此痛苦過?難道我當真不是生活在夢中?一切荒誕的幻景真是恐怖絕頂,神怪之至,難道不會把我嚇死?
我這族人素以幻想豐富、性子暴躁著稱;在我繈褓時代,已經顯出完全秉承這種祖傳的性格。一年年成長,就一年年顯著;由於種種原因,害得我朋友實在焦慮,對我自己也是絕對不利。慢慢的我一意孤行了,專愛胡思亂想,心裏忽喜忽憂,一發不可收拾。我父母生性優柔寡斷,又患有跟我類似的先天虛弱症,對我那特殊的壞習性簡直無可奈何。他們曾經費過心血,可是軟弱無力,不得其當,結果終於一敗塗地,我當然大獲全勝。從此以後,我的意見便成了家法;到了少數孩子不用牽著走路的年紀,他們就任憑我暢所欲為,一切都讓我自作主張,隻有名義上不是如此罷了。
我回憶起最早的學校生活,總不免想到英國一個霧蒙蒙的村裏,那幢凹凸不平的伊麗莎白式大房子。村裏有不少疙瘩滿身的參天巨樹,房屋全都異常古舊。說實話,那曆史悠久的古鎮,確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仙境。目前,我仿佛感到綠蔭濃密的大街上那份提神沁脾的涼爽,仿佛聞到無數灌木散發出的那份清香,仿佛重新懷著說不出的欣喜,戰栗的感覺,聽到深沉、空洞的教堂鍾聲,每隔一個鍾頭,冷不防地陰沉沉響了起來,飄蕩在寂靜的蒼茫暮色中;那描繪回紋的哥特式尖塔,就在暮色中沉睡呢。
說不定,詳細地追憶一下那學校的種種情況,和發生的件件事情,我心裏就痛快,抵得上目前能感到的一切喜悅。我眼下即是處境悲慘——悲慘,天呐!居然千真萬確——讀者就會容許我寫上幾段雜亂無章的瑣事,這麽亂跑野馬來找尋慰藉,盡管是微不足道的,不過曇花一現罷了。何況,這些瑣事雖然極其平常,甚至荒誕,但照我看,跟時間地點一聯係,反而顯得意外的重要,因為我認出在當時,命運初次向我隱隱提出了忠告,此後就一直保佑我了。那麽且回憶一下吧。
上文中提到過,那棟房子曆史悠久,凹凸不平。院子廣闊,圍著堅固的磚頭高牆,牆頭塗著一層灰泥,插著碎玻璃。這牢房般的堡壘成了我們活動的天地;每周隻有三次看得到牆外的世界。盼到星期六下午,在兩位助理教師的陪伴下,才可以集體出去一次,到附近田野裏散步;每逢星期日,早晚兩次,照模照樣地排成隊伍,到村裏僅有的一座教堂中做禮拜。我們的校長就是這座教堂的牧師。我經常坐在偏僻的樓座條凳上,望著他邁著莊嚴的步子,慢慢走上講壇,心裏這份詫異和惶惑有多大呀!這位牧師道貌岸然,一臉慈祥;法衣閃著亮,飄飄忽忽;假發套撲滿粉,又硬又大——難道不久前,那個臉色鐵板,身穿鼻煙色衣服,手持銅箍,執行書院中鐵紀的,就是他?啊,真是荒謬絕倫,根本無從解釋!
那笨重圍牆的一角,陰沉沉的開著格外笨重的一扇大門;星羅棋布的釘滿鉚釘,冒出參差不齊的尖釘。一見這扇門,不由人退避三舍!除開上述三次定時定目的出入之外,從不打開;因此每逢巨大的鉸鏈吱軋一響,眼前就出現了無數神妙事物——不少事物,值得認真觀察,值得認真三思。
那遼闊的場地形狀凹進凸出,有不少寬敞的壁凹,最大的三四個連成了一片運動場。地麵平坦,鋪著又細又硬的砂礫。我深深記得上麵既沒有植樹,也沒有設凳,更沒有任何類似的東西。當然都在屋後。屋前有個小花壇,種著黃楊之類的灌木;但說真的,隻有碰到難得的機會,才走過這塊聖地,譬如頭一次進校,末一回離校,還有父母親友來接我們,我們喜洋洋回家去過冬至節,或夏至節。
那幢房子嗬!——多麽古色古香的一所舊廈!——在我眼裏,真是座迷宮嗬!迂回曲折的走廊長得沒盡頭;匪夷所思的翼房多得數不清。隨時隨地都分不出自己究竟在樓上還是樓下。從這一間到那一間,難免不碰到三四級梯階,或上或下。此外,套間多得數也數不清,想也想不到,一間套一間,套來套去套不完,所以我們對這座府邸的看法,跟想到“無窮大”的概念相去不遠。我在裏頭住了五年,和其他十八九個學生分配到一間小寢室,可我始終弄不清這一間究竟在哪個偏僻角落裏。
