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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埃米爾·左拉+雅克·達摩爾

在努美阿那邊,當雅克·達摩爾注視著海邊空曠的地平線時,往往以為看到了自己的全部經曆:被圍困時的種種苦難、公社的怒火,然後是自己被打得鼻青臉腫,像死了一樣被放逐到如此遙遠的地方,使他痛斷肝腸。這不是一種清楚的幻覺,也不是他樂於進行的動人的回憶,而是一種變得模糊的智慧暗中的深思熟慮,這種思考在遇到某些沒有像其餘一樣那樣消逝、而是依然清晰地呈現在眼前的現象時便會自動出現。

雅克26歲時娶了菲利茜,她是拉維埃特的一個女幹酪商的侄女,一個18歲的高大的漂亮姑娘。女幹酪商租給他一個房間,他是首飾雕鏤工,每天可以掙到12個法郎。菲利茜做過縫紉女工,但是他們馬上就有了一個男孩兒,她就專門撫養孩子和做家務了。歐仁長得很結實。九年以後又生了一個女兒路易絲,她一直很瘦弱,他們花了許多錢請醫買藥,但是日子過得不壞。達摩爾星期一常常喝酒,不過他很有分寸,如果喝多了就去睡覺,第二天回去工作,自認為是個一無所長的人。歐仁12歲就上了工作台,這個孩子勉強會讀寫就自己謀生了。菲利茜很能幹,是個機靈而謹慎的主婦,當父親的常說她或許有點“刻薄”,因為她給他們端上來的常常是蔬菜而不是肉,以便存些錢以防萬一。那是他們最幸運的時期。他們住在梅尼爾蒙當的昂維埃日街的一套房子裏,有三個房間,父母親一間,歐仁一間,一間作餐室,還放著工作台,此外還有廚房和一個給路易絲用的小房間。房子在一棟小樓裏,位於一個院子的深處,不過空氣還算新鮮,因為窗戶外麵是一個拆除建築物的工地,從早到晚都有一些大車來卸下一堆堆瓦礫和舊木板。

戰爭爆發時,達摩爾一家在昂維埃日街住了有10年了。菲利茜雖然將近40歲,但依然顯得年輕,有點發胖,圓潤的肩膀和腰身使她成了本區的美女。相反,雅克卻像幹枯了一樣,八歲的差距也使他與她相比已經顯得老了。路易絲擺脫了危險,但總是像她父親那樣柔弱,是個瘦瘦的小姑娘,而19歲的歐仁卻像母親一樣身高背闊。他們生活得很融洽,隻是有些星期一父子倆要到酒店裏多呆一些時間。這時菲利茜就會賭氣,為他們吃掉的錢發火。有兩三次他們還打了起來,不過都無關大局,這是酒造成的,所以說樓裏沒有比他們更規矩的家庭了。別人提起來,總是把他們當成好榜樣。當普魯士人向巴黎進軍,可怕的失業開始的時候,他們在銀行裏有1000多法郎的儲蓄。對於養大了兩個孩子的工人來說,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因此被圍困的頭幾個月並不太艱難。在餐室裏工作台都閑著,但是他們還吃著白麵包和肉。樓裏有個挨餓的窮鄰居,是個叫貝魯的大高個畫家,達摩爾同情他,有時甚至發善心請他來吃晚飯,不久這位老兄就早晚都來了。他張開大嘴巴狼吞虎咽,吃掉最好的飯菜,使菲利茜既擔心又憤怒,不過他是個愛開玩笑的人,說話風趣,所以最終還是使她消了氣。晚上大家玩牌,一邊罵著普魯士人。貝魯是愛國主義者,他說應該挖坑道,在鄉村挖地道,一直挖到普魯士人在夏蒂茶和蒙特勒圖的炮台下麵,把他們都炸飛。接著他又臭罵政府,說那是一群懦夫,為了讓亨利五世重新上台,他們要向拜斯麥敞開巴黎的城門。他對這些叛徒的共和國頗為蔑視。哼,共和國!接著他把兩肘放在桌上,嘴裏叼著短煙鬥,向達摩爾解釋起他主張的政府來,人人都是兄弟,都有自由,財富屬於所有的人,正義和平等從上到下無處不在。

“像九三年一樣,”他明確地補充說,其實他並不知道當時的情況。

達摩爾神情嚴肅。他也是共和主義者,因為從搖籃裏開始,他就聽周圍的人說共和國有朝一日將會是工人的勝利和全體人民的幸福。不過對於事情發展的方式,他沒有確定不變的看法。所以達摩爾注意地聽貝魯講話,認為他講的話很有道理,他所說的共和國肯定會實現。他心情激動,堅信隻要整個巴黎的男人、婦女和孩子都高唱《馬賽曲》向凡爾賽進攻,就能打敗普魯士人,和外省攜起手來,建立使所有公民都能獲利的人民的政府。

“你要小心,”菲利茜一再滿腹狐疑地告誡,“和貝魯在一起沒什麽好結果。隻要你高興,你就養活他好了,但是讓他自個兒去撞破腦袋。

她也希望建立共和國。1848年,她的父親就是在一個街壘上死去的。不過這件事留下的回憶不但沒有使她氣得發狂,反而使她變得通情達理了。她說處在人民的位置上,她知道怎樣去迫使政府公正行事;她自己要老老實實地做人。貝魯的演說使她既氣憤又害怕,因為這些話在她看來是不合適的。她看到達摩爾變了,拿腔作調,說些不中聽的字眼。然而她更不放心的卻是歐仁聽貝魯講話時的熱情而憂鬱的樣子。晚上,當路易絲在桌子上睡著以後,歐仁叉著手臂,慢慢地啜著一小杯燒酒,一言不發,兩眼盯著畫家,他總會從巴黎帶回來一些不尋常的賣國新聞:有些拿破侖分子在蒙馬特爾向德國人發信號彈,或者有人把成袋的麵粉和一桶桶炸藥倒進塞納河,以便早日把城市出賣給敵人。

“都是些胡說八道!”當貝魯終於決定離去之後,菲利茜總是對兒子這樣說。“你不要昏了頭,你!你知道他在撒謊。”“我自己知道是怎麽回事,”歐仁回答時的姿態很可怕。

將近12月中旬,達摩爾一家吃光了積蓄。政府時時都在宣布普魯士人在外省失敗的消息,要進行勝利的突圍以便最終拯救巴黎。一家人起初並未被嚇倒,總是指望著可以恢複工作.菲利茜創造著奇跡,大家吃著圍困時的黑麵包,過一天是一天,隻有小路易絲沒法消化.這時達摩爾和歐仁像母親所說的那樣不再昏頭了。他們從早到晚無所事事,照常出門,手臂因離開工作台而軟弱無力,他們活得很苦惱,驚慌失措,充滿了古怪而血腥的想像。父子倆都參加了一個步兵營,隻是這個營和其他營一樣,連工事都不出,人們都在營房裏打牌過日子。達摩爾正是在這裏餓著肚子、心情沉重地知道了自己家裏的貧困。聽著這些人和那些人所說的消息,他堅信政府為了成為共和國的主人曾發誓要消滅人民。貝魯說得對:誰不知道亨利五世在夏日耳曼,住在一棟飄揚著白旗的房子裏。不過這些都會結束的。人們這幾天就要用槍托去揍那些為了給貴族和僧侶讓位而任憑工人挨餓和被轟炸的惡棍。達摩爾和歐仁回家時,兩人都為外麵的瘋狂舉動而興奮,嘴裏隻說要毀滅這個世界。菲利茜臉色蒼白,沉默不語,照料著因營養不良又在生病的小路易絲。

然而圍困結束了,簽訂了停戰協議,普魯士人列隊走過香謝麗舍大街。在昂維爾日街,他們吃上了菲利茜到聖德尼斯去弄來的白麵包。不過晚飯很不愉快。歐仁曾去看了普魯士人是什麽樣子,講述著詳細情況,達摩爾揮舞著一把餐叉,狂怒地叫嚷著應該絞死所有的將軍。菲利茜生氣了,奪走了他的餐叉。在後來的日子裏,工作一直未能恢複,他核計之後決定上了工作台:他有一些鑄件,幾個燭台,他想加加工之後賣出去。歐仁坐立不安,幹了一個小時就把活兒丟下。至於貝魯,他從停戰以後便不見蹤影,大概又在別處碰到飯萊更好的地方了。但是在一天早晨,他又麵色通紅地出現,講著蒙馬特爾的大炮事件。到處都築起了街壘,人民的勝利終於來到,他是來找達摩爾的,說現在需要一切優秀的公民。盡管菲利茜大驚失色,達摩爾還是離開了工作台。那時是巴黎公社時期。

接著三月、四月和五月都一天天過去了。當達摩爾感到疲倦、妻子懇求他呆在家裏的時候,他回答說:

“那我的30個蘇呢?誰會給我們麵包?”

