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上冊_第二部 一九五八年六月_第六章 失蹤者之一:一九五八年夏天紀事
第六章 失蹤者之一:一九五八年夏天紀事
不是每個人都被找到了。沒錯,不是每個人都被找到了。在此期間,不時有人錯認凶手。
德裏《新聞報》頭版,1958年6月21日:
男童失蹤,居民再陷恐慌
愛德華·科克蘭,家住德裏鎮憲章街73號。昨夜,其母莫妮卡·麥克林和繼父理查德·麥克林向警方報案,稱兒子失蹤未歸。這起失蹤案件再度引發恐慌,民眾擔心德裏鎮有凶手專門跟蹤青少年。
麥克林太太表示,十九日是暑假前最後一天,其子放學後沒有返家,下落不明。
當被問及為何延遲二十四小時報案,麥克林夫婦拒絕回答,警長理查德·波頓也不願透露細節。
但據警方消息人士指出,愛德華和繼父關係不佳,之前曾有離家數日的記錄。該人士推測愛德華失蹤可能和期末成績有關。德裏小學校長哈羅德·梅特卡夫拒絕透露男童成績,強調期末成績並非公開資料。
波頓警長昨夜表示:“我希望男童失蹤不會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民眾心情不安可以理解,但我必須強調,每年的未成年失蹤人口為三十到五十人,大多數於報案後一周內便會尋獲。願神保佑愛德華·科克蘭也是如此。”
此外,波頓重申喬治·鄧布洛、貝蒂·裏普森、謝莉爾·拉莫尼卡、馬修·克萊門茨和維羅妮卡·格羅根之死非一人所為。他表示“這幾起命案差異相當明顯”,但拒絕說明細節。他指出市警局正和緬因州檢方密切合作,持續追查幾條線索。本報昨夜電話訪問警長偵查進展,他表示:“非常好。”但被問及是否很快會鎖定嫌犯時,警長不願評論。
德裏《新聞報》頭版,1958年6月22日:
法院意外下令開棺驗屍
愛德華·科克蘭失蹤案出現詭異轉折。德裏地方法院法官艾爾哈特·莫頓昨日核準郡檢察官和郡法醫要求,下令開棺相驗愛德華之弟多爾希的遺體。
多爾希·科克蘭同樣住在憲章街73號,於去年五月意外身亡。男童被送到德裏鎮醫院時,身上多處骨折,顱骨碎裂。將男童送醫急救的繼父理查德·麥克林表示,多爾希當時在車庫玩耍,應該是從四腳梯上墜落受傷。男童昏迷三天後死亡。
警方周三晚接獲報案,十歲的愛德華·科克蘭下落不明。當被問及麥克林夫婦是否涉及意外身亡案或失蹤案時,波頓警長拒絕發表評論。
德裏《新聞報》頭版,1958年6月24日:
麥克林因虐童被捕,另涉及孩童失蹤案
德裏鎮警局理查德·波頓警長昨日召開記者會,宣布警方已經以謀殺繼子的罪嫌逮捕理查德·麥克林。麥克林家住憲章街73號,繼子多爾希·科克蘭去年五月三十一日死於德裏鎮醫院,死因為“意外事故”。
波頓表示:“法醫報告指出男童遭受嚴重毆打。”盡管麥克林宣稱男童在車庫玩耍時從四腳梯上墜落受傷,警長卻說驗屍報告指出男童遭到鈍器重擊數次。記者詢問係何種鈍器,波頓表示:“可能是鐵錘,但目前重點在於,法醫認為男童遭到硬物重擊多次,導致骨頭碎裂。部分傷口,尤其是顱部骨折,和墜落傷的形態不符。多爾希·科克蘭先被毆打至性命垂危,再被棄置於鎮醫院急診室不治死亡。”
被問及男童的主治醫生是否玩忽職守,並未通報虐童或確切死因時,波頓警長表示:“麥克林先生受審時,醫生也將麵對質詢。”
四天前,理查德·麥克林和莫妮卡·麥克林向警方報案,稱男童的哥哥愛德華離家失蹤。記者問多爾希一案的發展是否會影響失蹤案的偵查方向,波頓警長回答:“我認為事態比起先認為的要嚴重,不是嗎?”
德裏《新聞報》二版,1958年6月25日:
老師表示愛德華“身上常有瘀青”
海莉耶塔·杜蒙特於傑克遜街的德裏小學擔任五年級老師。她表示失蹤近一周的愛德華·科克蘭身上經常“滿是瘀青”。德裏小學五年級共有兩個班,杜蒙特太太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任教至今。
她表示,愛德華失蹤前三周左右,有一天來學校時“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我問他出了什麽事,他說他沒吃晚餐被父親‘修理了一頓’”。
記者詢問杜蒙特女士,男童受到毒打,她為何沒有通報。杜蒙特說:“當老師這些年,同樣的事我見多了。剛進學校時,我有個學生家長把體罰當成管教。我試著勸阻,但當時的副校長格溫多琳·瑞本要我別管閑事。她說教職員隻要插手可能的虐童事件,日後稅款補助一定會被刁難。我去找校長,他也叫我別碰,否則就等著記申誡。我問校長申誡銷不銷得掉,他說看情況,我就明白了。”
記者問德裏小學對於這類事件的處理態度有沒有變,杜蒙特女士表示:“根據目前的發展來看,你們覺得變了嗎?而且,若非我這學年教完就退休了,我才不會接受訪問。”
杜蒙特女士又說:“事情發生後,我每晚都跪地禱告,希望愛德華·科克蘭是因為受不了他的禽獸繼父離家出走了。我還祈禱,他從報紙或新聞得知麥克林被捕之後,能夠趕快回家。”
莫妮卡·麥克林接受了簡短的電話采訪,她強烈否認杜蒙特女士的指控。“理查德從來沒打過多爾希,也沒打過愛德華,”她說,“這話是我說的。就算我死後接受最後審判,也會看著神的眼睛這麽說,一字不改。”
德裏《新聞報》二版,1958年6月28日:
男童死前告訴幼兒園老師:爸爸修理我,因為我很壞
昨日,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幼兒園教師告知本報,據稱死於車庫意外的男童多爾希·科克蘭,右手拇指和三根手指於死前一周曾出現嚴重扭傷。據了解,男童就讀於該幼兒園,每周上兩次課。
該名教師說:“那個小可憐沒辦法給安全海報著色,因為手實在太痛了。他的手指腫得跟香腸一樣。我問多爾希怎麽了,他說爸爸(繼父理查德·麥克林)扳他的手指,因為媽媽才剛洗過地板、上好蠟,就被他踩髒了。他說:‘爸爸修理我,因為我很壞。’我看著他可憐的手指,眼淚差點掉下來。
多爾希真的很想像其他小朋友一樣給海報著色,於是我給他吃了少量阿司匹林,讓他在其他小朋友上故事課時給海報著色。他很喜歡著色,這是他最愛上的課。事後回想起來,我很慶幸自己當時給了他一點快樂。
“得知他的死訊時,我完全沒想到不是意外。我起初以為那孩子一定是從梯子上摔下來的,因為他右手抓不牢。我到現在還是無法想象一個成年人竟然會對孩子做這種事。我現在知道了,但我真希望不知道。”
多爾希·科克蘭十歲的哥哥愛德華依然行蹤不明。理查德·麥克林目前被囚禁在德裏郡立監獄,依然堅稱他和繼子之死無關,也未涉及愛德華的失蹤案。
德裏《新聞報》五版,1958年6月30日:
麥克林就格羅根和克萊門茨兩起命案接受偵訊
消息來源稱,麥克林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
德裏《新聞報》頭版,1958年7月6日:
警長表示,麥克林將隻被指控謀殺繼子多爾希一項罪名
愛德華·科克蘭依然下落不明。
德裏《新聞報》頭版,1958年7月24日:
繼父哭著承認將繼子棒打致死
理查德·麥克林被控謀殺繼子多爾希·科克蘭一案,於德裏地方法院出現驚人進展。麥克林在郡檢察官布拉德利·威特森的嚴厲訊問下情緒崩潰,坦承用無後坐力鐵錘將四歲的繼子擊斃,隨後將凶器埋在妻子的菜園邊上,再將男童送往德裏鎮醫院急診室。
麥克林先前僅承認“偶爾會體罰”兩名繼子,並且是“為了他們好”。他此番應訊和盤托出,當場震驚四座,法庭內鴉雀無聲。
“我也不曉得自己發什麽神經。我看見他又去爬那架該死的梯子,便從凳子上抓起鐵錘開始打他。
我不是有意的,老天為證,我不是有意要殺他的。”
威特森檢察官問道:“他陷入昏迷前說了什麽?”
麥克林回答:“他說:‘爸爸,不要再打了。對不起,我愛你。’”
“你停手了嗎?”
“最後停了。”麥克林說完號啕大哭,哭得歇斯底裏。艾爾哈特·莫頓法官宣布休庭再審。
德裏《新聞報》十六版,1958年9月18日:
愛德華·科克蘭下落何處?
愛德華的繼父理查德·麥克林因謀殺其四歲胞弟多爾希,將於肖申克監獄服刑二到十年,但仍堅稱不知愛德華的下落。愛德華的母親目前正在訴請離婚。她向本報表示她的準前夫說謊。
是嗎?