我們教室是那房子裏最大的一間——我不由認為,這是天底下最大的一間。房間很長,很狹,暗沉沉,低壓壓,哥特式的尖窗子,橡木的天花板。在遠頭陰慘慘的一角,有間八九英尺見方的小屋,是我們校長,牧師勃蘭斯比博士“授課時期”的密室;建築堅固,房門笨重,“老師”不在,我們大家情願活活打死,也不敢開一開門。教室的另外兩個角落裏,還有另外兩個相仿的鬥室,固然遠不及校長那間令人肅然起敬,但照舊叫人毛骨悚然。一間是“古典文學”助理教師的講壇,一間是“英語兼數學”助理教師的講壇。教室四下,橫七豎八地雜亂放著無數課桌課椅,顏色漆黑,陳舊破爛,堆著不少翻黑的書籍,亂得不可收拾;上麵刻滿縮寫字母,還有連名帶姓一齊刻上的名字,稀奇古怪的圖案,還有刀子多次刻下的其他花樣,因此遠在好久前,就麵目全非了。房裏一頭放著一隻大水桶,另一頭擱著一隻巨型大鍾。
從十歲起,我就關在這古老書院的四堵巨牆內,度過五年,心裏倒不氣悶,也不厭煩。童年時代幻想豐富,用不著想到外界的人事滄桑,也不必借此自娛;明明是沉悶、單調的學校生活,偏偏熱鬧非凡,後來在稍為成熟的青年時代,過的雖是奢侈生活,到了發育完全的成年時代,過的雖是罪惡生活,卻沒有這麽熱鬧呢。但我必須認為,在我腦子初步發育的過程中,一定有很多地方迥乎尋常乃至越出常軌的。就常人來說,幼年時代的一切,到了成年時代,難得留下鮮明的印象。一切全是灰暗的影子——依稀、變幻的記憶——對淡淡的喜悅和虛無的辛酸的模糊回憶。可我不是這樣,至今往事曆曆在目,跟迦太基獎章上的字樣一般分明、深刻、經久;在童年時代,我必定像成人,深刻有力地意識到這一切事情了。
可是,事實上——就是世人眼光裏的事實上——有什麽好回憶的呢!清晨夢回醒來,夜晚聞鈴上床;默讀,背誦;定期的半天假日,和散步、運動場,和場上的吵鬧、遊戲、勾心鬥角——由於一種淡忘已久的懾魂魔法,這一切難免引起不少動人的事件,無數有趣的故事,說不盡多少變化無常的感情,講不完多少有聲有色、驚心動魄的刺激。“啊,鐵器時代才是黃金時代!”
說實話,我生來熱情,幻想豐富,目空一切,不久就在同學中出了名;慢慢的,但是自然而然的,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都聽我擺布了;所有同學都聽我擺布了,唯有一個例外。這就是一個跟我同名同姓的學生,雖然我們並沒有沾親帶故;其實倒也不稀奇;盡管我出身貴族,我的姓名卻很普通呢,根據時效權利,看來遠在古時,就成了平民百姓的共有財富。因此我在本文中自稱做威廉·威爾遜——跟真名真姓相去無幾的假名假姓。按照學生的說法,所謂“我們同行”的當中,唯有同名同姓那人,才敢在課堂上的學習方麵,運動場上的運動和吵鬧方麵,跟我較量一下,才敢不盲從我的主張,不遵照我的意思,不用說,無論我在哪方麵獨斷獨行地發號施令,他也都敢橫加攔阻。天下隻有孩子中的大亨,對低能的夥伴的專製,才是無上的絕對的專製。
威爾遜不服我,害得我坐立不安;盡管在大庭廣眾下,我一定要對他作威作福,漠視他那套主張,私下裏卻見他害怕,也不得不認為他那麽輕易就和我並駕齊驅,恰好證明他占了上風,我便益發坐立不安了;既然我不願做他手下敗將,就得不斷鬥爭。可話說回來,其實隻有我自己才承認他占了上風,甚至承認和我並駕齊驅;我們同學不知怎麽竟全蒙在鼓裏,連疑心都不疑心。說真的,他和我較量,跟我作對,尤其是又放肆又執拗地和我抬杠,厲害雖然厲害,但比較隱蔽。看來他既沒有野心跟我作對,也沒有暴躁性子,反使我占他上風。他和我較量,大概單憑一時興起的欲望,才跟我作梗,教我吃驚,害我丟臉;不過有時候,我心裏禁不住交織著詫異、自卑和慍怒,看到他誹謗我,侮辱我,反駁我,竟還帶著一種親熱,絕不相稱,討厭到極點。我隻得認為,他自高自大,目空一切,擺出一臉恩公,儼然以保護人自居的無恥神氣,才會有這種特別舉止。
說不定,就因為威爾遜舉止中這一親熱樣子,加上我們同名同姓,無巧不巧的又是同天進校,書院裏高年級學生當中才流傳開我們是弟兄的說法。高年級學生對低年級學生的事情,往往不會非常認真地調查。其實威爾遜和我家根本不沾一點親,這在前文中我想大概已經說起過了。如果我們是弟兄,不用說,準是雙胞胎;因為我離開勃蘭斯比博士那家書院之後,無意中聽到說,同名同姓那人生在1813年1月19日——這真算得上驚人的巧合,因為那天恰正是我的生日。
