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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莫泊桑+羊脂球01

接連好幾天,許多潰退下來的隊伍零零落落地從裏昂市區中穿行而過。他們已經不能算做是軍隊了,更像是一幫散亂的烏合之眾。兄弟們肮髒的臉上布滿了長長的胡須,身上則是破爛不堪的軍服,他們既沒有軍旗,也沒有部隊番號,疲憊不堪、無精打采地向前走著。所有的人好像壓傷了背、折斷了腰一樣,大腦遲鈍得無法思考,無法判斷,隻是出於本能地向前走,隻要一停下來便會累得倒下來。我們所看到的大多是被動員令所征召入伍的人,他們都是些愛好和平的人,原本可以靠領取年金安靜度日的,現在卻被槍壓得直不起身子來。還有一些是年輕靈活的國民別動隊,他們都是些容易感情衝動、情緒不穩定的人,他們隨時可能衝鋒陷陣,也隨時可能後退開小差。再有就是夾在他們中間的那幾個穿紅褲子的步兵,他們是在一場惡戰當中被殲滅的一個師的幸存者;還有一些是混在雜亂無章的步兵中的垂頭喪氣的炮兵;偶爾也會看到戴著閃亮頭盔的龍騎兵拖著笨重的雙腿,吃力地跟在輕快行走的步兵後麵。

遊擊隊的隊伍帶著土匪一般的神情走過去,他們每一隊都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如

“失敗複仇隊”、

“掘墓公民隊”、

“視死如歸隊”等等。

他們的那些首領,有的以前是布商或者糧商,有的以前是停業的肥皂商和牛羊油販子,戰爭爆發以後,他們都成了應急征召入伍的戰士,之所以被任命為軍官,有的是由於有錢,有的是由於長著胡子。他們全副武裝,佩戴著紅絛子和金線,不停地高談闊論,討論作戰計劃,自以為垂危的法國隻能靠他們這些自吹自擂的人的肩膀去支撐。不過,有時候他們也害怕自己的部下,那些亡命之徒,勇敢起來常常超出常規,慣於打家劫舍、胡作非為。

據說,普魯士軍隊很快就要進裏昂市區了。

兩個月以來,裏昂的國民防護隊一直在附近各處的森林裏小心謹慎地偵察敵人,偶爾會發生誤傷自己哨兵的事;有時候,草叢中不過是小兔子在動,他們便會立刻準備作戰,現在他們卻逃回自己的家。武器和軍裝,以及當初被他們在市區周圍方圓三法裏之內拿來嚇唬人的所有殺人武器,都統統不見了。

最後一批法國的那些士兵終於渡過了塞納河,從杉塞文和布爾烏沙轉到俄德門橋。走在隊伍最後麵的是一位師長,他已不抱任何希望,帶著這樣一盤散沙似的殘兵敗將當然是毫無辦法;眼看著一個久負盛名的善戰民族遭遇了這樣慘烈的大崩潰,他萬念俱灰;他有兩個副官左右陪伴徒步走著。

然後,市區便籠罩在一片令人不安的寂寞和深沉寧靜的等候氣氛之中。許多被生意衝昏了頭的大腹便便的富翁,憂心忡忡地等待著最後的勝利者,他們戰戰兢兢,渾身發抖,惟恐敵人把他們廚房裏烤肉的叉子和切肉的刀當做殺人的武器來處置。

生活好像是停滯了,店鋪也都關門了,街道鴉雀無聲。偶爾會有一個被這種沉寂所嚇倒的居民,急匆匆地沿著牆邊溜走。

等候期間的這種焦慮不安反而使人們指望敵人快點兒到來。

法國軍隊全部撤走的第二天下午,不知從哪兒鑽出了三五個普魯士騎兵,急匆匆地穿城而過。過了一會兒,從山喀德裏的山坡兒上殺下來黑壓壓一大隊人馬,與此同時,另外兩股敵人出現在達爾內達勒和祁沃姆森林兩條大路上。三支部隊的前哨同時到達了市政府廣場;最後,日耳曼軍隊的主力一個營接著一個營地從附近的街道上開過來,他們那沉重而整齊的步伐踏在石子路麵上嗡嗡直響。

沿著那些死氣沉沉的空房子,升起一片生硬的、喉音很重的口令聲;在關著的百葉窗裏麵,有無數雙眼睛正在悄悄地窺視這些勝利者。這些依據

“戰爭法律”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成為財產和生命的主宰。市民們蜷縮在陰暗的房子裏,驚恐異常,仿佛是遭遇了洪水的襲擊和毀滅性的大地震,無論你有多少智慧和力量都無濟於事。因為在所有的事物秩序都被顛倒的時候,在人們絲毫沒有安全感的時候,在所有享受人為的或者自然的法律所保護的事物遭受到殘暴的無人性的武力踐踏的時候,人們就會生出這種無助的恐懼感。即使是地震造成房屋坍塌而覆滅了整個民族,即使是江河決口讓淹死的鄉民與牲口的屍體以及房子上的梁木一起順流而下,即使是勝利者的軍隊俘虜和屠殺那些奮起自衛的人,還以神的名義大肆搶劫,用炮聲感謝神靈的保佑——所有這一切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災難,使我們無法再相信上帝的仁慈與公道,也不能像人們教導我們那樣,再信賴上天的保佑和人類的理性。各家的門口終於有人敲門了,零零散散的支隊敲開門後便在房子裏住了下來。這就是勝利的侵略者的占領行為,戰敗者對於戰勝者的義務理所當然地開始了。