監獄神父艾什利·奧布萊恩表示:“我不認為他在說謊。”麥克林入獄服刑後不久,便開始接受天主教信仰,奧布萊恩曾多次與他深談。神父表示:“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感懊悔。”兩人相識之初,他問麥克林為何想當天主教徒,麥克林回答:“我聽說天主教可以悔罪,我很需要悔罪,否則我死後一定會下地獄。”
“他知道自己對幼子所犯的罪行,”奧布萊恩神父說,“但他實在不記得對愛德華做了什麽。對這個大兒子,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
麥克林和繼子愛德華的失蹤到底有多少關聯,德裏鎮居民仍舊沒有定論,但警方已經明確排除他涉及其他孩童謀殺案。頭三起命案,他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而六月底到八月的七起命案發生時,他則人在獄中。
這十起命案至今未破。
麥克林上周接受本報獨家專訪,再次強調不清楚愛德華的下落。他向記者痛苦道白,不時因哭泣而中斷。“兩個孩子我都打過。我愛他們,但也會打他們。我不曉得為什麽,也不曉得莫妮卡為何不阻止,就連我打死多爾希,她也替我掩飾。我想我要殺死愛德華並不難,就像害死多爾希一樣簡單。
但我敢對上帝和所有聖徒發誓,我沒有殺害他。我知道看來像是我做的,但我沒有。我猜愛德華隻是離家出走了。假如真是那樣,一定是上帝保佑。”
記者問他可不可能有記憶空白,殺了愛德華但刻意遺忘。麥克林說:“我沒有記憶空白。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麽。我已經將生命交托給神,我會用餘生彌補自己犯下的一切罪過。”
德裏《新聞報》頭版,1960年1月27日:
警長表示屍體非愛德華·科克蘭
德裏鎮警局警長理查德·波頓今日早些時候向記者表示,日前尋獲的少年屍體絕非失蹤多時的愛德華·科克蘭。愛德華自一九五八年六月離家後至今下落不明。屍體於麻省安斯佛德一處墳場被人發現,年齡和愛德華相當,已經嚴重腐爛。麻省和緬因州警方原先分析死者可能是愛德華·科克蘭,離家出走後搭上兒童性侵犯的便車,因而遇害。愛德華家住德裏鎮憲章街,弟弟在家遭到毆打致死。
然而,齒檢顯示安斯佛德市發現的屍體並非愛德華。愛德華·科克蘭已經失蹤十九個月。
波特蘭《先鋒報》三版,1967年7月19日:
謀殺犯於法爾茅斯自殺
昨日午後,理查德·麥克林被人發現陳屍法爾茅斯一棟公寓的三樓,應該是自殺。麥克林九年前因殺害四歲繼子而入獄,一九六四年自肖申克監獄獲釋後搬至法爾茅斯低調工作度日。
法爾茅斯警察局副局長說:“死者留下的字條顯示他當時神誌極度錯亂。”但他拒絕說明遺言內容。不過,據警方消息人士透露,字條上隻有兩句話:“昨天晚上我看見愛德華了,他死了。”
遺言中的“愛德華”指的應該是死者的繼子,亦即死者一九五八年殺害的幼童的哥哥。愛德華·科克蘭失蹤導致麥克林的罪行敗露,最後因毆打愛德華的弟弟多爾希致死而定罪。愛德華已經失蹤九年。
一九六六年,男童的母親申請依法宣告死亡獲準,取得兒子的賬戶所有權。賬戶內存款總額為十六美元。
愛德華·科克蘭的確死了。
他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九日晚上就死了,和他繼父一點關係也沒有。愛德華遇害當時,本·漢斯科姆正和母親一起看電視,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母親正焦慮地摸著埃迪的額頭,尋找不存在的發燒,貝弗莉·馬什的繼父(至少脾氣和愛德華兄弟的繼父像到了極點)在猛踹女兒的屁股,要她“聽媽媽的話去洗該死的碗盤”,邁克·漢倫在自家旁邊(他家很小,在威奇漢路上,離亨利·鮑爾斯的瘋子父親的田地不遠)的花園拔草,被開著舊道奇車經過的幾名高中生(其中一個後來生了個好兒子,就是有恐同症的“威比”約翰·卡頓)謾罵,理查德·托齊爾正在偷看父親藏在放襪子和內衣褲的抽屜裏的《絕代嬌娃》,硬著老二欣賞穿著清涼的女人,威廉·鄧布洛則嚇得將弟弟的相簿扔了出去。
雖然他們日後都不記得了,但六個孩子在愛德華·科克蘭遇害的那一瞬間,全都抬起頭來……仿佛聽見遠處有人喊叫似的。
德裏《新聞報》說對了一件事。愛德華成績很糟,很怕回家麵對繼父。更糟糕的是,那家夥和他母親那個月常吵架,每次吵到興起,母親就會開始胡亂數落。繼父先是嘀咕抱怨,接著大吼要她住嘴,最後像鼻子被針刺到的野豬一樣憤怒咆哮。不過,愛德華從來沒見過那老頭對她動粗。他覺得他不敢。
他把氣出在愛德華和多爾希身上。自從多爾希死後,愛德華連弟弟那份也得一起挨。
大人的咆哮對罵總是定期到來,尤其是月底,因為賬單都是那時候來。要是吵得太厲害,就會有鄰居報警叫他們小聲一點,通常很有用。他母親會朝警察比中指,要對方有種就逮捕她,但他繼父很少出言不遜。
愛德華覺得繼父很怕警察。
每回他們吵架,他都很小心地不引起大人們的注意,這麽做比較聰明。不信的話,瞧瞧多爾希是什麽下場?愛德華不知道細節,也不想知道,但他對弟弟的事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多爾希是在錯的時間(月底最後一天)跑到錯的地點(車庫)。他們跟愛德華說弟弟是從四腳梯上摔下來的。他繼父說:“我說了六十次,不是一次,要他別靠近梯子。”但他母親卻不敢看著他……就算不小心目光交會,她眼裏閃爍的恐懼也讓他不舒服。他繼父隻是拿著萊茵歌德啤酒愣愣地坐在餐桌旁,低垂著眼,表情茫然。愛德華離他遠遠的。繼父咆哮時通常(不是每次,但通常)還好,反倒是他停下來時才需要小心。
弟弟出事前兩天,他才朝愛德華扔了椅子。那天晚上,愛德華隻不過走到電視機前想換台,他就抓起廚房裏的鋁製折椅,高舉過頭用力扔了過來。椅子砸到愛德華的屁股,讓他摔倒在地。被砸到的地方還在痛,但愛德華知道自己夠好運了,椅子很可能砸中他的腦袋。
後來有一天晚上,繼父莫名其妙忽然站起來,抓了一把馬鈴薯泥抹在愛德華頭發上。去年九月,愛德華有天放學回家不小心讓紗門發出砰的一聲,把正在打盹的繼父吵醒了。麥克林挺著鼓脹的四角褲從臥室出來,頭發呈螺旋狀堆在頭頂,滿臉周末兩天長出的胡楂,滿嘴周末兩天積攢的酒味。他說:
“沒辦法,小子,我得好好修理你,誰叫你關門他媽的這麽大聲。”在理查德·麥克林的字典裏,修理就是痛扁的意思,而他也真的痛扁了愛德華一頓。他一把抓起愛德華扔到前廳。母親在前廳釘了兩個比較低的掛鉤,讓他和多爾希掛外套。愛德華感覺掛鉤有如堅硬的鐵手指戳進自己的腰,之後便不省人事了。他昏迷了十分鍾,醒來隻聽見母親吼叫著說要送他去醫院,繼父休想阻止她。
“你難道忘了多爾希出了什麽事?”他繼父回答,“你想坐牢嗎,女人?”
她閉上嘴巴,扶著兒子回房間。愛德華躺在**發抖,額頭上都是汗珠。接下來三天,隻有大人都不在家時,他才敢離開房間。他搖搖晃晃走進廚房,取出繼父藏在水槽底下的威士忌,喝個幾口減緩疼痛。到了第五天,疼痛幾乎消失了,但他尿血將近兩周。
那把鐵錘從車庫裏消失了。
各位,這代表什麽?你們說說看?
哦,那把克雷夫茲曼鐵錘(就是普通的那把)還在。不見的是斯考提牌無後坐力鐵錘。那是繼父的專用鐵錘,他和多爾希都不準碰。買下鐵錘那天,繼父對他們兩個說:“你們要是敢碰這寶貝,我就把你們的腸子挖出來當耳罩。”多爾希怯生生地問鐵錘是不是很貴,老頭說那還用問。他說鐵錘裏有滾珠軸承,再用力敲東西也不會彈回來。
但它不見了。
愛德華的成績不是很好,母親再婚後他漏了許多堂課,但他並不笨。他認為自己知道斯考提無後坐力鐵錘怎麽了。他認為繼父可能把它用在了多爾希身上,之後埋在花園或扔進了運河。這種事在愛德華看過的恐怖漫畫裏經常出現。那些漫畫他都藏在衣櫃的最上層。
他走近運河。河水有如浸了油的絲綢,泛著漣漪流過水泥堤防之間,一彎明月映在漆黑的河麵上,閃閃發亮。愛德華坐下來,雙腳在堤防上蹭來蹭去,仿佛在用球鞋塗鴉。過去六周很幹燥,水麵離他磨破的鞋底將近三米。但隻要仔細觀察兩岸,就會發現不少水位線,顯示河水很容易上漲。此刻水位上方的混凝土是髒兮兮的深棕色,往上逐漸變為黃色,到了接近愛德華腳跟的地方幾乎是白色的了。
河水緩緩從鋪滿鵝卵石的水泥拱門下流出來,經過愛德華麵前,流向連接貝西公園和德裏高中的廊橋。橋的兩側和木頭橋麵刻滿人名、電話號碼和各種留言,連頭頂的橫梁上都有。有些留言在示愛,有些留言說誰想“吹”或“吸”,有些說再吹包皮就不見了或屁眼會被灌焦油,還有一些離經叛道、無法歸類的留言。其中一條留言愛德華想了一個春天還是沒明白:拯救俄羅斯猶太人!換取高價獎品!
