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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曼斯菲爾德+花園茶會

那天天氣終究是恰如人意。就是預先定製,也不會有更完美的天氣來開花園茶會了。溫煦和暖,沒有風,也沒有雲,藍天上籠著淡淡的金色的煙靄,像初夏時節有時那樣。天剛黎明,園丁就起來修剪、清理草坪,直到整片草地和種矢菊的深色平坦的玫瑰形花壇都似乎在發光。至於玫瑰,你禁不住會覺得,它們是了解這一點的:在花園茶會上,隻有玫瑰引人注目,隻有玫瑰盡人皆知。玫瑰在一夜之間,開放了幾百朵,是的,足有幾百朵。綠色的枝莖給壓得彎了下來,仿佛接受過仙人的拜訪。

早點還沒有完,搭帳棚的工人就來了。

“帳棚該搭在哪兒,母親?”

“親愛的孩子,不用問我。今年這些事,我決定都讓你們孩子管。別想著我是你們母親,就把我當做貴客好了。”

但是梅格不可能去管那些人。早餐前她洗了頭,正坐著喝咖啡,頭上裹著綠色的頭巾。深色的濕發鬈一邊一個地貼在臉上。那蝴蝶似的喬絲,總是穿著綢襯裙和一件短晨衣就下樓來。“蘿拉,非你去不可了。你有藝術眼光。”蘿拉飛快去了,還拿著她那塊黃油麵包。有個借口在戶外吃東西多香甜,再說,她樂意管事,她總覺得她能比別人安排得好。

四個人站在花園小路上,聚在一起,隻穿著襯衫。他們拿著卷著帆布的木架子,背著大工具袋,看上去很神氣。蘿拉現在希望她沒有拿那片黃油麵包,但是沒有地方擱,也不能扔掉。她走近他們時,努力板著臉,甚至裝作有點近視,臉上泛起了紅暈。

“早安。”她說,模仿著她母親的聲調。但是聽來非常矯揉造作,她很不好意思,像個小女孩似的結結巴巴地說:“噢——呃——你們來——是搭棚的事嗎?”

“對了,小姐。”工人中最高的一個說。他是個臉上滿是雀斑的瘦高小夥子。他移動一下工具袋,把草帽推到腦後,向下朝她微笑。“就是來搭棚的。”

他的微笑是這樣隨和,這樣友好,使得蘿拉恢複了常態。他有多麽可愛的眼睛,不大,可是那樣的深藍色!於是她看著其他幾個人,他們也都在微笑。“高高興興的,我們不會咬人。”他們的微笑似乎在說。工人多麽可愛!多麽美妙的早晨!她不應當提起早晨;她得像個辦事的樣兒,那帳棚。

“好吧,放在百合花圃那邊怎麽樣?行嗎?”

她用沒有拿麵包的手指著百合花圃。他們轉臉朝那邊看。一個小胖子努出了下唇,高個子皺眉了。

“我不喜歡,”他說,“不夠顯眼。你知道吧,像帳棚這樣的東西,”他毫不拘束地轉向蘿拉,“得擱在一個地方,就像在你眼睛上砰一下子猛打了一拳似的。你懂嗎?”

蘿拉的教養使她納悶了一會兒,一個工人對她說什麽往眼睛上砰一下子猛打一拳,是不是夠尊重?但是她確實懂他的話。

“放在網球場的一角吧,”她提議,“不過樂隊要占另一個角的。”

“哼,還要有樂隊,是吧?”另一個工人說。他的臉色蒼白,形容憔悴,深色的眼睛打量著網球場,他在想什麽?

“隻不過是個很小的樂隊。”蘿拉溫和地說。如果樂隊很小,或許他不會太介意。但是高個子插話了。

“喂!小姐,那兒才是個地方。那些樹前頭,那邊,效果會好的。”

在卡拉卡樹前麵。那麽卡拉卡樹就看不見了。那些樹很可愛,葉子寬大、發亮,還有一串串黃色的果實。它們就像你想象中的長在荒島上的樹,驕傲,孤獨,在沉默的輝煌裏把樹葉和果實舉向太陽。它們必須讓帳棚遮住嗎?

