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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莫泊桑+羊脂球02

宵夜吃完的時候,大家已經困得不成樣子,就都去休息了。可是有些事鳥老板早已看在眼裏。他叫妻子上了床,自己卻將眼睛貼著房門上的鑰匙洞兒向外看,一會兒又拿著耳朵貼著向外聽,這樣輪番地做個不停,目的就是要發現他所謂的“過道裏的秘密”。

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他聽見了一細微的聲音,於是趕忙去看,終於看見了羊脂球。她披著一件滾著白花邊的藍色山羊毛織品浴衣,樣子顯得比白天還要豐滿一點兒。她端著一隻燭台,向走廊盡頭那間標著大號碼的房門走去。不過旁邊又有一扇門也輕輕地打開了。等過了幾分鍾羊脂球回來,戈爾弩兌跟在她後麵,他連坎肩都沒有穿,讓人看見他的襯衣上背著一條背帶。他們正低聲交談著,隨後又都停下不走了。羊脂球好像是在堅決阻止他進自己的房間。可憐的是鳥老板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麽,不過到了最後,他們提高了嗓門,他總算聽見了幾句。戈爾弩兌一個勁地央求著,他說:“看吧,您多麽傻,這種事對於您來說算什麽呢?”

她好像是生氣了,回答道:

“不行,好朋友,有些時候這種事是做不得的,再說在這兒,那簡直是件可恥的事。”

他無疑沒有明白,還在問什麽緣故。她於是大發雷霆,嗓門兒也提得更高了:

“為什麽?您不懂得為什麽?這時候,有好些普魯士人在旅館裏,也許就住在隔壁的房間裏,您還不懂嗎?”

他不再說話了。她是不肯在敵人近旁接受別人愛撫的,這種妓女的愛國廉恥心不能不在戈爾弩兌的心裏喚醒了正在丟盔棄甲的自尊心,因此他僅僅抱了她一下,就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屋間去了。

鳥老板渾身都像是著了火。他離開了鑰匙洞兒,在屋子裏輕輕一跳,戴上棉布睡帽,就揭開了那床蓋著他妻子的粗硬身軀的被子,用一個擁抱弄醒了她,一麵低聲慢氣地說:“你可愛我,親愛的?”

這時候,整棟房子聲息全無。但是不久以後,不知從哪兒,也說不清是從哪個方向,也許是從地下室裏,也許是從閣樓裏,又響起了一陣有力的、單調的、有規律的鼾聲,一種低沉的、拖長的聲音,好像是氣鍋憋足了氣在抖動。伏郎衛先生睡著了。

旅客們本來決定第二天早上八點鍾起程,所以八點鍾都已準時在廚房齊集,可是那輛車子卻孤零零地停立在院子中央,頂棚上滿是積雪,沒有牲口也沒有趕車的。在哪兒都找不到車夫,無論是在馬房裏、草料房裏或者車房裏都找不著,於是所有的男人都決定到鎮上去走一趟。他們出門了,一起走到了鎮上的廣場,看見禮拜堂正在廣場的盡頭,兩旁是許多矮房子,裏麵有好些普魯士士兵。他們看見的頭一個士兵正在給馬鈴薯削皮,再過去一點兒,又看見一個士兵正洗刷一間屋子,還有一個滿臉胡子的士兵吻著一個哭泣的嬰孩,並且把孩子擱在膝頭上搖著叫他安靜;好些胖胖的鄉下婦人,丈夫們都到軍隊打仗了,用手勢指揮那些順從的戰勝者去做他們應當做的事情,譬如劈柴,給麵包澆湯和磨咖啡之類;有一個甚至於替他的女房東——一個衰弱不堪的老婆子——洗衣衫。

看到這種情景,伯爵很詫異,看見有一個禮拜堂職員正從神父的住宅裏出來就向他打聽。那個虔誠的信徒回答道:“噢!那些人並不凶惡,據說他們不是普魯士人。他們都來自更遠一些的地方,我也說不清楚那是什麽地方,他們也都把妻子兒女留在自己的家鄉,打仗在他們看來並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敢斷定在他們那邊也有人為著男人在哭哪,將來也跟咱們這兒一樣,也會窮得走投無路的。在這兒,還不算太倒黴,因為他們都不做壞事,而且像在他們自己的家裏一樣幹活。您可以看見,先生,在窮人之間就應當互相幫助,因為要打仗的都是那些大人物。”

在戰勝者和戰敗者之間會取得這樣友好的諒解使得戈爾弩兌感到非常氣憤,他寧願回到旅館裏去一個人待著,所以就抽身走了。鳥老板說了一句笑話:“他們正在補充人口。”迦來·辣馬東倒說了一句嚴肅的話:“他們正在補償損失。”不過車夫卻還是找不到,最後才在鎮上的咖啡館裏找著了他,他正和普魯士軍官的勤務兵親如弟兄似的同坐一張桌子上。伯爵質問他道:

“不是曾經吩咐您八點鍾套車嗎?”

“一點兒不錯,不過後來我又接到了另外一道命令。”

“什麽命令?”

“不要套車。”

“是誰給您下的命令?”

“那還用問,是普魯士營長。”

“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請您去問他吧。他們不準我套車,因此我就不套。事情就是這樣。”

“是他親自對您這樣說的嗎?”

“不是,先生,是旅館掌櫃替他向我傳的命令。”

“什麽時候告訴你的?”