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它真的有意義嗎?有沒有意義重要嗎?
愛德華今晚沒有走上親吻橋,他不想去高中那一邊。他想,他晚上可能會待在貝西公園,也許睡在音樂台下的枯葉堆裏。但這會兒坐在運河邊感覺很不錯。愛德華喜歡待在公園,每回他需要想事情就會到這裏來。樹叢裏偶爾有人接吻,但愛德華不理他們,他們也不理愛德華。他在學校聽過一些可怕的傳言,說太陽下山之後貝西公園會有同誌流連。他想也不想就當真了,但從來沒被騷擾過。公園非常安靜,他覺得公園裏最棒的地方就是他現在坐的地方。尤其是在夏天,河水流得非常慢,經常被石頭分割成許多蜿蜒的小溪,偶爾匯聚在一起。愛德華還喜歡三月底、四月初的這裏,雪剛剛融盡,他有時會在運河邊站(因為太冷了沒辦法坐)一個多小時,舊大衣(已經太小了,是兩年前的尺寸)
的帽子罩住頭,雙手插在口袋裏,渾然不覺自己瘦小的身體在發抖。運河在雪融後的那一兩周,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恐怖魅力。河水冒著白煙從鋪石拱橋下奔騰而出,裹挾著樹枝和各式各樣的人類垃圾從他麵前流過,讓他看得如癡如醉。愛德華不止一次幻想和繼父走在三月的運河邊,趁機將那個混賬推進水裏。那老頭會大聲尖叫,雙手亂揮想恢複平衡,而愛德華會站在水泥護牆上看著他被水衝走,腦袋在滿是白色流冰的激流中載沉載浮,有如一個黑點。沒錯,他會站在河邊,雙手攏在嘴邊大喊:你這個大渾蛋,這是我為多爾希做的!下地獄之後記得跟惡魔說,你在世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別欺負個子比你小的人!這件事當然不會發生,但幻想一下感覺真棒。坐在運河邊最適合做這種白日夢了,就像——
這時,一隻手忽然摸上他的腳。
愛德華望向運河對岸的校園,想象繼父被洶湧的河水帶走,從此遠離他,臉上露出夢幻般的美麗微笑。那隻手很柔軟,卻抓得很牢,讓他大吃一驚,差點失去平衡摔進運河。
愛德華心想,一定是大孩子們說的同誌。他低頭一看,忍不住張大嘴巴,熱騰騰的尿液從腿間流下,弄濕了牛仔褲,褲子在月光下變成了黑色的。抓他的不是同誌。
是多爾希。
下葬時的多爾希。穿著藍西裝上衣和灰褲子。隻是上衣沾滿泥巴,又破又爛,襯衫發黃,支離破碎,褲子濕淋淋地掛在瘦得像竹竿的兩條腿上,腦袋低垂著,感覺很可怕,好像下陷的後腦勺使臉凸了出來。
多爾希在笑。
“愛德華——”他死去的弟弟啞著嗓子喊他,就像恐怖漫畫中從墳墓裏複活的人一樣。多爾希笑得更開心了。發黃的牙齒閃著微光,漆黑的喉嚨裏似乎有東西在蠕動。
“愛德華……我來看你了,愛德華……”
愛德華想要尖叫,驚恐有如巨浪朝他襲來。他忽然有一種奇特的感覺,覺得自己在飄。但他不是在做夢,他很清醒。抓住他球鞋的手和鱒魚腹部一樣白。弟弟赤腳踩在水泥地上,一隻腳跟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咬掉了。
“下來吧,愛德華……”
愛德華叫不出來。他肺裏空氣不夠,叫不出聲,隻發出詭異尖細的呻吟,沒法更大聲了。沒關係,因為再過一兩秒鍾,他就會失去神誌,一切都不再重要。多爾希的手很小,但難以掙脫。愛德華屁股翻過水泥護牆滑向運河邊。
愛德華一邊尖叫,一邊伸手抓住身後的水泥護牆邊緣往回掙。他感覺那隻手鬆脫了一下,耳邊傳來憤怒的嘶聲。他心想:這不是多爾希。我不知道它是什麽,但絕不是多爾希。這時,他體內的腎上腺素猛增。愛德華掙紮著爬開,還沒站起來就開始跑,試圖逃走。他呼吸急促,發出有如尖叫的呼哨聲。
運河的水泥護牆邊出現了一雙白手,還有濕答答的拍擊聲。水滴從死白的皮膚上甩出去,映著月光向上飛舞。多爾希的臉出現在護牆邊,凹陷的眼窩裏閃著紅色的微光,頭發濕淋淋地貼著頭顱,泥巴像顏料似的抹在臉上。
愛德華的胸腔終於自由了。他深吸一口氣,放聲尖叫,站起來拔腿就跑。他回頭想看多爾希在哪裏,結果撞上一棵大榆樹。
那感覺就像有人(例如他繼父)在他左肩點燃炸藥,炸得他滿頭金星。他像被斧頭砍中似的跌倒在樹根上,左邊太陽穴流出血來。他半昏迷了大約九十秒鍾,好不容易重新站了起來。他想舉起左臂,卻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左臂不想移動,感覺麻木而遙遠。於是他隻好舉起右手,按摩劇痛的頭部。
忽然,他想起了自己撞上榆樹前為什麽發足狂奔,立刻回頭。
月光下,運河邊緣像骨頭一樣白,像線一樣直。沒有那東西的蹤影……假如剛才真有那東西的話。
他緩緩轉身,三百六十度觀察。貝西公園靜悄悄的,和黑白相片一樣靜止不動。柳樹拖著細瘦的黑色枝條,所有東西,無論是低沉的還是失去理智的,可能都躲了起來。
愛德華開始往前走,試著眼觀四方。他心髒每跳一下,扭傷的肩膀就一陣抽痛。
愛德華,微風拂動枝葉,呼喚道,你不想見我嗎,愛德華?愛德華感覺僵屍的手指輕輕地撫上他的脖子。他高舉雙手猛然轉身,兩腳絆了一下摔倒在地,結果發現隻是隨風搖擺的柳條。
他再次站起來試圖逃跑,但左肩又是一陣劇痛,讓他不得不停下來。愛德華知道自己不該再害怕了。他罵自己笨,竟然被倒影嚇到,或是不知不覺睡著了,做了個噩夢。但恐懼沒有結束,恰好相反。
他心髒狂跳,跳動聲連在一起分不清楚,感覺隨時都會爆炸。他跑不動,離開柳樹後勉強能跛著腳慢慢往前走。
愛德華眼睛盯著公園大門外的街燈,朝那裏走去。他稍微加快了腳步,心想:我一定能走到街燈那裏,到時就沒事了。我一定能走到街燈那裏,到時就沒事了。燈火通明,整個晚上都是亮的,真壯觀,不用再害怕——
有東西跟著他。
愛德華聽見那東西穿過柳樹林,隻要轉身就會看到。那東西在加速。他能聽見它的腳步聲,拖著腳,踩在地上咯吱作響。但他不會回頭。他要看著前麵的燈。街燈很好,他隻要繼續朝它飛奔過去就好。就快到了,就快——
但一股怪味讓他忍不住回頭。味道很重,就像成堆的死魚在夏日豔陽下腐爛流汁發出的惡臭。是海洋死去的味道。
追趕他的不是多爾希,而是來自黑沼的怪物。那東西的口鼻又長又皺,漆黑的傷口有如垂直的嘴巴,流出綠色的**,眼睛像果凍一樣白,帶蹼的手指前端長著剃刀般的利爪。它發出低沉的呼吸聲,其間夾雜著冒泡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呼吸器有問題的潛水員。它看見愛德華在看它,咧開青黑色的嘴唇,露出巨大的尖牙,給了他一個空洞而死氣沉沉的笑臉。
那東西踉踉蹌蹌地跟著愛德華,**滴了一地。愛德華忽然明白了。它想把他帶回運河,帶到運河地底通道的濕冷幽暗中。再吃了他。
愛德華全力衝刺,大門邊的鈉氣弧光燈愈來愈近,他已經能看見燈光周圍的蟲子和飛蛾了。一輛卡車經過,司機換擋加速朝二號公路呼嘯而去。愛德華焦急害怕的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司機可能正在用紙杯喝著咖啡,一邊聽收音機播放巴迪·霍利的歌,完全沒發覺,就在兩百碼不到的地方,有個小男孩可能會在二十秒內一命嗚呼。
那臭味不斷逼近,撲鼻而來,無比強烈,將他團團包圍。
愛德華撞上了公園的長椅。那天傍晚快宵禁時,幾個小孩在趕回家之前隨手將長椅推倒了。長椅從草叢中露出幾厘米,很像兩叢灌木疊在一起,加上月光昏暗,幾乎看不見。愛德華的脛骨撞上長椅邊緣,骨頭像撞碎了一樣奇痛無比。他雙腿往後飛起,整個人撲進草叢中。
愛德華回頭一看,隻見那東西壓了過來,水煮蛋般的眼睛閃閃發光,鱗片上沾滿海藻色的黏液,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腫脹的脖子和臉頰一時舒展,一時縮緊。
“啊!”愛德華幹吼了一聲。他似乎隻能發出這樣的聲音了。“啊!啊!啊!”