它們就得被遮住。工人們已經扛起帆布卷走過去了。隻有高個子落在後麵。他彎身捏著熏衣草的嫩枝,然後聞著拇指和食指上的香氣。蘿拉看見這姿勢很覺驚奇,他居然在乎這些——在乎熏衣草的香氣。她認識的人裏有幾個會這樣做?工人們真是可愛得出奇,她想。為什麽她不能有工人朋友呢?他比那些和她跳舞,每個星期天夜晚來吃晚飯的傻頭傻腦的青年們強多了。她和這樣的人會相處得好得多。

高個子正在一個信封背麵上畫著什麽,那是要係起來或是留著掛起來的什麽東西。蘿拉認定一切過錯都在那悖情背理的階級差別。在她這方麵,她可沒有感覺到這種差別。一點兒也沒有,一絲一毫也沒有……於是傳來了木錘敲打的嘭嘭聲。有人吹口哨,有人唱起歌來:“你就在那兒麽?夥伴兒!”“夥伴兒!”其中包括了多少友誼,多少——多少——隻為了證明她有多麽快活,讓高個子看看她有多麽自在,而且她是多麽蔑視愚蠢的習俗,蘿拉瞪著這張小小的畫兒,大大地咬了一口黃油麵包。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女工。

“蘿拉,蘿拉,你在哪兒?電話,蘿拉!”聲音從房子裏傳出來。

“來啦!”她滑了開去,掠過草坪,上了小路,上台階,穿陽台,進了門廊。在門廳裏,她的父親和勞利正在刷帽子,準備上班去。

“喂,蘿拉,”勞利很快地說,“在下午以前,你看看我的上衣好嗎?看要不要熨一下。”

“好吧。”她說。忽然間她止不住自己,跑向勞利,輕輕地迅速地擁抱他一下。“噢,我真愛宴會,你呢?”蘿拉說著,幾乎喘不過氣來。

“還可以。”勞利那熱情的,孩子氣的聲音說,他也抱了妹妹一下,然後輕輕一推。“快去接電話吧,傻姑娘。”

電話。“是的,是的;噢,是的。基蒂嗎?早安,親愛的。來吃午飯?千萬米,親愛的。當然高興。午飯很湊合——隻有些幹三明治和碎的蛋白甜餅,還有些什麽剩東西。是的,真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早晨,不是嗎?你的白衣服?我當然應該了。等一會兒,別掛斷。母親在叫。”蘿拉往後靠了靠。“什麽?母親?聽不見。”

薛立丹太太的聲音從樓梯上飄下來。“告訴她戴上那頂漂亮帽子,她上星期天戴的。”

“母親說,要你戴那頂漂亮帽子——你上星期天戴的。好。一點鍾。再見。”

蘿拉放回話筒,舉起兩臂伸了個懶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把手臂張開放下。“唉。”她歎了口氣,歎氣過後她立即很快坐起來。她平靜地傾聽著。房子裏所有的門似乎都打開了。輕捷的腳步和這裏那裏的話音使得房子裏充滿了生氣。通往廚房一帶的包著綠氈的門開了又關上,發出悶住的聲音。這時傳來了一陣刺耳的嘎嘎聲。那是在推動沉重的鋼琴,琴身下不靈活的小輪子在響。空氣真好!如果你停下來留心一下的話,是否空氣總是這樣呢?輕風在追著玩,從窗頂進來,又從門裏出去。小小的兩點陽光,一點在墨水瓶上,一點在銀相框上,也在嬉戲。可愛的小小的光點,特別是墨水瓶蓋上的那一點,它是溫暖的。一顆小的溫暖的銀星,她簡直想吻它。

前門鈴響了,樓梯上傳來塞迪的印花布裙窸窣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低低地說什麽。塞迪不在意地回答:“我真不知道。等等,我去問薛太太。”

“什麽事,塞迪?”蘿拉走進門廊。

“是花店的人,蘿拉小姐。”

果然是的。一進門處放著一個大淺盤,滿裝著粉紅的盆栽百合。隻有這一種,沒有別的,隻有百合——美人蕉百合,粉紅色的大花朵,正在盛開,光輝奪目,在光潤的深紅色的莖上,活潑的生機咄咄逼人。

“噢,塞迪!”蘿拉說。聲音像是輕輕的呻吟。她蹲下來,似乎要用百合的光焰溫暖自己;她覺得它們在她的手指裏,在她的嘴唇上,在她的胸中生長著。

“弄錯了。”她含糊地說。“沒有人定過這麽多。塞迪,去請母親來。”

