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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皮蘭德婁+夜

車過蘇爾莫納站之後,隻剩下西爾維斯特洛·諾利一個人留在肮髒不堪的二等車廂裏了。

他朝那盞冒煙的小燈看了最後一眼,燈隨著火車行進的震動而搖晃,由於燈罩上落滿油垢,有時幾乎看不見亮光。他閉上眼睛,長途旅行的疲勞(他走了一天一夜)使他感到困倦,火車離他的流放地越來越近,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希望睡一覺能將心頭的不快驅除。

再不!再不!再不!車輪有節奏的巨響在他耳邊重複著這兩個字,不知在夜裏已經響多久了?

再不,是的,再不,他青年時代的快樂生活,再不會有了,與無憂無慮的夥伴們嬉戲於故鄉都靈遊人如雲的拱廊之下的日子再不會有了;舒適的生活再不會有了,父親的老宅裏那種溫暖家庭氣息再不會有了;母親慈愛的照料再不會有了,父親透著溫厚微笑的護衛的眼神再不會有了。

也許再不能見到他們了,那兩位至親至愛的老人!媽媽,尤其是媽媽!嗬,分別七年之後,再看到的她變成了什麽模樣!腰背佝僂,身體矮縮,在短短幾年裏,衰老得很快,連牙齒也沒有了。隻有眼睛仍然生動靈活。那雙可憐的眼睛美麗、親切而神聖!

他端詳母親,細看父親,聆聽他們說話,轉遍各個房間,巡視故居四周,清楚地覺察到,老家的生活業已結束,這不僅僅是對他而言。七年前,隨著他的最終離去,對於留下的人,那裏的生活也結束了。

那麽或許是他隨身帶走了嗎?他做了些什麽?他的生活在哪裏?別人可以認為他帶走了生活;可是他知道,與此相反,他離開時把自己的生活也留在那裏了;而現在,他找不回生活,卻聽到別人說他什麽也找不到,是因為他把一切全都帶走了,令他在失望的空虛之中,感到格外心寒。

現在他帶著一顆淒涼的心返回阿布魯佐,他從校長那裏獲準的十五天假已到期,最近五年來他在聖天使城男子師範學校教繪畫。

來阿布魯佐之前他在卡拉布裏亞教書一年,在巴西利卡塔又一年。在聖天使城,他在人生地不熟的處境中急切地渴望愛情,用以填補心靈上的空虛,他寂寞難耐,饑不擇食,毫不明智地娶了妻;從此被釘在那裏,永久性地。

妻子,是在那個地勢高、濕氣重而又缺乏水源的小鎮出生長大的,眼光狹窄,偏見深重,小氣吝嗇,有著懶散愚蠢的外省生活養成的暴躁性格和**習氣。她非但沒有與他相守相伴,反而增加了他身邊的清冷孤寂,使他無時無刻不想到這一切與他想要的一個親親熱熱的家庭相差太遠,而在這個家裏,他的任何想法、任何感情都不能與之融洽。

他的孩子出世了,連這個小男孩兒從第一天起就對他很陌生,好像完全屬於母親,與他則毫無關係似的。

假如他能把孩子從這個家裏帶走,帶他離開這個城市,或許孩子就會變成他的;假如他能提出搬家的要求並得以實現,或許妻子也會變成他真正的伴侶,他就會擁有一個自己的家庭,就能夠感受到家庭的快樂。可是他想挽救的希望也早已被打消了,因為他的妻子,她不願意動窩,連短暫的結婚旅行也不去,甚至不去都靈認認父母親和其他的親戚,她威脅說,除非搬到她的雙親那裏,一旦遷居她就同他分開過。

所以,他就留在那裏了;在那裏生根發芽,在那裏期盼等待,在孤苦寂寞之中,他的精神日漸顯得癡愚。他過去非常愛好戲劇。音樂,愛好一切藝術,他幾乎不會談論藝術之外的其他話題:他對藝術原本是永遠渴求不止的,他過去需要藝術,是的,猶如他現在渴望一杯純淨的飲水一般。唉,他實在難以喝下那苦澀多沙的蓄水池裏的硬水。人們說這水沒有害處。可是他覺得胃裏難受已非一日了。這不是疑心病嗎?當然啦!這樣的冷嘲熱諷,真是雪上加霜。

