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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皮蘭德婁+弗洛拉太太和她的女婿

無論如何,你們能想得到嗎?居然無人能判斷那兩個人中誰是瘋子,究竟是弗洛拉太太還是她的女婿彭查先生,而且這件事情攪得全城的人頭腦混亂。這種事情隻是在瓦爾地納才會發生,這座不幸的城市淨招來一些怪僻的異鄉人!

要麽她是瘋子,或者他是瘋子;這中間沒有折衷的餘地:兩人之中必有一個是瘋子。因為非如此不可……不過,最好還是按順序從頭說起吧。

我向你們發誓,我真心實意地替三個月以來一直忍受著精神折磨的瓦爾他納城的居民們憂愁,而對弗洛拉太太和她的女婿彭查先生,我不甚關心。因為,即使真的大禍降臨到他們的頭上,也不過是兩個人當中隻有一個不幸發瘋,而另一個照顧病人,由於這種照顧太好,使得人們無法,我重複一遍,無法弄清楚兩人之中到底誰是瘋子,當然病人得到了最好的安慰。但是我要說的是,全城居民都被這個夢魘般的事實壓得喘不過氣來,你們不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嗎?缺乏判斷的任何依據,因而不能區分幻覺與真實。這給人帶來精神上的痛苦,一種時時心驚膽顫的恐懼感。每個人每天都看見在自己眼鼻下活動的那兩個人,明知他們之一是瘋子,對他們正麵直視,側麵觀察,遠遠窺望,總是一無所獲!不能斷定他們之中誰是;弄不清楚哪些是幻覺,哪些是真實。自然而然,每個人心裏都產生了這樣一個可怕的疑問:那麽,真實與幻覺是相同的,而每一種真實都很可能隻是一種幻覺,反之亦然。你們不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嗎?作為一個正人君子,為了瓦爾他納城居民的心理健康,我寧可驅逐弗洛拉太太和她的女婿彭查先生。

但是,我們還得按順序往下講。

迄今為止,這位彭查先生來瓦爾地納已三個月了,他是省政府裏的一名秘書。他在城邊上一座人稱“蜂窩”的新建大樓裏安家,住在最高層的一套房間裏。他的屋裏有三扇很大的窗子,窗子對麵是北風呼嘯下的一塊塊枯黃的菜地,顯露出一片令人不愉快的景色,不知為什麽,房子雖然是新蓋的,卻顯得相當地寒傖。還有三扇後窗向著庭院,窗下是一個小陽台,圍著一道空格形的欄杆,欄杆上吊著許多小籃子,根據需要隨時可以用繩子把小籃子放下去。

與此同時,彭查先生在市中心,就是在聖人街十五號租下了另外一套三間有廚房帶家具的住房,這令大家十分驚奇。他說這是為嶽母弗洛拉太太準備的。其實,五六天之後她就來了。彭查先生去接她,隻是他一個人去了車站並送她到住處,最後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那套房子裏。

現在,唉,事情很清楚了。女兒出嫁,離開娘家去與丈夫一起生活,而且遷居到另一個城市;但是母親不忍骨肉遠離,舍棄了自己的家鄉和故居,跟隨女兒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她和女兒都變成了客居異鄉的人。她獨居一處,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或許還應當承認嶽母與女婿很合不來,以至於在這種情形下還不能居住在一起。

在瓦爾他納,人們起初自然是這樣想的。公眾的輿論當然不利於彭查先生。對於弗洛拉太太,雖然也有人認為她可能有一些毛病,或許心地不夠慈善,或許脾氣執拗,或許氣量狹小,但是大家都認為她愛女心切,雖然被迫不能與女兒生活在一起,也不忍遠離。

大多數人對弗洛拉太太有這樣的想法後,看起彭查先生來就覺得刻薄,甚至是殘酷的了。關於這兩個人的外貌,也應當介紹一下。他生得又矮又胖,沒有脖子,黑得像非洲人,濃密粗硬的頭發,低矮的前額,兩道粗重的眉毛擰成了一條線,警察式的大八字胡油光發亮,幾乎沒有限白的眼睛顯得陰沉呆滯,凶狠暴躁,很難弄清楚那裏麵飽含著內心沉重的悲哀,還是流露著對別人的輕蔑的惱恨,彭查先生顯然不是那種討人喜歡或容易贏得別人信任的人。柑反,弗洛拉太太是一個蒼白纖弱的老婦人,相貌端莊,並且富有貴族氣派,神情憂鬱,但不呆板,溫文爾雅而又和藹可親。