不久以後,最初的恐怖逐漸消失了,隨之出現的是一種嶄新的寧靜氣氛。在許多家庭裏,可以看到普魯士軍官與主人一起吃飯的情景。偶爾有受過良好教育的軍官,出於禮貌地對法國表示同情,並且辯解說自己並不情願參加這場戰爭,有些人竟然對此表示感謝。既然一切都要聽憑這些人的擺布,又何必得罪他們呢?敷衍一下好了,也許可以少負擔幾個士兵,何況不知哪一天還需要他們的保護呢。這種做法隻能算做輕率,而不能算是勇敢,隻是輕率已經不是裏昂市民身上的缺點,當年使城市增光的英勇保衛城池的行為一去不複返了。終於有人從法國人的處事禮法中演繹出了一條莫大的理由,說隻要是不在公開地點和普魯士軍人表示親近,在自己家裏講究些禮貌是情有可原的。因此,在外麵裝作彼此互不相識,可是到了家裏卻快快樂樂地交談。住在家裏的德國軍官,每晚待在壁爐前和主人烤火的時間就更長了。

市區漸漸恢複了往日的麵貌。法國人仍然不太出門,可是普魯士兵卻在大街上川流不息。好多身穿藍色軍服的、盛氣淩人的輕騎兵軍官挎著長長的軍刀、踏著石板路走向咖啡館,他們對普通市民的輕蔑態度與去年在咖啡館裏喝酒的法國步兵軍官相比幾乎不相上下。

不過,空氣中卻多了一種東西,一種難以捉摸的東西,一種飄忽不定的東西,一種無法忍受的異樣氣氛,猶如一種飄散的怪味兒,一種外寇入侵的怪味兒,彌漫在所有的家庭和公共場所。它改變了飲食的味道,使人產生是在很遙遠的、野蠻而又危險的部落裏旅行或做客的感覺。

勝利者需要金錢,並且需要很多的金錢,市民們總是如數繳納——他們原本就是很有錢的。

不過一個諾曼底大商人,他越是有錢越是害怕失去。當他看到自己的財富一點兒一點兒地轉移到別人的手裏時,他的痛苦也就越大。

然而,在市區下遊兩三法裏,靠近十字洲,吉艾卜達勒或者別薩爾那一帶的河裏,經常會有日耳曼人的屍體被船夫或漁民撈起。這些被水泡得發脹的穿著軍服的屍體,有的是被人以刀刺死的,有的是被一腳踢死的,有的是被石頭碰壞腦袋的,也有的是被人從橋上推到河裏淹死的。河底的汙泥掩蓋了許多這種野蠻而合法的報複。這可謂是無名英雄的舉動,一種無聲的抗議,它們遠比白天的戰鬥更加危險,卻無法享受光榮的盛名。

對侵略者的仇恨永遠鼓舞著一些勇敢無畏的人,使他們隨時可以為了心中的信念而犧牲生命。

後來,盡管侵略者采用了更加嚴酷的紀律控製整個市區,但是人們傳說的那些在追擊途中所幹的駭人聽聞的勾當,在市區裏卻從來沒有出現過。於是,人們的膽子漸漸地大了起來,當地商人心裏又開始萌發做生意的願望,有好幾位在哈佛爾簽訂了數額可觀的大契約。那是法國軍隊駐守的城市,他們隻能從陸路啟程先到吉艾弗,再從那裏坐船轉赴這個海港城市。

他們通過那些熟悉的有權勢的德國軍官,取得了他們的總司令所簽發的離境許可證。

有十個人到車行裏預訂了坐位,於是車行決定用一輛四匹馬拉的長途公共車送他們走一趟。啟程的日期定在某個星期二,定好天不亮的時候就出發,以免招惹人們跑來看熱鬧。

幾天來,地麵已經凍得很硬了,星期一那天下午三點鍾左右,漫天的黑雲從北方飛過來,大雪紛紛而下,不停地下了一整夜。

大約清晨四點半左右,旅客們都聚集到諾曼底旅館的院子裏,他們要在那裏上車。

這些人還睡意朦朧,凍得渾身直打哆嗦。黑暗之中彼此也看不清楚。他們身上都穿著冬季的厚衣服,遠遠望去,好像是一群穿著長道袍的肥胖教士。不過還是有兩個旅客互相認出來了,緊接著第三個人走了過去,他們開始攀談。

“我帶了我的妻子。”某一個說。

“我也如此。”

“我也一樣。”第一個又接著說“我們不準備再回盧昂了,如果普魯士人向哈佛爾走,那我們就到英國去。”由於氣味相投,他們都有這樣的想法。

不過始終還沒有人套車。一間黑洞洞的房子的小門打開了,一個手提小風燈的馬夫不時地從中走出來,又立刻鑽進另一扇門裏。可以聽見許多馬蹄踏著地麵的聲音,聲音不大,因為地上墊了廄草,一陣向牲口叱罵的男子聲音從馬房的盡頭傳了出來。接著一陣輕微的鈴子聲音傳來,那就是報告有人在套馬具;輕微的鈴聲不久變成了一陣清脆的、連續的銅鈴顫抖聲。這聲音隨著牲口的動作而變化,時而聲息全無,時而又突然一起響起來,和著一隻蹄鐵路在地麵上的沉悶聲音一齊傳到了外麵。

門又突然關上了,一切響聲都停止了。那些凍僵了的市民都不說話了,他們一動不動僵直地站在那裏。

雪片紛落,如同一麵連綿不絕的大幃幕從天上放下來,在放下的同時閃閃發光;萬物的形象都看不清楚了,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層薄冰;在這個被寒冬籠罩著的寧靜市區的沉寂當中,隻聽見雪片兒落下時的那種飄忽模糊的、無以名狀的細微之聲,說是聲息嗎?不如說是感覺摻混在一起充塞了空中,又遮蓋了大地。

