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巴爾紮克+改邪歸正的梅莫特1
有一種人是在社會環境中由“文明”培養出來的,猶如在植物界,花匠從溫室培育出一個雜交品種,它是既不能通過播種,也不能通過接枝繁殖的。這種人是出納員——真正的具有人形的產物,通過宗教思想的灌溉,斷頭台的支撐,惡習的剪枝,在四層樓上一個可敬的婦女和令人煩惱的孩子們中間長大。巴黎出納員的數目對生理學家永遠是個謎。誰能解出已知X為出納員的方程式的數值?你能找到這樣一個人嗎,他不斷麵對大宗財富,就像貓兒麵對關在籠裏的耗子一樣;他有這樣的能耐,一年八分之七的時間、每天七八個小時坐在藤椅上,待在圍著鐵柵的賬房內,不比海軍上尉在船艙中有更多踱步的地方,他幹這種行業,膝蓋和骨盆的骨頭都不致硬化;他心胸博大,甘於默默無聞;他由於同金錢打慣交道,以致會感到厭惡——這樣的人好找嗎?不論什麽宗教、道德、學校、教育機構,你去向它們索取這種人吧,試將巴黎這座充滿**的城市、這個地獄的分支,作為它們培育出納員的場所。嘿!如同你向一位好朋友要一千法郎鈔票,他朝你走來似的,各種宗教便會魚貫而過,道德、學校、教育機構、所有大大小小的人類法規都會朝你而來。它們一副吊喪的神態,扮著鬼臉,給你指著斷頭台,就像你的哪位朋友給你指著高利貸者的住所,救濟院成百個大門當中的一個一樣……
然而,道德的造化也有任性之時,這兒那兒它也允許產生一些正直人和出納員。因此,我們尊稱為銀行家的那些海盜——他們據有一張三千法郎的執照,仿佛海盜船得到了特許證——對這些道德孵化出來的稀有人物十二分敬重,將他們關在賬房內,為的是把他們看守住,就像政府保護稀有動物似的。倘若出納員有幻想,有情欲,或者其中最完美無缺者愛著妻子,而他的妻子感到厭煩,懷有奢望或者僅僅有點虛榮心,這個出納員就垮掉了。查一查司庫史把,你舉不出一個出納員的例子,擢升到可以稱之為有身份地位的。他們不是進了苦役監,就是逃到國外,或者在馬萊區聖路易街某個三層樓上黯淡度日。巴黎的出納員仔細想一想自己內在的價值,他們確是無價之寶呢!真的,有些人隻能做出納員,而另外一些人則克製不住地要當騙子。多麽奇異的文明!“社會”給“德行”頒發一百路易的養老年金,三層樓的房間,盡夠吃的麵包,幾條新圍巾,一個老妻和幾個孩子。至於“惡行”,隻要它有點兒膽量,隻要它會巧妙地玩弄法律的條文,像杜蘭納玩弄蒙泰居居裏似的,“社會”就使它偷來的幾百萬家當合法化,給它戴上級帶,堆滿榮譽,百般尊崇。政府卻跟這個極不合情理的社會密切配合。它征募一批十八至二十歲的,才智早熟的知識青年,通過一些與他們年齡不相適應的工作去磨煉他們卓越的頭腦,像園丁選種似的,對他們進行精選。為此,政府訓練出一批掂量才幹的考官來測驗頭腦,就像鑄幣所試煉金子一樣。然後,在最先進的人口每年向它提供的五百個滿懷希望的人中間,它接受了三分之一,將他們放進名為學校的大口袋,在那裏晃上三年。盡管每次接枝都要費很大的資本,政府總算把他們培養成出納員,任命他們做普通的工程師、炮兵上尉,總之,給他們保留了下層等級中最高的位置。當這些精華人物,滿肚子數學,頭腦又塞滿了科學,到了五十歲的時候,政府便給他們四層樓上的房間、妻子兒女和一個小康之家安樂的生活,作為他們服務的報償。如果從這些上當的人中間,產生五六個能人,爬到了社會的頂點,這豈不是一個奇跡?
以上是在一個自以為進步的時代,“才能”與“德行”跟“政府”和“社會”之間關係的正確的總結。沒有這番事先的考察,最近在巴黎發生的一樁奇遇就會顯得不太真實。但從上述簡短的說明出發,也許就會推動一些有識之上去思考,揭示我們文明的真正瘡疤;自1815年以來,這個文明已用“金錢”的原則取代了“榮譽”的原則。
一個秋天陰鬱的日子裏,傍晚五點光景,巴黎一家最殷實的銀行中的出納員還埋頭在燈光下工作,這盞燈已點燃一段時間了。按照商業上的慣例,賬房設在底層和二層之間一個又矮又窄的閣樓最幽暗的角落裏。要走進這個閣樓,必須穿過一個由天窗提供光線的甬道,甬道兩側辦公室的門上都掛著門牌,好象澡堂似的。從四點鍾起,看門人奉令無精打采地宣布:“賬房封庫了。”這時辦公室已闃無一人,信差給打發走了,雇員們已經離開,銀行經理的妻子等候著她們的情人,兩個銀行家在各自的情婦家裏吃晚飯。一切都有條不紊。出納員無疑在忙著結賬,他的圍著鐵欄杆的廂房後邊安放著用鐵板密封的保險櫃。從打開的門窗可以瞥見這個在製作過程中被錘打得斑斑駁駁的鐵櫃,靠著現代製鎖業的工藝,鐵櫃的重量大得出奇,盜賊是無法搬走的。