“昨天夜晚我正要睡覺的時候。”

三個人忐忑不安地回到了旅館。

他們去找伏郎衛先生,可是女傭人的答複是先生因為害有氣喘病,從來不在十點鍾以前起床。並且他明確禁止別人在十點鍾以前喚醒他,除非是發生了火災。

他們想去見普魯士軍官了,不過那是絕對辦不到的,他盡管就住在旅館裏,卻隻允許伏郎衛先生一個人和他談老百姓的事情。這樣一來,他們隻好候著。女客回到各自的臥房去,忙著做些瑣事。

戈爾弩兌在廚房裏那座高大壁爐前麵坐下了,壁爐裏火苗旺盛。他叫人從旅館的咖啡座內搬來了一張小桌子,一罐啤酒,然後叼著煙鬥抽他的煙。那支煙鬥在民主界幾乎和他本人一樣受人尊敬,仿佛它為戈爾弩兌服務就是為祖國服務一樣。那是一枝熏得很黑的海泡石煙鬥,像它主人的牙齒一樣地黑,不過是香噴噴的,彎彎兒的,有光彩的,和主人的手已經混得很熟。有這個煙鬥在手,主人才顯得神氣十足。隨後,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眼睛有時候盯著壁爐裏的火,有時候盯著那層蓋在他酒杯上的泡沫;他每逢喝一口,就吸著那些粘在髭須上的泡沫,同時得意地伸起幾隻瘦長的手指頭兒,去搔自己油膩的長頭發。

鳥老板借口活動筋骨跑到鎮上向賣酒的小商人推銷了一些酒。伯爵和廠主開始談論政治。他們談論著法國的前途。一個認為要倚仗奧爾雷陽黨,另一個卻指望一個無名的大救星,一個在全盤無望的時候挺身而出的英雄:一位改克闌,一位貞德吧,也許?或者是另一位拿破侖一世吧?哈!倘若皇子不是這樣小該有多好!戈爾弩兌靜聽著他們的談話,臉上帶一個懂得命運奧妙的人的微笑。他的煙鬥把廚房熏得噴香。

敲十點鍾的時候,伏郎衛先生出來了。大家馬上詢問他,不過他隻能一字不改地重複如下所言:“軍官對我說過:‘伏郎衛先生,您明天不要讓車夫替那些旅客套車。我不願意他們沒有我的命令就動身走。現在您聽到了。這就夠了。’”

這麽一來,他們要求去見普魯士軍官。伯爵讓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給他,迦來·辣馬東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頭銜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普魯士人派人傳話給他們,說他允許這兩位先生來和他說話,不過要等他吃過午飯以後,也就是說在午後一點鍾左右。女客們都出來了,大家盡管心緒不寧,還是胡亂吃了一點兒東西。羊脂球好像是生病了,而且顯得局促不安。

大家喝完了咖啡,普魯士軍官的勤務兵就來找這兩位先生。

鳥老板也和這兩位一起去了,為了增加這番話的聲勢,他們又打算去拉戈爾弩兌同去,不過他很高傲地聲言自己從不和日耳曼人打交道,隨後他又要了一罐啤酒就躲到他的壁爐邊去了。

那三個男人都上樓了,被人引到了旅館那間最講究的屋子裏,軍官就在那裏接見他們。他躺在一張太師椅當中,雙腳高高地翹在壁爐上,嘴裏吸著一枝磁煙鍋兒的長煙鬥,身上裹著一件顏色耀眼的睡衣——不用說那是在一個趣味低級的、逃跑了市民的空房子裏偷來的。他也不站起,也不和他們打招呼,甚至連看也不看他們。他顯出了那種完全打勝仗的軍人所具有的蠻橫無禮的派頭。

一會兒,他終於用帶著日耳曼口音的法語問道:

“你們有什麽事?”

“我們想要動身,先生。”伯爵說話了。

“不成。”

“我是否可以問一下為什麽不讓我們走?”

“因為我不願意。”

“先生,我以極大的恭敬請您查看您的總司令發給我們的通行證,那上麵是允許我們動身到吉艾卜去的;我想不起我們做錯了什麽事情,要受您這樣嚴格的處置。”

“我不願意……沒有別的原因……你們可以下樓去了。”

聽了這話,三個人隻好鞠了躬退出來了。

下午過得很淒慘。這個日耳曼人的壞脾氣,誰也摸不透,各種各樣最怪異的念頭攪得他們頭腦都要發昏了。他們全都坐在廚房裏,想出好些理由並且為之爭論不休。他也許要留住他們做人質——不過目的何在?或者把他們當俘虜帶走?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向他們要一筆可觀的贖票費吧?想到這一層,他們嚇得快要發瘋了。那些最有錢的害怕得最厲害,他們有的是滿盛著金幣的錢包,他們似乎已經看見自己為了活命,把那些錢交到這個倨傲的丘八的兩隻手裏,以贖回自己的生命。於是他們絞盡腦汁去尋覓種種合乎情理的謊言來隱瞞他們的財富,去充當窮人,冒充很窮很窮的人。鳥老板摘下了自己那條金表鏈藏在衣袋裏。天色暗了下來,這增加了他們的恐慌。燈點好了,吃晚飯還要等兩個小時,鳥太太就提議拿紙牌鬥一局“三十一點”。這可以說是一種消遣解悶的方法。大家都同意了。戈爾弩兌也來參加了,出於禮貌,他事前弄滅了他的煙鬥。

伯爵洗牌分牌,羊脂球一上來就拿著了三十一點;不久,牌局的興味分散了盤踞在各人心中的恐懼,不過戈爾弩兌發現了鳥老板兩口子串通好了作弊。

正要去吃飯的時候,伏郎衛先生又露麵了,他用那種帶著痰響的嗓子高聲說道:“普魯士軍官要我來問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是不是還沒有改變她的主意。”