菲利茜低著頭。他們的生活來源就是國民自衛隊的報酬,父親30個蘇,兒子30個蘇,有時再分一點酒和鹹肉。此外,達摩爾深信自己的權利,他向凡爾賽軍隊開槍,正如他也會向普魯士人開槍一樣,他相信自己是在拯救共和國,保障人民的幸福。經過圍困時的勞累和貧困之後,內戰的動蕩使他經曆著一場專製的惡夢,他像一名無名英雄般地搏鬥著,決心為捍衛自由而獻身。他不懂公社主義觀念在理論上的複雜性。在他眼裏,公社隻是宣布過的黃金時代,是普天同慶的開始,他更執拗地相信在某個地方,在聖日耳曼或凡爾賽有一個國王,如果讓他進入巴黎,他就要恢複宗教裁判所和領主的權利。他在家裏連一隻螞蟻都不忍踩死,可是在前哨陣地,他毫無顧忌地把憲兵們打倒在地。當他疲憊不堪,被汗水和火藥弄得黑乎乎地回家時,他就在小路易絲身邊一呆幾個小時,聽著她的呼吸。菲利茜也不指望留住他了,她懷著成熟婦女的冷靜等待著這場大動亂的結束。

然而有一天,她竟會讓人注意到這個叫嚷得很凶的大個子貝魯,但並沒有愚蠢得去挨子彈。他巧妙地在後勤部門謀得了一個好位置,不過當他穿著軍裝,佩戴著羽毛飾和飾帶來的時候,依舊高談闊論,讚揚達摩爾的觀點,即有一天要到凡爾賽去抓住所有的閣員、議員和工場主,把他們都槍斃。

“為什麽他自己不去,卻要推著別人去呢?”菲利茜問道。

可是達摩爾回答是:

“住嘴,我盡我的責任。不盡責任的人算他們倒黴!”

四月末的一天上午,有人用一副擔架抬著歐仁到了昂維埃日街。他在摩裏諾時胸口當中吃了一顆子彈。在往上抬的時候,他在樓梯上就斷了氣。達摩爾傍晚回來,發現菲利茜默默地呆在兒子的屍體旁邊。這個可怕的打擊使他倒在地上,她任憑他坐在牆邊哭泣,一言不發,因為她沒什麽可說,若是要說一句話,她就會喊出來:“這都是你的錯!”她關上了小房間的門,輕手輕腳,怕嚇著了路易絲。她還去看了看父親的哭聲是否吵醒了孩子.當他站起身來,他久久地注視著鏡子對麵的一張歐仁的照片,年輕人穿著國民自衛隊的軍服。他拿了一枝筆,在照片下麵寫了“我要為你報仇”,並寫了日期,簽上名字。這使他感到了一點安慰。第二天,一口蒙著大幅紅旗的棺木把屍體運到拉歇茲神甫公墓,後麵跟著無數的人,父親光著頭走著,看著使黑木棺材顯得更黑的血紅的旗幟,他心裏充滿了凶狠的想法。在昂維埃日街,菲利茜守著路易絲身邊。一到傍晚,達摩爾便回到前哨殺憲兵去了。

終於到了五月,凡爾賽軍隊進入了巴黎。他兩天沒回家了,和他的營一起撤退,在熊熊大火之中守衛著街壘。他什麽都不知道了,隻是在硝煙中開火,因為這是他的責任。第三天早晨,他又出現在昂維埃日街,衣服成了碎片,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兩眼發呆。菲利茜替他脫了衣服,用一條濕毛巾給他洗手,這時一個鄰居說公社社員們還守在拉歇茲神甫公墓,凡爾賽軍隊沒法把他們趕出來。

“我到那裏去,”他隻說了一句。

他重新穿上衣服,拿起他的槍。但是公社的最後一批保衛者不在高地上,不在歐仁長眠的光禿禿的地方。他模模糊糊地希望自己就在兒子的墓穴上被打死。但他甚至走不到那兒了,幾發炮彈炸毀了巨大的墳墓。在榆樹當中,一些國民自衛隊員還躲在陽光下發白的大理石後麵,向穿著紅色軍褲爬上來的士兵們開槍。達摩爾一到剛好被抓住。他的夥伴有37人被槍斃了,他能逃脫這次不經審判的處決真是奇跡。由於他的妻子剛剛為他洗了手,他又沒有開槍,人家也許就饒了他。另外他也累得渾身發僵,被這麽多的恐怖弄得昏頭昏腦,以至再也記不起後來日子裏的情況了。這些日子對於他一直是模糊的惡夢:在陰暗的地方呆了不知多少時間,在太陽下沒命地走著,在喊叫和鞭打聲中穿過目瞪口呆的人群。當他擺脫這種稀裏糊塗的狀態時,他已經在凡爾賽成了犯人。

菲利茜來看他,總是臉色蒼白而又平靜。當她告訴他路易絲健康好轉的時候,他們相對無言,不知說些什麽好。她走時為了使他鼓起勇氣,又對他說他的案子正在辦,他會出獄。他問道:

“那貝魯呢?”

“哼!”她回答說,“貝魯太平無事……他在軍隊進來三天之前就溜了,人家也不會去打擾他。”

一個月以後,達摩爾要到新喀裏多尼亞去,他隻是被判處流放。他沒有任何軍銜,若不是他坦然承認從第一天起就開槍的話,軍事法庭本來也許會釋放他的。在最後一次見麵時,他對菲利茜說:

“我會回來的,帶著小女兒等我。”

當他頭腦遲鈍、心情沉重地麵對海邊空曠的地平線時,在模糊的記憶裏達摩爾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這句話。他常常吃驚地發現夜已降臨,遠方有一個久久地發光的斑點,像是一艘船的航跡劃破了越來越濃的夜色。他感到自己應該站起來到波浪上去,沿著這條白色的路離開,因為他答應過要回去的。

在努美阿,達摩爾循規蹈矩。他找到了工作,人家說他有希望被特釋。他是一個極為和氣的人,喜歡和孩子們玩耍。他不問政治,很少和同伴們往來,孤獨地生活著。人們所能責備他的是他喝酒的次數越來越多,而且喝醉了也好像好孩子一樣熱淚盈眶,獨自在睡覺。他的特釋看來不成問題,但有一天他卻不見了。人們目瞪口呆地得知他和四個同伴一起越獄了。兩年來他收到過菲利茜的一些信,起初來信,後來就越來越少,以至沒有了。他自己常常寫信,但三個月過去了仍無回音。於是他對也許還要等上兩年的特釋感到絕望,乘大家沉浸在第二天會後悔的狂熱時刻冒險越獄。一個星期之後,在幾裏外的海邊發現了一隻破碎的小船和三個逃亡者**的,已經腐爛的屍體,證人們斷定認出了其中有達摩爾。因為身材和胡子都一樣。經過短暫的調查,辦了手續和一份死亡證書,並且根據已接到有關部門通知的寡婦的要求寄往法國。整個新聞界對這次冒險都深表關注,全世界的報紙都登載了極富戲劇性的越獄和結局悲慘的故事。