櫃門僅僅聽從掌握暗號的人的意願打開,鎖號嚴守機密,絕不受人賄買,這真是《一千零一夜》中“芝麻,把門開開!”巧妙的實現。這還不算什麽。誰若盜取了暗號,卻不知道最後的秘密——這條看守黃金的機械龍的“武力”,這鎖就會朝他的臉打上一槍。室內的門窗牆壁,整個房間都鑲著九毫米厚的鐵板,外飾一層薄薄的木質嵌板。這時幾扇百葉窗早已推上,門也已經關嚴。倘使有個人能自以為處在徹底孤獨的境地,遠避眾人的耳目,這人便是聖拉查爾街紐沁根銀行和公司的出納員了。這個鐵窖裏真是寂靜萬分。熄滅了的火爐放射出一股溫暖的氣息,使人頭腦麻木,又不安又惡心,就像大飧宴後第二天醒來似的。火爐會催眠,使人癡呆,而且非常奇怪地促使看門人和雇員們變得愚鈍。一個生了爐子的房間好比曲頸瓶,裏麵可以熔解剛強的人,削弱他們的毅力,消磨他們的意誌。辦公室是庸人的大工場,政府需要這批人來維持金錢的封建製,現代的社會契約正是賴以建立在這上麵的(參看《職員》)。一群人在辦公室裏產生的臭烘烘的暖氣,不能不說是使人們的智慧逐漸退化的理由之一,其中釋出氮氣最多的人久而久之會使別人窒息。
這位出納員年紀四十上下,光禿禿的腦殼在桌上的卡賽爾燈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燈光使他黑白相間的鬢發閃爍著,圓圓的麵龐把腦袋勾勒成球狀。臉色像磚瓦一般發紅。蔚藍的眼睛嵌在幾道皺褶之內。他有一雙胖得圓滾滾的手。藍呢服在肘關節突出的地方稍微磨損了,加以油光可鑒的褲子的皺褶,顯出穿舊的樣子,盡管努力撣刷也無濟於事。膚淺的人見了會以為他廉潔節約,過於豁達或過於貴族氣才穿舊衣。其實像他那樣錙銖計較,而對生活中攸關重要的東西反倒滿不在乎、隨意揮霍或無能為力的人卻不難找到。出納員的上衣扣縫裏別著榮譽軍團的綬帶,因為他在皇帝麾下龍騎兵裏當過中隊長。紐沁根先生在未做銀行家之前是軍需供應商,早先在出納員地位很高的時候碰見過他.竟能了解出納吊細致的情感;後來他不幸從高位跌落下來,紐沁根先生很看重他,給他五百法郎的月薪。這位軍人自1813年起做了出納員;當時,他從莫斯科潰退在斯吐江喀戰役中受的傷已經痊愈,但他在斯特拉司堡熬了半年,根據皇帝的命令,有幾個高級軍官被送到那裏,接受特別的治療。這個舊軍官名叫卡斯塔尼埃,具有上校的名譽軍銜,領著二千四百法郎的退休金。
卡斯塔尼埃,十年來出納員的生涯早已把軍人的意氣消磨殆盡,這時取得了銀行家莫大的信任,他還兼管著賬房後邊密室內的文書工作。紐沁根男爵經常通過一個暗梯下樓,業務就在那裏商定。這個房間好比篩子,各項提案在那兒進行過濾;它又是分析金融市場的會議室;信用證從那裏開出;最後那兒還存放著賬簿和摘記其他辦公室事務的日記本。卡斯塔尼埃先去把通往樓梯的門關好,這座暗梯連接兩位銀行家設在二樓公館裏那間華麗的辦公室,然後回來坐下,對著開給倫敦華奇丁銀行的幾張信用證凝視了一會兒。接著,他提起筆在所有信用證的下邊,逐一偽造了“紐沁根”的簽名。正當他從這些假署名中尋找哪個模仿得最像的時候,心中忽有所動,似有一個預感朝他喊著:“你不是獨自一個人!他仿佛被蜂子螫了一下,不由得抬起頭來。於是這個偽造筆跡的人在鐵欄杆後邊,他的賬房的小窗口那兒瞧見一個屏息斂氣、好象停止呼吸的人;這人肯定是從甬道的門進來的,因為卡斯塔尼埃看見那門已經洞開。前軍人生平第一遭大吃一驚,不禁目瞪口呆。且不說這樣突如其來出現的神秘情況,他跟前這家夥的相貌就夠嚇人的了。細長的麵孔,鼓出的前額,靛青的臉色,同他的裝束一樣充分說明這個不速之客是個英國人,渾身散發出英國優的味道。他的大禮服翻著硬領,鼓起的領結係在扁管狀的胸飾巾上,胸飾巾的白色烘托出發青的無動於衷的臉龐,冰冷的紅嘴唇仿佛專用於吮吸屍體的血液——看到這些就能猜出他還有一雙扣到膝蓋以上的黑覆鞋套,這是英國富翁出門散步時必用的半清教徒式的裝備。陌生人目光如炬,教人無法忍受,感到揪心,而他麵容的嚴峻更增強了這種印象。這個幹瘦的人仿佛抱定一條吞噬的宗旨,永遠不會饜足。他一定極其迅速地消化食物,也就無疑可以不斷吞吃而麵不改色。一桶名為“陳年老酒”的托卡依酒,他能夠灌下去,那洞察人心的銳眼絕不會翻一翻,那刨根問底的理性也絕不會混亂起來。他很有點老虎一般又凶狠又安閑的威嚴神態。
“先生,我來提取這張匯票。”他對卡斯塔尼埃說。他的聲音直通出納員的神經末梢,其強烈的程度不下於爆出電花。
“賬房封庫了。”卡斯塔尼埃回答說。
“它開著呢!”英國人指了指賬房,“明兒是星期天,我等不及。總共五十萬法郎,你金庫裏有,我需要這筆款子。”
“可是,先生,你怎麽進來的呢?”