他開始在地上爬,手緊緊抓著草皮,舌頭伸了出來。
在那東西用充滿魚腥味的粗硬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之前,愛德華腦海中閃過一個令人安心的念頭:
我在做夢,一定是這樣。那東西不是真的,黑沼澤也不是真的。就算真的有,也是在南美或佛羅裏達大沼澤之類的地方。我隻是在做夢,過會兒就會醒來,也許發現自己還待在音樂台下的枯葉裏,而且——
那頭兩棲怪物的雙手握住他的脖子,掐斷了他的幹吼。它將他翻過來,鉤爪在他頸子上留下有如書法一般的血痕。愛德華望著那東西發亮的白色眼眸,感覺掐住他脖子的指蹼就像活海藻般纏著他。
恐懼讓他睜大了眼睛,看見那東西長滿鱗片和肉突的頭上有一塊鰭狀物,既像雞冠又像角鯰的毒鰭。
那東西收緊雙手,讓他無法呼吸,卻看得更清楚了。他看見鈉氣弧光燈的白光照在薄膜狀的鰭上,變成了霧蒙蒙的灰綠色。
“你……不是……真的。”愛德華啞著嗓子說。但他眼前的灰色愈來愈近,他隱約明白一切都是真的。那東西是真的,畢竟它正在殺死他。
然而,他始終保持著一絲理性,直到生命最後。當那東西將爪子刺入他柔軟的脖子,頸動脈噴出一道溫暖無痛的血柱,濺在它有如爬蟲類的角質麟片上時,他的手依然在它背後摸索,想找拉鏈。直到那東西將他的腦袋擰下來,發出滿足的低吼,他的手才垂了下來。
那東西的身影在愛德華眼中逐漸模糊。這時,它忽然變成另一個東西。
暑假第一天,被噩夢搞得徹夜未眠的邁克·漢倫天剛亮就起床了。天色微白,空中彌漫著濃濃的霧氣,到了八點就會揭開,露出完美的夏日。
但現在還早,世界仍然灰蒙蒙一片,帶著玫瑰的色澤,有如走過地毯的貓一樣安靜無聲。
邁克換上燈芯絨褲子、T恤和高筒凱茲帆布鞋,下樓吃了碗惠提燕麥片(他其實不喜歡惠提,隻是想要裏麵的贈品:午夜上校的魔術解碼指環),接著跳上腳踏車朝鎮中心騎去。由於霧太大,他在人行道上騎車。霧讓一切都變了。再平凡的東西(如消防栓或停止標誌)都變得神秘莫測,既陌生又有一點邪惡。聽得見車子行駛的聲音,但看不見車子,加上霧有一種奇怪的音屏效果,讓人分不清車子是遠是近,得等它亮著恍如鬼火的車燈衝出濃霧,你才知道車來了。
邁克在傑克遜街右轉,穿過市中心,從帕莫巷切到主大街。在這條一個街區長的小巷裏,有一棟他長大後會住進去的房子。但他經過時並沒有看它,沒有注意那棟有車庫和小草坪的兩層小樓。邁克後來成了那房子的主人,也是唯一的住戶。但在當時,那房子並未在男孩心中引起任何悸動。
到了主大街,邁克右轉騎進貝西公園。他隨意亂逛,騎車享受早晨的寧靜。進了公園大門,他下車放下腳撐,朝運河走去。他自覺是信步而行,沒有受到什麽力量的牽引,完全沒想到昨夜的噩夢和他現在走的路線有什麽關係。他甚至已經不太記得自己做過什麽夢了,隻記得他不停地做夢,然後在淩晨五點渾身大汗地醒來,不停地發抖,隻想下樓趕緊吃點東西,然後騎車到鎮中心。
這裏的霧有一種味道,他不喜歡。海的味道,很鹹,很古老。他當然聞過這種味道。雖然德裏鎮離海岸有六十四公裏遠,但早晨經常能聞到海的味道。不過,今天早上這股味道似乎更濃,更鮮活,甚至有一點危險。
他看見一個東西,彎腰將它撿了起來。是一把廉價的雙刃折刀,側麵刻了兩個英文字母:E.C.。
邁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將小刀收進口袋裏。誰撿到誰做主,誰掉了誰倒黴。
他環顧四下。在他發現小刀的地點附近有一張翻倒的長椅。邁克將長椅扶正,椅腳插回數月或數年下來形成的洞裏。長椅後方,草叢裏有一塊地方被踐踏得很厲害……還有兩條凹痕從那裏延伸開去。
草已經蓋了回去,但凹痕還是很明顯,一路朝運河延伸。
還有血。
(那隻鳥記得嗎那隻鳥記得嗎那隻)
但他不想記起那隻鳥,於是將腦海中的念頭甩開。是狗打架,就這樣。其中一條肯定把對手傷得很重。這個推論很有道理,但邁克卻不怎麽相信。那隻鳥一直在他心裏盤旋。他在基奇納鋼鐵廠看到的。斯坦利·烏裏斯在他的鳥類圖鑒裏怎麽也找不到的一種鳥。
停下來,立刻離開這裏。
但他不僅沒有離開,反而沿著凹痕往前,邊走邊在心裏編故事。殺人的故事。有一個小孩晚上在外遊蕩,過了宵禁時間,結果被凶手盯上了。凶手要怎麽毀屍滅跡?當然是把屍體拖到運河邊扔下去囉!就像《希區柯克劇場》裏演的一樣。
邁克心想,他現在跟蹤的凹痕很可能是皮鞋或球鞋拖行留下的。
他打了個哆嗦,猶疑不安地四下看了看。他編的故事有點太真實了。
說不定凶手不是人類,而是怪物。就像恐怖漫畫、驚悚小說、恐怖電影或(噩夢)
童話故事裏的妖怪一樣。
他決定了。他不喜歡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太蠢了。他想忘掉它,卻怎麽也忘不了。那又怎樣?就讓它留著吧。真蠢。大清早騎車進城很蠢,跟著草裏的兩道凹痕走也很蠢。他父親今天一定有很多雜事要交代他做。他最好趕快回家開始幹活,否則就得在下午最熱的時候到穀倉二樓耙草。沒錯,他應該掉頭回家。他就打算這麽做。
你一定會掉頭的,他心想,敢打賭嗎?
然而,他並沒有掉頭騎車回家,而是繼續跟蹤那兩道凹痕。幹涸的血跡愈來愈多,但量還是很少,沒有長椅附近多。
他聽見水流聲了。水流得很輕緩。不久,他看見水泥堤岸從霧裏悄悄浮現。
草叢裏有什麽東西。天哪!今天真是你的幸運日!邁克心裏響起一個有點可疑的親切聲音。忽然間,一隻海鷗高聲尖叫,讓他身體一震,再次想起那天看到的那隻鳥。就在今年春天。
不管草裏有什麽,我都不會看。說得對極了。但他在這麽想的時候,已經彎腰躬身,雙手撐在大腿上想看個究竟。
是衣服碎片,上頭沾了一滴血。
海鷗再度尖叫。邁克看著那塊破布,想起春天發生的事情。
每年到了四五月份,漢倫家的田就會從冬眠中蘇醒過來。
對邁克來說,春天重回大地的信號不是廚房窗外出現的第一朵報春花,也不是孩子們開始帶彈珠和青蛙到學校,更不是華盛頓參議員隊開始新的球季(通常沒過多久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而是父親喊他幫忙把拚裝卡車從穀倉裏推出來。卡車前半截是舊的福特A型車,後半截是皮卡,後擋板則是用雞舍的門改裝的。要是前一年冬天不太冷,兩人通常推到車道上就可以發動了。卡車沒有車門,也沒有風擋玻璃,座椅是威爾·漢倫從德裏鎮垃圾掩埋場挖來的半張舊沙發,排擋杆頭是玻璃門把。
他們會將卡車推上車道,一人推一邊,等車開始滑動,威爾就會跳上車,啟動開關,點火,踩下離合器,用大手抓著門把掛一擋。接著他會大吼:“最後衝刺!”然後鬆開離合器,老舊的福特引擎會咳幾聲、噎住、吱吱嘎嘎、逆火……有時真的就發動了,起初會頓幾下,然後愈來愈順。車子會先轟隆隆駛向魯林農場,在那裏的車道轉彎(要是他開往另一個方向,亨利·鮑爾斯的瘋子老爸巴奇可能會一槍轟掉他的腦袋),然後轟隆隆開回來,引擎張狂地發出刺耳的嘶吼。邁克會興奮地跳上跳下,高聲歡呼,他母親則會站在廚房門口用擦碗布擦手,裝出一臉嫌惡的樣子。
如果卡車沒能順利發動,邁克就得等父親回穀倉去拿曲柄扳手。他父親會一邊嘀咕一邊跑去拿工具。邁克敢說,他父親一定是在罵髒話,這讓他有一點害怕(直到後來父親住院,他三天兩頭跑醫院,才發現父親喃喃自語是因為害怕,因為有一回扳手從承窩裏彈出來,扯裂了他的嘴角)。
“退後,邁克。”父親會這麽說,一邊將扳手插進散熱器底部的承窩裏。每回車子終於發動之後,父親都會說明年會把車賣了,換一輛雪佛蘭,但始終沒有兌現。那輛老福特A型車仍然在他老家的後院裏,雜草長到跟車軸和雞舍門改裝的後擋板一樣高。
車子一開始跑,邁克就會跳上前座,聞著熱煤油和青色廢氣的味道,享受迎麵而來的仍有些刺人的微風(因為沒有擋風玻璃),心想:春天又來了,我們全都醒了。他的靈魂會無聲地歡呼,震得快樂的心情也跟著搖晃。他會覺得自己好愛身邊的一切,尤其愛父親。而他父親則會轉頭咧開嘴對著他笑,大吼:“抓好了,邁克!咱們要讓這家夥衝刺一下,把鳥兒嚇得到處躲藏!”