說來也怪,盡管威爾遜總和我較量,他那種反對精神也真叫人受不了,害得我不斷提心吊膽,但我對他竟恨不起來。不用說,我們幾乎天天吵嘴,他一邊當著人麵,總是輸給了我,一邊卻好歹想出辦法,讓我心裏有數,得勝的本該是他。可是,我的自尊心,和他那份地道的尊嚴,總使我們保持所謂“泛泛之交”的關係,另一方麵,倒也有不少意氣特別相投的地方,我心頭便滋生一份感情,或許是因為兩人所處的地位,才沒法化成友誼吧。我對他究竟抱的是什麽感情,確實不易理解,連形容一下,也不容易。這種感情錯綜複雜,說也說不清;有幾分意氣用事的敵視,但還不算仇恨,有幾分敬重,較多的是尊敬,不少成分就是畏懼,外加說不盡的好奇,惹得我心亂。對心理學家,倒用不著補上一句,我和威爾遜是一對拆不散分不開的好友。
毫無疑問,我們之間存在著微妙關係,因此我對他的一切攻擊(攻擊真不少,明槍暗箭都有),並不是表示跟他不共戴天,誓不兩立,隻是嬉笑怒罵,冷嘲熱諷,看看不過對他開玩笑,其實卻刺痛了他的心。話又說回來,我在這上頭盡管用盡心機,哪怕方法想得再妙,也難免有失;因為同名同姓那人生來謙遜、沉著、嚴肅之至,碰到欣賞自己那套刻薄的笑話,這份嚴肅真是無懈可擊,絕不肯落人話柄。說真的,我隻找得到一個弱點;他身上有個特征,可能是先天性的病,他的敵手,不像我那樣給他逼得走投無路的,決不鑽這空子——我這對頭冤家的咽喉器官,或者說發育器官有毛病,無論什麽時候,都提不高嗓子,隻會細聲細氣地耳語。我可不放過手邊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鑽這空子。
威爾遜對我的報複,可說是多種多樣,他有一個花招,叫我大傷腦筋。照他那份聰明,開頭怎會發現用如此小事來招我生氣,這個問題我根本弄不清,可他發現了這一著,就常用來害我頭疼。我一向討厭自己這個庸俗的姓,這個非常普通的名字,就算不是平民百姓的名字也罷。這名字好比毒鴆,灌進我耳朵裏,我進校那天,另外一個威廉·威爾遜也到了書院,我對他生氣,為的是他也叫威廉·威爾遜,對此就格外厭惡,因為一個陌生人取了這名字,這名字就會給喊上兩遍;他會經常出現在我麵前;正是這一可惡的巧合,他的日常作業勢必時時和我搞混。
因此,碰到精神上或肉體上,跟這對頭冤家有雷同之處,心頭那份火就愈來愈厲害。我當初還沒發現我們兩人居然同年;但倒看出個子一般高,還看到連身材容貌都像得出奇。我一聽到高年級班中流傳謠言,說什麽我們是親戚,也就不由生氣。總的一句話,隻消聽到人家暗中說,我們兩人的性情、容貌、身份樣樣相仿,我雖小心地不露聲色,私下裏還是大為不安。其實何必疑心我們同學曾將這種雷同之處當作話題呢,他們連看都沒看到這些,隻不過提到我們是親戚罷了,何況這還是威爾遜本人先提出來的。但顯而易見,他卻從各方麵都看到了,還跟我一樣完全心裏有數;他在這種情況下,竟看到那麽多叫人頭疼的事,正像前文交代過的,隻好說是他眼光特別銳利吧。
從他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中,卻看得出他要跟我學得維妙維肖;他這角色演得真叫出色。我的服裝倒容易模仿;我的走路姿勢和一般舉止也不難學像;盡管他發音器官天生有病,連我的嗓音,他都沒放過。我聲音洪亮,這當然不打算模仿,可是,語調竟學得一模一樣;還有他那特別的私語,也成了我嗓音的回應。
目前,我不敢形容,看到這幅活靈活現的肖像(稱做漫畫可不公道),心裏如何六神不安。唯有一點可以聊以**——分明隻有我自己才看到;我也隻消忍受同名同姓那人會心的微笑和異樣的冷笑就行了。他眼看在我心頭播下的種子紮了根,便知足了;我嚐到了他送的苦果,他就仿佛暗暗得意。他這麽聰明地盡力模仿,終於成功,原倒不難博得一片喝彩聲,誰知他偏偏不計較。全校同學竟沒覺出他那套陰謀,竟沒看到他妙計已售,隨著他拿我嘲笑,這真像個謎,我提心吊膽地過了好幾個月,總是解不開。大概是他潛移默化地學了去,人家才沒一下子就看出吧;否則的話,我沒有落人笑柄,八成是因為學我樣的人神氣活現,不屑講究形式(凡是頭腦遲鈍的隻看到畫上的形式),僅僅流露出我本人的全副精神,讓我獨自沉思,暗自苦惱。