羊脂球站著不動,臉色很蒼白,隨後突然滿臉通紅,她因為盛怒而說不出話來。終於,她一下子喊了出來:“您可以告訴這個普魯士下流東西,這個髒東西,這個死屍,說我決不答應,您聽清楚,我永遠不,永遠不,永遠不。”

胖掌櫃出去了。於是大家就圍住了羊脂球打聽,所有的人都央求她把那次普魯士軍官請她談話的秘密說出來。她開始不肯說,可是過不了多久,她心中的憤怒再也壓不下去了,她喊道:“他要的……他要的……他要的是和我睡覺!”誰也不覺得這句話刺耳,因為大家都是那樣義憤填膺。戈爾弩兌猛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擱,酒杯竟然摔碎了。那是大聲斥責這個卑劣丘八的一種公憤,一種怒潮,一種為了抵抗的全體聯合,仿佛那丘八要羊脂球作出的犧牲的這件事裏,他們每個人都有一份。伯爵憤慨地表示這些家夥的行為簡直像古代的野蠻人。特別是那些婦人,更是對羊脂球顯示出一種十分憐惜愛護的樣子。兩個嬤嬤一般是隻在吃飯的時候才出來的,她們低著頭,一言不發。

第一陣狂怒平息了,大家還照常吃了晚飯,不過話卻說得不多,因為每個人都在想著心事。

婦人們很早就回到了各自的房間,男人們吸著雪茄,一麵組織另外一種比較具有賭博性的牌局,邀請了伏郎衛先生參加,他們想要巧妙地向掌櫃打聽出怎樣去製伏普魯士軍官的好辦法。不過掌櫃隻注意自己的牌,什麽話也不聽,什麽話也不回答,他隻是不斷地重複說道:“留心牌喲,先生們,留心牌喲。”他是那麽專心,連吐痰都忘了,使得他胸腔裏有時候拉得很長。那呼哧呼哧扇動著肺葉發出哮喘病的種種聲響,從那些渾厚而深沉的音符起一直到小雄雞勉強啼唱樣的尖銳而發啞的聲音,無一不有。

他是妻子熬不住困,來找他去睡的時候,他竟拒絕上樓去。於是太太隻好獨自走了,因為她是“值早班的”,總是太陽一出來就起床;而她丈夫卻是“值晚班的”,隨時都可以和朋友們熬夜。他這時候向她叫喚:“你要把我的蛋黃甜羹擱在火邊上煨著。”接著又回來鬥牌了。等大家看出無法從他那裏打聽到一點兒消息的時候,就宣布應當散局了,各自都回去睡覺了。

第三天,大家還是老早就起來了,心裏始終抱著一種模糊的希望,想動身的欲望也更加迫切了,因為在這個可怕的鄉村客店裏過日子實在令人恐慌。

糟糕!牲口全係在馬房裏,趕車的始終杳無蹤跡。由於無事可做,大家繞著車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午飯吃得悶悶不樂,大家對羊脂球好像有點兒冷冰冰的了,因為夜晚常常讓人深思。過了一夜,他們的看法變了樣,他們現在幾乎開始怨恨這個“姑娘”了:為什麽她沒有秘密地去找普魯士人?那樣一來,就可以使同伴們一起床就得到一個意外的驚喜。還有比這更簡單的嗎?並且又有誰會知道呢?她隻需對軍官說自己是聽到可憐同伴們的悲歎才答應的,那就能夠顧全麵子了。對她來說,這種事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不過這種想法沒有人說出來。

午後,他們實在煩得要死,伯爵就提議到鎮外的附近各處去散散步。每一個人都仔細地把身體包裹好,於是這個小團體就出發了。隻有戈爾弩兌不去,他寧願待在火旁邊。那兩位嬤嬤也不去,她們白天時間都是在禮拜堂裏或者堂長家裏度過的。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得厲害,凍得鼻子和耳朵像針紮似的,兩隻腳很痛,每走一步簡直就是受一次罪。後來走到了鎮外,田野裏是一片白茫茫的,在他們看來淒慘得簡直寒入骨髓。大家愁上心頭,馬上轉身往回走。

四個婦人走在頭前,三個男人離開不遠在後麵跟著。

鳥老板是了解情況的,忽然問道,這個賣笑女是不是要害得他們在這樣一個怪地方長久地待下去。伯爵永遠是彬彬有禮的,他說旁人不能硬逼一個婦人去做這樣一種痛苦的犧牲,這種事隻能聽她自願。迦來·辣馬東先生也發表意見,他說倘若法國軍隊像大家所議論的那樣真從吉艾卜開過來反攻,那兩軍隻能在多忒接觸。這種思慮使得另外兩個心裏不安了。“那我們步行逃走吧。”鳥老板說。伯爵聳了聳肩說:“這樣的大雪,而且還帶著我們的家眷,那怎麽行呢?不出十分鍾就會有人追過來,我們會被當做俘虜帶回來交給丘八們擺布。”這話原是在理,大家都不再做聲了。

幾個貴婦人談著穿著打扮,不過好像有些拘束使得她們都是貌合神離。

在街口,那個普魯士軍官忽然露麵了。他站在一望無際的積雪上麵,映出身著軍服的長個兒蜂腰的側影;叉開雙膝向前走,這是軍人們所獨有的動作,為的是極力防護那雙仔細上了蠟的馬靴,不教它染上一點兒髒東西。