那個馬夫又提著風燈出現了,他手裏緊緊地牽著一匹垂頭喪氣、很不情願的馬。他把馬拉到車轅旁邊,係上了韁繩,在馬的前前後後轉了半天,才把馬具收拾停當,因為他一隻手拿著風燈,所以他隻能用另一隻手幹活。當他準備去牽第二匹馬的時候,他才注意到這幾位僵立不動的旅客,發現他們已經全身是雪,於是說道“各位為什麽不上車去待著?至少那裏有遮蓋的。”

無疑他們原先沒有想到這一層,現在一聽這話都急忙向車子奔了過去。三個男旅客把他們的妻子安置在車廂盡裏頭,然後自己才跟著上去;隨後,另外幾個輪廓模糊的旅客也爬了上去,坐在剩下來的位子上,彼此沒有說一句話。

車裏的地下鋪著些麥秸,旅客們的腳都藏在麥秸裏了。坐在車廂盡頭的那幾位女客都帶著那種裝好化學炭餅的銅質手爐,她們把手爐點燃,便開始低聲慢氣地舉出它的種種好處,互相重複地敘述那些她們早已知道的事情。

後來,車子總算套好了,因為車重不容易拉,所以在慣例的四匹馬以外又加了兩匹。有人在車外問“大家都上車了嗎?”車裏有人回答“都上來了。”於是大家起程了。車子走得慢而又慢,簡直是小步兒走。輪子陷在了雪裏;整個車廂軋軋地呻吟著,馬一步一滑,呼呼喘著,全身冒著熱氣。趕車的手裏那根長鞭子不住地劈劈啪啪響著,向四麵八方飛揚,如同一條細蛇樣地一會兒卷起來,一會地伸展開,陡然抽到馬兒滾圓的屁股上,馬受到狠狠的一擊,便奮力地奔跑起來。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漸漸亮起來了,那陣曾經被一個地道的盧昂土著旅客比成棉雨的雪片兒也已經不下了。一束昏濁的微光從雪堆兒裏漏出來,雪地裏忽而又出現一行蒙著白霜的大樹,忽而出現一所頂著雪的茅屋;天上飄著大塊的黑而濃的雲,使得大地更顯得耀眼。

在車子裏,大家利用這個黎明時黯淡的光線,好奇地互相打量著。

車廂盡頭最好的位子上,鳥先生兩夫婦麵對麵地坐著打瞌睡,他倆是大橋街一家酒行的老板。

鳥先生以前是給人家當夥計的,老板買賣破產以後,他就把鋪底買了,接著就發了財。他用很低的價格把很壞的酒賣給鄉下的小酒商,因此在相識者和朋友們當中,他被看做是花招最多的奸商,是一個詭計多端、愛說愛笑的、快樂的真正諾曼底人。

他的這種偷偷摸摸的名聲是人人皆知的,以至於本地的名人杜爾奈先生——一位文筆尖刻而細膩、專編寓言和歌曲的名家——在州長的客廳裏,看見女賓們都有睡意,就提議來做

“鳥翩躚”的遊戲;有人從他的話語中懂得他想說的原是鳥騙錢,馬上這個雙關語就此穿過州長的客廳傳到了市區的各個客廳裏,使全省的人都咧著嘴巴整整地笑了一個月。

此外,鳥先生還以善於惡作劇而出名,不管是善意的或者惡意的笑談;隻要一談到他,任河人都要立刻加上這麽一句“這隻鳥真是妙不可言的。”

他的個子很矮,腆著一個氣球樣的大肚子,肩上是一張赭色的臉兒,蓄著灰白色的頰須。他的妻子高大,強壯,沉著,大嗓門兒,主意來得特別快,她在店裏是絕對的權威。不過她常常興高采烈地跳跳鑽鑽,店子裏才顯得充滿活力。

在他倆身邊坐著一個比較高貴的人,屬於更高階層的迦來·辣馬東先生,他是個受人重視的人物,以棉業起家,開著三家紡織廠,曾得過榮譽軍團長官勳章,現是州參議會的議員。在整個帝政時代,他始終是善意反對派的領袖,根據他本人的說法,他是隻用做刃的禮劍作武器,先攻擊對方,再附和對方,以便索取更高的報酬。迦來·辣馬東太太比她丈夫年輕得多,盧昂駐軍中出身名門的官長常常能在她身上找到安慰。

她此時與丈夫相對而坐,蜷縮在皮大衣裏,顯得既玲瓏又漂亮,她用一種頹喪的眼光看著車廂裏淒慘的景象。

他倆的身邊是禹貝爾·卜來韋伯爵兩夫婦,他們出身於諾曼底最古老、最高貴的一個世家。伯爵是個氣度雍容的老紳士,他竭力修飾自己的服裝好突出他和國王亨利四世的相似之處。根據他家裏的一種光榮傳說,亨利四世曾經使得卜來韋家一位夫人懷了孕,她的丈夫因此晉升為伯爵,並榮任了一省之長。

禹貝爾·卜來韋伯爵也和迦來·辣馬東先生一樣是州參議會議員。他代表本州的奧爾良黨。他的太太是南特市一個小船長的女兒,他倆的結婚史始終是個迷。不過伯爵夫人氣度雍容,待人接物比誰都強,並且被人認為和路易·菲力浦的一個兒子曾經有過戀愛的經曆,因此所有的貴族都殷切地款待她;她的客廳在本地始終是首屈一指的,是惟一保存著古老的風流情調的地方,要進去是極其不易的。