我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他對我裝出一副討厭的恩公嘴臉;經常多管閑事,跟我抬杠。這種抬杠時時是不客氣地勸告一番;不是開門見山地勸告,而是來下暗示,打個隱喻。我好生厭惡地受了下來,一年年長大,這份厭惡就一年年厲害。但如今事隔多年,我還是幹脆說句公道話,不妨承認,我不記得有什麽時候,那對頭冤家出的主意是錯誤,是傻事,像他這麽年紀輕輕,看來經驗不足的,犯那種錯誤,幹那種傻事,倒很平常呢;我也不妨承認,他的一般才幹和世故人情要不比我強的話,至少道德觀念比我高得多;我也不妨承認,他那種意義深長的暗示包含了金玉良言,我要不經常覺得不順耳,今天我這個人就可能比較善良,也可能比較幸福,可當初偏偏深惡痛絕,根本不屑一聽。
但事實上,他那樣討厭地監督我,我終於變得倔到了家,我心目中他那份
勁真教人受不了,對他的憤恨就愈來愈露骨了。上文中早講過,和他同學的頭幾年工夫中,我對他的感情倒不難化為友誼;可是,在書院的末尾幾個月中,盡管他平時那副愛管閑事的脾氣,無疑減輕了幾分,相形之下,我心裏反而大大增添了誓不兩立的仇恨。有一次,他大約看出來了,從此以後就躲開我,或者說假裝躲開。
我要沒記錯的話,大約就在那段時期,我跟他大吵了一場,他竟然一反往常,忘了提防,明目張膽地敢說敢為了,這麽露骨倒跟原來個性多少不同,我發現——或者說自以為發現吧——他口音中,神氣裏,外表上不知有什麽,教我開頭不勝驚愕,後來又深感興趣,眼前依稀看到繈褓時代的事——心裏翻江倒海似的湧現一大堆還沒記性那時的事。想要抒述折磨我的心情,最好還是說,我好容易才擺脫這份心理,遠在多久以前的歲月中,乃至無比遙遠的日子裏,我已經認識眼前這人了。話可說回來,這一幻想來也來得快,去也去得快,轉眼間就消失了;我提到一筆,不過是說明我就在那天,跟同名同姓的怪人談了最後一次話。
那幢古舊的巨廈,以及無數翼房中有幾間相通的大房間,是大多數學生的宿舍。但也有不少小角落、小壁凹,其他雞零狗碎;一幢廣廈設計得這麽笨拙,難免沒有零星房間。這不過是鬥室罷了,隻能安頓一個人,誰知,經過勃蘭斯比博士的經濟頭腦一番打算,竟也給布置成宿舍。其中一間小屋就住著威爾遜。
大約在我留校第五年的年尾,也是上文中剛提到的那次吵架之後,一天晚上,人人都入了夢鄉,我就起了床,拿著燈,走出寢室,躡手躡腳地穿過一條條狹窄的走廊,到對頭冤家的臥房裏。我早打算耍一下惡毒的花招,拿他開心,可是總沒得手,如今就有意付諸實現,決心讓他感到深藏我心頭的那份惡意。到了他那間鬥室,我將燈放在門外,蓋了罩子,悄沒聲兒地進去。我走前一步,側耳傾聽他那平靜的鼻息聲。心裏拿準他睡著了,就轉回身,取了燈,再走到床前。**嚴嚴密密地掛著帳子,我要實現計劃,就慢條斯理地悄悄掀開帳子,雪亮的燈光頓時亮閃閃地照在他身上,我眼光也同時落在他臉上。我看了一眼——頓時渾身酥麻,好似冷水澆背,胸口起伏,雙膝發軟,心裏無緣無故地害怕起來,可真受不了。我直喘粗氣,將燈放得低些,湊近他臉龐。難道威廉·威爾遜的容貌就是這樣——就是這樣?說真的,我看清他是這副模樣,可一想到他又仿佛並不是這副模樣,頓時打起顫來,仿佛發了瘧子。這副容貌上有什麽嚇得我這樣驚慌失措的?我定睛一看——心裏的念頭恰似亂麻,轉得我頭暈目眩。他清醒時,可不是如此模樣——的確不是如此模樣。同一姓名!同一麵貌!同一日子進入書院!還有他莫名其妙地死學我的步伐,我的聲音,我的習慣,我的舉止!難道他一貫存心挖苦地學我樣,沒有鬼使神差,真能變成我目前看到的這副模樣?我嚇壞了,渾身發毛,滅了燈,悄悄走出房,馬上離開那古老書院的校舍,一去就不回頭。