在走近幾個貴婦人身邊的時候,他欠了欠身子,不過用一種輕蔑的神氣望了望那幾個男人,好在這些人也頗知自愛,並沒有對他脫一脫帽子,盡管鳥老板做了一個像是要去揭帽子的手勢。

羊脂球臉紅到了耳朵根,那三位有夫之婦則感到一種很大的恥辱,那就是現在她們在同妓女散步的時候偏偏遇見軍官,而這個妓女又是那個軍人如此不客氣地對待過的。

這樣一來,她們就談到他了,既談他的身段又談他的容貌。迦來·辣馬東夫人本認識很多軍官,而且對鑒別軍官很有眼力,她覺得這一個簡直不壞;她甚至惋惜他不是法國人,否則他可以做一個很漂亮的輕騎兵軍官,使得所有的女人被他弄得神魂顛倒。

一回到旅館裏,大家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甚至於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也要說些尖酸的語句。晚飯不聲不響地吃完了,大家都吃得很快,隨後每一個人希望快睡著把時間混過去,就都上樓休息了。第四天,大家都顯得疲憊不堪,且都懷有滿腔怒火地走下樓來,婦女們幾乎不和羊脂球說話。

一陣鍾聲傳了過來,教堂裏有孩子要領洗。胖“姑娘”本來有一個孩子寄養在伊勿朵的農人家裏,她一年也看不見他一回,並且也從沒想起過他;可是現在想起這個馬上就要領洗的孩子,心裏忽然對自己的孩子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慈愛,於是她不顧一切,堅決地要去參觀這個儀式。

她剛一出去,大家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就把椅子搬攏過來,因為他們都感覺到應當有個決定了。鳥老板靈機一動,說道:他主張向軍官提議,隻把羊脂球一個人扣下來而讓其餘的人都走。仍舊是伏郎衛先生擔負著這個活動的使命上樓了,可是他幾乎立刻就下來。日耳曼人是深知人的本性的,他把他攆出了房門,聲稱在他的欲望沒有得到滿足之前,他始終要扣留這班旅客。

這樣一來,鳥夫人的市井下流脾氣一下子就爆發了:“我們總不能老死在這兒吧?既然和所有的男人幹這種事,本來就是這個賤貨的職業,我認為她就沒有權力來挑肥揀瘦。我現在倒要問一下:在盧昂她碰見誰就要誰,甚至於好些趕車的她也要!對呀,夫人,州長的趕車的!我跟他很熟,他常到我店裏買酒喝。可是今天,要她幫我們解除困難了,她倒要撒嬌,這個肮髒的家夥!她認為這個軍官很懂規矩。他也許好久沒有接近女人了,我們三個無疑都是比羊脂球更和他的胃口的。但是他並不那麽做,他隻想把這個人盡可夫的女人弄到手就滿意了。他敬重有夫之婦哪。請你們想一想吧,他是此地的主人,隻需開口說‘我要’,就可以派他的部下仗著蠻勁來抓我們。”

聽到這裏,其餘兩個婦人都輕輕地打了一個寒噤。漂亮的迦來·辣馬東夫人眼睛裏閃出了光芒,她的臉色變得有點兒蒼白了,好像覺得自己已經被軍官強施無禮似的。

男人們本來都站在另一旁商量,現在都走過來了,氣忿忿的鳥老板想把“這個賤東西”的手腳捆起來送給別人。不過伯爵出身於三代都做過外交大使的家庭並且他自己又具有外交家的氣派,主張運用計謀。“應當叫她自己決定,還是應該好好地勸她。”他說。

於是他們秘密地商量起來。

婦人們擠得更緊一些,說話的聲音都壓得很低,大家議論紛紛,各抒己見,而且話說得都很體麵。尤其是為了說出最猥褻的事情,這些貴婦人都找著了種種委婉曲折的說法和種種文雅可愛的措辭。因為話說得都那麽謹慎含蓄,一個局外人闖進來一點兒也聽不懂。不過那層給上流婦人做掩護的薄薄的廉恥之感隻蒙在表麵上,所以當她們遇到這種放縱的冒險之事,卻也止不住心花怒放,骨子裏竟然覺得異常解悶,都覺得正對她們的胃口。把愛情和肉欲混在一塊兒,如同一個饞嘴的廚子正在給另一個人烹調肉湯一樣。

到最後,這個故事在他們眼中顯得那麽有趣,因此大家的心情不由自主地都輕鬆起來了。伯爵一些相當大膽的趣言妙語,不過敘述得異常巧妙,使人聽了並不刺耳隻叫人發笑。輪到了鳥老板,他發揮了三五段比較粗魯的猥褻之談,大家聽了也不覺得難聽;後來他妻子直截了當地發表了意見並取得了全體的認可,她說:“既然那是這個‘姑娘’的職業,為什麽她不拒絕別人而偏偏拒絕這個人呢?”和藹的迦來·辣馬東夫人似乎竟有這樣的想法,那就是如果自己處於羊脂球的地位,那麽她是寧肯拒絕別人也不會拒絕這個軍官的。

他們花費了很長時間商量包圍的辦法,就好像對付一座被圍攻的要塞。每個人都接受了自己將要扮演的角色,都接受了自己應該講的理由和應該玩的手段。他們製定了進攻計劃,應該施展的妙計和出其不意的奇襲,以便強迫這座“活”堡壘開門接待敵人。

然而戈爾弩兌是始終躲在一旁,完全不過問這件事。大家的注意力都是那麽集中,以至於沒有一個人聽見羊脂球回來了。幸虧伯爵輕輕地噓了一聲,所有的眼睛都重新抬了起來。她已經到了跟前,人們都突然閉上嘴,感到十分的尷尬,一時無法和她搭訕。伯爵夫人比其餘的婦人更慣於交際場中的兩麵作風,就問羊脂球:“那場洗禮有趣嗎?”