英國人笑了,這微笑使卡斯塔尼埃毛骨悚然。陌生人嘴唇構成的傲慢不可一世的笑紋,就是最充分、最不容置辯的答複。卡斯塔尼埃轉過身去,抓起五十疊一萬法郎的鈔票。陌生人扔下一張由紐沁根男爵承兌的匯票,他就趕緊把鈔票遞過去。這時他發現這家夥眼中射出兩道紅光,正好落在信用證的假署名上,便不禁**地哆嗦起來。
“上麵……沒……你的……背書。”卡斯塔尼埃將匯票翻轉過來。
“把你的筆遞給我。”英國人說。
卡斯塔尼埃呈上方才用來作假的那支羽毛筆。陌生人簽下“約翰·梅莫特”這個姓名,隨後將票據和筆一起交還出納員。卡斯塔尼埃端詳陌生人的字體,它是按照東方的書法從右至左寫的。這時梅莫特悄然退去,出納員抬頭不見人影,失聲叫了出來,當時的心情猶如我們想象自己中了毒藥之後那樣的痛苦。梅莫特握過的筆引起他的五股熱呼呼地翻騰,好比服了催吐劑直想作嘔。由於卡斯塔尼埃認為這個英國人不會覺察他的罪行,他把肚裏的難受歸之於心悸,按照通常的看法,幹壞事的一刹那,必然會心跳的。
“見鬼!我真蠢,上帝保佑我,要是這畜生明兒向老板們告發,我就完蛋啦!”卡斯塔尼埃一邊想一邊把無用的假票證扔進火爐,燒成灰燼。
他把要用的那張假信用證蓋上印鑒,從保險櫃裏取出價值五十萬法郎的法國和英國的鈔票,又將保險櫃關上,把一切都整理好,戴上帽子,拿上雨傘,光點燃他的燭台,熄了那盞燈,沉著地出了門,按照慣例,男爵不在的時候,他要去將兩把賬房鑰匙中的一把麵交紐沁根夫人。
銀行家的妻子見他進屋,招呼道:“卡斯塔尼埃先生,你有好運氣。星期一我們要過節,你可以去蘇瓦西的鄉間玩啦。”
“夫人,麻煩你向紐沁報交代一下,華奇丁銀行簽發的匯票遲到了,剛剛才來兌現。五十萬法郎已經付出。那麽,星期二中午以前我不再回來了。”
“再見,先生,祝你稱心如意。”
“彼此彼此。”老龍騎兵一邊回答一邊瞅著一個穿戴時髦的名叫拉斯蒂涅克的年輕人,他一向被看作紐沁根夫人的情人。
“夫人,”年輕人說,“依我看,這個胖老頭要對你搞什麽惡作劇呢。”
“喔!這不可能,他太蠢啦。”
出納員走進門房的時候說:“皮誇蘇,你幹嗎過了四點還讓人上賬房來。”
看門的回答說,“從四點鍾起,我就在門口抽煙鬥,沒有人進過辦公室。出門的也隻有那幾位先生……”
“此話確實嗎?”
“千真萬確,四點鍾時隻來過韋布魯先生的朋友、儒貝街杜蒂耶公司的一個年輕人。”
“好!”卡斯塔尼埃急匆匆跨出門去。他提筆的時候感到的那股令人作嘔的熱氣變得越發強烈了。“活見鬼?”他穿過根特林蔭大道的時候想道,“我的措施萬無一失了嗎?算算看!兩個整天,星期日和星期一,加上尋找我之前遊移不定的一天,這樣我就得到三天零四夜的時間。我有兩張護照和兩套不同的化裝,難道不可以擺脫最能幹的警探?這裏的人還沒有半點懷疑,星期二早晨我就在倫敦提走一百萬了。我把在巴黎的債務留在債權人的賬上,他們遲早會在上麵蓋上‘付訖’的戳記。於是,在此生的餘年,我就能在意大利過得快快活活的,頂著費拉洛伯爵的名義,這個可憐的上校隻有我一個人看見他死在桑班的沼澤裏,今後我將披上他的外衣。該死,在我身後拖著那個女人會讓人認出我來的!像我這樣一把老胡子,怎能沉湎於女色,拜倒在一個女人的裙下!幹嗎帶走她?必須離開她。對,我有這種勇氣。我還有自知之明,再回到她身邊實在太蠢了。不過話說回來,沒有人認得阿吉莉娜。我帶走她呢?還是不帶走她?”
“不帶走她!”一個聲音衝著他喊,把他的五髒六腑都攪亂了。卡斯塔尼埃猛地轉過身子,瞧見了那個英國佬。
“見鬼啦!”出納員高聲叫了出來。
梅莫特早已超過受他捉弄的人。如果說卡斯塔尼埃最初的動作是想跟這個看透他心事的人尋釁,那麽他同時又被許相反的情感折磨著,因此一時發起呆來,等到重新邁動腳步的時候,又陷入朝思亂想之中。一個人受到情欲相當猛烈的驅使,犯下了罪行,心裏牽掛著,沒有力量克製無情的**,思前顧後是在所難免的。因此卡斯塔尼埃盡管決定采摘這完成了一半的罪惡之果,但對是否繼續下去仍然猶豫不決。他像大多數混合性格的人,既堅強又虛弱,可以有決心做純潔的人,也可以變成罪犯,隨機緣而定。在拿破侖收編的一幫人中間,許多人和卡斯塔尼埃一樣,有體力上的勇氣在戰場上廝殺,卻沒有精神上的勇氣去犯罪或打善。那張信用證是這樣措辭的,在他到達倫敦的時候,他可以從華奇了銀行取到二萬五千英鎊,因為他作為紐沁根銀行的聯絡人,已通知那家銀行付款。他隨意委托的一個代理人,已為他用費拉洛伯爵的名義定好一張船票,那船將載著一個富有的英國家族從樸次茅斯開往意大利。連最細小的情況都預計到了。他想安排妥當,讓人同時在比利時和瑞士找尋他,而他這時卻在海上。接著,當紐沁報以為在跟蹤追緝的時候,他可已到了那不勒斯。他打算用酸改變自己的臉,模仿害過天花,達到徹底化裝,用假名在那裏生活。盡管所有這些小心假設,看來可以使他逍遙法外,他的良心依舊煩擾著他,他感到恐懼。他的軍人的習俗已為長期所過的溫馨而平靜的生活所淨化。他還是正直的,墮落的時候不無悔恨。他最後一次聽任善良的本性充分流露,在內心作著抗拒。
