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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歐·亨利+警察與讚美詩

蘇比在麥迪生廣場那條長凳上坐臥不安。當雁群在夜空中引頸高歌的時候,當沒有海豹皮衣的女人對丈夫愈加溫存的時候,當蘇比躺在街心公園的長凳上輾轉反側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冬天已經近在咫尺了。

一片枯葉落在蘇比的大腿上。那是“霜神”傑克的名片。傑克對麥迪生廣場的常客非常友好,每年降臨之前,總要先打一聲招呼。在十字街頭,他把名片遞給“露天別墅”的看門人“北風”,好讓住戶們有個準備。

蘇比意識到,是時候了,自己該組織一個單人“財務委員會”了,以便抵禦即將臨近的寒冬。因此,他焦躁不安地躺在長凳上,輾轉反複。

蘇比過冬的要求並不算最奢侈的。他並不想去地中海遊弋,也不想到南方去曬讓人昏昏欲睡的太陽,更沒想過到維蘇威海灣去戲水漂流。他夢寐以求的僅僅是到“島上”過三個月而已,整整三個月,有飯吃,有床睡,還有誌趣相投的夥伴,而且沒有寒風和警察的糾纏。對蘇比而言,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事。

多年來,好客的布萊克威爾島監獄一直是蘇比冬天的寓所。正像那些比他有福氣的紐約人每年冬天都要買票去棕擱灘和裏維埃拉一樣,蘇比也會為一年一度的島上大逃亡做一些必要的安排。現在又到時候了。昨天晚上,他睡在古老廣場噴水池旁的長凳上,用三張星期天的報紙分別墊在上衣裏、包著腳踝、裹住大腿,也沒能抵擋住嚴寒的襲擊。因此,布萊克威爾島的影子又迅速而鮮明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他蔑視那些以慈善名義對城鎮上的窮人所做出的所謂的施舍。在蘇比的眼裏、法律比救濟更為寬厚仁慈。他可以去的地方不少,有市政府辦的、救濟機關辦的各式各樣的施舍機構,在那些地方他都可以混吃混住,勉強度日。但是,對蘇比這樣一個靈魂高傲的人來說,這樣的施舍是一種負擔。雖然這一切都是免費的,但是從慈善機構的手裏接受任何的一點兒好處,你都必須以忍受精神上的屈辱作為代價。凡事都是有利就必有弊,要睡到慈善機構的**,先得被人押去洗個澡;要吃到一片他們的麵包,就得先把個人的隱私交待清楚。由此看來,還是當個法律的貴賓要舒服得多。雖然法律鐵麵無私、照章辦事,但是至少不會過分地幹涉一位紳士的私事。

既然已經決定去“島上”,蘇比便立刻忙活著準備實現自己的計劃。這裏也有不少捷徑可走,其中最舒服的莫過於到某家豪華餐廳好好地大吃一頓,然後聲稱自己身無分丈,沒錢付賬,這樣就可以安安靜靜、不聲不響地被交到警察的手裏。剩下的事情就由那與人方便的法官去辦理了。

蘇比離開長凳,悠閑地走出廣場,穿過百老匯大街和第五大街的交叉處的那一片平坦的柏油馬路。他轉到了百老匯大街上,在一家燈火輝煌的咖啡館門前停了下來,每天晚上,那裏都會聚集著美酒、華美的衣服和地位顯赫的上流人士。

蘇比對自己馬甲的最下麵的一顆紐扣以上的部分還是很有信心的。他刮過胡子,他的上衣也還算體麵,他那條整潔的、黑色的活結領結是感恩節時教會裏的一應女士送給他的。隻要他能走到餐桌之前而不引起人們的懷疑,成功就是屬於他的了。他露在餐桌上麵的上半身還不至於會引起侍者的懷疑。接著,蘇比想,一隻烤野鴨就足夠能把他打發到那個島上去了;再來一瓶夏布利酒,再來一份卡門貝幹酪,一小杯清咖啡和一隻雪茄煙———一美元一隻的雪茄就夠了。加起來的總價錢不要太多,以免遭到咖啡館狠毒的報複而被揍一頓;但是,這一頓牙祭又可以讓他心滿意足、無憂無慮地走到他的冬季避難所去。

但是,蘇比的腳剛邁進餐廳的門,領班侍者就一眼瞧見了他的舊褲子和破皮鞋。強壯有力的大手利落地推他轉了個身,蘇比很快就悄無聲息地被人打發了出來,推到人行道上,從而改變了那隻險遭毒手的、可憐的野鴨的不體麵的命運。

蘇比離開了百老匯大街。看來靠大吃一頓走向那個日思夜想的“島”的辦法是行不通了。要進監獄,還得另想其他的辦法。在第六大街的拐角處,一家燈火通明、陳設別致的大玻璃櫥窗非常引人注意。蘇比撿起一塊鵝孵石往那塊大玻璃窗砸去。人們從拐角處跑過來,領頭的就是一位巡警。蘇比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兩手插在褲袋裏,看著那個黃銅紐扣的家夥笑。