卜來韋家的產業全是不動產,據說每年約莫有50萬金法郎的收入。

這六個人構成這輛車子的基本旅客,卻都是有穩定收入、生活安定、勢力強大的人,同時也都是信奉天主教和服從教義的上等人。

出於巧合,車裏一邊的長凳上坐的全是女客。靠近伯爵夫人的位子上有兩個嬤嬤,她們正捏著長串的念珠,口裏嘟噥著聖父經和聖母經,其中一個年紀已老,臉上滿是麻子,仿佛最近中了幾發霰彈似的。另一個很瘦小,有一張漂亮而帶病容的臉長在一個顯出肺病的胸脯上麵,這個胸脯正被一股使人甘心信教、超凡入聖的信仰所蠶食著。兩個嬤嬤的對麵,坐著一男一女人吸引著全體的視線。

男子很出名,是別號為

“民主朋友”的戈爾弩兌,好些有身份的人士卻當他是禍根。20年以來,他在各處民主派的咖啡館的酒杯裏浸著他那一團黃褐色的大胡子。他父親本是一個糖果店商人,留給他的那份遺產是頗為豐厚的,他卻帶著他的弟兄朋友們把它吃個精光,後來迫不及待地等候共和國降生以便獲得他為革命喝了這麽多啤酒之後理應得到的地位。在9月4日那天,也許是有人和他開玩笑,他自以為受到任命做了本州的州長。不過到了他上任就職的時候,那些機關公務員卻拒絕承認他,終於逼得他隻好退了出來。好在他本是個好好先生,與世無爭而且肯替人效勞,這一次,他又鼓起無比的熱忱盡力布置了本地的防禦工事。他叫人在平原上掘了許多坑,把附近森林裏所有的嫩樹都砍倒,在公路上布置了許多陷阱。他很滿意自己所做的準備工作,所以等到敵人快要到了的時候,他就趕忙縮回市區裏來。現在他認為自己倘若到哈佛爾去,更可以為國效勞,因為在那地方,新的防禦工事立刻會變成迫切需要的東西。那個女人呢?是所謂尤物之一,她是以妙年發胖而著名的,得了個和實際相符的諢名叫做

“羊脂球”。她矮矮的身材,渾身到處都是滾圓的,胖得像要滴出油來,手指頭兒全是肉鼓鼓的,隻有骨節周圍才凹進去好像箍著一個圈圈,頗像是幾串短短的香腸;皮膚是光潤而且緊繃的,胸脯豐滿得在裙袍裏高聳出來,盡管如此,她始終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因為她那鮮潤的氣色實在叫人看了喜歡。她的臉蛋兒像一個發紅的蘋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藥;臉蛋兒上半段,睜著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四周一圈長而濃密的睫毛向內部映出一圈陰影;下半段是一張嫵嵋的嘴,窄窄兒的,潤澤得使人想去親吻,嘴裏露出兩排細小而光亮的牙齒。

此外,人們還說她具備種種無從估量的本領。

當大家一下子認出她是什麽人之後,在那些顧愛名譽的婦人之間便響起了一陣耳語,什麽

“賣**婦”啦、

“社會的羞辱”啦這類字眼被她們很響亮地說個不休,這使得她不由得抬起頭來。這時候,她用很有挑戰意味的眼光掃視了同車人一遍,於是大家都低下了頭,不再做聲,車廂裏又恢複了寂靜。隻有鳥老板是例外,他用一種頗為輕佻的神氣窺視她。但是不久,三個貴婦人的談話又開始了,有了這個

“姑娘”在場,她們突然變成了非常親密的朋友。在她們看來,在這個毫無羞恥地賣身女人麵前,她們應當把有夫之婦的尊嚴擰成一股勁,因為法定愛情素來是高於不合法的自由愛情的。

三個男人也因為戈爾弩兌在場,一種保守派的本能使他們彼此更為接近起來,他們現在正用一種蔑視窮人的口氣談論著金錢。禹貝爾伯爵說起普魯士人給他帶來了的損害,以及牲畜被虜和收獲無望等等可能造成的損失,用一種家資千萬的大領主滿不在乎的神情說這些災禍不過使他困苦一年罷了。迦來·辣馬東先生在棉紡業方麵受到過很大的損失,因此他已經小心地匯了60萬金法郎到英國以備不時之需,作為隨時的應急之用。至於鳥老板呢,他早已安排妥當,把酒窖裏剩下的普通葡萄酒一股腦兒賣給了法國後勤部,這樣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筆驚人的巨款,他現在就打算到哈佛爾去取。

隨後,這三個男人用頗具友誼的目光彼此看了一眼。他們雖然彼此社會地位不同,不過他們都是有錢的,他們感到彼此都是兄弟,都是由把手插到褲袋裏就會弄得金幣叮當響的闊老們組成的那個大行會中的一分子。

車子走得很慢,到了早上十點鍾隻走了四法裏,在上坡的時候男人們曾三次下車步行。大家漸漸有些著急了,因為本來應當在多忒吃午飯,現在看來想在天黑之前趕到那裏都不可能了。這時候,車子卻陷到積雪當中,費兩小時才能把它拖出來,每個人都在注意大路邊上,最好能發現一個小酒店。