我在家裏一味遊手好閑地過了幾個月,不知不覺中就成了伊頓書院的學生。過了短短一段日子,勃蘭斯比博士那家書院中出的事全都淡忘了,至少回憶起來,心情上是起了明顯的變化。這出戲的真相——慘事——無影無蹤了。我這才有機會懷疑自己是否失去理智;我要不奇怪人們怎麽那樣輕易上當,竊笑自己竟然秉承那麽活躍的想象力,根本難得想到這一問題。在伊頓書院過的生活,也不可能使這種疑惑減輕一二。我到了那裏,馬上不顧死活地投入了荒唐生活的漩渦,除去泡沫般的昔日瑣事,一切都給衝洗了,一切深刻或重要的印象都給淹沒了,腦海裏留下的唯有過去生活中的道地**行徑。
話說回來,我可不想在本文中描述荒**無恥的生活——我就是偷偷摸摸地逃避學校當局的耳目,過著這種公然藐視法律的生活。三年工夫的荒唐生活,白白糟蹋了,隻是害我根深蒂固地沾染了壞習慣,此外就是身材長高了,高得有點異常,我過了一星期花天酒地的荒**生活,邀請了一小批絕頂**的學生,到臥室裏來偷偷舉行盛宴。我們在深更半夜碰頭;因為準備吃喝玩樂地鬧個通宵。酒流成河,也不愁沒有其他更危險的**;所以昏天黑地地鬧得正歡,東方早已發白。我玩著紙牌,又喝醉了酒,滿臉通紅地,正粗野不堪地堅持再幹一杯,猛然看到房門一下推開了一半,又聽到門外傳來仆人火急燎毛的喊聲。他說有人請我到門廳去談話,看模樣明明很急。
我醉得暈頭轉向,冷不防給人打擾了,竟沒有吃驚,反倒正中下懷。頓時踉踉蹌蹌往前走,不消幾步,就到了校舍的門廳。低矮的門廳裏並沒有張燈;這時刻根本不準點燈,隻有半圓形窗戶外射進了朦朦曙光。我剛一腳踩上門檻,隻見有個年輕人的身影,個子和我不相上下,穿著件雪白開司米晨衣,式樣新穎,跟我當時穿的一件相仿。借著朦朧亮光,才看到這一切;但他的容貌卻看不清。我剛走進去,他就趕緊邁開大步到我麵前,一把揪住我胳膊,這副舉止一看便知他心裏急得不得了,他朝我耳朵裏悄悄說出這幾個字:“威廉·威爾遜!”
我頓時神誌清醒了。
看到這陌生人的態度,在亮光中看到他翹起一隻手指,指著我,顫個不停,我不由感到無限驚訝;但這並沒有深深打動我的心。一聽到低沉的噓噓怪聲中蘊藏著嚴重的警告,尤其聽到他悄聲說出那幾個簡單而熟悉的字眼,那種語調,腔調,聲調,心頭才禁不住湧起無數往事來,好比觸到了蓄電池的電流,心裏不由一震。我還沒恢複知覺,他卻已經走得不見影蹤了。
這件事雖在我錯亂的腦子裏,留下鮮明的印象,但不久也就淡忘了。說真的,幾個星期來,我始終認真地打聽,或者說一味發瘋似的猜測。我不想裝作認不出那怪人,就是他死不罷休地管我賬,總拿那套含蓄的忠告折磨我呀。不過,這個威爾遜究竟是什麽人,他是幹什麽的?他從哪裏來?他安的是什麽心?這一連串問題都解答不了;我隻弄清楚,他家突然遭到飛來橫禍,在我逃出勃蘭斯比博士的書院那天下午,他隻得離了校。但沒過多久,我不再考慮這一問題了;又專心隻想動身上牛津大學去。不久便到了那裏;我父母的虛榮心真大到極點,我就此得到一筆旅費和一年花銷,這才能隨意過著向往已久的奢華生活——才能跟不列顛那幫神氣活現的豪門子弟,比一比揮霍的本領。
有了那筆幹壞勾當的本錢,我不由興高采烈,那天生的脾氣就此變本加厲,一發不可收拾,拚命大吃大喝,連普通的禮節都不顧了。但掉轉筆頭來細細描寫那放浪行為,可不像話。順便提一筆就行了;在浪蕩子當中,我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要是將一大批新奇的荒唐勾當一一列出,在當時歐洲最最荒**的大學裏,那長長一串日常罪行錄中,我還添得出不少呢。
然而,即使在這家大學裏,說來也難以相信,我竟失去了君子風度,大大墮落,竟至打算摸熟職業賭棍那套下流逐頂的騙術,一旦精通了卑鄙的花招,便經常拿來試驗,叫一些低能的同學上當,我的收入本不算小,借此又可添上一筆。這種事怎能教人相信呢?但事實就是如此。不用說,我肆無忌憚地作奸犯科,是因為喪盡天良,缺德之至,這雖不是唯一原因,但倒是主要原因。這個愉快、坦白、慷慨的威廉·威爾遜,牛津大學中最高貴、最磊落的自費生,照他那幫跟班的說法,他的荒唐不過是年輕人的荒唐,見異思遷的荒唐;他忽發奇想,才會犯錯;他那罪行,不過是輕率而大膽的放浪行為。說真的,我那批不可救藥的無恥夥伴裏頭,有誰不願替他辯護,說他頭腦不正常,哪會疑心他在玩牌上要花招呢?