闔上的眼皮關不住滿眶的淚水。他咬住下唇,防止抽泣聲從喉嚨裏進發出來,西爾維斯特洛·諾利從衣兜裏拿出一方手帕。

他沒有想到由於乘車時間長,已經弄得滿麵煙塵,當他看見手帕上的淚水留下了黑髒的痕跡時,竟惱羞成怒;他在那齷齪的印痕上看見了自己的生活,他用牙咬住手帕,仿佛要把它撕碎。

火車最終停在了卡斯特拉馬萊·亞德裏亞蒂科車站。

為了剩下的二十分鍾路程,他不得不在這個車站等待五個多小時。這是乘從羅馬來的那班夜車旅行的人的命運,他們不得不換乘去安科納或福賈的車次。

不算太糟糕,在車站上有一個通宵營業的咖啡廳,很寬敞,燈光明亮,桌麵整潔,置身於光明之中和往來進出的人群裏,多少可以排遣一些長時間等車中的無聊和煩悶。然而,在旅客們腫脹、蒼白、肮髒和乏力的臉上,個個神情黯淡憂鬱,疲憊不堪和厭倦煩躁,大家都覺得這種遠離日常親情,超出習慣軌跡的旅行是空虛。愚蠢和難捱的生活。

也許很多很多的人當夜行的火車嗚嗚鳴笛時都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抽搐。或許每個人都在那裏感歎喧囂的人生在夜裏也難得安寧;而且,好像沒有了陽光,就沒有了希望,人們在黑夜裏覺得特別空虛,那種嚴重的不安全感還使旅途中的人心生疑惑,以為自己中途迷路了。旅客們也許正在那裏聯想:人們用瘋狂之火點燃黑色的機車,使火車星夜兼程,穿過黑沉沉的平原,轟隆隆地跨上橋梁,鑽進幽深的隧道,不時發出怒吼,抱怨被迫拉著人類的瘋狂連夜在鐵路上跑,人們為發泄他們無窮無盡的狂熱而開辟了條條鐵道。

西爾維斯特洛·諾利一口一口慢慢地啜飲完一杯牛奶,站起身來,打算從咖啡廳另一頭的門走出車站。他想去海邊,去呼吸夜裏的海風,隻要沿著大馬路走就到了,這座城市正在酣眠之中。

當他從一張桌子旁邊走過時,分明聽見有人叫自己,發現那人是一位身材嬌小的太太,虛弱、蒼白、消瘦,嚴嚴實實地穿著寡婦的喪服。

“諾利教授……”

他猶豫不決地站住,感到驚奇:

“太太……喲,是您,尼娜太太嗎?怎麽啦?”

她是六年前在馬特拉技術學校裏的同事隆基教授的妻子。他死了,是的,是的,死了——他知道——幾個月前死在朗恰諾,年紀不大。他在報紙上駭然讀到訃告。可憐的隆基,曾經多次競爭失敗,剛剛升上去教高中,就猝然死去,死於暈厥,據傳聞,是由於他過分貪戀他那嬌小的妻室,他生得又高又大像頭狗熊,時時處處追逐在妻子的身後,又粗暴又執拗。眼前,就是這位小寡婦,鑲黑邊的圍巾裹到嘴唇邊,用一雙黑黑的眼睛看著他,這眼睛極美,深深嵌在腫脹發育的眼窩裏。她輕輕地搖著頭向他訴說新近發生的那件不幸事情的可怕情景。

諾利看見她那漂亮的眼睛裏湧現兩顆大大的淚珠,為談話方便一些,他請這位太太起身同他一道走出咖啡廳,沿著空蕩蕩的大街走向在盡頭的海邊。

這可憐的小人兒神經質地渾身直哆嗦,腳步趔趄,悻悻然打著手勢,一邊說一邊聳肩揮手,她的手極細長,幾乎無血無肉。她開始說得急促起來,前額和顴骨一點一點地泛出紅色。她發育有毛病,把在詞首的“F’拉得很長,像是喘氣。她不斷地用圍巾擦鼻尖和上嘴唇,很奇怪,她急著說話,竟然大汗淋漓;嘴裏的唾沫多得有時幾乎把聲音噎住。