食欲漸漸膨脹,弄得大家都心慌意亂,可是沒有人看見一家飯鋪子或是一家酒鋪子,因為餓著肚子的法國軍隊不斷經過,又有普魯士人就要開過來的消息,所有做生意的人都嚇跑了。

車上的先生們都跑到路旁的農莊裏去找吃的了,不過他們連麵包都沒找到,因為多疑多懼的農人生怕挨搶,早把儲存品隱藏起來,那些沒有吃的士兵們可是發現什麽就要硬拿走的。

下午一點鍾左右,鳥老板揚言自己的確感到胃裏空得發慌,其實大家也早就難受得要命,這種不斷擴大的強烈食欲一直在增長,終於使他們連談話的興致也沒有了。

不時有人打哈欠,一個人打完,馬上就有另一個人跟著打,不一會兒,人們就開始輪番打哈欠了,不過卻隨著自己的性情、禮貌以及社會地位各有各的打法,或者張開嘴巴大聲打,或者略略張開隨即拿手掩住那隻吐著熱氣的大窟窿。羊脂球一連好幾次彎下腰去,仿佛在裙子底下尋找什麽似的。每次她都躊躇一下,望了望旁邊的那些人,然後又若無其事地直起腰來。每人的臉上都是蒼白縮緊的。鳥老板表示肯出1000金法郎去買一隻肘子吃。他的妻子如同抗議似的做了一個手勢,可是馬上就安靜了。一聽到說起亂花錢,她總是心疼的,甚至於把有關這類的玩笑信以為真。伯爵說“說實話,我也覺得很不舒服,為什麽我先前沒想到帶些吃的來呢?”每個人都這樣埋怨自己了。

然而戈爾弩兌卻帶了一滿瓶蔗渣酒,他邀請大家喝一點兒,大家都冷冷地拒絕了他。隻有鳥老板接受了這番好意喝了兩滴,後來他在退還酒瓶子的時候還道謝說“這畢竟是有用的,叫人暖和點兒了,也忘了餓了。”酒精使他高興起來了,他提議照著歌詞中小船上的辦法:分吃那個最肥胖的旅客。這是直接暗射羊脂球的隱語,叫那幾位有教養的人感到刺耳。沒有人回答他,隻有戈爾弩兌微微地笑了一下。兩個嬤嬤已經不捏她們的念珠了,雙手籠在寬大的袖子裏不再動彈,狠命地低著眼睛,不用說是在默默忍受上天降給她們的苦痛。三點鍾了,這時候車子走到了一片漫無邊際的平原,看不見一個村子。羊脂球終於彎下腰,從長凳底下抽出一個蓋著白飯巾的大提籃。

她先從提籃裏取出一隻陶質的小盆子,一隻細巧的銀杯子,隨後是一隻很大的瓦缽子,那裏麵盛著兩隻切開了的子雞,上麵滿是膠凍;大家又看見提籃裏還有好些包著的好東西,什麽蛋糕啊,水果啊,甜食啊,總之這些食物是為三天的旅行而預備的,食物之多使人簡直可以不必和客店裏的廚房打交道。在那些食物包裹兒中還伸著四隻酒瓶的瓶頸。她取了一隻雞翅膀,斯斯文文地就著小麵包吃著,小麵包就是在諾曼底被人叫做

“攝政王”的那一種。

所有的眼光都向她射過來了。不久,香味散開了,它刺激了人的嗅覺,使得人的口裏湧出大量的口水,同時耳朵底下那塊顎骨也繃得直發痛。幾個貴婦人對這個

“姑娘”的蔑視變得更為猛烈了,她們恨不得把她殺死或是扔下車去,拋到雪地裏,連同她的銀杯子、提籃以及那些食品一起丟下去。

不過鳥老板的眼睛卻死死盯著那隻盛子雞的瓦缽子。他說“真好喲,這位夫人比我們考慮得周到。有些人總是樣樣都會想到的。”她於是抬起頭望著他說“您可是想吃一點兒,先生?從早上餓到現在是夠得受的。”他欠一欠身子說“說句真心話,我還真不能拒絕,我實在支持不住了,到哪一步就說哪一步,您說是不是,夫人?”然後,他向周圍掃了一眼又接著說道“遇到現在這種情形,遇見有人為自己幫忙可真叫人痛快呀。”他帶了一張報紙,現在為了不弄髒褲子就把它攤開鋪在兩隻膝頭上,接著再從口袋裏取出一柄永不離身的小刀,用刀尖子挑起一隻滿是亮晶晶的膠凍的雞腿,用牙齒把它咬碎,細嚼起來。嚼得那麽明顯地津津有味,在車裏引起了一片失望的歎息聲。

但是羊脂球又用一道謙卑而甜美的聲音邀請兩個嬤嬤來分享她的便餐。她倆立即接受了,在含糊地道了謝之後,眼皮都不抬地就很快地吃起來。戈爾弩兌也沒有拒絕他身邊這位旅伴的好意,他和兩個嬤嬤在膝頭上攤開好些報紙,就拚成了一張桌子。

幾張嘴不停地張開來又合攏去,吞著,咽著,如狼似虎地大嚼著。鳥老板坐在自己的角落裏吃了個痛快,並且低聲勸他的妻子也學他的樣子。她抗拒了好半天,後來五髒六腑都抽筋似的痛起來,她也不再堅持了。她丈夫於是用婉轉的語句請問他們的

“旅行良伴”是否允許他拿一小塊雞給鳥夫人吃。羊脂球帶著和藹的微笑說“可以的,當然可以,先生。”接著她就把那隻瓦缽子遞了過來。

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打開以後,發生了一件尷尬的事,因為隻有一隻杯子,於是大家隻好把杯子揩抹一下相互傳遞著喝,隻有戈爾弩兌偏偏用嘴唇去接觸羊脂球唇跡未幹的地方喝,無疑他是有意地向她獻媚。這時候,卜來韋伯爵兩夫婦和迦來·辣馬東先生兩夫婦坐在這些吃喝著人的周圍被食品發散出來的香味弄得喘不過氣來,他們簡直同當達勒一樣煎熬著這種被稱為