“砸玻璃的家夥跑到哪裏去了?”警察氣急敗壞地問道。

“難道你看不出這事與我有點兒關係嗎?”蘇比用一種略帶嘲諷但卻十分友好的語氣說著,那神情似乎他正在等著好運降臨。

警察甚至根本就沒把蘇比看成一個證人。砸櫥窗的人應該早就溜之大吉了,是肯定不會留在現場跟法律的走卒磨嘴皮子的。警察看到半條街以外正有個人跑著去追趕一輛車子,就揮舞著警棍,追了上去。蘇比心裏十分惱火,但也隻能拖著腳步走開了。兩次了,都失算了。

街的對麵,有一家不怎麽招眼的餐廳,是那種能夠迎合那些胃口很大但口袋卻沒有多少錢的客人的小店。在那裏麵,杯盤粗俗,空氣混濁,彌漫著濃烈的油膩味道,湯菜卻稀淡如水,餐巾輕薄似絹。蘇比走了進去,他那雙討人嫌的鞋子和泄露身分的褲子倒是沒投遭到什麽白眼。他走到桌子旁邊坐了下來,吃了一份牛排、一份煎餅、一份炸麵圈和一份餡餅。然後,他向侍者坦白:即便是麵值最小的硬幣也和他素昧平生。

“好了,現在快點兒去叫個警察來,”蘇比說,“別讓大爺我久等。”

“沒警察管你的事。”那個侍者說道,聲音就像奶油蛋糕一樣油膩,眼睛紅得就像曼哈頓雞尾酒裏的櫻桃一樣:“嘿嘿,騙子!”

兩個侍者幹淨麻利地把蘇比架出來,扔在又涼又硬的人行道上,左耳朵貼在地上。蘇比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就像木匠一點兒一點兒地打開折尺一樣,然後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被捕的念頭就僅僅像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美夢一樣。那個島離他太遙遠了。再過兩個門麵之外的藥店門前,站著一個警察,然而他隻是笑了笑,就沿著街走開了。

蘇比一直走了五個街口,才又鼓起勇氣想辦法讓警察來抓他。這時出現了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他滿以為是十拿九穩,萬無一失呢。一位衣著簡樸但討人喜歡的年輕女人正站在櫥窗前麵,饒有興趣地盯著陳列的剃須杯和墨水台,而且在離商店兩碼之外,一個神情嚴肅、彪形強悍的警察正靠在消火栓的水龍頭上。

蘇比的下一個計劃是裝扮成一個下流、討厭的“小流氓”,而且他的對象文雅嫻靜,又有一位忠於職守的警察近在眼前,這足以使他相信,警察的那可愛的雙手很快就會抓在他的胳膊上,而他也很快就能在那個小島上的安樂窩裏度過這個冬天了。

蘇比正了正教會的那位女士送給他的那條須結,把縮到裏麵去的襯衣袖口拉了出來,歪戴著他的帽子,悄悄地朝著那女人走了過去。他對著她擠眉弄眼,清了清嗓子,嘴裏哼哼哈哈,嬉皮笑臉,把小流氓該幹的那一套卑鄙無恥的勾當表演得惟妙惟肖。他斜著眼望去,隻見那個警察正在死死地盯著他。那個年輕的女人挪開了幾步,繼續專心致誌地盯著那個剃須杯。蘇比跟了過去,大膽地貼到她的身邊,舉了舉他的帽子,說:“啊哈,我說,貝蒂莉亞,你不想去我家裏玩玩兒嗎?”

警察仍然在死死地盯著他。那個受人輕薄的年輕女人隻需招一招手,就已經等於將蘇比送到島上的安樂窩裏去了。他似乎已經感覺到了警察分局的牢房裏的舒適和溫暖。那個年輕女人轉過身來看著他,伸出一隻手,抓住了蘇比襯衣的袖子。

“那是當然的啦,邁克,”她興高采烈地說道,“要是你肯破費先給我買一杯啤酒的話了。要不是那個警察老盯著我,我早就跟你搭腔了。”

那女人像一根常青藤攀附著一棵大橡樹一作依偎著蘇比。蘇比懊喪不已地從警察身邊走過去。看來,他的自由是命中注定的了。

一走到拐彎的地方,他甩掉了他的女伴撒腿就跑。他一口氣跑到老遠的一個地方。在那兒,一整夜都閃耀著最輕佻的燈光,最輕鬆的心情,最輕率的誓言和最輕快的歌劇,所有的一切都聚集在這裏。身穿著皮裘大衣的淑女紳士們,在凜冽的寒風中歡天喜地地走著。蘇比突然感到一陣恐懼,他想也許是有某種可怕的魔法鎮服了他,使他永遠都不會被捕呢?這個念頭讓他著實心驚肉跳了一陣,但是,當他看見一個警察大模大樣地在燈火通明的劇院門前巡邏時,他立刻抓住了“擾亂治安”這根救命的稻草來。