“唉,諾利,您看,在這裏,親愛的諾利,他把我拋棄在這裏,孤身一人,帶著三個小孩兒,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城裏,我來到這裏才兩個月……我一個人,一個人……唉,諾利,他是多麽可怕的男人!他毀了自己,也毀了我,毀了我的健康,我的生活,……一切……壓在我身上,諾利,您知道嗎?他是壓在我身上斷氣的……壓在我身上……”

她全身顫抖不已,說到最後幾乎聲嘶力竭。她繼續往下說:“他把我從家鄉帶出來,在老家我隻有一個出了嫁自顧不暇的姐姐,此外就沒有什麽人了……我若投奔那裏有什麽指望呢?我不想在一些曾經嫉妒我的人麵前丟人現眼……可是在這裏,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不認識任何人……我可怎麽辦呢?我真是絕望了……我不知道怎麽辦……我去過羅馬請求補助……我不享有領取補助的權利:他隻有十一年的教齡,發十一份月薪;幾千裏拉……他們還不一次全付給我!我在部裏吵鬧得很厲害,他們把我當瘋子……有人說,親愛的太太,請冷靜,請冷靜!……可不是嗎!我也許真的瘋了……我這兒,腦袋裏麵,疼痛不止,像是有東西在咬得疼,又像被批得疼。諾利,我當時很氣憤……是的,是的……氣得……怒火——往外冒……渾身就像火——燒一樣,像火——燒一樣……喲,您心情多舒暢,諾利您哪,情緒不錯嘛!”

潮濕的大街上行人稀少,慘白的街燈,間隔太大,隻能稀疏地照出昏暗的光。她這麽說著,伸出一隻胳臂把他拉近,將戴著皺紗寡婦帽的頭鑽進他的懷裏,在他胸前蹭來蹭去,好像要鑽進他的身體裏,並且不顧一切,抽油噎噎地哭起來。

諾利大吃一驚,恐慌而激動,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以便脫身而出。他明白這個可憐的女人,處於絕望狀態,會瘋狂地抓住第一個走近她身邊的相識的男人。

“堅強一些,堅強一些,太太,”他對她說,“我情緒好嗎?是的,還不錯。我,已有妻室了,太太。”

“哦,”小女人說著,立即挪開身體,“妻子?您娶妻子?”

“已經四年了,太太。我還有一個孩子。”

“在這裏嗎?”

“離這裏不遠。在聖天使城。”

“您不是皮埃蒙特人嗎?”

“是的,。地道的都靈人。”。

“您的太太呢?”

“哦,不是,我太太是當地人。”

兩人在一盞街燈下駐足停立,相對而視,心領神會。

她是意大利半島南端巴尼亞拉·卡拉布拉地方的人。

兩個人都看出對方失魂落魄的樣子,那條又長又寬的街道在夜裏顯得荒涼淒清,兩旁的小別墅和房屋沉沉入睡,這個城市離他們真正熱愛的地方是那麽地遙遠,而與殘酷的命運為他們劃定的居住地是這麽地鄰近。他們彼此深切地同情,同情心並沒有使他們更靠緊一些,而是惆悵地提醒他們相互保持距離,各自忍受內心無以慰藉的苦楚。