胖“姑娘”依然是懷著滿腹的感慨,她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到場人的容貌和姿態到禮拜堂的外觀。接著她又說道:“有時候,禱告一次很有益處。”

一直到吃午飯,那些貴婦人都對她顯出和藹的神情,目的就是取得她的信任,使她更容易聽取她們的勸告。

一坐到飯桌上,進攻就開始了。一開始是一陣關於獻身精神的泛泛之談。有人舉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茹狄德和何洛斐倫,隨後又沒來由地提到了呂克蕾和塞克斯都斯;又談起克萊沃葩蒂曾把所有的敵軍將領們先後引到**,使他們全體都變成忠實的奴隸。這樣一來,各種無比荒誕的故事出現了,這個故事是在這幾個不學無術的百萬富翁的頭腦當中想像出來的:羅馬的女公民們走到迦布埃城,叫漢尼巴以及他的將佐士兵都在她們的懷裏酣睡。他們述及所有擒獲了征服者的婦女們,說她們把自己的身體作為戰場,作為一種征服的方法,作為一種武器,她們用種種英雄式的愛撫打敗了那些醜惡可恨的敵人,並且把自己的貞操奉獻於複仇和效忠報國。

他們甚至於用含蓄的語句,談到英國的一個名門閨秀,她使自己先去感染一種可怕的傳染病,準備再去傳染給拿破侖。靠天保佑,幸虧拿破侖在這次不幸的幽會時突然感到了虛弱無力,才算得救。

這一切都是用一種很得體、很有分寸的方式敘述的,有時候還故意爆發出一片極端讚歎的聲音足以激發人去效仿。

聽了他們說的,你簡直可以相信婦女們在世上的惟一任務,就是不斷地犧牲自己的身體,無休止地聽從丘八老粗們的任意擺布。

兩個嬤嬤都像是什麽也沒有聽見一樣,完全陷入種種沉思之中,羊脂球一句話都沒有說。

整個下午,人們都不打擾羊脂球,容她思考。不過本來大家都一直稱呼她為“夫人”,現在卻都改了口,簡單地叫她“小姐”了。誰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改口,仿佛要把她從她爬到的、頗受人尊敬的地位往下拉一級似的,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不體麵的。

到了晚飯開始的時候,伏郎衛先生又出現了,口裏重述著頭天晚上的那句老話:“普魯士軍官要我來問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是不是還沒有改變她的主意。”

羊脂球幹脆地回答:“沒有,先生。”

但是在這頓飯中間,同盟軍的力量減弱了。鳥老板說了三五句話,效果都很壞。每個人都搜腸刮肚去尋找新的例子,然而卻枉費心機,什麽也找不出來。這時候,伯爵夫人也許並沒有經過事先考慮,隻是出於對天主教的敬意,於是向那個年長的嬤嬤問起聖徒們都有什麽豐功偉績。誰知有好多個聖徒做過的事,在我們看來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為;不過隻要那都是為了上帝的光榮或者為了人類的幸福,天主教便會毫不猶豫地加以寬恕。這是一個很有力的論據,伯爵夫人拿來利用了它。或者是出於一種默契,一種凡是披著道袍的人最拿手的暗獻殷勤,或者僅僅是由於一種湊巧的聰明的效力,一種由於愛幫助人的模糊傻勁兒——總之,這位老修女卻給他們的陰謀幫了一個大忙。以前,人們都以為她是膽怯的,現在,她顯出她是大膽的,話也很多,也很激烈。這是一個從來不受決疑論者那些探討研究影響的人,她的信仰如鐵打一般堅強,她的信念從來也沒有動搖過,她的良心從來沒有不安的時候。她認為亞伯拉罕殺子祭天絲毫不值得驚奇,因為隻要上蒼有命令下來叫她殺父母,她也是立刻會動手的。在她看來,隻要居心可嘉,做什麽事也不會惹主不高興的。伯爵夫人利用她這位意想不到的同謀者所具有的神聖權,如同給這種道德公理做了一個注腳似的說道:“但問結果不問手段啊!”

隨後她問嬤嬤了:

“嬤嬤,那麽您認定無論是什麽方法,隻要動機純潔,行為本身總是可以得到上帝原諒的嗎?”

“誰能夠懷疑這個呢,夫人?本身應該受譴責的行為,每每由於啟發行動的念頭良好而變得可敬可佩。”

她倆就這樣繼續談下去,談論上帝的種種意誌,預料他的種種決策,迫使上帝操心許多於實在毫不相幹的事情。這一切都說得含蓄而又巧妙的,甚至很得體,不過這個戴著尖角風帽的聖女的每一句話,對於那個妓女憤怒的抵抗而言,都起著攻破缺口的作用。隨後,談話略略轉換了話題,手挽念珠的女人談到她會裏的那些修道院,談到她的院長,談到她本人和那個較小的同伴汕尼塞博爾嬤嬤,她們是應召到哈佛爾那些醫院裏去看護好幾百個出天花的士兵。她描繪那些可憐人的情形,詳細講述他們的病狀。而這時候她們偏偏碰上這個壞脾氣的普魯士人,被扣在了半路上,所以很多法國人都可能送了命,她們如果在那裏,本來可以把他們救活的!看護軍人是她的專長,她曾經到過克裏米亞、意大利、奧地利;在她說起自己在那些地方的戰場經曆時,使人突然感到她就是那些打著軍鼓、吹著軍號的修女隊中的一員。這類的修女都像是為了追蹤戰場,為了在戰役的漩渦當中收容傷員而生到世上的;若是說到用一句話去製伏那些不守紀律的老兵,她們比一個官長還能幹。她可以算是一個真正隨軍的好嬤嬤,她那張滿是小窟窿的破了相的臉兒,就好像是戰爭種種破壞力的寫照。