然而達摩爾活著。別人把他和他的一個同伴弄混了,而且令人驚訝的是這兩個人並不相像,隻是都長著長長的胡子。一踏上英國的陸地,達摩爾就和奇跡般地活下來的第四個越獄者分手了,他們永遠沒有再見麵,那個人大概死於差點也使達摩爾送命的黃熱病。他第一個想法就是寫信通知菲利茜。但是他撿到一張報紙,上麵登著他越獄和死去的故事。從這時起,他感到寫信很不妥當,人家會截獲這封信,讀了之後明白真相。讓所有的人以為他死了不更好嗎?誰也不會再來打擾他,他可以自由地回到法國,等待大釋。這時可怕的黃熱病使他在一家偏僻的旅館裏躺了幾個星期。

當達摩爾開始康複的時候,他感到一種不可克服的庸懶。幾個月裏他都很虛弱,渾身無力。這場熱病似乎使他失去了從前的一切欲望。他什麽都不希望,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菲利茜和路易絲的形象淡漠了。他總是看得見她們,但是十分遙遠,像在雲霧之中,有時他猶豫著要不要認她們。當然他一旦身強力壯,是要去找她們團聚的。後來當他能起床之後,他又專心於另一個計劃。在去找妻子女兒之前,他夢想掙一筆財富。他在巴黎能做什麽?他會餓死,不得不上他的工作台,也許連活兒都攬不到,因為他覺得自己已老態龍鍾了。相反,如果他到美洲去,幾才月就能掙10萬多法郎,他耳朵裏灌滿了百萬富翁的神奇故事,但他隻要掙這個小數目也就夠了。他會到別人指給他的金礦去,那裏所有的人,以至最卑賤的挖土工,過上六個月也會富裕起來。他已經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他要帶著10萬法郎回到法國,在萬森旁邊買一棟小房子,和菲利茜、路易絲一起,靠三四千法郎的利息過著被人遺忘、擺脫政治的幸福生活。一個月後達摩爾就到了美洲。

於是他在奇特而又平庸的種種冒險中,開始了任命運捉弄的動蕩生活。他經曆了各種各樣的苦難,碰過大大小小的運氣。有三次他相信終於有了自己的10萬法郎了,但是一切都從他手中流走,被人偷去了。他在最後的努力中自己也失去了勇氣。總而言之,他艱辛備嚐,賣力幹活兒,仍然連一件襯衣都沒有。走遍了天涯海角,命運把他送回了英國。從那裏他到了布魯塞爾,甚至到了法國的國境線上,然而他不再想回去了。從他到美洲的時候開始,他不再給菲利茜寫信。三封信沒有回音,他得出了幾種假設:有人截獲了他的信,或者他的妻子死了,或者她自己也離開了巴黎。隔了一年,他還做過一次徒然的嚐試。為了不讓人拆他的信而暴露自己,他用假名寫信,和菲利茜談一件虛構的事情,指望她會認出他的筆跡並明白是怎麽回事。久久沒有回音似乎使他失去了回憶。他是個死人,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與他有關。將近一年時間他在一個煤礦裏,在地下幹活兒,不再見到陽光,他徹底消失了,除了吃和睡再沒有其他想法。

一天傍晚,在一個小酒店裏,他聽一個人說大釋已經通過表決,所有的公社社員都回去了。這個消息使他醒了過來。他受到了震動,感到需要和別人一起回去,查看看那裏他住過的街道。最初這隻是一種本能的衝動,後來到了車廂裏,他的頭腦活躍起來,想到現在他如果能找到菲利茜和路易絲的話,在陽光下就又有了他的位置。他的心中又升起了希望,他自由了,要公開地尋找她們,最後他相信會發現她們非常寧靜地呆在昂維埃日街的屋子裏,桌上鋪著台市,似乎在等待著他。一切都會說清楚的,隻是一些小小的誤會。他要到市政府去,說出自己的名字,全家重新開始從前的生活。

巴黎北站的人群熙熙攘攘。當旅客們出現的時候,人群發出了一些歡呼聲,這是一種瘋狂的熱情,有些人用手臂揮舞帽子,有些人張嘴大叫著一個名字。達摩爾有一會兒感到害怕,他不明白,以為這些人是順便路過來譏笑他的。後來他聽出了人們歡呼那個名字,是個和他乘同一列火車來的公社委員,是一個人民為之歡呼的缺席被告者。達摩爾看到他走過,養得胖胖的,眼睛濕潤地微笑著,為這次歡迎而感動。當這位英雄被擁上馬車之後,有人建議把馬解開。如潮的人群擁擠著湧進拉法耶特街,很長時間都看得見馬車在海浪般的人頭上緩緩移動,像一輛凱旋的坦克。達摩爾則被人擁擠推搡,好容易才走上環城的林蔭大道。沒有一個人注意他。在苦澀的推搡之中,他又想起了他的一切痛苦,凡爾賽、渡海、努美阿。

但是在環城大道上,他的心情卻激動起來。他忘記了一切,似乎是在巴黎剛剛下班,安詳地回到昂維埃日街去。留在他身後的10年如此忙碌又如此混亂的生涯,好像隻是人行道的延續。不過在這種像從前一樣自由自在地回家的習慣之中,他還是有點兒驚異。環城大道更為寬闊,他停下來看一些招牌,對於在這裏看到它們頗為吃驚。這不是用腳踏上這個他所懷念的一角土地時的坦然的歡樂,像是在唱著抒情老調的柔情之中,混雜著重見這些熟悉的舊事物時卻隱約感到陌生的不安情緒。當他接近昂維埃日街時便更加心緒不寧。他感到渾身無力,不想再走得更遠,似乎有一場大難在等待著他。為什麽要回來?他回來幹什麽?

終於到了昂維埃日街,他在家門口過了三次都沒能進去。對麵的煤炭鋪不見了,現在是一家水果店,他本想去問問坐在門口的老板娘,但感到她是如此健壯,在店裏正襟危坐,以至不敢問了。他寧願不怕冒險,一直走到門房。有多少次他曾這樣向左轉過去,走到路的盡頭,去敲那小小的玻璃窗!

“請問,達摩爾太太在這裏嗎?”

“不認識……我們這裏沒有這個人。”他呆住了。從前的門房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女人,眼前這個卻幹瘦矮小,脾氣很壞。她懷疑著盯著他,他又說:

“達摩爾太太也許留下了地址?”

“沒有,不知道。”

他還要問下去,她發火了,威脅說要叫她的丈夫來。

“嘿!您就別刺探這棟房子裏的情況了……有不少人進來。”

他慚愧地囁嚅著退了出去,為自己開線的褲子和肮髒的舊襯衣感到恥辱。他低著頭在人行道上走著,然後又回來了,因為他不能就這樣決定離去。否則就是他痛斷肝腸的永別。人家會可憐他,會告訴他一些情況。他抬起眼睛,看著所有的窗戶,觀察所有的店鋪,盡量定下神來。在這些貧寒的房子裏,解除租約的事屢見不鮮,10年足以更換了幾乎所有的房客。何況他的謹慎之中夾雜著羞愧之感,即一種被嚇壞後的孤僻,一想到會被人認出來就怕得發抖。當他重又走下這條街時,終於瞥見了一些認識的麵孔,一個女煙販、一個雜貨商、一個洗衣女工、一個從前供應他們麵包的老板娘。他猶豫了一刻鍾,在這些店鋪門口走來走去,尋思自己敢跨進哪一個店,內心的鬥爭使他極其痛苦,渾身冒汗。由於沒有膽量,他才決定進麵包店,因為老板娘像從麵粉口袋裏出來一樣白哲,是個無精打采的女人。她看著他,並沒有從櫃台裏出來。顯而易見,她認不出這個由於暴曬而皮膚發黑、頭頂光禿,麵孔有一半被又硬又長的胡子遮住的人。這使他膽子壯了一些,他用一個蘇買了一個麵包,硬著頭皮問道:

“在您的顧客當中,有沒有一個帶著小女孩兒的女人?……達摩爾太太?”

老板娘想了一會兒,然後用懶洋洋的聲音說:

“哦,對了,從前可能……不過是很久以前了。現在我不知道了……見的人太多了!”