他在林蔭大道上拐彎,踏上蒙瑪特路,心想:“也罷!今晚看完戲出來,我將乘一輛馬車直達凡爾賽。那兒,在我那個年老的中土家裏,又有一輛驛車等著。他對我的出走會守口如瓶,哪怕十二個士兵就要斃了他,也能拒絕作答。這樣,我看不出任何不利之處。所以我要帶走小娜吉,遠走高飛。”
“你遠走高飛不了!”英國人古怪的聲調叫出納員全身的血液倒灌進心髒。
梅莫特跳上一輛候在那裏的輕便馬車;迅速被帶走了。卡斯塔尼埃還未想到要攔住他,就眼睜睜望著這個秘密的敵人,在百步之遙的蒙瑪特路中心往上坡飛馳遠去。
他想:“唉,說實話,我遇見的事是不可思議的!倘若我蠢得競相信上帝,會以為他派聖徒米歇爾來追我呢。魔鬼和警察會不會先讓我幹,再及時把我抓獲?真是見所未見!嗨,這都是亂想一氣……”
卡斯塔尼埃走到福堡一蒙瑪特街,隨著利歇街越來越近,他的腳步逐漸放慢。那兒在一幢新住宅的三層樓上,臨花園的一套公寓裏住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在本區以拉迦德夫人聞名。她就是促使卡斯塔尼埃犯罪的原因,盡管她完全不知底細。為了解釋這個事實,並寫清出納員所經曆的危機,有必要簡略回顧一下他先前生活的某些情況。
拉迪德夫人向眾人、甚至向卡斯塔尼埃隱瞞了自己的真名。她自稱是彼埃蒙人。像她這樣的少女,或者由於赤貧,或者由於失業,或者怕死,也經常由於最初的愛人的變心,不得已操著一種行業,那是她們之中絕大部分人都厭惡的,好些人並不介意,少數幾個屈從於自身生理的法則。這個少女十六歲上投身巴黎的賣**深淵,還像聖母那樣又美麗又純潔,這時她同卡斯塔尼埃邂逅相遇。老龍騎兵太粗野了,不可能在社交界獲得成功,對晚上逛馬路尋找豔遇又感到厭煩,很久以來就想把自己不規律的生活理出某種頭緒。他被這個意外投入他懷抱的可憐的少女的美色吸引住了,決定為了自己的利益把她救出火坑。這種思想既自私又慈善,正像高尚人士的某些思想一樣。天性往往是好的,特定的社會環境摻雜進去壞的,從而產生一些混雜的意向,審判官對此應該表現出寬容才好。卡斯塔尼埃在利益攸關的時候確實很有算計,他想十拿九穩地當慈善家,首先把這個姑娘變作自己的情婦。他用軍人的行話自言自語:“嘿!嘿!一隻像我這樣的老狼哪能讓綿羊烹吃了。卡斯塔尼埃爸爸在成家之前,先要了解一下這個女子的品性,看她能不能抓牢!”在這個非法結合的第一年內,彼埃蒙女人受社會的譴責較少了,她將偶然讀到的一出英國悲劇《得救的威尼斯》中女主角的名字阿吉莉娜用來作為自己的假名。她自以為在早熟的感情方麵,或者在總的體質和相貌方麵,都像這個交際花。當卡斯塔尼埃看見這個被拋在社會禮法以外的女人品行十分規矩的時候,他就表達了要像丈夫一樣同她一起生活的願望。這時她變成拉迦德夫人,以便一旦巴黎的習俗允許的時候,就采用正式婚姻的身份。的確,這些可憐的女孩中的不少人一心想讓別人把她們作為正經的女市民來接待。她們想做賢妻良母,記下開支,縫補家裏的衣衫。這個願望出自一個如此值得讚美的感情,社會應當予以推崇。但社會依然如故,將已婚婦女看作一艘具有航行證的護送艦,而外室卻是一隻沒有特許證的可以捉拿的海盜船。拉迪德夫人想用卡斯塔尼埃夫人名義簽字的那天,出納員生氣了。“那麽你不夠愛我,還不想娶我?”她問。卡斯塔尼埃不回答,陷入了沉思。可憐的姑娘忍讓著。前龍騎兵那樣灰心喪氣,娜吉為之感動,想使他平靜下來;可是要安慰他不就得了解原因?有一天,娜吉想知道這個秘密,不等她開口,出納員悲哀地說出還存在著某個卡斯塔尼埃夫人,一個合法的可是十分討厭的妻子。她在斯特拉司堡靠著一份薄產過活,卡斯塔尼埃每年寫去兩封信,關於她諱莫如深,因此沒人知道他結過婚。幹嗎這樣謹慎?即使理由為大多數處在相同情況下的軍人所知道,也許還有必要說一說。真正的戰士——這在軍隊裏用來指那些注定戰死疆場的軍官,這裏借用一下——這個身心跟團隊聯係在一起的農奴基本上是很天真的。卡斯塔尼埃這樣的人注定要上那些母親的當,她們專在部隊駐紮的地方推銷難以出嫁的女兒。帝國的軍隊在南錫休生養息的短暫期間,卡斯塔尼埃不幸注意到一位小姐;他在外省名為“化妝舞會”的一個節日中跟她一起跳過舞,這種舞會經常由城裏駐地的軍官們舉辦,當地有時也回敬。可愛的上尉立即成了母親們**的對象,她們總是能撥動對方所有的心弦,而周圍的朋友又都是她們的共謀。猶如專執一念的人,這些母親全神貫注於她們宏偉的計劃;她們長期慘淡經營,好似蟻獅潛伏在沙丘的底部。如果沒有什麽東西掉進這個精。已構築的迷宮,蟻獅也許會饑渴而死;然而隻要有什麽昏頭昏腦的小生物進去了,就不用想再脫身。每個男人結婚時心底裏的小算盤、希望、虛榮心,一個上尉行動所需的牽引力,都在卡斯塔尼埃身上受到挑戰。遺憾的是,他跳完華爾茲舞將女兒送還給母親時說了幾句恭維的話,接著是一番攀談,末了自然而然接受邀請。一旦去作客,龍騎兵就被家庭中安樂的氣氛弄得眼花繚亂,那兒富裕似乎隱藏在裝出來的吝嗇之中。他成了阿諛逢迎的對象,人人都向他誇耀擺在那裏的各種各樣的珍奇寶貝。晚飯時使用的盤子是從叔叔家借來的,獨養女兒的垂青,城裏的閑話,一個有錢的少尉假裝要破壞他的好事;末了,外省的蟻獅把陷階布置得那麽巧妙,卡斯塔尼埃直到五年以後還說:“天知道當時是怎麽搞的!”