現在,弗洛拉太太這種極其自然的和藹可親的態度立即贏得了全城居民的好感,人們心裏對彭查先生的反感也隨之驟然增長;因為大家不僅清楚地了解她那溫和、謙遜、忍讓的性格,而且知道她對於女婿的惡劣作法采取了寬容的態度,還得知彭查先生不僅讓這可憐的母親單住一處,而且禁止她去看望女兒,他的殘酷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弗洛拉太太立即挨家挨戶拜訪瓦爾他納城的主婦們,在她們麵前替女婿辯護。她攤開兩隻細瘦的手對人們說,那不是殘酷,不是殘酷呀,人們如此看待她的女婿,她真是傷透了心。她還忙不迭地讚美起他所有的美德,說起他一切可能具有和一切可以想象得出的優點;他是如何地熱愛、照顧、關心她的女兒,不僅對女兒,而且對她本人也是一樣,真的,真的,對她也是一樣;他殷勤周到,慷慨無私……啊,他不是殘酷的人,不是,決不是!事情僅僅是這樣:彭查先生希望愛妻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甚至連她對母親的愛(這他是允許的,誰能說不是這樣呢?)也不應當直接表達,而要通過他,由他來傳達,事情就是這樣。是的,這可能顯得殘酷,但這不是殘酷;這是另一種東西,弗洛拉太太非常理解,隻是搜索枯腸也表達不出來。性格嗎?對了……又不對,也許是一種病態……怎麽說才好呢?我的上帝,隻要看看他的眼睛就行了。第一眼望過去,這雙眼睛也許會給人一種壞的印象;但是,它們向善於了解它們的人,比方說她自己,說明了一切:他身上蘊藏著無限的愛,妻子應當生活在他的愛情籠罩著的小天地裏,寸步不要離開,而任何別的人,包括母親在內,都不能涉足這個愛的世界。嫉妒嗎?對,也許是;但這卻庸俗地解釋了這種愛情排他的專一性。

自私嗎?可這是一種向自己的女人毫無保留地獻出一切的自私!說到底,也許她要打開這個用愛情壁壘起來的世界、硬往裏闖的想法才是自私的表現,她明明知道女兒是幸福的,這般地受寵……這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應該滿足了!此外,她並非真的不能見她的女兒。每天可以見上兩三次:她走進那家的院子,按響門鈴,她的女兒立即從樓上探出頭來。

——蒂爾狄娜,你好嗎?

——很好,媽媽。你呢?

——按上帝的意誌活著,我的女兒。放下來吧,把籃子放下來吧。

在小籃子裏,總是裝有一張寫著幾句話的信箋,報告當日的種種情況,這就是全部事實,她很滿足。這種生活已經持續四年,弗洛拉太太已經習慣了。是的,她安於這樣的命運了。她似乎不再覺得難受。

真難理解弗洛拉太太的這種逆來順受的態度,這種忍受苦難的習慣,人們對她的女婿彭查先生的反應越強烈,她就越是不遺餘力地為他滔滔不絕地辯護。

瓦爾他納城的主婦們首次接受弗洛拉太太的拜訪之後,第二天就意外地得到彭查先生要求跟她們見麵的消息,他說,假如沒有不便之處,請給他僅僅兩分鍾的見麵時間,他要發表一項“必要的聲明”。

彭查先生滿臉漲得通紅,好像血液全都湧到臉上來了,一雙眼睛比平時更凶狠更陰沉,他手裏捏著一方白得耀眼的手帕,這手帕連同襯衣的袖口和領口一起顯得與他的皮膚、頭發以及外套的黑色很不協調,他不停地擦著從低矮的前額和剃過的、發紫的腮幫上淌下來的汗珠,並不是因為天氣炎熱,顯然是由於他要強迫自己鎮靜而太費勁的緣故,他那雙指甲長長的手也因此而顫抖不已;他走進一家又一家的客廳,對那些驚惶不安地望著他的太太們,他首先問,他的嶽母,弗洛拉太太是否在前一天來拜訪過,然後顯得越來越痛苦、吃力和激動地問她是否向她們談到關於女兒的事情,是否說過他絕對禁止她與女兒見麵和上樓到他家去。