這種回答應該使他滿足了。在以後的幾天裏,他又來更大膽地向人們打聽,但是發現到處都是同樣的冷漠、同樣的忘卻,說的情況互相矛盾,使他更摸不著頭腦。總而言之,似乎確定無疑的是,在他去努美阿之後大約兩年,甚至就在他越獄的時候,菲利茜離開了這個區。但是沒有人知道她的地址,有些人說是在格羅卡尤,另一些人說在貝爾西。人們對小路易絲連想都想不起來。這算完了,一天傍晚他坐在環城林蔭大道的一張凳子上哭泣,對自己說不要再找了。他會成為什麽樣子呢?巴黎對於他似乎空無一物.他返回法國的盤費已經用光。有一陣他決心回到比利時的煤礦裏去,那裏一片漆黑,他曾經毫無回憶地生活過,在沉睡的泥土下麵像一隻野獸那樣自在。然而他留了下來,卻始終貧苦,挨餓,無法為自己找到工作。他到處遭到拒絕,人家都認為他太老。他才55歲,但是10年的苦難使他瘦骨鱗峋,人家以為他有70歲了。他像一隻狼似地遊蕩,他想去看看被公禮燒毀的建築物的工地,找一點給孩子和殘疾人做的雜活。一個在市政廳幹過的石匠答應讓他看守工具,但是遲遲不能兌現,他餓得要死了。

一天在巴黎聖母院的橋下,他注視著流水,像要自殺的窮人一樣的眩暈,他猛然離開欄杆,差點兒撞翻了一個行人,那個穿著白襯衫的個子高大的家夥罵了起來:

“該死的畜生!”

然而達摩爾張著嘴,眼睛盯著這個人。

“貝魯!”他終於喊了出來。

他確實是貝魯,隻是變得漂亮了,容光煥發,更顯年輕。自從回來之後,達摩爾常常想起他,但是到哪裏去找這個每半個月就搬一次家的夥伴?這時畫家睜大了眼睛,當對方聲音顫抖地報出名字之後,他不肯相信。

“這不可能!開什麽玩笑!”

不過他最後還是認出來了,他的驚歎聲使人行道上的人開始圍攏過來。

“可是你已經死了!……你知道,我當時怎麽料想得到!人是不會這樣嘲弄世界的……這麽說,瞧,你真的還活著?”

達摩爾說話聲音很低,求他別說了。貝魯覺得這實在滑稽,最後用手臂把他拉到聖馬丁街的一家酒店裏。最後提出了連珠炮般的問題,他想知道一切。

“等一等,”當他們在酒店的一張桌旁坐下之後達摩爾說。“最要緊的是我的妻子怎麽樣了?”

貝魯神情驚愕地盯著他。

“怎麽,你的妻子?”

“對,她在什麽地方?你知道她的地址嗎?”

畫家越來越驚愕了。他說得很慢:

“當然,我知道她的地址……那麽你是不知道這件事情了?”

“什麽?什麽事情?”

這時貝魯大笑起來。

“哎!這件事可就氣人了。怎麽!你一點都不知道?……可是你的妻子又嫁人了,我的老兄!”

拿著酒杯的達摩爾把杯子放回桌上,他的手抖得那麽厲害,酒都從手指縫裏流了下來。他用襯衣擦著手指,聲音暗啞地反複著:

“你說什麽?又嫁人了,又嫁人了……你肯定嗎?”

“當然羅!你死了,她又嫁人,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不過很滑稽,因為你現在複活了。”

可憐的人臉色蒼白,結結巴巴,畫家便把詳細情況告訴了他。菲利茜現在很幸福。她嫁給了巴蒂涅勒的僧侶街上的一個屠夫,他是個鰥夫,她把他的生意做得很興旺。屠夫名叫薩涅爾,是個60歲的大胖子,保養得好極了。店在諾萊街的拐角上,它是本區顧客最多的店鋪之一,有漆成紅色的柵欄,招牌的兩個角上畫著一些金黃色的牛頭。

對這個店的描述使可憐的人驚呆了,他做了個茫然的手勢作為回答。先考慮考慮再說吧。

“那麽路易絲呢?”他忽然問道。

“那個小女孩?哦!我不知道……他們也許把她弄到什麽地方去了,省得麻煩,因為我和他們在一起時沒見過她……這是真的,他們總可以把孩子還給你,因為他們要她也沒用。可是你又不像參加婚禮的樣子,和了個20歲的女人在一起你會怎麽樣呢?不怕你傷心,在街上人家簡直會給你兩個蘇。”

達摩爾低下了頭,聲音硬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貝魯又要了一升酒,想安慰他一番。

“瞧瞧,真見鬼!你既然還活著,就快活點吧。還沒有完全絕望。總有辦法的……你要怎麽做呢?”

於是兩個人深入進行了一場無止境的討論,不斷重複著同樣的理由。畫家有些話沒有說,就是達摩爾被流放之後,他為菲利茜健壯的肩膀所著迷,曾極力想和她一起生活。然而她寧肯喜歡屠夫薩涅爾,一定是貪圖他的錢財,所以畫家對她懷恨在心。他在要了第三升酒之後,大聲說:

“我若是處在你的位置上,我就到他們家去,我要住下來,那個薩涅爾如果糾纏不休,就把他扔到門外去……華竟你是主人,法律站在你這一邊。”

達摩爾逐漸喝醉了,酒使他蒼白的麵頰變得血紅。他一再說要考慮考慮,但是貝魯一直在慫恿他,拍著他的肩膀,問他是不是一個男子漢。他當然是個男子漢,而且他曾多麽愛她,這個女人!他仍然愛著她,為了再見到她,他可以放火燒掉巴黎。那好!他還等什麽呢?既然她是屬於他的,他隻要把她收回來就行了。兩個男人都酩酊大醉,嗡聲嗡氣地大聲嚷嚷。

“我現在就去!”好容易才站起來的達摩爾忽然說道。

“好極了!剛才你太膽小了!”貝魯喊著。“我和你一起去。”

於是他們向巴蒂涅勒走去。

在僧侶街和諾萊街拐角上,圍著紅柵欄和畫著金黃色牛頭的肉店看起來富麗堂皇。白色的台布上放著大塊的肉,一排排羊腿則分別放在一些有花邊的紙袋裏,像一束束花一樣形成了一些花環。大理石桌子上有幾堆肉,已經切好並剔除筋骨的肉塊,粉紅的小牛肉,鮮紅的羊肉,牛肉的油脂上都有大理石花紋的印跡。一些銅盤、磅稱的梁和架子上的吊鉤閃著亮光。在這個鋪著大理石、向陽開著的明亮的肉店裏,洋溢著健康的快樂氣息,鮮肉的香味似乎使家裏所有的人都麵色鮮紅。

店鋪裏麵沐浴著街上透進來的陽光,菲利茜在一個高高的櫃台上忙碌著,四周有擋風的玻璃。在令人愉快的反光中,在肉店粉紅色的光影裏,她在櫃台裏顯得容光煥發,那是過了40歲的豐滿成熟的女人的鮮豔氣色。她幹淨利落,皮膚光滑,烏黑的頭發,潔白的衣領,微笑著忙忙碌碌,具有一個出色的女商販的莊重。她一手拿筆,一手數著櫃台裏的錢,顯示著一個店鋪的誠實和景氣。幾個夥計在切肉、過秤,吆喝著份量,顧客們絡繹不絕地經過櫃台,她收著錢,同時聲音親切地和他們談論著本區的新聞。這時有一個矮小的婦女,一臉病容,付兩塊排骨的錢,她用難過的目光注視著這個女人。

“15個蘇,對吧?”菲利茜說。“還沒見好嗎,韋尼埃太太?”

“哦沒有,沒有見好,我的病是老毛病了,吃什麽都全吐出來。最後醫生說我應該吃肉,可是太貴了!……你知道不,煤炭商死了。”

“這不可能!”

“他的病不是胃,是肚子……兩塊排骨要15個蘇!買家禽可沒這麽貴。”

“哦太太!這不是我們的錯,韋尼埃太太。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麽混日子呢……怎麽回事,夏爾?”

她一邊聊著和找錢,一邊卻用目光留心著店裏,她剛剛瞥見一個夥計在和人行道上的兩個男人說話。夥計沒聽見她叫,她就提高了嗓門。

“夏爾,他們要幹什麽?”