就在這時薛立丹太太來了。

“沒有錯。”她平靜地說,“對的,是我定的花。這些花不是很可愛嗎?”她按一按蘿拉的手臂。“昨天我走過花店,看見櫥窗裏放著這些花。我忽然想,一輩子就這一回,我要有足夠的美人蕉百合。花園宴會是個好借口。”

“可我以為你說過你不想幹預。”蘿拉說。塞迪已經走了。花店的人還在外邊運貨車旁。她摟住母親的脖子,輕輕地,很輕地,咬母親的耳朵。

“親愛的孩子,你不會喜歡一個一板一眼的母親的,你會嗎?別這樣。送花的人在這兒呢。”

他仍在搬進花來,另一滿盤。

“請把花兒擺好,就在一進門的門廊兩邊。”薛立丹太太說。“蘿拉,同意嗎?”

“噢,好極了,母親。”

在休息室裏,梅格、喬絲和矮個兒的好漢斯終於把鋼琴搬好了。

“要是我們把這睡椅靠牆放著,把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搬出去,隻留椅子。你們覺得怎樣?”

“行。”

“漢斯,把這些桌子都搬到吸煙室去,拿個掃帚來掃掉地氈上的痕跡——漫著,漢斯——”喬絲愛向仆人發號施令,而他們也樂於聽從她。她總是使他們覺得像是在參加演一場戲。“告訴母親和蘿拉小姐立刻到這兒來。”

“是,喬絲小姐。”

她轉向梅格。“我想聽聽鋼琴的音對不對,萬一今天下午人家要我唱歌呢。我們試一遍《煩悶的生活》吧。”

砰!塔——塔——塔——迪——塔!鋼琴的聲音猛地響得激動人心,喬絲的臉色變了。她兩手緊握。當她母親和蘿拉走進來時,她憂鬱而又莫測高深地望著她們。

生活多麽令人厭煩,

一滴眼淚——一聲悲歎。

愛情反複易變,

生活多麽令人厭煩,

一滴眼淚——一聲悲歎。

愛情反複易變,

分手……在頃刻間!

在“頃刻間”這幾個字上,雖然鋼琴的聲響哀痛欲絕,她的臉上卻綻開了一個光彩煥發,毫無同情心的微笑。

“我的嗓音不是很好嗎,媽咪?”她興高采烈。

生活多麽令人厭煩,

希望成泡影。

夢醒魂斷。

但這時塞迪打岔了。“什麽事,塞迪?”

“請您,太太,廚娘說,三明治簽子您預備好了嗎?”

“三明治簽子,塞迪?”薛立丹太太迷迷糊糊地回答。從她臉上孩子們就知道她沒有預備好,“讓我想想。”她隨即對塞迪肯定地說,“告訴廚娘,十分鍾內就給她。”

塞迪走開了。

“好,蘿拉,”她的母親迅速地說,“跟我到吸煙室去。那些名稱我寫在什麽信封背麵了。你替我另寫過。梅格,這就上樓去把你頭上的濕東西取掉。喬絲,立刻跑去穿好衣服。你們聽見沒有,孩子們,還是要我等爹爹晚上回來告訴他?還有——還有,喬絲,要是你真上廚房去的話,安慰一下廚娘。今天早上她真嚇人。”

那信封最後在餐室大鍾後麵找到了,薛太太簡直想象不出它怎麽會到那兒去的。

“你們孩子裏有誰從我皮包裏偷去的,因為我清楚記得——奶油奶酪——檸檬凍。你寫完了嗎?”

“寫完了。”

“雞蛋和——”薛太太把信封舉得遠遠的。“看起來像是耗子,不能是耗子。會嗎?”

“那是橄欖,親愛的。”蘿拉回過頭說。

“是的,當然了,橄欖。那搭配太可怕了。雞蛋和橄欖。”

她們終於寫完了。蘿拉送到廚房去,發現喬絲正在安慰廚娘,她看去一點兒也不嚇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精致的三明治。”喬絲那歡快的聲音說。“你說過有多少種,廚娘?是十五種嗎?”