龍騎兵接受了一萬五千法郎的嫁妝和一個碰巧不能生育的少婦,結婚兩年後成了世上最醜、因而脾氣最暴躁的女人。她那嚴格保養、白晰的皮膚,發出小皰;鮮紅的顯出誘人智慧的臉龐,長了疙瘩;看來挺直的身軀,卻偏側著;性格又多疑又愛嘮叨,把卡斯塔尼埃氣瘋了;接著財產也不翼而飛。龍騎兵不再承認他娶的妻子,給了她斯特拉司堡附近一小塊地產,等上帝高興時把她召進天堂。她是這樣一種有德行的女人,由於沒有機會幹出別的,就用她們的牢騷叫天使們苦惱;上帝若聽她們的祈禱也會膩煩的。晚上,她們跟鄰居一邊玩波士頓牌,一邊刻毒誹謗自己的丈夫。
當阿吉莉娜知道了這些不幸的遭遇,她真心實意地關心卡斯塔尼埃,盡她女人的才智想辦法逗他高興,娛樂的花樣不斷翻新,同時也日趨浪費,不知不覺,她招致了出納員的毀滅。像許多天生領會愛情的奧妙的女人一樣,阿吉莉娜是無私的。她不要求金銀珠寶,從不想到未來,隻生活在現實當中,尤其是醉心於眼前的歡樂。像她這類女人切望得到的昂貴的首飾、衣衫、馬車,她隻是在它們使生活更和諧的時候才予以接受。她要它們,不是用來滿足虛榮心,不是想出風頭,而是為了過得更美滿。沒有人比她更不在乎這些東西了。當慷慨的男人——軍人幾乎都是慷慨的——遇見像阿吉莉娜這種氣質的女人的時候,他會為自己不及她處世大方而感到氣惱。倘若他沒有足夠的錢供給她揮霍,他會去攔劫公共馬車。男子就是這樣,有時為了在女人或一定觀眾的麵前顯得偉大高貴而去犯罪。一個情人猶如賭徒,假如他借了賭廳仆役的錢未還,他會覺得丟臉的;但他為了塞滿錢袋,在賭客們眼中保全麵子,卻可以去幹窮凶極惡的事,剝奪自己的妻子兒女,甚至殺人越貨。卡斯塔尼埃正是這樣的。起初,他將阿吉莉娜安置在五層樓上一個樸素的套間裏,家具極其簡單。一旦發現這位少女的美麗和長處,嚐到了無法表達的異乎尋常的樂趣,他大喜若狂,就一心想打扮自己的偶像。阿吉莉娜的衣著更新了,相比之下,寒愴的居所在兩人眼裏就顯得十分可笑,必須更換。卡斯塔尼埃用外室所特有的奢侈品來裝飾他情婦的房間,這次更新幾乎席卷了他全部的積蓄。一個漂亮的女人不願周圍存在醜陋的東西。使她區別於其他婦女的是同氣相求的感情,那是我們的本性最少注意的需要之一;其實正是這種感情使得老姑娘身邊隻放舊的擺設。因此,可愛的彼埃蒙女人需要配最新穎、最時髦、最迷人的商品:帷慢、絲綢、首飾、輕巧脆弱的家具、美麗的瓷器。她不用索取什麽,當卡斯塔尼埃問道:“你要什麽?”請她挑選的時候,她隻消回答一聲,“這個挺好嘛!”真正的愛情從來不講節約,卡斯塔尼埃就揀最好的東西買。生活的標準一旦確立,每樣東西都得相稱:被單、銀器、上等家庭所需的一切雜品、廚房全套用具、水晶器皿,鬼知道還有什麽!盡管卡斯塔尼埃像俗話說的,一切從簡,他還是逐漸負債了。一樣東西需要另一樣東西配合。一個台鏡要兩隻大燭台。鏤雕的壁爐要很好的爐床。窗簾、糊壁紙太鮮豔了,不能讓煙熏黑,就得安上雅致的煙囪,那是善做商品廣告的人新發明的,可以萬無一失地防煙。接著,阿吉莉娜覺得光著腳在臥室的地毯上跑是那樣有趣,卡斯塔尼埃為了同娜吉一起戲要,就到處鋪上地毯。最後,他叫人蓋了一間浴室,也是為了讓她感到更加舒適。巴黎的店主、匠人、小業主有把一個人錢袋中的窟窿搞大的異乎尋常的藝術。倘若有人去征求他們的意見,價格絕打聽不到;急著要時是等不及的,他們就這樣讓人糊裏糊塗地按照估價訂貨。再說他們從來不給賬單,把消費者拖進無底的旋渦中去。一切都是精美的,動人的,人人滿意。幾個月之後,這些殷勤的供應商完全換了一副麵孔回來,他們糾纏不休,訴說有急需,有到期的單據要付,甚至快倒閉了,又哭又鬧!這時他們就漫天要價,吐出一連串迅速上升的數字,其實是誇大了的。