在她說完以後,因為效果是那麽好,所以別人就不再說什麽了。飯一吃完,大家都很快地到樓上的臥房去了,第五天早上下來得相當晚。

午飯吃得很安靜,他們讓頭天晚上播下的種子有抽芽結果的時間。午後,伯爵夫人提議大家出去散步,於是伯爵按照預定計劃挽著羊脂球的胳膊,並且和她一起走在最後。

他對她說話時音調是親切的,用那種穩重的男人對賣笑女子說話時的那種口氣親熱隨便、慈祥和藹,但多少還帶點兒輕蔑。他喊她“我的好孩子”,他以自己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和無可爭辯的身份屈尊地和她談判,開門見山,一下子就切入正題:“這麽說,您是寧願讓我們留在這裏,讓我們和您一樣等普魯士吃敗仗之後,冒著遭受他們種種強暴的危險而不肯隨和一點兒,答應做您一生當中經常做的事情嗎?”

羊脂球一個字也沒有說。

他親切地對待她,和她講道理,用情感去打動她。他知道既要保持“伯爵先生”的這個身份,又要在必要的時候殷勤獻媚、恭維誇獎,總而言之要和藹可親。他竭力渲染她可以幫他們多大的忙,也談到他們將如何感激她,隨後他突然改用親昵地“你”字類稱呼她,說:“你知道,我親愛的,那個普魯士人將來可以誇口,說他曾經嚐過一個漂亮姑娘的滋味,這種美女在他的國家裏還真是不多見呢。”

羊脂球一言不發,並且趕到了頭前,和大家一塊兒走。

一回到旅館,她就立刻上樓到自己的臥房裏去,再也沒有露麵。大家都憂心忡忡。她到底要怎麽做?如果她還是要抵抗,該多麽糟糕!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大家都等著她,後來伏郎衛先生進來報告說魯西小姐不大舒服,各位可以先吃了。大家心都提了起來。伯爵走到旅館掌櫃跟前,低聲問道:“行了嗎?”對方回答:“行了。”為了顧全麵子,他對同伴們什麽話都沒有說,隻不過是簡單地對他們點頭示意。立刻,所有的人都如釋重負,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臉上顯出喜悅的表情。鳥老板大聲嚷道:“一切順利!如果旅館裏找得出香檳酒,我來請大家喝。”鳥夫人卻不免心驚肉跳了,因為掌櫃手裏拿著四瓶香檳酒重新走了進來。每一個人都突然間變得愛說愛笑,聲音變得極其吵鬧,一陣不大正派的歡樂溢著大家的心房。伯爵覺得迦來·辣馬東夫人豐韻十足,廠主則不住地向伯爵夫人大獻殷勤。人們都談論得興高采烈,有許多精彩的妙語趣話。

鳥老板忽然滿麵驚恐,他舉起兩隻胳膊高聲叫喚道:“靜一靜!”大家都吃了一驚,甚至還有些害怕,都詫異地不做聲了。這時候,鳥老板支起耳朵聽,一麵雙手合攏叫人不要發出響聲,抬眼望著天花板又重新靜聽了一會兒,隨後他恢複了本來的聲音說:“請各位放心吧,一切都順順利利的。”

起初大家都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但是很快地就露出了微笑。

大概過了一刻鍾,鳥先生又將相同的滑稽動作重演了一次,並在這個晚上經常重演。他還常常裝模作樣地質問樓上的某個人,把好些從他的市儈頭腦裏挖掘出來的寓意雙關的建議提給對方。有時候,他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歎著氣說:“可憐的女孩子喲。”要不就義憤填膺地咬牙切齒地含糊說道:“普魯士光棍,滾開!”有時候,大家都不再去想這件事,他就用一道顫抖的聲音連喊幾次:“夠了!夠了!”然後他如同自言自語似的又說:“但願我們還可以再見到她,可別叫這個無恥的家夥把她收拾死了啊!”

這些玩笑話雖然都趣味極底、不堪入耳,但沒有一個人感到生氣,大家反而覺得好玩。原來氣憤也和其他東西一樣,是和環境有關的,而在他們的周遭漸漸形成了的氣氛是充滿了猥褻念頭的。

到了吃飯後甜點的時候了,幾個婦人也不免相互說了些很俏皮、但很含蓄的話。大家的眼睛都亮閃閃的,每個人都喝了不少酒。伯爵即使是在吃喝的時候,也保待著他那種大人物的莊重與沉著。他打了一個頗能使人玩味的比喻,說這真像好些漂流在北冰洋的人在冬盡春回之時,找到一條通往南方的道路。

鳥老板正在興頭上,端起一杯香檳站起來:“為了慶祝我們的解放,我幹了這一杯!”大家都站了起來,都向他歡呼。那兩個嬤嬤經不住幾個貴婦人的央求,都答應把嘴唇放在這種她們從來沒有嚐過的泛起泡沫的酒裏沾一下。她們高聲說這酒很像檸檬汽水,不過它的味道卻比汽水好得多。