“十五種,喬絲小姐。”

“好,廚娘,我祝賀你。”

廚娘用做三明治的長刀把渣屑堆在一起,臉上堆滿了笑。

“高德伯糕點店的人來了。”塞迪從食品室裏出來宣布說。她看見那人從窗下走過。那就是說奶油鬆餅送來了。高德伯糕點店的奶油鬆餅聞名遐邇,也就沒有人想在家裏自做了。

“拿進來放在桌上,姑娘。”廚娘命令道。

塞迪拿進奶油鬆餅又回到門口去了。當然,蘿拉和喬絲已經太大了,不會真的喜歡這樣的東西。盡管如此,她們還是禁不住認為那些鬆餅看上去令人垂涎,真的。廚娘開始擺盤子,科掉鬆餅上多餘的糖霜。

“這讓人想起過去所有的宴會,是不是?”蘿拉說道。

“我想是的。”講究實際的喬絲說。她是從來不願多想往事的。“它們看來又鬆又軟,我得承認。”

“一人來一塊,好小姐,”廚娘用令人舒服的音調說,“您媽咋知道哩!”

噢,不可能。想想看,早餐剛過又是奶油鬆餅,想想都夠讓人打顫。盡管如此,兩分鍾後,喬絲和蘿拉都在舔著自己的手指,臉上那種專心致誌的表情,那是隻有吃了打過的奶油才會有的。

“我們從後門到花園去吧。”蘿拉建議。“我想看看那些人把帳棚搭得怎樣了。他們都是了不起的好人。”

但是後門堵塞了,廚娘,塞迪,高德伯糕點店的夥計和漢斯都擠在那兒。

出了什麽事。

“嘖——嘖——嘖。”廚娘像隻受驚的母雞在叫喚。塞迪用手捂著臉腮好像牙痛。因為要努力聽懂,漢斯的臉皺作一團。隻有高德伯店的夥計似乎很得意,事情就是他說的。

“什麽事?出了什麽事?”

“嚇人的事,”廚娘說,“死了一個人。”

“死了一個人?在哪兒?怎麽死的?什麽時候?”

但是那夥計不會讓人就在他的鼻子底下搶走他的話題。

“就在這兒下頭的那些小房子裏,知道嗎,小姐?”知道嗎?當然,她知道的。“好,那兒住著一個年輕人名叫斯考特,是個趕大車的。今天早上在豪客街的拐角上,他的馬看見一台拖拉機,受驚了,把他甩出車來,後腦勺著地,遭了難了。”

“死了!”蘿拉瞪著那夥計。

“他們去抬地起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高德伯店的夥計興致勃勃地說:“我來的那當兒他們正把屍首運回家去。”然後他對廚娘說,“他留下個老婆和五個小的。”

“喬絲,上這兒來。”蘿拉抓住她姐姐的衣袖,拉著姐姐穿過廚房到綠氈門的另一邊。她停下來,靠在門上。“喬絲!”她說,驚魂未定,“我們怎麽樣才能停止這一切哪?”

“停止這一切,蘿拉!”喬絲叫道,很驚訝。“你說什麽?”

“不舉行花園茶會了,當然的。”為什麽喬絲還假裝不懂呢?

但是喬絲更加驚異了。“不舉行茶會?親愛的蘿拉,別這樣矯情。我們當然不能這麽做。沒人指望我們這麽做。別太過分了。”

“就在我們大門外死了人,我們還怎麽可能舉行宴會呢。”

真是過分了,那些小房子擠在一個胡同裏,在山坡下麵,坡上是薛宅。中間有條大路。真的,是太近了。它們是那麽刺眼,根本沒有權利來作鄰居。它們是些簡陋的漆成巧克力色的小房子。院子裏的小塊地上什麽都沒有,除了白菜幫子、病母雞和番茄醬的罐頭殼。它們煙囪裏冒出來的煙都一派窮相。一小片一小縷的,不像薛家煙囪冒出的大股銀色的筆直的濃煙。那胡同裏,住著洗衣婦,還有掃煙囪的人,還有一個皮匠,還有一個人,他的房前密布小鳥籠。孩子們成群地擠在一起。薛家孩子小時是不準去的,因為怕學上粗話,怕傳染上什麽病。但是他們長大以後,蘿拉和勞利散步時有時穿過那裏。那肮髒貧困的景象真令人厭惡。他們走出來時總是不寒而栗。不過人還是必須什麽地方都走走,什麽事都見見。所以他們從那裏穿過。

“隻要想想,那可憐的女人聽著樂隊有多難受。”蘿拉說。

“噢,蘿拉!”喬絲開始真的著惱了。“要是每回出事你都要取消樂隊,你的生活就太緊張了。我完全像你一樣難過,一樣地同情。”她的目光變得冷酷了,她看著自己的妹妹就像小時候打架時那樣。“感傷不會使一個喝醉的工人複生。”她柔和地說。