在卡斯塔尼埃還不知道開銷的總額之前,他給阿吉莉娜置了一輛馬車,免得她每次外出臨時去雇。卡斯塔尼埃是個老饕,他有一個手藝高超的女廚師;為了討他的歡心,阿吉莉娜親自采買,請他吃新上市的瓜果蔬菜,珍饈和美酒。可是她一無所有,這些打上她的留心、細致和愛撫印記的珍貴禮品一次次耗光了卡斯塔尼埃的錢袋,因為他不願他的娜吉身無分文。按出納員的收入來說,飲食是他一筆巨大的開支。為了獲得金錢,前龍騎兵不得不借助於商業上的竅門,因為他不可能放棄享受。他出於對這個女人的愛,無法違拗她異想天開的願望。像他這種男人,或者出於自尊心,或者出於軟弱的性格,不知如何拒絕女人的要求,要他說出“我不能夠……我沒辦法……我沒錢”,他會認為是奇恥大辱,結果隻好破產。有一天,卡斯塔尼埃發現掉在無底洞裏,要自拔就必須離開這個女人,隻吃清水和麵包,以便還清債務,這時他已經如此習慣於同這個女人一起生活,隻好每天早晨把改革的計劃一拖再拖。為情況所逼,他先是借債,利用別人對他地位和經曆的信任,建起一個借貸網,應付最緊迫的需要。接著,為了掩蓋迅速上升的債務,他求助於商人們所謂的“流通手段”。這是一些既不代表商品也沒經濟價值的票據,最初在票據背後簽字的人用它付給債權人。這種蒙人的東西之所以能容許,因為它是不可能查考的,也正由於無法兌現才能假票真用。最後,卡斯塔尼埃眼看不可能繼續玩弄財務上的詭計,或者由於本金的增長,或者由於利息的巨大,必須讓債權人破產。丟臉的日子來到了,卡斯塔尼埃寧願舞弊也不肯搞普通的破產,盡管那是較輕的罪行。他決定按照著名的皇家金庫出納員的方式,利用自己的信用多方向人借足款子,以便到國外去歡度晚年。於是他就采用了方才我們看見的辦法。阿吉莉娜對這種生活的煩惱茫無所知,像許多女人一樣。她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壓根兒不問金錢是怎麽來的,正像某些人在吃烤得金黃的小麵包的時候,從不問麥子怎麽長出來的一樣。其實農業的災難和耕作就在麵包鋪的烘爐後邊,正像巴黎大多數家庭不為人知的奢華建立在無窮的憂慮和過分的操勞之上一樣。
正當卡斯塔尼埃思考著改變他一生的行動,由於遲疑不決而備受折磨的時候,阿吉莉娜消消停停坐在爐邊,懶洋洋地埋在大安樂椅裏,由貼身女仆作伴等著他。像所有的女傭人一樣,珍妮在認清女主人對卡斯塔尼埃擁有無可爭辯的影響之後,成為她的心腹。
“今晚我們怎麽辦?雷翁堅持要來。”拉迪德夫人一邊說一邊看著一封寫在淺灰色紙上的熱情洋溢的信。
“啊!先生來了!”珍妮喊道。
卡斯塔尼埃走進來。阿吉莉娜不慌不忙,把信箋揉做一團用火鉗夾著燒掉。
“你就這樣處理情書?”卡斯塔尼埃說。
“天哪!不錯,”阿吉莉娜回答,“這是最妥當的辦法,免得讓人截獲,不是嗎?再說,正像水歸江河一樣,火不也該歸於火?”
“娜吉,你這麽講,好像這真是一封情書似的。”
“哎!難道我還不夠漂亮,連情書都不配收到?”說著她將前額伸給卡斯塔尼埃,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換了一個不那麽盲目的人,就會看出她是為了博取出納員歡心在盡一項夫婦間的義務。但卡斯塔尼埃正處在往常的熱戀之中,絲毫沒有察覺。他說:
“今晚我在雜劇院定了一個包廂,讓我們早點吃飯,免得趕不及。”
“你帶珍妮去吧。我看厭了戲劇。今晚不知怎麽的,我寧願待在爐邊。”
“娜吉,還是來吧,我不會長久打擾你了。是的,吉吉,今晚我必須動身,要離開一段時間。我讓你在這兒主管一切。你不會對我變心吧?”
“心和其他東西都靠不住。”她說,“不過,在你回來的時候,娜吉總還是你的娜吉。”
“嘿!坦率得很。這麽說,你不打算跟我走羅?”
“不跟。”
“為什麽?”
“話說回來,”她笑著說,“我能拋棄那個給我寫甜言蜜語的情人嗎?”
她以半帶嘲弄的姿勢指了指已燒成灰燼的紙團。
“真的?”卡斯塔尼埃說,“你有了一個情人?”
“怎麽!”阿吉莉娜回答,“親愛的,你從未認真照一照自己?首先,你已五十開外了!再說,你的臉長得像隻南瓜,放在水果鋪的架子上出售,誰也不會提出異議的。你上樓梯的時候,喘得像隻海豹,肚子顫得好比女人頭上戴的金剛鑽。你是個老醜八怪,在龍騎兵裏服過役也是白搭。廢話少說,你要我對你保持尊敬,勸你不要在這幾項德行之外再添上愚蠢這份作料,以為像我這樣的女人會以如花之年的青春來換取一個氣喘病人的愛情。”
“阿吉莉娜,你大概想開玩笑吧?”
“咦!你不也在開玩笑?你跟我說你要走了,不是把我當作傻瓜?‘今晚我必須動身。’”她模仿著他的腔調,“胡扯!倘若你真要離開你的娜吉,會這樣說法嗎?你早就像蠢牛似的哭喪著臉啦。”
“總而言之,如果我走,你跟我去嗎?”他問。
“先告訴我,你所謂的旅行是不是惡作劇?”