他開車碾過車道,後輪濺起黑泥和一塊塊灰色黏土,兩人在沒有門也沒有窗的駕駛室裏彈上彈下,笑得像一對傻子。威爾會駕著A型車駛過屋子後方的高草叢(用來曬幹草)開向南邊(馬鈴薯)、西邊(玉米和豆類)或東邊(豌豆、櫛瓜和南瓜)的田地。卡車開到哪裏,鳥就會從前方的草裏飛出來,嚇得吱喳亂叫。有一回他們遇見了一隻大鳥。一隻毛色和晚秋的橡樹一樣黑的山鶉從草裏躥出來,猛揮翅膀,發出既像爆炸又像咳嗽的聲響,比引擎的轟鳴還大聲。
對小邁克·漢倫來說,坐上卡車就是坐上通往春天的列車。
每年的農活都是從清除石塊開始。整整一個星期,他們每天都會把車開過來,裝滿田裏清出的石塊。這些石塊要是不清除,等他們翻土和除草的時候,可能會將耙齒弄斷。有時,卡車會陷進泥裏,威爾就會嘀咕……又罵髒話,邁克心想。他知道其中一些詞的意思,但像“妓女”之類的說法他就搞不懂。他在《聖經》裏看到過這個詞,就他所知,妓女是來自巴比倫的女人。邁克曾經想問父親,但他正要開口,A型車卻陷進了泥巴裏,聯機圈彈簧都陷了進去。他看見父親臉上烏雲密布,決定還是改日再問。但邁克最後還是沒問父親,而是去問了理查德·托齊爾。理查德說他父親告訴他妓女是拿錢和男人**的人。邁克問:“什麽是**?”但理查德已經昂著頭走開了。
有一次邁克問父親,他們每年四月都把石塊清幹淨了,為什麽來年又會有?
那天是清除石塊的最後一天。夕陽西斜,兩人站在傾倒石塊的地方,一條不夠格被稱為馬路的泥土小徑從西邊的地頭一路通到這個小峽穀,這裏距離坎都斯齊格河不遠。峽穀裏一片荒蕪,堆滿威爾多年來從田裏清除的石塊。
威爾低頭望著這片荒地,起初他獨自打理,後來有了兒子幫忙(他知道這些石塊底下有許多腐爛的草莖,是他為了讓土地適合耕種,一株一株拔起來運到這裏的)。他點了一根煙說:“我老爸過去常跟我說,神愛石頭、蒼蠅、雜草和窮人勝於他所造的其他東西,所以才造了那麽多石頭。”
“但石頭好像每年都會自己跑回來一樣。”
“是啊,我想也是,”威爾說,“我猜也隻能這麽解釋了。”
河對岸,一隻潛鳥叫了一聲。夕陽的餘暉將河水染成了暗橙色。鳥的叫聲如此寂寞,讓邁克疲憊的手臂起了雞皮疙瘩。
“爸爸,我愛你。”他忽然脫口而出,覺得自己的愛是那麽強烈,忍不住眼眶泛紅。
“嘿,我也愛你,邁克。”父親說完用強壯的胳膊將他緊緊抱在懷裏。邁克感覺父親的法蘭絨襯衫粗粗地磨著他的臉頰。“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這樣在你媽媽弄好晚餐上桌之前,我們還能衝個澡。”
“行。”邁克說。
“你行我也行。”威爾·漢倫說,父子倆都笑了。兩人累歸累,可是感覺很好。手腳勞動過,但沒有過度;雙手被石頭磨得很粗,但不太痛。
那天晚上,爸爸媽媽在另外一個房間看電視劇《新婚夢想家》,邁克在自己房裏昏昏欲睡,心想:
春天來了。春天又來了。神啊,謝謝你,非常感謝。他慢慢沉入夢鄉,再次聽見那隻潛鳥的鳴叫,遙遠的沼澤融入了他夢中的渴望。春天很忙碌,但很美好。
清完石塊,威爾會將A型車停在屋後的草地上,將曳引機開出穀倉。接下來是犁地。父親駕駛曳引機,邁克要麽抓著鐵椅一起前進,要麽跟在後頭,將遺漏的石塊撿起來扔到一旁。接下來是栽種,然後是夏天的活:鋤地、鋤地、鋤地……母親會重新打扮賴瑞、莫伊和寇利,他們家的三個稻草人,邁克則會幫父親在每個稻草人頭上裝一個鹿鳴器。鹿鳴器是罐子做的,先把兩端切掉,再將一條上了厚蠟和樹脂的繩子緊緊綁在罐子中央,這樣風吹過罐子就會發出陰森的聲響,很像沙啞的哀鳴。嗜吃穀物的鳥兒很快就會發現賴瑞、莫伊和寇利沒什麽威脅,但鹿鳴器總是能將它們嚇走。
從七月起,除了鋤地還要采收。先是豌豆和小蘿卜,接著是一開始種在箱子裏的萵苣和西紅柿,八月是玉米和豆子,九月還是玉米和豆子,之後是櫛瓜和南瓜。在這段時期,馬鈴薯也會長成。最後,當白天愈來愈短,天氣愈來愈冷,邁克和他父親就會收回鹿鳴器(但鹿鳴器有時到了冬天會不見蹤影,似乎每年春天都得重做)。隔天威爾會打電話給諾曼·薩德勒(諾曼和他兒子穆斯一樣愚蠢,但心腸要好上一百倍),要他開馬鈴薯挖掘機過來。
接下來三周,所有人都忙著挖馬鈴薯。除了家人,威爾還會雇用三四名高中生幫忙,每桶二十五美分。福特A型車會在南邊的田畦裏(最大的一塊田)駛前駛後,永遠打在低速擋,後擋板放下,車廂裏擺滿木桶,桶上寫著采收人的名字。每天工作結束,威爾會打開皺巴巴的老皮夾,付現金給采收工人。邁克也有薪水,他母親也有,兩人愛怎麽花就怎麽花,威爾·漢倫從來不過問他們把錢用到哪裏去了。邁克五歲那年,父親給了他百分之五的分紅,對他說五歲已經夠大了,拿得動鋤頭,也能分辨匍匐草和豌豆莖的不同。每大一歲,邁克的分紅就多百分之一。每年感恩節的隔天,威爾會計算農場的營收,然後扣除兒子那一份……但邁克從來沒見過那筆錢。錢直接充入他的大學基金,絕對不準移作他用。
采收完成,諾曼·薩德勒開著挖掘機回去之後,天氣通常就會變得又陰又冷,堆在穀倉旁的南瓜會覆上一層薄霜。邁克會站在前院,挺著發紅的鼻子,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看著父親先將曳引機開回穀倉,然後是福特A型車,想道:我們準備要再次入眠了。春天……消失了,夏天……走了,收成……也結束了。隻剩秋天的尾巴:葉子落光的樹木、霜凍的地麵和坎都斯齊格河岸邊的薄冰。烏鴉偶爾會停在莫伊、賴瑞和寇利肩上,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三個稻草人沒了聲音,也沒了威脅。
想到又一年即將逝去,邁克並不是特別傷心。九歲多的小孩還不懂死亡,因為有太多事情可以期盼,像是到麥卡倫公園滑雪橇(膽子夠大可以到魯林丘,不過去那裏的主要是大一點的孩子)、滑雪、打雪仗和堆雪堡,還可以穿著雪鞋和父親一起去買聖誕樹,在心裏盤算聖誕禮物會不會收到諾迪卡滑雪杖。冬天很好玩……但看見父親將A型車開回穀倉(春天消失了夏天走了收獲結束了)
總是讓他覺得難過,就像看到鳥兒成群南飛一樣,陽光斜斜地灑下來有時也會讓他沒來由地想哭。
我們準備要再次入眠了……
生活不隻是上學和農活,農活和上學。威爾·漢倫不止一次告訴妻子,小男孩要有時間去釣魚,就算他跑去做別的事情也一樣。邁克放學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將課本放在起居室的電視上,然後弄一小份點心(他特別喜歡花生醬洋蔥三明治,但母親聞到那味道總是嚇得花容失色),接著讀父親留給他的字條,看父親人在哪裏,需要幫忙做什麽雜務,例如哪幾畦田要拔草或采收,哪些籃子要搬,哪些作物必須輪栽或穀倉需要打掃,等等。但每周都有一天(有時兩天)沒有字條。這時邁克就能去釣魚,不釣魚也行。放假的感覺很棒……因為沒什麽地方非去不可,所以也就不用急著去哪裏。
邁克不時會在字條上讀到“今天沒雜務”或“去老岬區看看電車軌道吧”之類的話。他會真的跑去老岬區,找到依然有軌道存留的街道仔細打量,想象電車跑在馬路中央,覺得不可思議。晚上他和父親可能會聊到這件事,父親會拿出收藏德裏鎮照片的相冊,給他看電車在街上跑的樣子。電車頂上有一根滑稽的杆子粘著電線,車身兩側都是香煙廣告。還有一回他叫邁克去紀念公園,就是德裏儲水塔的所在地,去看供鳥喝水的水盤。另外,父子倆也一起到過法院,去見識波頓警長在閣樓裏找到的可怕機器。那個叫“遊民椅”的刑具由鑄鐵製成,配有手銬和腳鐐,椅麵和椅背都有球形凸起。邁克看著它,想起他在某本書上看到的一張相片:辛辛監獄的電椅。警長不僅讓邁克試坐椅子,還讓他戴上手銬和腳鐐。
試戴手銬腳鐐的新鮮感消退之後,邁克一臉困惑地望著父親和波頓警長,不曉得這東西為何能讓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湧入德裏的“流民”(波頓警長的用詞)聞風喪膽。的確,坐在凸起上是有點不舒服,手銬和腳鐐也讓人不容易調整姿勢,可是——
波頓警長笑著說:“哎呀,那是因為你還小。你體重多少?三十公斤?三十五公斤?蘇利警長當年架上那張椅子的流民體重通常是你的兩倍。他們坐一個小時會有點不舒服,兩三個小時會很不舒服,四五個小時會非常難受,七八個小時會呼天搶地,十六七個小時就會號啕大哭,幾乎沒有例外。等他們坐上二十四個小時,就算要他們在神麵前發誓下回搭便車經過新英格蘭一定會避開德裏,那些流民也會一口答應。據我所知,幾乎沒有人挺得住。在遊民椅上坐二十四個小時比什麽說服技巧都有用。”
邁克忽然覺得椅子上的凸起變多了,在他臀部、脊椎和背部陷得更深,連頸部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很有禮貌地問:“我可以下來了嗎?”波頓警長又笑了。邁克忽然驚慌起來,以為警長會拿著手銬腳鐐的鑰匙在他麵前晃,對他說:我當然會放你下來……等你坐滿二十四小時以後。
回家的路上,他問父親:“爸爸,你為什麽要帶我去那裏?”