“喝醉的!誰說他喝醉了?”蘿拉氣呼呼地麵對喬絲,就像這種時候她習慣說的那樣,她說:“我馬上要上去告訴母親。”

“隻管去,親愛的。”喬絲輕輕地說。

“母親,我能進來嗎?”蘿拉轉動大的玻璃門把。

“當然,孩子。怎麽,什麽事?怎麽臉這麽紅?”薛立丹太太從梳妝台前轉過身來。她正在試一頂新帽子。

“母親,有一個人出了事,死了。”

“不是在花園裏吧?”她的母親打岔道。

“不,不是的。”

“噢,你嚇壞我了。”薛太太歎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然後取下那頂大帽子,放在膝上。

“可是,聽著,母親。”蘿拉哽咽地說,簡直喘不過氣來,她講了那可怕的事。“我們當然不能舉行宴會了,對不對?”她請求著。“要來樂隊和那麽多人,他們會聽見的,媽媽,他們幾乎算得上是鄰居啊!”

使蘿拉驚異的是,母親的行為和喬絲一模一樣;更難忍受的是,她似乎覺得有點好笑,她不肯認真對待蘿拉。

“但是,我親愛的孩子,通情達理些吧。我們不過偶然聽到這事罷了。要是有人正常地死去呢——我簡直不懂他們怎麽能在那些小破窟窿裏活著——我們還是應該舉行宴會的,對不對?”

對這一點蘿拉隻好說“是”,但她覺得一切都錯了。她坐在母親的沙發上揉著椅墊的褶邊。

“母親,那我們豈不是太狠心了嗎?”她問道。

“寶貝!”薛太太起身向她走來,拿著那頂帽子。蘿拉還來不及阻止,薛太太就把帽子給她戴上了。“我的孩子!”她的母親說,“這頂帽子是你的。簡直就是專給你做的。這樣的帽子我戴太年輕了。我從沒見過你這樣漂亮。看看你自己吧!”她遞過一麵手鏡。

“可是,母親。”蘿拉還沒完。她不肯看自己;她轉過臉去。

這一次薛太太失去耐心了,就像喬絲剛才一樣。

“你很不通情理,蘿拉。”她冷冷地說。“那樣的人並不指望我們犧牲什麽。要是照你現在這樣,弄得大家都掃興,也不很近人情吧。”

“我不明白。”蘿拉說。她很快地出來,走進自己臥房去了。偶然間,她一眼就看到了鏡中的嫵媚可愛的姑娘,戴著綴有金色雛菊的黑帽子,還有一條長長的黑絲絨帶。她從沒有想到過自己能有這樣的美貌。是母親對嗎?她想。現在她希望母親是對的。是我過分嗎?也許是過分。一會兒她又想到那可憐的女人和那些小孩子,還有那運回去的屍體。但是都似乎模糊不清,不夠真實,像是報紙上的圖片。她決定,等宴會過後我再來想。而不知怎麽的,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

一點半用過午餐。兩點半他們都為這聚會準備好了。穿綠上衣的樂隊已經到了,在網球場的一角就座。

“天!”基蒂·梅特蘭的聲音如同鳥聲鳴囀。“他們不是很像青蛙嗎?你應該安排他們圍著池塘,讓指揮站在水中央的一片葉子上。”

勞利到了,去換衣服時和她們打了招呼。一看見他,蘿拉又記起那事故了。她想告訴他。如果勞利的意見和別人一樣,就肯定那是對的了。她隨他走進門廳。

“勞利!”

“哈!”他正上樓,但他轉過來看見蘿拉時,忽然鼓起了兩腮,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我說,蘿拉!你看起來真讓人神魂顛倒哩。”勞利說。“真是一頂花哨帽子!”

蘿拉輕聲說,“是嗎?”抬頭對勞利一笑,終於沒有告訴他。

一會兒,客人川流不息地來了。樂隊奏了起來;雇來的侍者從宅子跑向帳棚。到處可以看見雙雙對對的人在漫步,俯身賞玩花朵,互相問候,走過草坪。他們像是歡樂的小鳥兒,半路上飛到薛家花園來棲息一個下午,它們本是要飛到——飛到哪裏呢?啊,多麽高興。和這些快活的人在一起,握手,親吻,朝人們的眼睛裏傾注微笑。

“親愛的蘿拉,你真好看!”

“帽子配得多好。孩子!”