鳥老板對當時的情形做了一個概括:“可惜的是這裏沒有鋼琴,不然倒可以彈一首四人對舞的曲子。”

戈爾弩兌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一下,他好像深深地沉浸在很嚴肅的思想中,時而狠狠地扯著自己的長胡子,仿佛想把他拉得更長一些。最後,在12點左右大家都快要散了的時候,鳥老板晃著搖搖擺擺的身體,走到戈爾弩兌跟前忽然拍著他的肚子含混不清地說:“您也不說一句話,今天晚上,您為什麽不高興,公民?”哪知戈爾弩兌卻突然抬起頭來,兩眼凶光閃閃地向全體掃視了一周,說道:“我說你們各位剛才幹的事簡直是無恥透頂!”他說完就站起來,走到門口又說了一遍:“無恥透頂!”說完他走了。

起初,這句話像是一頭的涼水似的讓大家都感到十分掃興,鳥老板也冷不防地碰了這個釘子,不過很快他就恢複了鎮靜,突然彎下腰大笑起來,口裏不住地念叨:“他們都太大意了,老朋友,他們都太大意了。”這時候,大家都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於是他說出了“走廊裏的秘密”。於是,大家又哄堂大笑了好一陣子。那些貴婦人笑得跟瘋婆子一樣,伯爵和迦來·辣馬東先生連眼淚都笑出來,他們簡直不能相信會有這種事情。

“怎麽!您沒弄錯嗎?他當初想……”

“我告訴各位那都是我親自看見的。”

“而她居然不答應……”

“那是因為普魯士人就住在隔壁。”

“不可能吧?”

“我可以向您發誓。”

伯爵笑得喘不過氣來。實業家用雙手捂著肚子。鳥老板接著說道:

“各位明白了,所以今天晚上,他笑不出來,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三個人又哈哈大笑,直笑得肚子發疼,笑得透不過氣來。

哄笑完了,大家也就散了。不過鳥夫人的格性是從不饒人的,當兩夫婦剛剛躺到**的時候,她就告訴丈夫迦來·辣馬東家那個嬌小的壞東西整個晚上都在苦笑:“你要知道,娘兒們要是看中了心愛的軍人的時候,不管他是法國人還是普魯士人,她們全都是歡迎的。這還不夠丟人嗎?我的上帝!”整整一夜,在黑暗的走廊裏,老像是有輕微的顫動聲,那聲音輕得幾乎察覺不到,像是一陣陣的呼吸聲,還有光腳在地板上走過的聲音和不易察覺的咯咯聲。大家顯然都睡得很遲,因為好久以後還有光線從各處屋子門縫兒下透出來。香檳酒還真有它的效力,據說它是會擾亂人的睡眠的。

第六天,明亮的冬日暖陽把積雪照得晶光耀眼。那輛終於套好了的長途馬車在旅館門外等著,一大群白鴿子從它們厚而濃密的羽毛裏伸著腦袋,亮出它們那種瞳孔烏黑的玫瑰色眼睛,一本正經地在六匹馬的腳底下繞來繞去,在馬拉下的熱氣騰騰的糞裏邊尋覓它們的食物。

趕車的披上羊皮大衣,坐在車裏頭的坐位上安閑地銜著煙鬥;所有的人都心花怒放,匆匆忙忙地叫人給他們包紮好食物,以便在剩下的路上吃。

大家都隻等著羊脂球一來就開車。她終於露麵了。

她好像是有點兒不安和不好意思,後來她怯生生地向她的旅伴們走過來,這些人卻一起轉過臉去,就好像沒看到她似的。伯爵昂然地攙著他妻子的胳膊,把她領到一邊,使她遠遠地避開這種不幹淨的接觸。

胖“姑娘”覺得四下茫然,便站住不再往前走了,隨後才鼓足勇氣對那個棉紡廠主的太太打招呼,很謙恭地輕輕道了一聲“早安,夫人”。然而對方卻隻是極其倔強地點了點頭,像一個貞潔的婦女受到侮辱似地朝她望了一眼。大家都仿佛很忙碌,而且都離開她遠遠地站著,仿佛她的裙子裏帶來了什麽傳染病。隨後大家都急忙朝車子奔去,把她丟在最後。她獨自一人爬上車,一聲不響地重新坐上了她在前一段路上坐過的那個位子上。

大家都仿佛沒有看見她這個人,也不認識她;不過鳥夫人卻怒氣衝衝,遠遠地對她橫眉冷對,同時低聲對她丈夫說:“幸虧我不坐在她的旁邊。”

那輛笨重的馬車搖晃起來,旅行又開始了。

最初,誰也不說話。羊脂球連頭都不敢抬。她對這些同車的人感到憤慨,同時也為自己沒有堅持到底而讓步感到羞愧。自己的身體是被普魯士人所玷汙了的,然而把她扔到普魯士人懷抱裏的正是這些假仁假義的同車旅伴。

還是伯爵夫人轉過頭來望著迦來·辣馬東夫人,很快就打破了這種令人難堪的沉寂。

“我想您認得艾忒來爾夫人,對吧?”

“對呀,她還是我的女朋友呢。”

“她是那麽嬌豔喲!”