然而她不用等夥計回答,便認出了進店的兩個男人中走在前麵的那一個:

“哦!是您,貝魯先生。”

她的樣子不大高興,嘴唇緊閉,略顯輕蔑地撇了撇嘴。兩個人從聖馬丁街到巴蒂涅勒,一路上去過好幾個酒店,因為路程很長,他們又因為總是大聲爭論不休而口幹舌燥,同時也感到十分激動。在對麵的人行道上,當貝魯說著“瞧!就在那兒!”並以一個突然的手勢把在櫃台鏡子裏顯得如此漂亮和年輕的菲利茜捐給他看時,達摩爾心頭一震,這不可能,這應該是路易絲,她和她母親就是這麽相像。因為菲利茜肯定要老得多。而這個富麗堂皇的肉店,滴著血的鮮肉,閃亮的銅器,這個用手數著一堆錢、穿戴像個有產者的女人,使他失去了憤怒和勇氣,產生了一種真正的恐懼。他羞愧滿麵,想拔腿逃走,想到要進去便臉色發白。他樣子醜陋,胡子拉碴,襯衫肮髒,這位太太決不會再問意跟他。他轉過腳跟,想順著僧侶街溜走,以免被人瞧見,但貝魯拉住了他。

“哦天殺的!你是個這麽沒有血性的人!……那好!讓我去替你耍耍這個老板娘!要不分掉她一半羊腿和財產我就不走……你快點走好不好,你這個落湯雞!”

於是他逼著達摩爾穿過街道,然後向一個夥計打聽薩涅爾先生在不在店裏,當得知屠夫在屠宰場以後,他第一個走進去,以便抓緊時機。達摩爾跟著他,心頭發緊,如同白癡。

“您要些什麽,貝魯先生?”菲利茜用不大動聽的聲音問道。

“不是我,”畫家回答,“而是我的夥計有些話要對您說。”

他躲在一邊,現在達摩爾就和菲利茜麵對麵了。她盯著他,他尷尬得要命,備受折磨,垂著眼睛。起初她厭惡地撇了撇嘴,平靜幸福的臉上露出對這個老酒鬼、這個窮相畢露的可憐蟲的反感。但是她一直盯著他,突然,雖然沒說過一句話,她臉色發白,差點兒叫出來,手裏的錢幣落在抽屜裏清脆地叮當作響。

“您怎麽啦?您病了嗎?”好奇地站著不走的韋尼埃太太問道。

菲利茜做了一個手勢,讓別人都走開。她說不出話,艱難地站起來向店裏麵的餐室走去。不用她招呼,兩個男人跟在她後麵走了進去。貝魯冷笑著,達摩爾總像怕摔倒一樣,盯著鋪上鋸木的石板。

“嗨!這倒有點滑稽!”韋尼埃太太獨自和夥計們呆在一起時喃喃自語。

夥計們有一會兒停止切肉和過秤,交換著驚異的目光。不過他們不想牽連進去,於是又幹起活來,一副漠木關心的樣子,不搭理這個女顧客的話,她用不快的目光打量著他們,手裏拿著兩塊排骨走了。

在餐室裏,菲利茜似乎認為還不夠僻靜,又推開了一扇門,讓兩人進了她的臥室。這是一個布置整齊、封閉幽靜的房間,掛著白色的床罩和窗簾,一隻掛鍾,擺著一些漆得發亮的桃花心木家具,沒有一絲灰塵。菲利茜倒在一張藍色棱紋平市麵的扶手椅裏,反複說著這幾個字:

“是您……是您……”

達摩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打量著房間,不敢坐下,因為椅子在他看來太漂亮了。所以又是貝魯先開口。

“不錯,他找了你半個月了……後來他碰到了我,我就把他帶來了。”

接著,似乎他感到需要請她原諒:

“您知道,我不能不這樣做。他是我從前的夥伴,看見他落魄到這種地步,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這時菲利西已稍許平靜下來。她是個最通情達理、也最有毅力的女人。當喉嚨不再哽咽的時候,她就想擺脫這種無法忍受的困境,於是開始進行極其困難的解釋。

“好吧,雅克,你來有什麽要求?”

他不答話。

“確實,”她繼續說,“我又嫁人了。不過我沒有錯,這你知道。我以為你死了,你也沒做什麽來消除我的誤解。”

達摩爾終於說話了。

“不,我給你寫過信。”

“我向你發誓沒有收到你的信。你了解我,知道我從來不撒謊……還有,瞧,我抽屜裏還有證書。”

她打開一張寫字台的抽屜,急急忙忙地抽出一張紙遞給達摩爾,他神色木然地看了起來,那是他的死亡證書。她又說:

“當時我孤零零的,有個男人願意使我擺脫貧困和折磨,我讓步了……這就是我的全部過錯。我想幸福,聽任了這個念頭的**。這不是犯罪,對吧?”

他聽著她說話,低著頭,比她自己更卑微、更尷尬。然而他抬起了眼睛。

“那我的女兒呢?”。

菲利茜又戰栗起來。她結結巴巴地說:

“你的女兒?……我不知道,我沒有女兒了。”

“什麽?”

“是的,我把她放在我嬸嬸那兒……她逃跑了,她變壞了。”

達摩爾有一會兒一言不發,臉色平靜,似乎沒明白是怎麽回事。隨後如此尷尬的他竟對著五鬥櫥猛擊一拳,打得如此有力,使一個貝殼盒子在大理石台麵當中跳動起來。不過他沒有來得及說話,因為兩個孩子,一個六歲的男孩和一個四歲的女孩剛剛推開門,欣喜若狂地撲上去摟住菲利茜。

“日安,小媽媽,我們到街那頭的房園裏去了……弗朗索瓦絲說是該回來了……哎,你知不知道,那兒有沙子,水裏有小雞……”

“好了,別來煩我,”母親嚴厲地說。

她叫女仆:“弗朗索瓦絲,把他們帶走……真蠢,在這種時候回來。”

孩子們傷心地退了出去,女仆也被太太的語氣所刺傷,生氣地推著他們走。菲利茜怕得要命的是雅克把孩子偷走,他可以把他們扔在自己的背上逃跑。貝魯雖然沒人請他坐,卻在第二張扶手椅裏平靜地伸直了身子,在此之前還對他的朋友耳語一番:

“薩涅爾的孩子……嗯?孩子們長得倒快呢!”

門又關上之後,達摩爾又在五鬥櫥上擊了一拳,喊道:

“不能就這麽算了,我要我的女兒,而且我要你回去。”

菲利前渾身冰涼。

“你坐下,我們談談,”她說。“吵吵嚷嚷沒什麽用……這麽說,你是來找我的?”

“不錯,你要跟我走,而且馬上就走……我是你的丈夫,唯一的好丈夫。哼!我知道我的權利……對不對,貝魯,這是我的權利?……好了,戴上帽子,要是你不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們的事情,就乖乖地聽話。”

她盯著他,她大驚失色的麵孔不由自主地表明她已不再愛他,他又老又窮的狼狽相使她害怕和惡心。什麽!她如此白皙、如此豐滿,現在已習慣了闊太太的一切舒適,要重新跟這個像幽靈似的男人去過從前艱難的窮日子?

“你不肯,”看出她表情的達摩爾又說。“哎,我明白,你習慣了在櫃台前當太太,而我既沒有漂亮的店鋪,也沒有裝滿了錢、讓你隨意擺弄的抽屜……何況還有剛進來的兩個孩子,看來你對他們比對路易絲照顧得好……你丟了女兒,當然也不會把她父親放在眼裏!……不過相反都一樣。我要你回來,你也會回來,或者我就到警察局那裏去,讓他派憲兵把你帶到我那兒去……這是我的權利,對不對,貝魯?”