至今,我在玩牌上,已經一帆風順地要了兩年花招,忽然大學來了一位暴發戶,青年貴族,名叫葛蘭丁寧,據說跟希律士·阿蒂克一樣闊綽,財路也照樣來得容易。我不久就看出他心眼欠靈,自然把他當作好對象了。我常常慫恿地玩牌,還用賭棍的老一套詭計,讓他贏得相當可觀的一筆錢,手到擒來地引他上鉤。這條毒計終於可以實現,我就在自費生普瑞斯登先生的宿舍裏,跟他見了麵,一心巴望成敗在此一局。普瑞斯登先生和我們兩人全是知己,不過,說句公道話,他對我的陰謀倒是絲毫不疑。為了把這出戲演得更有聲色,我早就想法招來八九個人湊成一夥,小心翼翼地將玩牌這事裝作順便提到,在我存心提出騙他上當的圈套裏,發起打牌。要想簡單地談談一件缺德的事,卑鄙的手段絕不能略而不談,在賭博中,這倒是司空見慣,因此實在奇怪,怎麽還有人糊塗得上了當。
我們玩到深更半夜,我這條詭計終於實現,葛蘭丁寧就成了我唯一的對手。我們兩人玩的也是我心愛的“埃卡特”其餘的人對我們一擲千金很感興趣,早扔掉手裏的紙牌,站在周圍袖手旁觀了。這暴發戶闖入了我在上半夜撒下的迷魂陣,喝了個痛快,如今正緊張不安地洗牌、發牌、打牌;我看,他這麽不安多少是喝醉了,但也不是絕對如此。轉眼工夫,他已經欠了我一大筆錢,我冷眼看他喝了一大口紅葡萄酒,果然不出所料,開了口——向我提出,將賭注再加一倍,其實原來的數目已經大得了不得啦。我裝腔作勢,推說不願意,一再不肯,惹得他破口大罵,我才假裝慪氣地依了他,終於答應下來。不用說,那不過證明這條肥羊完全落在我的圈套中了;不出一個鍾頭,他的賭債就加了四倍。他原來喝得滿臉通紅,一時漸漸消褪;真沒料到,如今竟見他臉上一片死白,實在嚇人。我剛說,真沒料到。我曾經起勁地打聽過,據說葛蘭丁寧富可敵國;他眼下輸掉的一筆款子,數目固然可觀,但想來還不至於真的生氣,更不會這樣發急。我一下子生出了這個念頭:他酒剛落肚,就醉倒了。我正想堅決主張不再賭下去,要說這是出於什麽不大純潔的動機,還不如說心裏希望在夥伴麵前保持我的人格,誰知這時意聽到左右那夥人的表示,又聽到葛蘭丁寧突然萬念俱灰地歎了一聲,我才知道我這樣害得他傾家蕩產,他就成了大家同情的對象,連魔鬼也不忍對他下毒手呢。
這時我是怎麽副樣子,可不易說明。大家看到那冤大頭的不幸遭遇,都為難地擺出一副愁容;一時間寂靜無聲,看這夥人中一些比較正經的,怒悻悻地向我投來藐視或責備的眼光,我禁不住感到臉上熱辣辣的。目前我甚至還願坦白說,當時我心裏急得不得了,一轉眼,冷不防地出了件意外,才算鬆了口氣。又寬又沉的摺門一下子砰的大開了,那股衝勁真是勢不可擋,房裏燭火賽過變戲法,頓時全滅了;將滅未滅之際,我們剛好看清有個陌生人走進來,個子和我不相上下,身上緊緊裹著披風。但如今房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隻感得到他站在我們當中。他這麽魯莽地闖了進來,我們不由瞠目結舌,驚魂未定,忽聽得這不速之客開口了。
“諸位,”他悄聲道,這種私語又低又清晰,教人終生難忘,嚇得我魂飛魄散,“諸位,請原諒我這麽冒昧,我不過是來盡本分罷了。那人今晚牌局中贏了葛蘭丁寧爵爺一大筆錢,不用說,他真正的為人,你們還沒認清。我因此向你們提供一個幹脆辦法,讓你們曉得這非拆穿不可的事。你們有便,請把他左手袖口的襯裏搜一下;那件繡花晨衣的大口袋裏,或許找得出幾小包東西,請你們也搜一下。”