“當達勒的苦難”的酷刑。忽然間,廠主的年輕太太歎了一口長氣,大家都不由轉過臉來;她的臉色跟外麵的雪一樣白,她眼皮一合,頭一低,失去了知覺。他丈夫嚇得不知怎麽辦,要求大家幫忙,但人人都束手無策。這時候那個年長一些的嬤嬤扶起病人的頭,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唇縫兒裏,喂了她幾滴葡萄酒,漂亮的貴婦人才微微一動,張開了眼睛,臉上顯出一絲笑容,有氣無力地說她現在覺得很舒服了。不過,為了叫這種病狀不再發作,嬤嬤強迫她又滿滿地喝了一杯葡萄酒,並且還說“這是因為餓極了,沒有別的緣故。”

這樣一來,羊脂球的臉漲得通紅,顯出進退兩難的樣子。她看著這四個始終餓著肚子的旅客吞吞吐吐地說“天啊,我真想向這兩位先生和這兩位夫人獻出,可是……”說到這裏,她不再往下說了,怕惹出一場無趣,白受侮辱。鳥老板發言了“還用多說!在這樣的情況下,四海之內皆弟兄,應當互相幫助。趕快吧,夫人們,不必客氣,請接受吧,為什麽還要拒絕呢?我們能否找得著一間屋子過夜還是一個未知數。照這樣走法,明天中午以前決到不了多忒。”他們還在遲疑,誰也不敢負起責任來說一聲“好吧。”

後來還是伯爵解決了問題。他轉過身來對著這個膽怯的胖

“姑娘”,擺出他那種世家子弟的雍容大度的神態向她說道“我們用感恩的態度來接受,夫人。”

邁出第一步是很困難的,一下越過了關口的人簡直就可以為所欲為,提籃的東西都搬出來了。籃子裏還盛著一份鵝肝凍,一份雲雀凍,一份熏牛舌,好些克拉薩因的梨子,一方主教橋的甜麵包,好些細巧的甜食和一隻滿是醋泡乳香瓜和圓蔥頭的小磁缸——羊脂球也像其他的婦人一樣最愛吃生的蔬菜。

既然吃了這個

“姑娘”的東西,自然不能不和她說話,所以大家就聊起天來。一開始,大家都很矜持,可是她的態度很好,大家也就不再拘束了。卜來韋和迦來·辣馬東兩位夫人本來都很懂得處世之道,現在都妙曼地顯出和顏悅色的樣子,尤其是伯爵夫人,她顯出了那種一塵不染的高級貴婦人的屈尊俯就的和藹態度,對羊脂球格外和氣。不過那個高大的鳥夫人素來懷著憲兵精神,所以仍舊是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她話說得少而東西吃得多。

大家自然談到戰事了。他們講到普魯士人的種種駭人行為,法國人的種種英雄事跡;這些男男女女自己是在逃跑,卻忠心欽佩著別人的勇敢。不久大家開始說到個人的經曆了,羊脂球用一種真實的憤怒,用那種妓女們發泄真實的憤怒時經常使用的激烈言辭敘述自己怎樣離開盧昂的。她說“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能夠待下去,家裏存著很多食物,甘願供養幾個士兵,而決不背井離鄉地跑到別的地方去。不過等到我看見了那些家夥,那些普魯士人,我可就控製不住自己了!把我的肚子都快氣破了,我慚愧得哭了一整天。哈!倘若我是個男子漢,上前線去吧!我從窗子裏望著他們,那些戴著尖頂鐵盔的肥豬,我真想把我屋裏的家具扔到他們的脊背上,但我的女仆緊緊抓住我的手,不讓我動手。隨後有幾個到我家裏來住了,第一個踏進我家大門的人就被我掐住了脖子。掐死他們並不比掐死別人更費事!倘若沒有人抓住我的頭發,我是可以結果那個家夥的。這樣一來,我隻好藏起來。到最後,我找著了機會就離開了,到了這車裏。”

大家都稱讚她。她的這些旅伴並沒有表現得像她那麽果敢大膽,在他們眼裏,她變得高大起來。戈爾弩兌靜聽著她講,一直保持一種心悅誠服的讚歎而又親切的微笑;一個教士聽見一個信徒讚美上帝的表情也不過如此,因為長胡子的民主朋友都有愛國主義的專賣權,正如穿道袍的男子們都有宗教專賣權一樣。輪到他發言了,他用一種理論家的語調,並且用了許多從每天張貼在牆壁上的宣言裏學來的慷慨激昂的語句,最後他搬出一段演說詞作為結論,狠很地把那個

“流氓樣的巴丹蓋”痛罵了一頓。

不過羊脂球立刻勃然大怒,因為她是波拿巴黨,她的臉蛋兒變得比野櫻桃還紅,撅著嘴巴氣忿地說“我真要看看你們這些人坐在他的位子上會怎麽幹。你們這些人可就不知會幹些什麽了!這個人正是被你們出賣的!倘若是你們這樣的人上台治理法國,那麽我隻好離開法國了!”戈爾弩兌很鎮靜,始終保持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蔑的微笑;不過大家覺得快要聽到罵街的粗話了。這時候,伯爵挺身而出,用權威者的口氣宣稱一切真誠的意見都應該受到尊重,才好不容易把這個義憤填膺的姑娘的怒氣平息了下去。伯爵夫人和廠主夫人的心裏素來懷著一切有身份的人對於共和國所產生的莫名其妙的憎恨,並且對於講究排場的專製政府天生就有愛慕之情,因此不由自主地覺得這個妓女頗有可愛之處,她的情感和她們的情感又是那麽彼此相像。