畫家點了點頭,這個場麵使他覺得非常有趣。可是當他看到狂怒的達摩爾說著說著已忘乎所以,而菲利茜則筋疲力竭、幾乎要哭出來和支持不住的時候,他認為自己該扮演一個漂亮的角色。他介入進來,以說教的口氣說道:

“不錯,不錯,這是你的權利,不過應該考慮考慮,應該動動腦筋……我自己總是行為端正。在什麽都沒決定之前,最好和薩涅爾先生談談,既然他不在這兒……”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下去,但換了一種假裝受感動的戰栗聲調:

“隻是我的夥伴很心急,處在他的地位,很難等下去……哦!太太,您要知道他多麽痛苦就好了!現在他分文不名,餓得要命,到處都不留他……剛才我碰到他的時候,他從昨天都沒有吃過東西了。

菲利茜從害怕轉入一種突發的憐憫,忍不住熱淚盈眶,哽咽無語,這是一種對生活感到悔恨和厭惡的無邊的悲哀。她叫了一聲:

“原諒我,雅克!”

接著她終於能說話了:

“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不過我不想讓你不幸……讓我來幫助你。”

達摩爾作了個粗暴的姿勢。

“哦當然,”貝魯迅速地說,“這所房子裏裝滿了東西,足以使你的妻子不讓你餓肚子……你就是不接受錢,也總能收下一件禮物。您哪怕隻給他一點牛肉,他也可以用來熬一些湯,對不對,太太?”

“哦!他要什麽都行,貝魯先生。”

然而他又敲打著五鬥櫥大聲說:

“謝謝,我不吃這種麵包。”

隨後他死盯著他的妻子說:

“我要的隻是你,而且會得到你…留著你的肉吧!”

菲利茜退縮了,重又感到厭惡和恐懼。達摩爾這時變得十分嚇人,說要把什麽都砸碎,怒罵不絕。他要女兒的地址,搖晃著扶手椅裏的妻子,嚷著是她賣掉了女兒,她被發生的一切驚呆了,不為自己辯解,一再用遲疑的聲音說她不知道地址,不過一定可以從警察局打聽到。達摩爾已經坐到一張椅子上,發誓說魔鬼也別想讓他動身,但最後卻突然站起來,更用力地又擊了一拳:

“那好!天殺的!我走……對,我走,因為我樂意……你等著對你沒壞處,等你那個男人在這兒的時候我再來,我要收拾你們,他,你,孩子,這個該死的破店……等我來了你再瞧吧!”

他邊用拳頭威脅著她邊走了出去。其實他對這樣結束感到輕鬆。留在後麵的貝魯很高興能在這些麻煩事當中插上一腳,以和解的口氣對她說:

“別害怕,我不會離開他……應該避免鬧出什麽事來。”

他甚至大膽地抓起她的手來親吻。她聽之任之,疲憊不堪,如果她的丈夫把她抱在懷裏,她也會跟他走的。然而她還是聽著兩個男人穿過店鋪的腳步聲。一個夥計用大切肉刀在砍一大塊羊肉。幾個聲音在報著份量。於是她又被一個出色的女商販的本能拉回到櫃台明亮的玻璃當中。她臉色慘白,但非常鎮靜,似乎沒有發生過什麽事情。

“收多少錢?”她問道。

“哦7法郎50蘇,太太。”

她馬上找了零錢。

第二天,達摩爾運氣來了:石匠讓他到市政廳工地上去當守夜人。於是他就這樣看守起10年前他參與燒毀的建築物來。總的來說工作不重,是一種使人遲鈍變蠢的活兒。夜裏他在腳手架下麵遊蕩,聽著各種聲音,有時就在灰泥口袋上睡著了。他不再談起回到巴蒂涅勒去。可是有一天貝魯來請他吃午飯,在喝第三升酒時他嚷著第二天要去大鬧一場,但第二天他並未離開工地。從那以後就成了規律,他隻有喝醉以後才大發雷霆,要求恢複自己的權利,空著肚子時便憂鬱地想心事,似乎有點羞愧。畫家最後也不取笑他了,一再說他不是一個男子漢。可是他依然認真地喃喃自語:

“是該把你們都殺了!……我在等機會。”

一天傍晚他走了,一直走到蒙塞廣場,然後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一個小時之後又回到了工地。那天他相信看到女兒在市政廳麵前經過,大樓大樣地坐在一輛華麗的四輪馬車的座墊上。貝魯表示願意替他去找,肯定24小時之內就會發現路易絲的地址,但是他拒絕了。知道了又有什麽用處?然而他見到的女兒可能是穿戴漂亮的美人,坐在有兩匹大白馬拉著小跑的馬車裏,這種想法卻使他心裏難受,他更傷心了。他買了一把刀並給他的夥伴看,說是要給屠夫放血。他覺得這句話很有趣,不斷地開著玩笑翻來複去地說:

“我要給屠夫放血……每個人都要輪到,不是嗎?”

當時貝魯把他在時代街的一個酒店裏留了幾個鍾頭,說服他不該給任何人放血。這樣做是愚蠢的,因為人家先就把您的頭砍下來了。說著又拉住他的手,要他發誓不去幹這種醜事。達摩爾固執地一再嘲笑說:

“不,不,每個人都要輪到……我要給屠夫放血。”

一天天過去了,他沒有給屠夫放血。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似乎加速了災禍的來臨。人家把他從工地上辭退了,認為他不稱職:在一個暴風雨的夜裏,他睡著了,被人偷走了一把鏟子。從此他又餓得要命,徘徊街頭,他用貪婪的目光盯著烤肉店,卻放不下麵子去乞討。然而貧困不但沒有激勵他,反而使他日益遲鈍。他彎腰曲背,越想越傷心。現在他連一件幹淨的襯衣都沒有,可以說他不敢再在巴蒂涅勒露麵了。

在巴蒂涅勒,菲利茜生活在連續不斷的驚恐之中。達摩爾來過的那天晚上,她不想向薩涅爾講這件事情,到了第二天,她又為前一天的沉默而深感後悔,沒有勇氣再說了。所以她始終戰栗不安,以為她的第一個丈夫時時都會進來,設想著一些殘酷的場麵。最要命的是店裏的人會懷疑出了什麽事情,因為夥計們在冷笑,按時來買兩塊排骨的韋尼埃太太收回零錢的樣子也叫人不放心。一天傍晚,菲利茜終於撲上去樓住薩涅爾,哭著向他承認了一切。她重複了她對達摩爾說過的話:這不是她的錯,因為人死了是不該再複生的。60歲的薩涅爾依然精力充沛,他是個正直的人,安慰了她一番。我的天,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過會處理好的。難道就不能妥善處理了嗎?他是個有錢的樂天派,生活安定,所以他主要是感到好奇。我要見見這個幽靈,和他談談。他關心這件事,以至於八天過去了對方還沒來,他就對妻子說:

“那好,這是怎麽了?他放過我們了?……要是你知道他的地址,我去找他,我去。”

她懇求他安穩地呆著,於是他又說:

“哦可是,我親愛的,這是為了讓你安心呀……我眼看你精神不好,這事兒該結束了。”

菲利茜的確消瘦了,可能發生的悲劇威脅著她,而等待悲劇又使她更為焦慮。終於有一天,屠夫正在對一個忘記給小牛頭換水的夥計發脾氣,她臉色蒼白地來對他含糊不清地說:

“他來了!”

“哎!好極了!”薩涅爾馬上平靜下來說道。“讓他到餐室去。”

然後又不慌不忙地對夥計說:

“多用水洗洗,已經有臭味兒了。”

他走進餐室,看到了達摩爾和貝魯。他倆一起來是由於湊巧,貝魯在克利希街遇見了達摩爾。貝魯本來已不常去看他,討厭他窮,但知道他要去僧侶街,便怒氣衝衝地責備他不通知一聲,因為這也是我貝魯的事呀。同時又教訓了他一通,說不能讓他去幹蠢事,攔住人行道逼他把刀子交出來。達摩爾聳聳肩膀,一副執拗的模樣,打定主意不吭聲。無論貝魯怎麽說,他隻是回答:

“你願意的話就來,但是不要煩我。”

在餐室裏,薩涅爾就讓他們倆站著。菲利茜帶著兩個孩子躲到自己的房間裏,把門緊緊地鎖上,她坐在門後,發狂地把孩子摟在胸前,似乎要保護他們,守住他們。同時卻伸著因焦急而嗡嗡作響的耳朵,但什麽都聽不到,因為她的兩個丈夫在隔壁房間裏都感到尷尬,默默地相互注視著。

“那麽,就是您了?”薩涅爾終於問道,好說點兒什麽。

“不錯,是我,”達摩爾回答。

他感到薩涅爾很體麵,因而自慚形穢。屠夫看起來剛過50歲,是個英俊的人,麵色紅潤,頭發剃光,沒有胡子。不穿外衣,係一條雪白的大圍裙,煥發出快樂和活力。

“是這麽回事,”猶豫不決的達摩爾又說,“我不是要對您說話,是要對菲利茜。”

這時薩涅爾已恢複了鎮定。

“哦,我的夥伴,我們談談吧。見鬼,我們彼此都沒有什麽可指責的,既然誰都沒錯,為什麽要互相抗磨呢?”