不難想象,太太們見他激動成這般模樣,就趕緊回答他,弗洛拉太太來過,確有其事,她告訴過她們被禁止見女兒的那件事兒,也說過關於他的一切可能的和可以想象得到的優點,甚至還替他辯護,不僅如此,而且關於不許她見女兒的事,她也沒有說這是彭查先生的過錯。

聽了這些回答,彭查先生不僅沒有變得輕鬆一些,反而更加緊張起來;兩眼變得更加凶狠、更加呆滯、更加陰沉;大顆大顆的汗珠更多了;最後,他更加費勁地控製住自己,說出他的“必要的聲明”。

聲明是這樣的,非常簡單:弗洛拉太太,這可憐的老人,表麵上看不出來,其實是瘋子。

是的,她已經發瘋四年了。她的頭腦不正常正表現在認為他不許她與女兒見麵這件事情上。女兒在哪兒?她的女兒已經死了,死了四年了;弗洛拉太太也正因為受了這個打擊而痛苦得發瘋了;幸虧發了瘋,是的,因為狂想使她免受絕望的痛苦。也就是說,她相信女兒之死不是真的,而是他,她的女婿,不肯讓她見女兒;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她自然免不了要忍受失去女兒的痛苦的折磨。

純粹從同情不幸者的道義出發,他,彭查先生,做了許多重大的犧牲,四年來一直順從這可憐的瘋狂的想法,超出他的能力所及,安排了兩個住處,一處給自己,一處給她;並且強令續弦妻子也順從她的這種瘋狂的臆想,多虧妻子心地慈善,十分樂意這麽做。但是,無論是憐憫還是義務,都有一定的限度。考慮到自己是政府官員這樣的身份,彭查先生不能聽任全城的人都相信他做了這樣一件他並沒有做的殘酷的事情:也就是說,他出於嫉妒或者其他什麽原因,禁止一個可憐的母親見到自己的女兒。

說完這些,彭查先生向那些呆若水雞的太太們鞠一躬,然後就走開了。但就在太太們驚魂未定之時,弗洛拉太太帶著她那一臉溫柔淒楚的神情又出現在麵前,她前來道歉,為了她的緣故,她的女婿彭查先生才登門拜訪諸位,使得善良的太太們受了驚嚇。

弗洛拉太太,用世界上最坦率和最自然的態度說出自己的聲明,而且說得從容不迫!因為彭查先生是擔任公職的官員,所以她從前一直緘口不言,假若她說出來,就可能嚴重地危及他的仕途;彭查先生,這可憐的人——是一位極好的、無可挑剔的省政府秘書,他的舉止一貫彬彬有禮,考慮問題周到細致,他具有許多的優點和長處——彭查先生,這可憐的人,隻是在這一點上……不明白事理,真是這樣;瘋子是他,真可憐;他的瘋狂正表現在這方麵:認為他的妻子已經死去四年了,並且到處對人說,她,弗洛拉太太瘋了,居然認為自己的女兒還活著。他不是,他決不是采用這種方式在別人麵前掩藏他那瘋狂的嫉妒心和替那不許她與女兒見麵的殘酷作法文過飾非,不是的;他相信,他當真相信,他的妻子死了,而他身旁的這位妻子是續弦。真是可憐極了!這個男人由於愛得過分,從前險些毀了他那年輕嬌弱的妻子,幾乎把她殺死,大家不得不悄悄地把他的妻子從他身邊帶走,並背著他把她送進一家療養院。於是,這個本來就被瘋狂的愛情攪昏了頭的可憐的男人,因此而失去了理智;他認為妻子真的去世了。這種想法在他腦子裏根深蒂固,簡直沒有辦法消除了,一年以後,當妻子像從前一樣豔麗動人地回到家中,重新出現在他麵前時,他還是那樣想。他把她當成另外一個女人,以至於家裏人不得不在親戚朋友們的協助之下,裝模作樣地替他倆舉行第二次婚禮,這樣才使得他恢複了必要的心理平衡。

弗洛拉太太認為,現在有理由懷疑,她的女婿早已恢複理智,而他卻裝瘋,為了達到把妻子完全據為己有,不讓她與任何人接觸的目的,竟胡說他的妻子是新娶的。這也許是因為他越來越害怕她再次被悄悄地從他身邊帶走吧。