“說真的,我要走了。”
“嗯,那麽,說真的,我將留下。祝你一路平安。我等你回來。要我離開親愛的好巴黎,我寧可告別人生。”
“你不願去意大利的那不勒斯,跟你的像海豹一般喘氣的胖老頭一起過美好的生活,又舒適又奢華的生活?”
“不願去。”
“沒良心的!”
“什麽,沒良心的?”她站起來嚷道,“我可以馬上隻身離開這裏,不帶走任何東西。我把一個少女擁有的全部財寶,以及一樣連血液也不能償還的東西都給了你。隻要我可以通過什麽辦法,比如出售我的永生,恢複我似花的身體,贖回我的靈魂,使我能像百合一般純潔地獻給我的情人,我絕不會有一時一刻的猶豫!你拿什麽來報答我的忠誠?你把我養起來,就像對待一條替我們看門有功的狗,給它扔些吃的,搭個窩棚。碰到我們情緒不佳,它就得挨上幾腳,吆喝一聲,它又得趕回來舔我們的手。咱們倆究竟誰更慷慨?”
“噢!親愛的,你看不出我在開玩笑?”卡斯塔尼埃說,“我要作次短途旅行,時間不會長的。你跟我去雜劇院吧。我要待到半夜,同你好好告別之後再動身。”
“可憐的貓咪,你真的要走?”她說著挽住卡斯塔尼埃的脖子,把他的頭往自己的上衣裏按。
“悶死我了!”卡斯塔尼埃嚷道,他的鼻子埋在阿吉莉娜懷裏。
好姑娘俯身在珍妮耳邊,“去告訴雷翁一點以前別來。萬一找不到,他在我們分手前來了,就留他在你房裏。”她把卡斯塔尼埃的頭拉到自己麵前,揉著他的鼻尖,接著說,“好,得啦,你是最美的海豹,今晚我將陪你去看戲。現在我們趕快吃飯!給你準備了一頓小小的豐盛的晚餐,全都對你口味的。”
“唉,要離開像你這樣的女人實在難!”卡斯塔尼埃說。
“那麽,你幹嗎出走呢?”
“啊!幹嗎!幹嗎!為給你解釋清楚必須講的事,會證明我對你的愛已達到瘋狂的程度。倘若你把節操給了我,那麽我也已把節操賣掉,咱們兩清了。這是不是愛?”
“講些什麽呀?”她說,“得啦,告訴我,假如我有一個情人,你會像父親那樣永遠愛我,這才是愛!好,馬上這樣講,你同意吧。”
“我會殺死他的。”卡斯塔尼埃笑著說。
他們吃飯,飯後上雜劇院去。第一出戲演完,卡斯塔尼埃想到他在大廳內看見的幾個熟人前去露麵,好盡量推遲別人對他逃亡的懷疑。他把拉迪德夫人留在包廂裏,按照他儉樸的習慣,這是一個樓下的包廂,然後他便去休息室散步。他還沒走幾步,就碰見梅莫特,彼此正好打了個照麵。梅莫特的目光使他五髒發熱,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偽造假票證的人!”英國人嚷道。
卡斯塔尼埃一聽這話,瞧了瞧正在踱步的觀眾,在他們的臉上看出一種又驚訝又好奇的神情。他恨不得馬上擺脫這個英國佬,舉起手來打他一個耳光。但他感到胳膊癱瘓了,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動彈不得,釘住在原地。他讓梅莫特挽住胳膊,兩個人像好朋友似的在休息室裏一起走著。
英國倫對他說:“誰有本事反抗我?你不知道我是萬能的,塵世的一切都得服從我?我看透人們的心思,了解過去,預見未來。我在這兒,又能在別處!我不從屬於時間、空間、距離。世界是為我服務的。我有能耐永遠享樂並賜給幸福。我的目光能刺過牆壁,發現財寶,大把地撈取。隻消我點點頭,宮殿就平地蓋起,我的建築師絕不會誤事的。我能使所有的土地盛開鮮花,積聚起金銀珠寶,不斷獲得新的女人。總而言之,一切都向我屈服,慳吝人埋的金子,我會找到。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在證券交易所十拿九穩地賭贏。可憐的倒黴鬼,你感覺得到抓住你的力量嗎?試試彎一下這條鐵臂!感化一下這顆金剛鑽般的心!你竟敢逃避我?哪怕你鑽進塞納河下的地窖,也會聽見我的聲音!哪怕你躲進古墓窟,也會看見我的麵影!我的聲音壓倒霹靂,目光賽過太陽,因為我就是帶來光明的人。”卡斯塔尼埃聽著這些可怕的話,一句都反駁不了。他緊挨英國人走著,無法脫身。“你是屬於我的,你剛犯下一樁罪行。我一向在尋找夥伴,現在終於找到了。你想知道自己的命運嗎?哈!哈!你打算看一出戲,不會錯過的,你可以見到兩出。好,把我作為密友介紹給拉迪德夫人吧。我不是你最後的一線希望嗎?”