“等你長大一點就會明白了。”威爾回答。
“你不喜歡波頓警長,是嗎?”
“對。”父親的回答非常冷漠,讓邁克不敢再問下去。
不過,父親叫他或帶他去的地方,邁克大多很喜歡。到他十歲那年,威爾終於成功地將自己對德裏鎮曆史的興趣傳給了兒子。無論是撫摸紀念公園水盤基座有些粗糙的鋪石表麵,還是蹲著細細檢視老岬區蒙特街的電車軌道遺跡,有時邁克會深切地感知到時間……感覺時間是真實的。擁有看不見的重量,就像陽光一樣(格林古斯太太說陽光有重量時,不少學生都笑了,但邁克卻驚訝得笑不出來。
他腦海中最先浮現的想法是:光有重量?天哪,好可怕!)……感覺時間終究會將他掩埋。
一九五八年春天,父親留給他的第一張字條寫在信封背麵,用鹽罐壓著。那天天氣很溫暖,很有春天
的感覺,非常甜美,母親將所有窗戶都打開了。字條上寫道:今天沒有雜務。有興趣的話,你可以騎車去牧場路。到了那裏往左看,會看到許多倒塌的磚房和舊機器。你可以四處瞧瞧,拿個紀念品回家,但絕不準靠近地窖!還有,記得天黑前回家,你應該知道為什麽。
邁克知道。
他跟母親說他要去牧場路,母親皺著眉頭說:“你要不要問問蘭迪·羅賓遜,看他想不想和你一起去?”
“哦,好,我會繞路去問他。”邁克說。
他真的去了,但蘭迪和父親到班戈去買播種用的馬鈴薯了,於是他獨自騎車前往牧場路。路程不短,六公裏多一點,到的時候已經三點了。邁克將腳踏車靠在牧場路左側的薄板籬笆上,翻過籬笆走進田裏。他大概隻有一小時可以探險,之後就得回家了。通常他隻要在六點晚飯上桌前回到家,他母親就不會擔心。但之前發生了一件難忘的事,讓他知道今年不一樣。那天他過了晚飯時間才回家,母親幾乎歇斯底裏,衝過來用擦碗布抽他,他嚇得張大嘴巴站在廚房門口,裝著虹鱒的柳編魚簍掉在地上。
“不準你這樣嚇我!”母親尖叫道,“永遠不準!不準!永遠永遠!”
她每說一次“永遠”就抽他一下。邁克以為父親會插手製止,結果卻沒有……也許他怕一開口,她就會將滿腔怒火轉到他身上。邁克學到教訓了。被擦碗布抽一下就夠了。天黑前回家。是,媽媽,了解了。
他走向田野中央的巨大廢墟。不用說,這就是基奇納鋼鐵廠的遺址。邁克之前騎車經過幾次,但從來沒想過一探究竟,也沒聽其他小孩說他們來過。他彎腰檢視堆得有如石塚的塌下來的磚塊,覺得可以理解。田野被春天的陽光洗得雪白,偶爾有雲從太陽下方飄過,在田野上留下緩緩移動的巨大陰影。雖然四周一片明亮,給人的感覺卻陰森森的。除了風聲,這裏靜得出奇。邁克覺得自己仿佛找到了失落之城的最後遺跡。
右前方雜草叢生,他發現一截巨大的瓷磚圓柱伸了出來,便跑過去看。原來是基奇納鋼鐵廠的主煙囪。邁克從破洞往裏頭看,忽然覺得一股寒意躥上脊背。破洞很大,他鑽得進去,但他並不想。誰曉得裏麵是不是有什麽怪物攀在被煙熏黑的瓷磚內壁上,或是住著可怕的蟲子或野獸。強風襲來,吹過破洞時發出聲響,聽起來就像鹿鳴器裏上過蠟的絲線被風吹動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邁克緊張地收回身子,突然想起他和父親昨晚在《早間秀》裏看到的那部電影,片名叫《拉頓》。父親隻要見到拉頓出場就會笑著大叫:“邁克,打死那隻笨鳥!”而邁克便會舉起手指開槍。父子倆就這樣大吵大鬧,直到母親探頭進來要他們安靜點,別吵得她頭疼,他們才稍微收斂了一些。
昨天看的時候覺得很好玩,現在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玩了。電影裏,日本礦工在全球最深的坑道幹活,不料卻把拉頓從地心放了出來。邁克望著煙囪上黑乎乎的破洞,立刻開始想象,那隻怪鳥藏在煙囪深處,皮革似的蝙蝠翅膀收在身後,盯著探進黑洞裏的男孩臉孔,用鑲著一圈金黃的眼眸盯著他,盯著他……
邁克打了個冷戰,微微後退。
他沿著煙囪外圍走。煙囪半陷在土裏,將地表稍稍抬起,邁克一個衝動便往上爬。從外麵看,煙囪顯得可親許多,瓷磚表麵被太陽曬得很溫暖。爬上去之後,邁克站起來往前走。他張開雙臂(煙囪表麵其實很寬,不用怕會摔下去,但他假裝自己是馬戲團裏走鋼絲的高手),享受風吹過發際的感覺。
走到盡頭,他往下一躍,開始東看西看。他發現更多磚塊、扭曲的鑄模、厚木板和生鏽的機器。
拿個紀念品回家,父親的字條上寫著。他要找一個特別好的。
地窖敞開著,有如打著嗬欠的嘴巴。邁克慢慢走近,一邊檢視殘骸,一邊留意別被碎玻璃割傷。
附近有很多碎玻璃。
他不是沒發現地窖或忘了父親的警告,也不是沒想到五十多年前發生在這裏的意外事故。他覺得德裏鎮如果真有地方鬧鬼,肯定非這裏莫屬。即使如此,甚至可以說正因如此,他才決定待在這裏,直到找到能夠拿回去向父親炫耀的好東西為止。
他緩慢鎮定地朝地窖前進,隨著它的殘破邊緣調整路線。他心裏有一個輕微的聲音,警告他靠得太近了,他腳下的土方可能被春雨浸軟了,隨時可能讓他摔進地窖裏。誰曉得裏麵是不是有什麽尖銳的鏽鐵條,等著把他像蟲子一樣刺穿,讓他抽搐而死。
他撿起一截窗框扔了進去。他看見一把長柄勺,大得可以當巨人的湯匙,握把被難以想象的烈焰燒得彎曲變形。還有一個活塞,大得他根本推不動,更別說舉起來。他跨過活塞。跨過去,然後——
他忽然想,我會不會找到骷髏頭?一九多少年在這裏找複活節巧克力彩蛋被炸死的小孩的頭骨?
邁克看了看陽光普照的田野,覺得很害怕。風吹過他耳邊發出海螺嗡鳴般的聲音,一片雲影悄悄飄過田野,有如巨型蝙蝠……或某種鳥的影子。他再次察覺四周有多麽安靜,頹圮的磚房和廢棄的笨重的鐵器七零八落地散布在田野上,感覺多麽詭異,仿佛很久以前這裏發生過一場戰役。
別傻了,邁克不安地對自己說,要是能找到什麽,五十年前在事發之後肯定都找完了。就算沒找完,剩下的後來也會被其他小孩或大人找到……你難道認為隻有你會來這裏找紀念品?
不是……我沒那麽想,但萬一……
萬一什麽?他的理智問。邁克覺得它說得有點太大聲、太急了。就算還有東西留著,也早就風化了。所以……萬一什麽?