提籃空了。十個人毫不費力就吃空了它,大家一致認為它當初沒有編得更大一點兒未免太可惜了。不過自從吃完東西以後談話多少冷落了一些,但還是繼續了一些時候。

夜色來臨,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人正在消化食物的時候對寒氣的感覺格外**。羊脂球盡管富於脂肪,但寒氣一陣一陣地使她打寒戰。於是卜來韋夫人把自己的袖珍手爐送給她用,那裏邊的炭從早上到現在已經換過了好幾回。羊脂球立刻接受了這種好意,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腳凍木了。迦來·辣馬東夫人和鳥夫人把她倆的手爐借給了兩個嬤嬤。

趕車的點燃了車外的風燈。燈光明亮而閃動,照出轅子兩邊的馬屁股上滲出的汗氣,同時也照出大路兩旁的雪,在燈光的照耀下向後飛馳。

在車子裏什麽也分辨不出來,不過在羊脂球和戈爾弩兌之間忽然起了一種動作;鳥老板的眼睛正在暗中窺探,他相信看見那個大胡子突然向旁一偏,似乎遭受了什麽不聲不響的沉重打擊。

前麵的大路上出現星星點點的燈火了,那就是多忒鎮。他們走了11個小時,再加上馬在路上吃了四次草料休息了兩個小時,一共就是13個小時了。車子開到了鎮上,在招商旅館的門口停下來。

車門開了!一陣熟悉的聲音使所有的旅客都不由得心驚肉跳,那正是軍刀皮鞘觸到地麵的聲音。緊接著就有一個日耳曼人在高聲喊叫。

車子雖然已經停了,不過誰也沒有下來,好像預料到一下車就會被屠殺似的。這時候,趕車的出現了,他從車外取下一盞風燈向車裏一照,登時照出了車裏那兩行神色張惶的臉兒;因為驚懼交集,眼睛都睜得大大的,嘴巴全都張開著。

在車夫旁邊,燈光裏站著一個日耳曼軍官,一個非常之瘦的大高個兒年輕人,頭發是金黃的,軍服緊緊地縛著他的腰身,仿佛是一個女孩子縛著腰甲一樣;平頂的漆皮軍帽歪歪地偏向一邊,使人覺得他很像美國旅館裏的侍役。他嘴上兩撇長得出奇的髭須直挺挺地向兩旁伸展,越來越稀,稀到尖上隻剩下一根,纖細得讓人望不見它的末梢兒。這兩撇胡子好像很有分量,垂在嘴角兒,把臉蛋墜得往下耷拉著,嘴唇便成了兩頭向下的一道弧線。

他用阿爾薩斯口音的法語請旅客們下車,口氣很生硬地說“你們還不下車?先生們和夫人們!”

兩個嬤嬤用那種慣於依從一切命令的聖女式的柔順態度首先表示了服從。接著下車的是伯爵兩夫婦,廠主兩夫婦也跟在他們後邊,隨後才是鳥老板和他那個高大的老婆。他的一隻腳剛著地,就用一種謹慎超乎禮貌的語氣向軍官說了一聲“先生,你好。”對方卻倨傲得如同有權有勢的人一般望著鳥老板沒有搭理。

羊脂球和戈爾弩兌雖然都坐在門口邊,卻最後下車。在敵人麵前,他們顯得又穩重又高傲。胖

“姑娘”盡力控製著自己,使自己保持冷靜,民主朋友用一隻略略發抖的手持著自己火紅的長胡子,頗有些悲劇的意味。他和她都懂得在這種場合下每一個人多多少少代表著自己的祖國,所以都願意保持一點兒尊嚴;並且看見他們同車旅伴們的恭順態度,他們心裏產生了同樣的反感。她呢,極力要顯出自己比她那些女旅伴——那些正經的婦人——更有自尊心;他呢,覺得應當以身作則,於是在整個態度中,仍在繼續當初在路上挖洞刨溝時所開始的抗敵使命。

一行人都走進了旅館的寬大的廚房裏,日耳曼人教他們出示了那份由總司令簽發的出境證,那上麵記載著每一個旅客的姓名、年貌和職業。他長久地端詳著這一行人,把他們本人和證件不斷地作著比較。

隨後他突然說道“好了。”說完他就走開了。

這時候,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因為都還餓著肚子,就趕緊叫人預備宵夜。準備晚餐非得花半個小時不可,於是趁著旅館裏兩個女擁在那裏忙乎的時候,旅客們就參觀各自的住處。屋子都集中在一條長長的過道裏,盡頭有一扇玻璃門,門上寫著

“一百號”(即廁所)。

大家終於坐在飯桌上了,這時候,旅館的掌櫃走了出來。他從前是馬販子,是一個害著氣喘病的胖子,喉嚨裏不停地發出嘶嘶聲,發啞、帶著痰響。他的姓氏是伏郎衛。

他問道:

“哪一位是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

羊脂球吃驚了,轉過頭來回答:

“我是。”

“小姐,普魯士軍官要馬上跟您談話。”

“和我嗎?”