卡斯塔尼埃走回包廂,遵照方才接到的命令,趕緊向拉迦德夫人介紹身後的外國人。阿吉莉娜看見梅莫特,並不顯得驚奇。英國人不肯坐在包廂前座,而要卡斯塔尼埃同他的情婦待在那裏。英國佬最普通的念頭,就是他必須服從的命令。當時一般小劇院每場隻演三出戲,即將演的是最後一出。雜劇院擁有一個賣座的演員佩萊,他將演出歌舞劇《埃當普的喜劇演員》,一人份四個不同的角色。幕啟時,英國人把手伸向劇場。卡斯塔尼埃驚呼一聲,但他的喉管好象粘住了,聲音便在喉頭,因為梅莫特指著舞台,使卡斯塔尼埃明白他已下令更換了劇目。出納員瞅見紐沁根的辦公室,銀行老板和警察總局的一個高級官員正在商談。警官向紐沁根解釋卡斯塔尼埃的行為,把他的出納員怎樣想盜竊他的金庫,怎樣偽造他的筆跡,怎樣逃亡,一一告訴給他。一張起訴狀立刻擬好,簽過字,轉交給皇家檢察官。紐沁根問:“你看還來得及嗎?”警官回答:“來得及,他正在雜劇院看戲,絲毫沒想到呢。”
卡斯塔尼埃在椅子上杌隉不安,想溜走。但是梅莫特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迫使他留下來,那種力量的可怖程度,隻有我們做惡夢時才能體驗得到。這個人就是惡夢本身,像毒霧一般壓在卡斯塔尼埃身上。可憐的出納員轉身向英國佬哀求,隻見他火紅的眼睛裏噴出電流和金星;卡斯塔尼埃覺得被它們洞穿了,釘住在那裏。
“我有什麽對你不起?”他像隻趕到泉邊的鹿那樣氣喘籲籲,衰頹無力地問:“你要我做什麽?”
“你看不看?”梅莫特衝他喊。
卡斯塔尼埃再瞧舞台,布景換過了,戲已經結束。卡斯塔尼埃眼見自己在台上同阿吉莉娜一起走下車子。但他剛要邁進利歇街家中的院子,布景又突然變換,顯出室內的情景。珍妮正坐在女主人臥室裏的火爐進,同駐紮在巴黎的一個散兵團的下級軍官談話。這個看來像富家子弟的軍官說:“他一走,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享福啦。我太愛阿吉莉娜,沒法忍受她委身於這隻老癲蛤蟆!我要娶拉迦德夫人!”
“老癲蛤蟆!”卡斯塔尼埃痛苦地自言自語。
“太太和先生回來了,你快躲起來!喏,藏在這兒,雷翁先生。”珍妮對他說,“先生不會待久的。”卡斯塔尼埃眼見下級軍官躲在盥洗室內阿吉莉娜的睡衣後邊。不久卡斯塔尼埃本人又登上舞台,向他的情婦告別。他的情婦一邊對他說著甜言蜜語,一邊在跟珍妮旁白時奚落他。她衝著這麵哭,衝著那麵笑。觀眾對這些台詞連聲叫好。
“可惡的女人!”卡斯塔尼埃在包廂裏罵。
阿吉莉娜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嚷道,“我的天哪!佩萊演英國女人多可笑!怎麽!劇場裏就你一個人不笑?你笑呀,我的貓咪!”她向出納員說。
梅莫特笑了,笑得出納員渾身發抖。他看了英國人的笑容感到五髒俱裂,頭痛得要命,仿佛有個外科醫生用燒紅的鐵錐在給他施行穿顱手術。
“他們在笑,他們在笑。”卡斯塔尼埃**地說。
佩萊把假充正經的女人表演得那麽滑稽,法文腔的英語引得滿堂哄笑。這時出納員卻隻見自己沿著利歇街逃跑,跳上一輛馬車,向凡爾賽進發。場景還在變化。他在奧蘭治街和雷高萊街的交叉路口認出他的前龍騎兵中土的小客棧。這時是清晨兩點,寂靜到了極點,沒有人窺見他。驛車套好了馬,為了避人嫌疑,車子是以住在巴黎大街的一個英國人的名義雇的。卡斯塔尼埃帶著各種票證和護照,登上車子出發。不料到了關卡,卡斯塔尼埃瞥見好些憲兵正站著守候這輛車子。他驚叫一聲,梅英特用目光製止了他。
“看下去,別作聲!”英國佬說。
卡斯塔尼埃轉眼間看見自己被投進監獄。接著,在這出名為《出納員》的慘劇的第五幕,他目睹自己在三個月後走出刑事法庭,給判了二十年苦役。當他眼見自己在司法廣場上示眾,執刑的獄吏用燒紅的鐵器烙他身子的時候,不由得又叫了一聲。最後一場,他到了皮賽特爾的院子,混雜在六十個苦役犯中間,等著讓人去釘上鐐銬。
“天哪!我笑不出來了。”阿吉莉娜說,“你的臉色太陰沉,我的貓咪,怎麽啦?你的朋友走開了。”
演完戲,拉迦德夫人讓女招待幫著穿長衣,這時梅莫特過來打招呼:“卡斯塔尼埃,說兩句話。”
走廊裏十分擁擠,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
“好吧,什麽事?”
“你盡管帶走阿吉莉娜,到凡爾賽去,任何人間的力量都無法阻止你、在那裏逮捕你。”
“為什麽?”
“因為現在抓住你的這個手臂再不會鬆開。”英國倫說。卡斯塔尼埃恨不能念幾句咒語,好鑽入地下化為烏有。
“倘若魔鬼要你的靈魂,你願意用來換取像上帝一樣的權力嗎?你隻消說一句話,就可以將你在紐沁根男爵的金庫內拿走的五十萬法郎如數歸還。然後撕去信用證,一切犯罪的痕跡都可以抹掉。總之,黃金會滾滾流進你的腰包。你什麽都不相信,是不是?那好,如果這一切都成為現實,你至少相信魔鬼吧。”
“要是真能如此,該多好!”卡斯塔尼埃高興起來。
“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可以給你證實一下。”
梅莫特說著伸開手臂。這時卡斯塔尼埃、拉迪德夫人和他已經走在大街上,空中下著細雨,地上泥濘不堪,煙霧迷漫,天色昏黑。可是這個人的胳膊一伸,陽光立即普照巴黎。卡斯塔尼埃眼見置身在正午,仿佛麵臨著七月的晴朗天氣。樹上枝葉蔥蘢,節日打扮的巴黎人分成兩股洪流快活地熙來攘往。賣可可的商販叫喊著:“誰喝啊,冷飲!”華麗的馬車在快車道上風馳電掣般經過。出納員驚呼了一下。隨著這叫聲,林蔭路還原為又潮濕又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