可也是嗬,假如不是這樣,假如他真的認為現在的妻子是續弦,怎麽解釋他對她,池的嶽母,所表示出來的一切照顧和關心呢?對於一個實際上不再是他的嶽母的人,他不應當再感到有責任給予許多照顧,不對嗎?請注意,弗洛拉太太這麽說,並不是為了更好地說明女婿是瘋子;而是為了向自己證實自己的懷疑是有根據的。

“與此同時,”她歎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淒苦的微笑說,“我的女兒必須裝作不是她自己,而是另外一個女人;我也被迫裝作是瘋子,一個相信死去的女兒還活著的瘋子。這對我算不了什麽,感謝上帝,因為我的女兒就在那裏,她活得健康結實,精力充沛;我看見她,我跟她說話;但是我被迫不能與她生活在一起,並且隻能從遠處看她和從遠處與她交談,因為他可能認為或者謊稱我的女兒死了,求上帝寬恕,而這身邊的妻子是再婚娶來的。但是話又說回來,既然我們能夠用這種辦法使得雙方相安無事,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我知道我的女兒備受寵愛,稱心如意;我見得到她,我同她說話;為了她和他,我甘心情願這樣生活,甚至變成瘋子,我的太太,隻有忍耐……”

我說,聽了瓦爾地納城的這樁怪事之後,你們沒有張嘴咋舌,沒有像傻子似的瞪著眼麵麵相覷嗎?應當相信這兩個人之中的哪一個呢?誰是瘋子呢?真實在哪裏?幻覺又在何處呢?

彭查先生的妻子可能說得清楚吧。但是,假如她當著他的麵說自己是續弦夫人,那是不可信的;但假如她當著弗洛拉太太的麵承認自己是她的女兒呢,那也同樣不可信。也許應當把她單獨叫到一處,逼她說出真相。這也做不到。彭查先生——不論他是否是瘋子——實際上防範得很嚴,他不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妻子。他把她關在那樓上,就像關在監獄裏一樣,還上了鎖;這樣做無疑是對付弗洛拉太太的,但是彭查先生卻說他是被迫這樣做的,他的妻子本人也要他這樣做,因為她害怕弗洛拉太太突然闖進來找她。這可能是一個借口。彭查先生家裏連一個女仆也沒有,這也是事實。他說,他不雇傭女仆是為了節省開支,因為他不得不付兩套房子的租金,同時還要負擔一切日常費用;而妻子,照他說並不是弗洛拉太太的女兒,為了憐憫這個曾經是她丈夫的嶽母的可憐老人,她也要擔負起做一切家務的重擔,甚至包括那些最低賤的粗活,因為沒有公仆做幫手。大家都認為他操心得有點過分了。但事情就是處於這種狀況,假如他不懷憐憫之意,則可解釋為他存嫉妒之心。

此時,瓦爾他納省省長對彭查先生的聲明是滿意的。可是,彭查先生的表情以及大部分行為並不一定能夠為他本人作證,至少瓦爾地納的婦女們是這樣想的,她們一致傾向於相信弗洛拉太太。她急忙把女兒用小籃子從樓上放下來的那些親切的信件拿給她們看,還拿出許多別的私人證件,但是彭查先生認為一概不足為憑,他說給她這些東西,是為了加強這場好心的欺騙的效果。

無論如何,這是可以肯定的:他們兩人都向對方表示出了一種了不起的犧牲精神,十分令人感動;每個人都很高尚地對另一方的假定的瘋狂症持同情態度。兩個人的推理都驚人的正確;因此瓦爾他納的任何人也不會想到要說他們兩人之中有一個是瘋子,假若他們自己不這樣說的話:彭查先生說弗洛拉太太是瘋子,而弗洛拉太太說彭查先生是瘋子。

弗洛拉太太經常到省政府辦公樓裏去找女婿,以便從他那裏得到各種建議,或者在大門口等著他走出來,讓他陪自己去買東西;而更經常的是彭查先生自己每天晚上或者在其他空閑時間到那套帶家具的小房子裏去找弗洛拉太太;有時他們在街上偶爾相遇,就立刻親熱地一起走;他讓她走在自己的右側,如果她疲乏了,他就攙住她的胳臂,他們這樣一起往前走,在皺眉蹙額、露出鄙夷、驚訝和恐懼表情的瓦爾他納市民們的通視、觀察、窺望中旁若無人地走著!人們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明白兩人之中誰是瘋子,哪裏是幻覺,何處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