“蘿拉,你挺有西班牙情調呢。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惹眼。”

而神采飛揚的蘿拉,軟款地回答:“用過茶了嗎?要不要冰淇淋?這種西蕃蓮果子冰淇淋真的不同一般。”她跑向父親要求道:“親愛的爹爹,能讓樂隊也喝點什麽嗎?”

然後這完美的下午慢慢地成熟了,慢慢地凋謝了,慢慢地合上了花瓣。

“沒有更使人愉快的花園茶會了……”“最大的成功……”“可以說是最……”

蘿拉幫助母親送客。她們並排站在門廊裏,直到一切都成為過去。

“都完了,都完了,謝天謝地。”薛太太說,“蘿拉,叫他們都過來。大家去喝點新鮮咖啡吧。我是筋疲力盡了。是的,茶會很成功。可是,哎,這些個茶會,這些個茶會!為什麽你們孩子們總是堅持要舉行茶會!”他們全都在空無一人的帳棚裏坐了下來。

“來一塊三明治,親愛的爹爹。我寫的簽子。”

“謝謝。”薛先生一口咬下去,三明治就不見了蹤影。他拿起另一塊。“我想你們沒有聽說今天發生的一件慘事吧。”他說。

“我親愛的,”薛太太說,舉起了手,“我們聽說了。幾乎破壞了今天的茶會呢。蘿拉口口聲聲主張延期。”

“噢,母親!”關於這件事,蘿拉不願受到揶揄。

“確實是可怕的事。”薛先生說,“那漢子還結過婚呢。就住在下麵的胡同,留下一個妻子和半打小孩,人們這麽說。”

一陣不自然的短暫的沉默。薛太太不安地撫弄著茶杯。父親說這些話真是很不得體……

她忽然抬起頭來。桌上全是沒動過的三明治、點心、鬆餅,都要浪費了。她又有了一個出色的念頭。

“我知道,”她說,“我們裝個籃子,把這些完全是好好的食物送給那可憐人。不管怎樣,孩子們可以大吃一頓了。你們同意嗎?而且一定會有鄰居去看她,諸如此類。這麽多的現成的點心該多好,蘿拉!”她跳起身來。“把那個大籃子給我取來,在樓梯下麵的櫥櫃裏。”

“可是,母親,你想這是好主意嗎?”

多奇怪,她又一次似乎是和他們全體木一致了。拿些他們宴會的殘渣剩屑,那可憐的女人會願意麽?

“當然了!你今天是怎麽回事?一兩個鍾頭以前你還硬要我們同情,而現在——”

“嗽,好吧!”蘿拉跑去取籃子了。母親把籃子裝滿了,堆得高高的。

“你自己拿去,寶貝,”她說,“就這樣跑過去吧。不,等一下,把海芋百合也帶去。過那樣日子的人就喜歡海芋百合。”

“花梗會弄壞她的花邊衣服。”講究實際的喬絲說。

是會弄壞的,這提醒很及時。“那麽就隻拿籃子去。還有,蘿拉!”她母親隨她走出帳棚——“決不要——”

“母親,什麽?”

不。還是不向孩子灌輸這些念頭吧!“沒什麽!去吧。”

蘿拉關上花園門時,暮色正在降臨。一條大狗跑過,像個影子。道路白閃閃的,下麵窪地上一座座小房子罩在深深的陰影中。在這個下午以後,一切都顯得多麽寧靜。她走下山坡,走向一個地方,那裏有一個人躺著死去了,而這是她不能了解的。為什麽她不能呢?她停了一分鍾。她給那些親吻、笑語、匙盞丁當的聲音,還有踩過的草地的氣味塞滿了。她再也裝不下什麽別的了。多麽奇異!她仰望暗淡的天空,隻有一個念頭:“是的,這次茶會真成功。”

過了馬路,胡同到了。胡同裏煙熏火燎,又黑又暗。披著肩巾、戴著男式花呢帽的女人匆匆走過。男人們靠在柵欄上,孩子們在門口玩耍。這些粗陋的小房子裏發出低啞的嗡嗡聲。有的屋裏閃著燈光,窗內人影螃蟹般地橫移過去。蘿拉低頭趕路。她希望自己穿上外套就好了,她的衣服多耀眼!還有那垂著絲絨飄帶的大帽子。要是戴了另一頂帽子就好了。人們在看她嗎?他們一定會的。不該來。她一直知道這是個錯誤。甚至到了現在,她是不是還是該回去呢?