邁克在雜草叢裏找到一個碎掉的書桌抽屜,但隻瞧了一眼就扔了,接著又朝地窖走了幾步。那裏東西最多,他一定能找到什麽。
但要是那裏有鬼呢?我說的萬一就是鬼。要是地窖邊緣有手伸出來,那些小孩穿著當時的複活節裝扮出現,衣服被五十年來的春泥、秋雨和冬雪弄得破破爛爛呢?沒有頭(他在學校聽人家說過,爆炸後一名婦女在自家後院樹上看見一名罹難者的頭顱),沒有腿,像鱈魚一樣皮開肉綻,或和我一樣隻是來這裏玩的小孩……到下麵很黑的地方……在傾倒的鐵梁和老舊生鏽的大嵌齒下……
噢!別再想了,拜托!
他的背部猛地顫了一下,於是他決定趕快拿一樣東西就走,什麽都好。他伸手往下隨意一抓,拿起一個直徑大約十七厘米的齒輪。他從口袋裏掏出鉛筆,匆匆摳掉卡在齒輪上的泥土,將紀念品收進口袋。他可以走了。沒錯,他要走了——
但他的腳卻走錯了方向,緩緩朝地窖前進。他忽然絕望而驚恐地發現,他必須看看底下,他不得不看。
邁克抓著一根穿出地麵的鬆軟的支承梁,身體向前搖擺,希望看見裏麵有些什麽,可是看不到多少。他已經離地窖不到五米了,但還是遠了點,沒辦法看見地窖底部。
我才不在乎看不看得到底部呢。我現在就要回去了。我已經拿到了紀念品,不用再瞧什麽破爛地窖。而且爸爸也叫我離它遠一點。
然而,那股令人不悅、近乎狂熱的好奇心抓住了他,不讓他走。邁克慢慢接近地窖,每走一步想吐的感覺就強烈一分。他知道,隻要離開那根支承梁,就不再有東西可抓了,他也知道,這裏的地麵確實很軟,走起來吱吱作響。他看見地窖邊緣有幾處凹陷,很像塌陷的墓穴。他曉得那是之前坍塌的遺跡。
他的心髒像軍靴一樣在胸膛裏用力踏著整齊的步伐。他走到地窖邊緣往下望。
那隻鳥在地窖裏抬頭望著他。
邁克起初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麽。他體內的神經和血管似乎都凍結了,連掌管思想的通路也不例外。讓他震驚的不是看見怪鳥,不是這隻胸羽和知更鳥一樣是橙黃色、翅膀和麻雀一樣灰撲撲不起眼的鳥,而是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以為會看到機器像石碑一樣半陷在死水和黑泥裏,沒想到卻是一個大鳥巢,占據了整個地窖。築巢用的貓尾草多得可以捆成十二捆,但已經放了很長時間,泛著銀灰色。那隻鳥就蹲在巢中央,眼睛像新鮮溫熱的焦油一樣黑,周圍是個明亮的圈。在那荒誕的瞬間,僵住的邁克在它眼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接著,地麵突然開始移動,從他腳下跑開。他聽見樹根斷裂的聲音,知道自己正在往下滑。
他尖叫一聲,整個人往後彈,揮動雙手想保持平衡,卻站立不穩,重重地摔在滿地雜物的地上。他的背壓著一塊又硬又鈍的金屬,痛得讓他想起了遊民椅。就在這時,他聽見怪鳥鼓動翅膀,發出爆炸般的巨響。
他跪著往前爬,回頭隻見怪鳥飛出地窖,張著長滿鱗片的暗橘色爪子,三米有餘的翅膀上下拍動,像直升機旋翼一樣吹得幹枯的貓尾草滿天亂飛,嘴裏發出尖銳的吱喳聲。幾根羽毛從翅膀上脫落,旋轉著落進地窖裏。
邁克站起來,拔腿就跑。
他大步穿過田野,不敢回頭看。那隻鳥看起來不像拉頓,但他知道它是拉頓的靈魂。它像飛出魔術箱一樣從基奇納鋼鐵廠的地窖裏飛了出來。邁克絆了一下,單膝著地,但立刻站起來繼續跑。
奇怪的吱喳聲又來了。一道影子罩住了他,他抬頭一看,發現那東西從他頭上飛過,距離不到一米半,鳥喙是髒黃色,開閉間露出裏麵的粉紅色。那東西掉頭朝他飛來,翅膀帶起的風拂過他的臉龐,帶來一股幹燥難聞的味道,有如閣樓的灰塵、毫無生氣的古董和腐爛的坐墊。
邁克往左跑,再度看見那根倒下的煙囪。他全力朝它衝去,手臂有如戳刺似的在身體兩側前後揮舞。那鳥尖叫一聲,他聽見它鼓動翅膀,感覺就像被風鼓動的船帆。有東西掃到他的後腦勺。一道溫熱的火焰躥上後頸慢慢散開,血液汩汩流向衣領。
那鳥再度掉頭,打算像老鷹捉老鼠一樣用爪子將他抓走,帶回巢穴吃了他。
它朝邁克俯衝而來,眼神銳利得可怕,緊盯著他。邁克猛然向右,它撲了個空。就差一點。它的翅膀散發出濃烈的灰塵味,讓人難以忍受。
邁克沿著倒下的煙囪狂奔,煙囪上的瓷磚變得模糊黯淡。他已經看見煙囪尾了。隻要他跑到那裏向左一閃鑽進煙囪,可能就安全了。他想,那隻鳥很大,擠不進來。他差點就前功盡棄了。那鳥再度朝他飛來,快到時忽然拉高,拍動翅膀形成一道颶風,長滿鱗片的爪子對準他抓了過來。它又一次發出尖叫,邁克覺得它的叫聲裏帶著勝利的味道。
他雙手抱頭,低著腦袋往前衝。那鳥爪子一伸,攫住了他的前臂,感覺像被力大無窮的手指扣住,尖銳的指甲宛如利齒咬住了他。振翅聲響若雷鳴,邁克隱約察覺羽毛落在他四周,仿佛虛幻的吻拂過他的雙頰。那鳥再度飛高,邁克頓時覺得自己被拖著往前衝,先是被拉直,然後隻剩腳尖著地……接下來的一瞬間,他覺得凱茲帆布鞋的鞋尖離開了地麵,他嚇傻了。
“放開我!”他朝怪鳥大吼,拚命扭動手臂。爪子仍然沒鬆開,但他襯衫的袖子斷了,他砰地摔回地麵。那鳥叫了一聲,他再度拔腿就跑,從它尾翼底下衝了過去,一股幹燥的惡臭讓他作嘔。感覺就像穿過羽毛編成的浴簾。
邁克不停地咳嗽,眼睛被淚水和那東西羽毛上的肮髒粉塵弄得一陣刺痛。他跌跌撞撞地鑽進倒下的煙囪裏,已經沒有心思去想裏麵可能躲著什麽了。他直接朝黑暗跑去,喘息和啜泣聲在煙囪裏發出單調的回響。他跑了大約六米,回頭望向那一圈明亮的日光。他胸口劇烈起伏,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誤判怪鳥或煙囪口的大小,那就和拿起父親的獵槍朝腦袋扣下扳機一樣必死無疑。前方沒有出路。這不是水管,而是死巷,煙囪的另一端埋在土裏。
怪鳥又叫了一聲。外頭的光線忽然一暗,它降落在煙囪口外。他看見它長滿鱗片的黃色雙腿和人的小腿一樣粗。它低頭朝裏麵看。邁克發現自己又一次望著那雙烏黑油亮的、恐怖的眼睛和鑲著金邊的虹膜。鳥喙一張一閉、一張一閉,每回閉上都發出哢嗒一聲,就像牙齒猛地撞上一樣。很利,邁克心想,它的嘴很利。我想我早就知道鳥喙很利,卻從來沒認真想過。
那鳥又叫了一聲。聲音在煙囪裏如雷貫耳,逼得邁克用雙手捂住耳朵。
它開始強行鑽進煙囪裏。
“不行!”邁克大喊,“不行,你不能進來!”
那鳥不斷地朝煙囪裏擠,光線愈來愈暗(天哪!我怎麽會忘了鳥的身體大部分是羽毛?怎麽會忘了鳥很會鑽?),愈來愈暗……最後終於沒了。煙囪裏隻剩濃鬱如墨的黑暗、那鳥身上令人窒息的閣樓味和羽毛發出的沙沙聲。
邁克跪在地上,張開手掌在內壁摸索。他找到一塊破瓷磚,尖端好像長了青苔。他手臂一揮,將那塊瓷磚扔了出去。砰。那鳥又發出尖銳的吱喳聲。
“滾出去!”邁克大吼。
煙囪裏沉寂了片刻……接著劈啪聲和沙沙聲再度響起,那鳥又開始朝煙囪裏鑽。邁克在地上摸索,隻要找到瓷磚就往鳥身上扔。瓷磚一塊塊砸在鳥的身上,然後彈開,撞到煙囪內壁發出鏗鏗鏘鏘的聲音。
神哪,求求你,邁克心慌意亂地想,神哪,求求你!神哪,求求你——
他忽然想到自己應該繼續往裏退。他是從煙囪底座進來的,因此愈往裏愈窄。沒錯,他可以往裏退,一邊注意怪鳥擠進來發出的沙沙聲。他可以往裏退。要是運氣好,說不定退到一個地方,那鳥就進不來了。
但萬一那鳥卡住了呢?