蘇比站在人行道上扯著他那破鑼似的嗓子,像醉鬼一樣胡鬧。他又是跳,又是吼,又是亂罵,用盡了各種辦法來攪得天翻地覆。

警察轉著他的警棍,扭過身去,背對著蘇比,對一位市民解釋說:“這是一個耶魯的小夥子在慶祝勝利,他們跟哈特福德學院賽球,請人家吃了個大鵝蛋。是有點吵,但是不怎麽礙事。我們有指示,讓他們鬧去吧。”

蘇比怏怏不樂地停止了白費力氣的吵鬧。難道就永遠沒有一個警察來抓他嗎?在他的腦海中,那島嶼似乎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世外桃源了。他扣好單薄的上衣,竭力抵擋著刺骨的寒風。

蘇比看到雪茄煙店裏有一位衣冠楚楚的人正對著冒著火光的打火機點煙。那人在走進商店的時候,將一把綢傘靠在門邊。蘇比跨進了店門,拿起綢傘,急急匆匆地退了出來。點煙的人趕忙追了出來。

“我的傘。”他厲聲地說道。

“噢,是嗎?”蘇比冷笑道,心裏想著在小偷小摸的罪名上,再加上一條侮辱罪。於是接著說道:“好啊,那你為什麽不叫警察呢?不錯,我是拿了你的傘!你為什麽不叫巡警呢?拐角那邊就站著一個啊。”

綢傘的主人放慢了腳步,蘇比也跟著慢了下來。他有一種預感,命運會再一次地捉弄他。那個警察好奇地瞧著他們。“當然,”綢傘的主人說,“那是——是啊,你知道有時候是會發生這種誤會的——我——要是這傘是你的,我希望你別見怪——我是今天早上在一家餐廳裏撿的,要是你認出是你的,那麽——我希望你別——”

“當然是我的。”蘇比惡狠狠地說。

綢傘的前任主人退了下去。那個警察忙不迭地跑過去攙扶著一位身穿晚禮服的高個子的金發女士過馬路,以免地被正從兩條街以外駛過來的有軌電車撞上。

蘇比繼續往東走,穿過一條因為翻修而被弄得高低不平的馬路。他忿忿不平地猛地把綢傘扔到一個坑裏。他咕咕噥噥地抱怨著那些頭戴鋼盔、手拿警棍的家夥們。他越是一心想著落入法網,而他們卻偏偏把他看成一個永遠不會犯錯誤的國王。

最後,蘇比來到了一條通往東區的街上,那兒燈光暗淡,傳來的嘈雜聲也是隱隱約約的。他沿著街道向麥迪生廣場走去,因為即使他的家僅僅是公園裏的一條長凳,但是回家的本能還是把他帶到了那裏。

可是,在一個異常幽靜的拐角處,蘇比停了下來。那兒有一座樣式古老的古雅的教堂,顯得有點兒淩亂,是那種帶山牆的建築。柔和的燈光透過淡紫色的玻璃窗映了出來,毫無疑問,一定是風琴師正在練習星期天的讚美詩。悅耳動人的音樂飄進蘇比的耳朵,深深地吸引了他,使得他一動不動地靠在螺旋形的鐵欄杆上。

月亮懸在夜空中,是那麽的光輝、靜穆;車輛和行人都很稀少;屋簷下的燕子在睡夢中啁啾了幾聲——這讓人感到一種鄉村教堂墓地的氣氛。風琴師彈奏出的讚美詩讓靠在鐵欄杆上的蘇比呆住了,因為當他生活中還有母愛、玫瑰、抱負、朋友以及潔白無暇的思想和體麵的衣著時,讚美詩對他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此時此刻,蘇比**的心情同古老的教堂潛移默化地交融在一起,使他的靈魂突然之間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他的頭腦中閃過一絲恐懼,意識到自己已經墜入了深淵,墮落的歲月、可恥的欲望、悲觀失望、不務正業、動機不良……這一切構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刹那間,這種嶄新的想法讓他興奮不已。一股強烈而迅速的衝動激勵著他去麵對坎坷的人生。他要把自己拉出泥潭,他要征服那已經征服了自己的惡魔。時間還不算太晚,他還很年輕,他要重新振作自己當年的雄心壯誌,並且要堅定地去實現它。管風琴莊嚴而甜美的音調已經在他的內心深處引起了一場革命。明天,他就去繁華的商業區找個工作做。有一個皮貨進口商曾經想讓他去當司機,明天就去找到他,接下那份差事。他要在社會上做個有所作為的人。他要——

蘇比突然感到有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他猛地扭過頭去,隻看見一個警察的那張胖乎乎的臉。“你在這兒幹什麽?”那個警察問道。

“什麽都沒幹。”蘇比說。

“那跟我來。”警察說。

“在島上監禁三個月。”警庭法官第二天早上宣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