他們往前走去,默默無言,一直走到海邊的沙灘上,走近了大海。

靜謐安寧的黑夜;海風涼爽宜人。

大海,廣闊無垠,看不清楚,可是感覺得出它在寧靜黑夜的無邊深淵中活動和跳躍。

隻是在天之一方,深遠處,隱約可見地平線上有幾許深紅色的昏暗的光在水麵上晃動,也許是下弦月降落,陷入霧氣之中。

海浪在岸邊無聲地像舌頭一樣卷起伸展,沒有泡沫,在水漫漫亮晶晶的光滑沙灘上留下星星點點的貝殼,很快地,波浪後退時又把它們吞沒。

在天上,無數的星星頻頻閃耀,清醒活躍,像要打破這令人心醉的沉靜,趁著神秘的夜色,向大地傾訴幾句。

他們兩人在鬆軟、濕潤的沙灘上靜靜地走了長長一段路。他們的腳印隻在瞬間存留:一隻腳剛踩出印痕,另一隻腳印就消失了。隻聽見他們的衣服窸窣作響。

一隻翻扣在沙地上晾曬的小船在黑暗中泛出白色,吸引住他們。他們在小船上坐下來,她坐在船的一頭,他坐在另一頭,望著透明的波浪在灰白色的濕軟的沙地上靜靜地舒展開來。他們又保持了一會兒沉默。後來,女人抬起頭用漂亮的黑眼睛望望天空,在星光下,他看見她痛苦皺起的前額和一定是因哽咽而抽搐的喉頸蒼白發青。

“諾利,您不再唱歌嗎?”

“我……唱歌?”

“可不是,您唱過,以前,在美妙的夜晚…在馬特拉,您不記得嗎?如今我耳邊又響起您音調準確的歌聲……您用假嗓子唱……非常柔和……非常動情……您不記得了?”

突然間;回事重提,他一時心亂如麻,一絲難以形容的涼意從發很起沿背脊而下。

是的,是的……確有其事:他唱過歌,那時……一直唱到那邊為止,在馬特拉,他的心裏還有年輕時喜愛的甜蜜的歌兒,良宵美景,與幾個朋友漫步星光下,那些歌兒就從他的嘴唇上飛出來。

那麽他真的從都靈老家把生活帶走了,一直帶到了那邊,當然是這樣,既然他那時唱著歌……身邊有這個讓人憐愛的小個兒女朋友,也許他曾經稍稍地追求過她,在那些遙遠的日子裏,這樣做嘛,獻獻殷勤,沒有惡意……是為了感受到身邊有一點愛的溫暖,一個女人溫柔的友誼。

“諾利,您回想起來了嗎?”

他,兩眼直愣愣地看著茫茫黑夜,嘴裏喃喃低語:

“對……對,太太,我記得……”

“您哭了?”

“我記得……”

他們重新陷入沉默之中。兩個人在黑暗中凝視不動,此刻感到他們的不幸好像霧氣一樣升騰擴展,不再隻是他們的,而是全世界的,屬於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物,屬於所有的生命,它們不知道為什麽應當誕生,為什麽應當**,為什麽應當死亡。

眾多星辰點綴著的黑暗恬靜又涼爽,把他們的哀傷彌散在海麵上,向整個夜的空間傳播延伸,同星星一起閃動,同波浪一起緩緩地、輕柔地、響聲單調地湧向寂靜的海岸。星星在浩瀚的天空發出閃爍不定的光芒,它們也在詢問為什麽;大海疲憊地掀動波濤在探問為什麽,連散布在沙灘上的貝殼也在發問。

然而,黑暗漸漸地淡薄,海麵上開始裂出第一道清冷慘白的黎明的光輝。這時,那兩個人依舊倚靠在那隻倒翻於沙地上的小船的兩端,他們的憂傷上覆蓋著的那層輕柔神秘的雲霧收攏了,痛苦顯露出剛硬的原形,就像他們臉上的線條在慘淡的晨曦裏變得清晰可見那樣。

他感到自己完全恢複了平日對那個已經臨近的家的憐惜之情,過一會兒他就到家了:仿佛他已經回到家裏,又看見了那個家,所有五顏六色的東西,一切零七八碎的物件,夾雜其間的妻子和小孩,他們熱烈歡迎他歸來。她也是,那個小寡婦,不再把自己的命運看得那麽晦黯和那麽絕望:她身上有幾千裏拉,也就是說可以確保一段時間的生活;她會找到辦法維持她自己和三個小孩將來的生計。她用手梳理垂落在額前的頭發,開口說話,微笑著,轉向諾利:

“真不知道我成什麽模樣了,親愛的朋友,不是嗎?”

兩人動身走回車站。

對於這一夜的記憶鎖進了他們心靈的最深處;也許今後,誰知道呢?這黑幽幽的靜謐的大海,這晶瑩璀璨的星辰,有時會像一首神秘的詩,帶著微妙的苦澀,閃現於遙遠未來的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