他說話之際,大家全不出聲,靜得連繡針掉地都聽得清。說完,他轉身就走了,來也來得突然,去也去得突然。我的心情,描述得出嗎?要描述嗎?難道得說我嚇得要死?千真萬確,實在來不及琢磨了。大家當場七手八腳地把我狠狠揪住,炮火霎時間又亮了。接著他們把我搜了個遍。袖口襯裏中找出了玩“埃卡特”時不可缺少的花牌;晨衣口袋裏找出了幾副紙牌,跟牌局上用的一模一樣,隻不過這幾副就是術語叫做“鼓肚子”的那種;大牌的兩頭微微凸出,小牌的兩邊稍稍鼓起。碰到這麽副牌,上鉤的魚照例直裏砌牌,勢必發現自己發給對手一張大牌;賭棍卻是橫裏砌牌,當然不會發給這冤大頭一張可以計分的大牌。
事情一敗露,任憑他們怎麽發火,我都不會感到難堪,倒是他們默不作聲,滿臉不屑,或是若無其事,一臉冷笑,那才叫人難堪呢。
“威爾遜先生,”我們主人一邊說,一邊彎下腰,拿掉腳下一件極其豪華、皮子珍貴的披風,“威爾遜先生,這是您的東西。”(那天很冷;我臨出房,在晨衣上披了件披風,來到賭牌的地方,才脫掉。)“我看不必搜這件被風(他臉帶冷笑地看著被風的褶襇),再找出您那套玩藝的證據了。說真的,證據已經夠了。但願您心裏有數,您必須離開牛津——不管怎樣,必須馬上離開我的宿舍。”
當時我雖蒙受恥辱,羞愧得無地自容,要不是全神貫注在一件意想不到的奇事上,聽到這番難堪的話,大概早就肝火上升了。我穿的披風是珍貴皮子縫的;有多珍貴,有多值錢,可不敢說。式樣也是我獨出心裁的設計;我在這種無聊事上總愛挑剔,近乎荒唐,猶如花花公子。所以,普瑞斯登先生在房裏把門附近的地上撿起一件披風,交給了我,我竟出乎意外地發現自己的一件早已搭在胳膊上(自然是不知不覺搭上的),還看出遞給我的那件隻是相仿的一件,什麽都相仿,連扣帶都沒兩樣,這一驚非同小可,真近乎恐懼了。我記得那揭我底,害苦我的怪人身上披著件被風;我們這夥人中也隻有我才技披風。我不露聲色,取了普瑞斯登給我的那件披風;人不知鬼不覺地放在自己的一件上麵;繃著臉,瞪著眼,頭也不回地出了房;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就匆匆離開牛津,上歐洲大陸去了,心裏又是恐懼,又是羞愧。
我逃也是白逃。蹇運仿佛洋洋得意地緊緊迫著我,說真的,這正表明蹇運那樣不可捉摸地把我擺布,目前還不過開頭呢。我到了巴黎,簡直還沒站住腳,就看出了新的跡象,這個威爾遜又興致勃勃地管我閑賬了,真是可惡之至。一年過了又一年,我心裏始終忐忑不安。壞蛋!——在羅馬,他不合時宜,鬼鬼祟祟地跟我作梗,不讓我稱心!在維也納,也是如此——在柏林——在莫斯科,都是如此!說實在的,我在哪兒不是怨得暗地咒罵他呢?對這種不可思議的虐待,我終於慌慌張張地拚命逃避了,好似逃避瘟疫;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是白逃。
我三番五次的暗自尋思,問著這一連串問題:“他是什麽人?——他從哪裏來?——他安的是什麽心?”誰知就是想不出答案。接著我十二萬分仔細地研究他亂來監督的形式、方法和主要的特征。但就從這上麵也看不出個究竟來。說實話,他晚近時時跟我作梗,在這無數事例中,分明沒一件不是想破壞我的計劃,阻撓我的行動的,這些計劃要是萬一實現了,未來是難免會造成不幸的災禍的。但對態度這麽神氣的大亨來說,這真是不值一提的辯白!對遭到這麽執拗,這麽不遜地橫加阻撓的獨行其是這樣一種天賦權利來說,這真是微不足道的補償!