“是呀,如果您的確是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

她摸不著頭腦了,思索了一下,然後斷然地回答:

“也許是找我,不過我是不會去的。”

她的周圍發生了一陣**,大家議論紛紛,探究這道命令的由來。伯爵走到她跟前說:

“您錯了,夫人,因為您的拒絕可能會引起很大的麻煩,不僅對於您自己,甚至對於您的所有旅伴都不利。人總是不應當和最強者作對的。他的這種舉動確實不能引起任何危險,一定是有什麽手續忘記辦了。”

大家也都附和著幫伯爵說話,央求她,催促她,反複地勸告她,終於說服了她,因為誰都害怕她這種輕舉妄動可能會引起麻煩。最後她說:

“好,我去,這可是為了你們大家我才去的。”

伯爵夫人趕緊握住她的手說:

“所以,我們都很感激您。”

她出去了。大家等著她回來吃飯。

每個人心裏都有點兒懊喪,懊喪的是為什麽偏偏請這個性情暴躁的姑娘而不請自己,都默默準備一些老生常談,以便輪著自己被請時好說。

不過,十分鍾以後,她回來了,臉上漲得通紅,氣喘得連話都說不出,非常生氣,嘴裏不停地嘟噥“哼,混蛋!混蛋!”大家都急於要知道底細,可是她什麽也不說;後來在伯爵的再三盤問下,她才用一種非常莊嚴的神氣回答“不行,那可和各位沒有關係,我不能說。”

於是大家圍著一個高大的湯罐坐了下來,罐裏散發出一陣卷心白菜的香味。他們雖然經過了那場驚慌,不過這頓宵夜還是吃得很高興;蘋果酒味道不錯,為了省錢,鳥家兩夫婦和兩個嬤嬤都喝著它,其餘的人都要了葡萄酒。戈爾弩兌要的是啤酒,他用一套特別的方式去開酒瓶,讓酒吐出泡沫,歪著杯子仔細端詳,接著就把杯子舉在眼睛和燈光中間去玩賞酒的顏色。在他喝酒的時候,他那部隻跟他心愛的飲料顏色相仿的大胡子,現在竟像是因為受到愛撫而顫抖起來;他斜著眼光盯著他的杯子,仿佛他今生今世的惟一職責就在於此,而他現在就在完成這個職責。他畢生隻有兩件大的癖好:一件是淺顏色啤酒,而另一件是革命。簡直可以說,他在腦海裏使這兩件癖好能夠彼此接近,並且能夠彼此水乳交融,所以他嚐著這一件的滋味就會念及另一件。

伏郎衛先生兩夫婦都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吃飯,男的呢?像一輛破火車頭那樣呼哧哧地喘著,胸膛裏抽進抽出那麽多的氣,是無法邊吃飯邊說話的;不過他的女人卻永遠是嘰嘰呱呱的。她講起普魯士人初來時自己對他們所產生的感想,他們做過的事、他們說過的話。她咒罵他們,首先因為他們害她花了不少錢;其次,因為她有兩個兒子在軍隊裏打仗。她尤其愛跟伯爵夫人談天,因為和一個有地位的夫人說話,她感受到榮幸。

隨後,她把嗓音放低,說起那些不能隨便說的事了。她丈夫不時地阻止她“你別開口總好一些,伏郎衛夫人。”不過她一點兒也不理會,絕不買賬,仍舊繼續說下去:

“對啊,夫人,這些家夥不吃別的東西,除了馬鈴薯和豬肉,之後又是豬肉和馬鈴薯。可千萬別相信他們都是幹淨的——哈,簡直不成!——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們到處隨意拉撒。幸虧您沒看見他們整天整天的操演喲,他們操演起來都待在那邊的大空地上,老是向前進,向後退,向這邊轉,向那邊轉。如果這些人到國內去種地,或者修路!那還罷了,可是並不,夫人,這些軍人對誰都沒有益處。可憐的老百姓養活他們,就是為了讓他們什麽也不學,隻去學著屠殺!我自己不過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婦女,不錯,我看見他們從早到晚老是在地麵上踏過去又踏過來,就暗自說道:‘在這個世上,正有好些人為了有益於人類,發明了那麽多的東西,可是另外一些人呢?卻費著這麽大的氣力來使自己可以害人!真的,難道殺人不是一件可憎的事嗎?無論殺的是普魯士人,是英國人,是波蘭人或者是法國人。’如果有人損害了你,你就報複,那是不對的,所以你要受刑事處分;不過把我們的孩子當做飛禽走獸一樣開槍去圍剿那就對了嗎?如果說不對,為什麽還要把勳章賞給那些殺人最多的人呢?這又怎麽說呢?我簡直弄不懂!”

戈爾弩兌提高嗓門說道:

“在侵略一個與世無爭的鄰國的時候,打仗是一種野蠻行為;在保衛祖國的時候,那是一種神聖義務。”

老婦人低著頭說:

“對呀,自衛那是另外一回事,不過那些專為尋歡作樂而打仗的帝王是不是應該把他們都殺得幹幹淨淨的呢?”

戈爾弩兌的眼裏閃出火光。

“好極了,女公民!”他說。

迦來·辣馬東先生不免沉思起來。他雖然狂熱地崇拜那些名將,不過這個鄉下老婦人的常識卻引起了他的思考:這麽多的人手空著不做事自然就是坐吃山空,這麽大的力量被棄置不用,如果把他們用在大規模的工業上真得要好幾百年才用得完。

這時,鳥老板已經離開坐位走到旅館掌櫃身邊用很低的聲音和他談話了。那胖子笑著,咳嗽著,吐著痰,他的大肚子因為對方打諢逗趣的話樂得一起一伏不停地跳動。後來他向鳥先生訂購了六件半桶頭的紅葡萄酒,等到明年春天普魯士人走了以後再交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