達摩爾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一隻桌腳。他用嘶啞的聲音喃喃地說:

“我不恨你,讓我安靜些,您走開……我是想和菲利茜說話。”

“要是這樣,不,您不能和她說話!”屠夫平靜地說。我不想像上次一樣,讓您弄得她非常苦惱。我們不用她也可以談……何況隻要您通情達理,一切都會順利解決。既然您說還愛她,您就看看情況,考慮考慮,做使她幸福的事情。”

“住嘴,”對方突然狂怒地打斷他的話。“您要麽什麽都不管,要麽就不好收場了!”

貝魯以為他要把刀子從口袋裏掏出來,趕緊裝出賣力的樣子站到兩人當中,但是達摩爾把他推開。

“你也讓我安靜點!……你怕什麽?你是個白癡!”

“冷靜點!”薩涅爾反複地說。“人一發火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聽著,如果我叫菲利茜來,您要答應我謹慎行事,因為她很**,您像我一樣了解她。我們誰都不想毀了她,對吧?……您會講道理吧?”

“哼!要是我不講道理,我一來不等您開口就先把您掐死了!”

他說話的聲調是如此深沉和痛苦,屠夫似乎也大為震驚。

“那麽,”他說,“我去叫菲利茜……哦!我是很講道理的,我明白您想和她討論這個問題,這是您的權利。”

他走到房門口,敲了敲門。

“菲利茜!菲利茜!”

但是房裏毫無動靜,菲利茜一想到這樣見麵就渾身冰涼,呆在椅子裏無法動彈,把孩子樓得更緊了,他終於不耐煩了。

“菲利茜,你就來吧……你這麽做很蠢。他答應講道理的。”

最後鑰匙在鎖孔裏轉了一下,她出來了,又小心地把門關好,以便使孩子們有個藏身之地。又是一陣尷尬之極的沉默。這種事情真是活見鬼,貝魯總是這麽說。

達摩爾慢慢地說著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薩涅爾則站在窗前,用手指掀起一塊小窗簾,假裝看著外麵,以便顯示他在這樁事情中的寬宏大量。

“聽著,菲利茜,你知道我從來都不是壞人,這你也可以說說……怎麽!我今天來不是為了先說我不是壞人的。一開始我想在這兒把你們都殺了,後來想想這樣做對我沒有什麽好處……我寧願讓你自己選擇。我們照你的意思去做。不錯,既然法庭的審判對我們也無能為力,就由你來決定你最願意怎麽做好了。回答我……你願意跟誰走,菲利茜?”

可是她說不出話來,激動得梗住了。

“那好,”達摩爾又以同樣暗啞的嗓子說,“我明白,你是要跟他走……到這兒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事情會怎麽樣……我也一點都不怨你,我認為你畢竟還是有道理的。我,我是完了,我一無所有,到頭來你也不愛我了,而他,他使你幸福,何況還有兩個孩子”

菲利茜驚慌失措地哭著。

“你不該哭,這不是責備你。事情這樣過來了,就是這麽回事……我之所以想再見你一麵,就是要對你說你可以放心睡覺了。因為你已經選定了,我也就不折磨你了……事情過去了,你再也不會聽人談起我了。”

他向門口走去,但是深受感動的薩涅爾大聲喊住了他:

“啊!您真是個正直的人,您……不能就這麽走了,您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不,謝謝,”達摩爾答道。

貝魯吃了一驚,感到事情結束得很滑稽,當夥伴拒絕邀請的時候,他真是顯得憤憤不平了。

“至少我們要喝上一杯!”屠夫又說。“見鬼,您肯在我們家裏喝一杯酒嗎?”

達摩爾沒有馬上接受。他用目光慢慢地在整潔、明亮、裝飾著白色橡木家具的餐室裏掃視了一圈,然後目光停在用流滿眼淚的麵孔祈求他的菲利茜身上,說:

“好吧,就喝一杯好了。”

於是薩涅爾欣喜若狂,大聲說:

“快點兒,菲利茜,拿杯子來。我們不用女仆……四隻杯子。你也來碰杯…哦,我的夥伴,您非常高尚地接受了邀請,您不知道您使我多麽高興,因為我喜歡好心腸的人,而您就是一個好心腸的人,您,我打包票。”

這時菲利茜雙手戰栗地在餐具櫥裏尋找林子和一升酒。她暈頭轉向,什麽也沒找到,薩涅爾隻得去幫助她。等杯子斟滿以後,大家圍在桌邊幹杯。

“祝您健康!”

達摩爾在菲利茜的對麵,要伸長手臂才能碰到她的杯子。兩人默默相視,目光裏包含著他們的過去。她抖得厲害,聽得見她的水晶玻璃杯的叮當聲和高燒般的牙齒的格格聲。他們不再以你我相稱,像死了一樣,今後隻活在記憶裏了。

“祝您健康!”

當四個人都幹杯之後,極度的沉默中傳來了隔壁孩子的聲音。他們開始玩耍,笑著叫著在房裏互相追逐。接著就敲門,喊著:媽媽!媽媽!

“好了,和你們永別了,”達摩爾說著把杯子放在桌上。

他走了,菲利茜筆直地站著,臉色慘白,注視著他離開,而薩涅爾則禮貌地把這兩位先生送到門口。

在街上達摩爾走得如此之快,貝魯幾乎跟不上了。畫家大發雷霆。到了巴蒂涅勒大道上,看到他的同伴像斷了腿一樣倒在一張桌子上,臉色發白,目光呆滯,他才不那麽耿耿於懷了。若是他的話,他至少要讓那個老板和老板娘吃幾個耳光。看到一個丈夫把妻子讓給另一個人,連一點條件都不提,這使他大為反感。隻有傻到極點的人才會這樣,不錯,是傻到極點的人,沒法用別的詞兒了!他還舉了一個例子,有個公社社員找到了他的妻子,她已經和一個家夥搭上了,那好!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起過得很融洽。那人很會安排,不受人騙,最後在這類事情中隻有達摩爾是笨蛋!

“你不明白,”達摩爾答道。“你也走吧,因為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可是我在盡心竭力!……你還是考慮考慮吧。你會變成什麽樣子?你再沒有別的人了,要是我不幫你擺脫困境,你就像條狗一樣呆在馬路上餓死……我不是你的朋友!可是我如果把你丟在這兒的話,你就會像活夠了的母雞一樣,隻能把頭藏在爪子裏。”

達摩爾做了個絕望的手勢。確實,他剩下的路隻有投河或讓警察來收容了。

“那好!”畫家又說,”我是夠朋友的,我就帶你到一個人那裏去,你會有吃住的地方。”

他說著站起身來,似乎突然下了決心。然後他用力拉起他的還在結結巴巴地問的同伴:

“上哪兒去?上哪兒去?”

“就會知道的……既然你不願意在你妻子那兒吃晚飯,就到別處去吃吧。你頭腦清醒一點,我不能讓你一天幹兩件蠢事。”

他走得很快,從阿姆斯特丹街下來,到柏林街停在一家小旅館門口,按了按鈴,問來開門的跟班蘇維妮夫人是否在家。看到跟班猶豫不決,他又說:

“去告訴她是貝魯來了。”

達摩爾機械地跟著他。這次出乎意料的拜訪,這個豪華的旅館弄得他暈頭轉向。他上了樓,突然被一個小巧的女人摟住,她頭發金黃,非常漂亮,隻穿著一件繡著花邊的浴衣。她喊到:

“爸爸,是爸爸!……您這麽決定是多麽體貼啊!”