我也不由看到,久久折磨我的那人始終小心謹慎、出奇巧妙地存著個怪念頭,穿著和我相仿的衣服,每逢跟我作梗,總想盡辦法,隨時隨地都不讓我看到他的臉。不管他是不是威爾遜,至少這也不過是十足的做作,十足的愚蠢。難道一時間,他還以為在伊頓書院忠告我的——在牛津大學毀了我的——在羅馬不讓我稱心,在巴黎不讓我報仇,在那不勒斯不讓我熱戀,在埃及不讓我那被他誣稱做貪心的欲望滿足的——我的心腹之患,附在我身上的魔鬼,我認不出這人就是我小學時代的威廉·威爾遜——那個同名同姓的人,那個夥伴,那個對頭——勃蘭斯比博士的書院中那可恨又可怕的對頭冤家麽?不見得!——我還是趕緊把壓軸戲唱完吧。
至今我一直苟且偷安,聽憑威爾遜這麽神氣地把我擺布。威爾遜的高尚人格,大智大慧,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本領,我一向肅然起敬,再加他天然生就的和假裝出來的其他一些特征,也同樣使得我產生極為畏懼的心理,我就此知道自己軟弱無能,也由此想到對他那獨斷獨行的命令,盡管不願意聽,但還是盲從的好。誰知最近我卻沉酒醉鄉;教人發瘋的酒力影響了我祖傳的性情,害得我愈來愈受不了管教。我開始訴苦——猶豫——反抗。難道我認為自己愈來愈堅定,折磨我的那人愈來愈遊移,不過是憑空幻想?就算如此,我如今也漸漸感到一種熾烈希望的鼓舞,到後來心底深處終於形成堅定不移、孤注一擲的決心,不願再聽人家支配了。
一八××年,狂歡節之際,我在羅馬參加了那不勒斯總督德·布羅利奧府中舉行的化裝舞會。我在酒桌邊濫喝一通,比平時還喝得痛快;這時刻一間間房裏擠得滿坑滿穀,空氣窒息,逼得我肝火上升。我好容易才擠過亂糟糟的人群,氣得我七竅冒煙;因為我急著想找到年邁昏聵的德·布羅利奧那位又年輕、又**、又漂亮的夫人,請容許我不說出心裏動的是什麽下流念頭。她以前早就無恥地悄悄跟我談過她化裝成什麽角色。我一眼看到她,就三腳兩步地朝她走去。這當兒,忽然覺得有隻手輕輕按上我肩頭,耳邊響起了那終生難忘、細聲細氣的該死私語。
我真氣瘋了,頓時朝著跟我如此作梗的那人轉過身,惡狠狠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果然不出所料,他打扮得跟我一模一樣;身上披著件西班牙式藍絲絨披風,腰際係著條猩紅皮帶,掛著柄長劍,一張黑綢麵具蒙住了臉。
“無賴!”我道,氣得聲音發啞,每說一字,心裏就像火上添把油,“無賴!騙子!大壞蛋!你不該——你不該把我纏死!跟我來,要不就一刀紮死你!”說著不由分說,拉著他脫出人群,離開舞廳,到隔壁一間小會客室去了。
一進房,我氣呼呼地將他推開。他踉踉蹌蹌地跌到牆腳前,我咒了一聲,關上門,叫他拔出劍來。他不過猶豫一下,就幽幽地歎了口氣,默默地拔出了劍,擺開防禦的架式。
這場鬥劍時間當然不長。我受了各種各樣刺激,氣得發了狂,直覺得一條胳膊裏有著無窮臂力。不消幾秒鍾,就拚了命將他逼到壁板前,他頓時落在我掌心中了,我眼都不眨地一劍刺進他的心窩,一次又一次捅著。
這當兒,有人想扭開門栓。我趕緊去擋住,不讓人闖進來,然後馬上回到奄奄一息的敵手身邊。我一看到眼前這番情景,心裏那份驚愕,那份恐懼,人類中有什麽語言可以恰到好處地說明呢?我掉開眼光不過一刹那工夫,但隻消一刹那工夫,房裏上首或者說遠頭的布置,分明起了顯著的變化。原來不見鏡子的地方,如今竟擱了一麵大鏡子;開頭我還當心亂,錯看的呢。我嚇得半死,一步步朝鏡子走去,隻見自己的影子迎麵過來,臉上一片死白,濺滿血跡,腳步搖晃,好似騰雲駕霧。
我剛才說,看來是這樣,其實並非如此。原來是我的敵手——原來是威爾遜,他正呻吟待斃,站在我麵前。麵具和披風早扔在地上,如今還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沒一件不像我的——觸目而奇特的五官沒一樣不像我的,甚至絕對相同,絲毫不差!
那就是威爾遜;可他說起話來再也不像耳語,我還真以為是自己說話呢:
“你得勝了,我服輸了。不過,從今往後,你也死了——對人間,對天堂,對希望都死了心!我活著,你才存在——我一死,請看看這影子,這正是你的影子,瞧你把自己毀得多徹底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