“可不是,真討人喜歡!她可是一個相當出色的人物,而且學問又好,多才多藝,歌唱得讓人聽了忘記了憂愁,畫又畫得栩栩如生。”

廠主和伯爵談論著,人們能從車上玻璃的震動喧鬧當中不時地可以聽到一兩個名詞:“息票——付款期限——票麵超出額——期貨。”

鳥老板偷了旅館裏的一副舊紙牌,那副牌已在那些擦得不幹淨的桌子上已經摩擦了五六年,變得滿是油膩,現在他拿著這副牌和妻子玩一種名叫“倍西格”的打法。

兩個嬤嬤取下腰帶上掛著的那串垂著的長念珠,一起在胸脯上劃著十字,並且她們的嘴唇突然開始很快地動起來,漸漸越動越快,跟比賽念經似的嘰裏咕嚕地念著,還不時地吻一方金屬圓牌,吻完重新再劃十字,然後又口念著她們那種迅速而且不斷的咒語。

戈爾弩兌一動不動,在想著心事。

在路上走了三小時以後,鳥老板收起了紙牌,說道:“肚子餓了。”

於是他妻子摸出了一個用繩子捆好的紙包,從裏麵取出了一塊冷牛肉。她仔仔細細地把它切成了一些齊整的薄片兒,兩口子便動手吃起來。

“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吃了?”伯爵夫人說。得到同意之後,她把給兩家預備的食品都打開了。那些東西裝在一隻長形的陶質缽子裏,缽子的蓋上有一隻粗瓷野兔,表示裏麵盛著的是一份野兔膠凍。那是一種美味的冷食,紫堂堂的兔肉上橫著一排排白色的肥豬肉丁,還拌著其他剁得很碎的肉末,像是許多雪白的溪澗。此外還有一大塊用報紙裹著的漂亮的乳酪幹,報紙上麵印的“社會瑣聞”的大字標題在它油汪汪的表麵顯得清清楚楚。

兩個嬤嬤從紙包裏拿出一截滾圓的香腸,那東西的蒜味兒很重。戈爾弩兌把兩隻手同時插進了他那件披風的兩隻大口袋裏,從一隻口袋裏取出了四隻煮熟的雞蛋,從另一隻口袋裏取出了一段麵包。他剝去了蛋殼,扔到腳下的麥秸裏,就這樣拿著咬起雞蛋來,使得好些蛋黃未兒落在他那一大篷長胡子當中,很像是一顆一顆的星星。

羊脂球原是匆匆忙忙、慌裏慌張起床的,什麽也沒有想到,現在看著這些人若無其事地吃東西,她氣極了,憋得喘不過氣來。起初,一陣**的狂怒使得她肌肉**,她張開了嘴已經預備把他們好好地教訓一頓,一大堆辱罵的話已經湧到嘴邊,可是因為憤怒鎖住了她的嗓門,她簡直不能夠說話。

沒有一個人看她,沒有一個人惦記她。她覺得自己淹沒在這些顧愛名譽的混帳東西的輕視裏;他們先是犧牲了她,然後又像拋棄一件肮髒無用的東西似的把她拋棄掉。於是她想起她那隻滿是美味的提籃,那裏麵本來盛著兩隻膠凍得亮晶晶的子雞,好些點心,好些梨子和四瓶波爾多特產的紅葡萄酒,第一天就通通被他們吃了個精光。想到這裏,她的憤慨如同一根過度緊張的琴弦繃斷了似的,反倒平息下去了,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她拚命地忍住,如同孩子一般把嗚咽硬咽下去,但是眼淚還是湧了出來,亮晶晶地掛在她的眼瞼邊兒。一會兒工夫,兩點熱淚從眼睛裏往外流,慢慢地從頰部落下來。跟著又流下別的淚珠,越流越大,像一滴滴從岩石當中濾出的水,有規則地落到了她圓鼓鼓的胸膛上。她直挺挺地坐著,眼光是定著不動的,臉繃得緊緊的,臉色是嚴肅而蒼白的,她隻希望別人不要看見她,可是伯爵夫人偏偏看出來了,並遞了個眼色通知了她的丈夫。他聳了聳肩膀仿佛就是說:“您要怎麽辦,這可不是我的過錯啊。”鳥夫人得勝似的冷笑了一聲,接著就低聲慢氣地說:“她在哀痛自己的恥辱。”

兩個嬤嬤把吃剩下的香腸用一張紙卷好了以後,又開始禱告了。

這時候,戈爾弩兌正在消化著剛吃下的那四隻雞蛋,他把兩條長腿伸到對麵的長凳下麵,向後一靠,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如同一個人剛剛找了作弄人的辦法似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隨後他用口哨吹起了《馬賽曲》。

所有人都漲紅了臉兒。毫無疑問,這首人民的軍歌弄得同車的人都很不開心。他們都變成神經質了,受到刺激了,如同獵犬聽見了手搖風琴一股總要狂吠。戈爾弩兌看出了這種情形,就再也不肯住嘴,有時候甚至還輕輕地哼著好些歌詞:

至情,愛國的神聖的至情,

你來領導,支持我們複仇之手,

自由,最寶貴的自由,

快來和保衛你的人們一起戰鬥!

路上的雪凍得比較堅硬了,車子也走得比較快了。經過旅行中的漫長的慘淡的幾個小時,在傍晚的時候車子顛簸晃動個不停,再過了一些時候,車子裏變得漆黑一片。一直走到吉艾卜為止,戈爾弩兌始終用一種執拗的不屈不撓態度吹著他這種帶有複仇意味的單調的口哨,強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氣的人從頭到尾地傾聽他的歌唱,並且每聽一拍,還不由得要把唱的每句歌詞都記起來。

羊脂球始終哭著,在兩段歌詞的間歇中間,在黑暗世界裏發出一聲嗚鳴,那是她沒能忍住的一聲悲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