她是個好女兒,一點都不嫌棄老人汙黑的襯衫,她欣喜若狂地拍著手,沉浸在突然爆發的父女相認的溫情之中。她的父親深感震驚,甚至認不出她來了。

“這就是路易絲,”貝魯說。

他才結結巴巴地說:

“哦!是的……您太可愛了……”

他不敢以你相稱。路易絲讓他坐在一張沙發上,然後按鈴通知不讓任何人進門。他乘這時打量著掛著開司米、布置著富麗的精致家具。使他感動的房間。貝魯得意洋洋地拍著他的肩膀,反複說:

“嗯?你還會說我不是你的朋友嗎?……我很清楚,我,你會需要你的女兒。所以我找到了她的地址,向她講了你的經曆。她馬上對我說:帶他來吧!”

“當然如此,這個可憐的父親!”路易絲以愛撫的聲音喃喃地說。“哎!你知道,我害怕你的共和國!這些卑鄙的人,公社社員,要是讓他們去做活的話,會把世界都毀了?……不過你,你是我親愛的爸爸。我記得你是多麽和藹,那時我還很小,老是生病;你會看到我們過得非常融洽,隻要我們不談政治……我們三個人先吃晚飯吧。哦!你多可親!”

她幾乎坐在這個老工人的膝蓋上,明亮的眼睛含著笑意,淡色的秀發圍繞在耳邊。他渾身無力,感到自己被一個美妙的人占據了。他本想拒絕,因為他在這間屋子裏入席似乎不合適。然而他已經找不到他剛才離開屠夫家時的力量,當時他幹了最後一杯就走了,連頭也不回。他的女兒太溫柔了,她把白皙的小手放在他的手上拉著他。

“瞧,您同意嗎?”路易絲又問。

“好的,”他終於說道,這時兩行熱淚流下了他因窮困而凹陷的麵頰。

貝魯覺得他很明白事理。當他們向餐廳走去時,一個仆人來告訴夫人先生來了。

“我不能接待他,”她平靜地回答。“告訴他我和父親在一起……如果他願意的話,明天六點鍾來。”

晚飯吃得十分親切。貝魯用各種各樣滑稽的話開著玩笑,路易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又回到了昂維埃日街,這是一種樂趣。達摩爾吃得很多,疲倦和食物使他昏昏欲睡,但是每當女兒的目光碰到他的目光,他都露出一個溫情脈脈的微笑。上餐後點心的時候,他們喝了一杯像香檳那樣的有泡沫的甜酒,三個人都醉了。當仆人們走後,他們把肘倚在桌上,懷著醉後的悲哀神情談起了過去。貝魯卷了一支煙,路易絲半閉著眼睛吸著,煙霧籠罩著她的臉。她的回憶亂糟糟的,還談起了她的情人們,第一個情人是個很會辦事的高大的年輕人。後來她對母親做了極為嚴厲的評價。

“你知道,”她對父親說,“我不能再見她,她的行為太惡劣了……要是你願意,我會告訴她我對她把你卑鄙地拋棄的看法。”

但是達摩爾莊重地表示她已不再存在了。路易絲突然站了起來,大聲說:

“關於這件事,我要給你看點會使你高興的東西。”

她去了一會立即又回來了,嘴唇上一直叼著煙,她讓父親看一張角已磨損、發黃的舊照片。老工人心頭一震,用混濁的眼睛盯著照片,結結巴巴地說:

“歐仁,我可憐的歐仁。”

他把照片遞給貝魯,貝魯也激動起來,喃喃地說:

“啊真像。”

然後輪到路易絲了。她把照片在手裏拿了一會兒,但是眼淚使她透不過氣來,她把照片遞過來,說:

“唉,我還記得他……他多麽親切啊!”

三個人都動了感情,齊聲哭了起來。照片又在桌上傳了兩次,引起了最動人的思索。照片已經大為褪色,可憐的歐仁穿著國民自衛隊的軍服,像傳說中的一個鬧事者的幽靈。但當把照片翻過來時,父親看到了他從前所寫的字:“我要為你報仇”,於是他在自己頭上揮舞著一把餐刀,又重發了一遍他的誓言:

“是的,是的,我要為你報仇。”

“當我看到媽媽變壞的時候,”路易絲講,“我不想把可憐的哥哥的照片留給她。一天晚上,我把照片偷了出來……這是為了你,爸爸。我把它給你。”

達摩爾把照片靠著他的酒杯放著,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它。這時大家終於都有理智地談話了。路易絲一片誠意,要使她的父親擺脫困境。她有一會兒說要讓他和她一起住,不過這幾乎不可能。最後她有了個主意,問他是否願意到芒特附近去看守一棟住宅,那是一位先生剛為她買的。那裏有一間小屋,他可以舒適地生活,每月拿200法郎。

“這還有什麽說的,等於是去天堂了,”貝魯嚷著,代他的同伴同意了。要是他閑得無聊,我會去看他的。”

下一個星期,達摩爾就在他女兒的住宅貝萊爾安頓下來,老天爺在使他經受一切苦難之後,現在為了補償他,讓他過著安寧的生活。他胖了起來,重又精神煥發,像有錢人一樣穿戴整齊,像一個老軍人那樣有著孩子般的誠實麵孔。農民們向他深深地鞠躬。他打獵、釣釣魚,人家碰到他在陽光下、在路上看生長的麥子,他不偷不搶,良心安寧,吃著艱辛地掙來的利息。當他的女兒和先生們來的時候,他知道保持自己的身份。他最快樂的日子是她溜出來,和他一起在小屋裏吃午飯。那時他就像保姆一樣結結巴巴地和她說話,讚歎地看著她的打扮,午飯很精致,有各種各樣他自己燒的好菜,還有路易絲在口袋裏帶來的餐後點心、蛋糕和糖果。

達摩爾從來沒有想再見他的妻子。他隻有他的可憐老父親的女兒,這是他的自豪和快樂。此外,他也拒絕采取任何措施去恢複他的公民身份。幹嗎去攪亂政府的文書?這樣會使他更為平靜。他呆在自己偏僻的洞穴裏,被人遺忘,什麽人都不是,也不會為自己孩子的禮物而羞愧,而如果讓他複活,也許一些嫉妒者就要說他的壞話,最終使他痛苦不堪。

但有時小屋裏也會吵吵嚷嚷,是貝魯到鄉下來住四五天。他終於在達摩爾這裏找到了他夢寐以求的自得其樂的角落。他和他的朋友一起打獵、釣魚,在河邊曬太陽過日子。貝魯從巴黎帶來無政府主義者的報紙,讀完之後,兩人都認為應該采取根本的措施:槍斃政府官員、絞死資產者,燒掉巴黎以重建另一座城市,真正屬於人民的城市。他們終於主張通過一次普遍的毀滅來實現全體人民的幸福。最後到上床睡覺的時候,達摩爾靠近他鑲在鏡框裏的歐仁的照片,揮舞著煙鬥嚷到:

“是的,是的,我要為你報仇!”

到了第二天,他駝著背,精神煥發。又去釣魚去了,貝魯則在河岸上伸開手腳,把臉埋在草叢裏睡覺。

埃米爾·左拉門(1840—1902)是法國作家,以長達20卷的係列小說《盧貢——馬卡爾族》著稱於世,同時在詩歌、戲劇和中短篇小說的創作方麵也取得了出色的成就。他雖然是法國自然主義文學流派的領袖,但是在本質上卻是個現實主義作家,而且早期和晚期的小說還充滿了浪漫主義的色彩。在法國19世紀末的德雷福斯事件中,左拉挺身而出,成為德雷福斯派的領袖,為此受到審判,不得不流亡英國。他回國後不久因煤氣中毒去世,至今仍有人認為他是被敵人謀害致死。

左拉發表過《給尼依的故事》(1864)、《布爾勒上尉》(1882)和《娜伊斯·米庫蘭》(1884)等中短篇小說集,其中有許多優秀的作品。《雅克·達摩爾》描寫了一個普通人在普法戰爭和巴黎公社期間的遭遇,顯示了左拉注重描寫社會現實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