那樣的話,他和它都要死在這裏了。在黑暗裏一起死去,一起腐爛。
“神哪,求求你!”邁克大吼一聲,完全沒察覺自己叫了出來。他又扔了一塊瓷磚。這回力氣大得多(他事後告訴別人,他感覺好像有人在背後猛地推了他手臂一下),不是砰的一聲,而是啪的一聲,很像小孩用手掌拍打半凝固的傑洛果凍的聲音。怪鳥吱喳尖叫,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疼痛。
煙囪裏都是翅膀揮動的悶響。旋風夾帶惡臭朝邁克襲來,吹得他衣服起伏擺動,塵土和青苔亂飛,讓他咳嗽想吐,不停後退。
光線再度出現。起先很暗淡,之後隨著怪鳥退出,煙囪裏愈來愈亮。邁克號啕大哭,跪倒在地上,瘋狂地尋找瓷磚碎片,隨即想也不想,兩手抓滿碎瓷磚(就著微光,他看見瓷磚表麵和石碑一樣長著斑斑點點的青灰色苔蘚)往前衝,直到煙囪口附近。他打算盡力不讓怪鳥再次闖進來。
那鳥彎身側頭,動作很像受過訓練的鳥兒。邁克看見他剛才擊中了哪裏。鳥的右眼幾乎沒了。漆黑油亮的眼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噴血的火山口。白灰色的黏液從眼角汩汩而出,順著鳥喙側邊流了下來,黏液裏爬滿小寄生蟲,不停地扭擺蠕動。
怪鳥看見邁克,立刻向前猛衝。邁克拿瓷磚扔它,擊中了它的頭和嘴。怪鳥微微退後,接著再度衝刺,張大鳥喙露出裏麵的粉紅色。但邁克還看見另一樣東西,讓他張大嘴巴愣了半秒。那隻鳥的舌頭是銀色的,表麵宛如岩漿烤過的地表般布滿裂痕。
舌頭上,幾顆橙色膿皰黏著不動,就像臨時落地生根的風滾草一樣。
邁克將最後一塊瓷磚扔進鳥嘴裏。怪鳥再度尖叫後退,叫聲裏充滿挫敗、憤怒和痛苦。邁克看見它有如爬蟲類的爪子……之後它開始揮動翅膀。它走了。
不久後,邁克抬起被怪鳥弄得沾滿泥土、灰塵和苔蘚的臉,傾聽爪子踩在瓷磚上的聲音。他臉上隻有淚水流過的地方是幹淨的。
怪鳥在他上方走來走去:嚓、嚓、嚓。
邁克稍微退後,又收集了一些瓷磚堆在煙囪口,愈靠近愈好。這樣那家夥回來他才能就近攻擊。
外頭還很亮。現在是五月,天還要很久才黑。但要是那隻鳥決定守株待兔呢?
邁克咽了咽口水,感覺幹涸的喉管好像粘在一起了。
在他上方:嚓、嚓、嚓。
他現在有一大堆彈藥了。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形成螺旋狀的光影。微光下,那堆瓷磚看起來就像家庭主婦掃在一起的陶器碎片一樣。邁克將手掌放在牛仔褲側麵擦了擦,靜觀其變。
過了好一陣子,不曉得是五分鍾還是二十五分鍾,總算有動靜了。這段時間,邁克隻聽見怪鳥在他上方走來走去,有如淩晨三點睡不著的失眠患者。
接著,他聽見振翅聲。那鳥再次停在煙囪口。邁克就跪在瓷磚後方,怪鳥還沒低頭往裏看,他已經開始發射飛彈。一塊瓷磚正中它包著鱗片的黃腳,霎時血流如注,噴出的血幾乎和它的眼睛一樣黑。
邁克高聲歡呼,但被怪鳥憤怒的叫聲蓋了過去。
“滾出去!”邁克大喊,“滾出去!否則我會一直攻擊你。我發誓一定會!”
怪鳥飛回煙囪頂上,又開始來回踱步。
邁克靜靜等待。
後來,怪鳥再度振翅起飛。邁克等著那雙雞爪般的黃腳出現,但沒等到。他又等了一會兒,認為那隻鳥在玩把戲,但很快明白這不是他繼續待著的理由。他之所以繼續等,是因為他不敢出去,不敢離開這個安全的避難所。
別擔心!別擔心這種事!我又不是兔子!
邁克繼續撿瓷磚,能撿多少就撿多少,塞了一些到襯衫裏,然後走出煙囪。他努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恨不得腦袋後麵也長著眼睛。不過,他隻看見一望無際的田野,身旁都是基奇納鋼鐵廠爆炸之後留下的生鏽的殘骸。邁克回頭,預感怪鳥一定像兀鷲(現在變成單眼鷹了)似的站在煙囪上,等著他看見它,然後發動致命一擊,用尖利的鳥嘴又刺又撕又剝。
但鳥不在那裏。
它真的走了。
邁克崩潰了。
他嚇得大聲尖叫,衝向隔開田野和馬路的老舊籬笆,扔掉剩下的瓷磚。大部分瓷磚早就掉了,在襯衫下擺掙脫皮帶時掉的。他一手撐住籬笆翻了過去,動作就像洛伊·羅傑斯帶著跟班帕特·布拉迪和其他牛仔從畜欄回來時給妻子黛爾·伊凡斯表演的一樣。他抓著腳踏車握把跑了十幾米才跳上車,拚命踩踏板,不敢回頭,也不敢減速,一直衝到車來車往的牧場路和外大街口才略微喘了口氣。
回到家時,他父親正在換曳引機的火花塞。威爾發現兒子全身都是黴味,髒得要命。邁克遲疑了半秒,跟父親說他在回家的路上為了閃避坑洞摔了一跤。
“骨折了嗎?邁克。”威爾問道,比剛才更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眼。
“沒有,爸。”
“扭傷呢?”
“還好。”
“確定?”
邁克點點頭。
“找到紀念品了嗎?”
邁克從口袋裏掏出齒輪,拿給父親看。威爾看了一眼,隨即從邁克拇指尖的肉裏摳出一星瓷磚碎片。他似乎對碎片更感興趣。
“舊煙囪的瓷磚?”
邁克點點頭。
“你跑進去了?”
邁克又點點頭。
“看到什麽了嗎?”威爾問,接著像開玩笑似的(隻是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補了一句,“寶藏之類的?”
邁克擠出一個微笑,搖了搖頭。
“好吧,別跟你媽說你跑進去胡搞了,”威爾說,“否則她會先一槍斃了我,然後斃了你。”說完他湊到兒子麵前:“邁克,你真的還好嗎?”
“什麽?”
“你眼睛周圍有一點腫。”
“我想可能是累了吧,”邁克說,“別忘了,來回差不多要十三到十六公裏。需要我幫忙弄曳引機嗎,爸?”
“不用了,我已經弄得差不多了,夠這星期用了。你進去洗澡吧。”
邁克走了幾步,父親叫住了他,邁克回頭看著父親。
“你不準再去那個地方了,”他說,“至少在事情過去、幹下這事的人被抓住之前不準再去……
你在那裏沒遇到什麽人,對吧?沒有人追你或吼你吧?”
“我沒看到半個人。”邁克說。
威爾點點頭,點了一根煙:“我想我不該叫你去那裏的。那種老地方……有時很危險。”
兩人目光短暫交匯了一下。
“沒問題,爸,”邁克說,“反正我也不想再去了,感覺有點陰森森的。”
威爾又點點頭:“少說為妙,我想。你趕快去洗幹淨。記得叫你媽多弄三四根香腸。”
邁克離開了。
別想那個了,邁克·漢倫心想。他看著在運河水泥堤岸邊緣斷掉的拖痕。別想那個了,那可能隻是白日夢,而且——
運河邊有幾塊幹涸的血跡。
邁克看了看血跡,接著低頭看向運河。黑水緩緩流過,肮髒的黃色浮沫聚在河道兩側,不時被河水衝走,慵懶地轉著圈。忽然,兩團浮沫湊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一張臉,小孩的臉,眼窩深陷,眼睛裏閃爍著痛苦與恐懼。
邁克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倒抽一口氣。
浮沫分開了,再次變得毫無意義。這時他右邊突然撲通一聲,聲音很大。邁克扭頭一看,身體往後一縮,以為自己看見了某個東西,就在運河從地底回到地麵的陰暗甬道裏。
那東西不見了。
忽然間,他冷得發抖。他伸手從口袋裏拿出他在草叢裏發現的那把小刀,扔進了運河。河麵濺起小小的水花,漣漪一圈圈向外擴散,隨即被河水拉成箭頭的形狀……然後消失無蹤。
四周一片沉寂,隻剩忽然包裹住他的恐懼與確信。他知道有東西就在附近,注視著他,尋找出手的時機,耐心等待。
他轉身正準備走回去——跑的話隻會讓恐懼得逞,讓自己丟臉——忽然又聽見水花聲,比剛才更響。管他丟不丟臉,邁克開始全速狂奔,死命朝大門和腳踏車跑去。他一腳踢起撐腳架,使勁朝街上騎去。海腥味突然變濃……太濃了,感覺到處都是。水滴從濕樹枝上落下的聲音也太響了。
有東西來了。他聽見有人拖著腳步走在草地上。
邁克站起來踩著踏板,使出所有力氣頭也不回地衝到主大街,全速騎回家,心想自己發什麽神經竟然跑到這裏來……是什麽吸引他來的?
他強迫自己專心想農活,想所有雜務,其餘都不想。過了一會兒,他真的成功了。
隔天早上,邁克讀到報紙頭條(男童失蹤,居民再陷恐慌),立刻想到他扔進河裏的那把折刀—
—刀身刻了兩個英文字母:E.C.——想到他在草地上看到的血跡。
還有在運河邊斷掉的兩道拖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