不,太晚了。這就是那家人家了。一定是。屋外黑壓壓的站著一群人。門旁椅上坐著一個老婦人,腳下墊著報紙,靠著拐杖閑望。蘿拉走近時,人們靜了下來,讓開路,好像原來就在等她,知道她要來似的。

蘿拉非常緊張。她把絲絨飄帶甩向肩後,向身邊的一個女人問:“這是司考特太太的家嗎?”那女人古怪地笑著,說:“是的,姑娘。”

遠遠躲開這裏多好啊!她走上窄小的門徑敲門時,真的說了出來:“幫助我,上帝嗬。”躲開這些盯著看的眼睛,或者用什麽把自己遮蓋起來,甚至用那些女人的肩巾也行。我留下籃子就走,她決定。我甚至不等把籃子騰空。

門開了。一個小身材的黑衣女人出現在昏暗中。

蘿拉說:“你是司考特太太嗎?”但是使她恐懼的是那女人回答說:“請進來,小姐。”她就給關在過道裏了。

“不,”蘿拉說,“我不要進來。我隻是送這籃子,母親叫我——”

在昏暗的過道裏,那小女人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請走這邊,小姐。”她用一種討好的聲調說。蘿拉跟隨著她。

她發現自己到了一個破舊、狹小、低矮的廚房,廚房裏點著一盞冒煙的燈。一個女人坐在火邊。

“伊姆,”領她進來的小女人說,“伊姆,這是一位小姐。”她轉向蘿拉,意味深長地說:“我是她的姊妹。小姐。您不見怪,您哪?”

“那當然了!”蘿拉說。“請,請不要打擾她。我——我隻想留下——”

但這時火邊的女人轉過臉來了。她的臉浮腫而紅脹,眼睛和嘴唇都腫著,看上去很可怕。她似乎不能明白為什麽蘿拉在那兒。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這陌生人提著個籃子站在廚房裏?這都是什麽事?那可憐的麵孔又皺在一起了。

“好吧。我親愛的。”另一個說,“我來答謝小姐。”

她又說了:“您肯擔待她,小姐,我瞧準啦。”她的臉也腫著,油滑地勉強做出笑容。

蘿拉隻想走開,走得遠遠的,她回到過道裏。有一扇開著的門。她一直走進去,卻原來是臥室,死去的人躺在那裏。

“你想瞧瞧他,是不是?”伊姆的姊妹說著,擦過蘿拉走到床邊。“別害怕,姑娘——”這時她的聲音親熱而有點調侃意味,她親昵地揭下被單——“他瞧著挺是樣兒的。什麽也顯不出來。過來,親愛的。”

蘿拉走上去。

一個年輕人躺在那裏,正在酣睡——睡得這樣熟,這樣深,使得他遠遠離開了她們兩個。嗬,這樣遙遠,這樣寧靜。他在夢鄉。永遠別叫醒他。他的頭陷在枕頭間,眼睛閉著,在合攏的眼皮下,什麽也看不見。他把自己交給了夢。花園茶會,食物籃子,還有花邊衣服,這些和他有什麽關係呢?他離這一切都太遠了。他是奇妙的,美麗的。在他們歡笑著,音樂飄揚的時刻,這奇跡來到胡同裏。幸福……幸福……一切都好,那沉睡的麵孔在說。原該如此,我滿意。

不過你還是不能不哭,而且她不能不對他說話就走出房間。隻聽得蘿拉發出了孩子氣的一聲哭泣。

“原諒我的帽子。”她說。

這一次她不等伊姆的姊妹了。她找到門,走下門徑,走過黑沉沉的人群。在胡同拐角處遇上了勞利。

他從陰影裏走出來。“是你嗎?蘿拉。”

“是我。”

“母親都著急了。辦得好嗎?”

“是的,不錯。嗬,勞利!”她抓住他的手臂,靠到他身上。

“喂,你在哭吧,是不是?”她的哥哥問。

蘿拉搖搖頭。她是在哭。

勞利用手臂圍著她的肩。“不要哭。”他用他那溫暖親切的聲音說。“可怕嗎?”

“不。”蘿拉哭著。“簡直是神奇。不過,勞利——”她停住了,望著哥哥。“人生是不是——”她期期艾艾,“人生是不是——”但是人生是什麽,她沒法說明白。沒有關係。他很明白。

“不是麽,親愛的?”勞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