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上冊_第二部 一九五八年六月_第七章 荒原上的水壩
第七章 荒原上的水壩
淩晨四點四十五分,從高速公路望過去,波士頓就像一座正在沉思往昔悲劇的死城——也許是瘟疫,也許是詛咒。濃鬱難聞的鹹味從海邊飄來,城市就算有什麽動靜,也多半被晨霧掩蓋了。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開著鱈魚角租車公司的巴奇·卡林頓交給他的八四年黑色凱迪拉克轎車,沿著斯托羅大道一路往北。他一邊開車一邊想,你可以感覺到這座城市的蒼老,全美國或許隻有這個地方能給人這種感覺。比起倫敦,波士頓還是小孩,在羅馬麵前則像個嬰兒,但以美國的標準來看,它已經很老很老了。三百多年前,茶稅和印花稅還不存在,保羅·裏維爾和帕特裏克·亨利還沒出生,波士頓就已經在這片丘陵地紮根了。
波士頓的古老、沉默和帶著霧氣的海水味,全都讓埃迪感到緊張,而他一緊張就想拿哮喘噴劑。
埃迪將噴嘴塞進嘴巴,摁了一團振奮精神的噴霧到喉嚨裏。
他經過的街上有幾個人,立交橋上也有一兩個行人,這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闖進了洛夫克拉夫特小說裏被詛咒的城市,古老的罪惡,念不出名字的怪物。他經過一個叫“坎摩爾廣場城市中心”的公車站,看見幾名女侍者、護士和公務員,脂粉未施的臉上寫滿了睡意。
他看見寫著“托賓橋”的路標,心想,沒錯,守著巴士就對了。忘了地鐵吧。地鐵不好,要是我就不會下去搭地鐵,絕對不進地道。
這個想法不好。若不趕緊拋開,他很快又要用噴劑了。埃迪很高興托賓橋上的車子比較多。他經過一處紀念碑工地。磚牆上漆著有點令人不安的告誡:放慢速度!我們可以等!
前方出現一個綠色反光標誌,寫著95號公路,通往緬因州、新罕布什爾州和新英格蘭北部各地。
埃迪看著那個標誌,忽然從頭到腳打了個哆嗦,雙手僵在凱迪拉克的方向盤上。他很想相信這是某種疾病、病毒或他母親所謂的“不存在的發燒”即將發作的征兆,但他心裏很明白。是他後方的城市,那座靜靜地橫在白天與黑夜之間的城市,還有標誌所揭示的前方。他是病了沒錯,毫無疑問,但毒害他的不是病毒,也不是“不存在的發燒”。是他的回憶。
我在害怕,說穿了永遠是這回事。害怕,如此而已。但我想我們最後扭轉了局麵,我們利用了它。
但我們是怎麽辦到的?
他想不起來,他很好奇其他人有誰想得起來。他衷心希望有這麽一個人。
一輛卡車從他左邊呼嘯而過。埃迪依然開著車燈。卡車安全超前後,他閃了遠光燈。他想都沒想就做了。這已經成了下意識的動作,是開車討生活的人的習慣。他看不見卡車司機,但對方閃了兩下日行燈,謝謝他讓車。要是所有事情都這麽簡單明白就好了,他想。
他跟著路標開上95號國道。北上的車不多,但他看見南下進城的車道已經開始擁塞。明明還這麽早。埃迪開著大車向前滑行。他不僅事先猜到所有路標,而且提前換到正確的車道。他已經很多年(真的很多年)沒有猜錯路標,搞得自己下錯交流道了。他選擇車道就像方才閃燈示意卡車司機可以超車一樣自然,就像他在小徑錯綜複雜的荒原行走一樣不用思考。雖然他從來不曾開出波士頓市區,離開這個全美外來遊客開車最容易迷路的城市,卻絲毫無損於他的遊刃有餘。
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的另一件事。威廉有一天對他說:“埃、埃、埃迪,你、你腦袋裏裝、裝了一、一個指、指南針。”
他聽了多開心哪!現在想起來還是很愉快。埃迪將一九八四年出廠的大禮車重新開上高速公路,時速加到警察不會管的九十公裏,收音機轉到播放輕音樂的電台。他心想自己當時真的願意為威廉而死。隻要情況需要,隻要威廉開口,他一定二話不說:“沒問題,威老大……你覺得什麽時候好呢?”
想到這裏,埃迪笑了。不是真的笑,隻是哼了一聲,他被這聲音嚇到,反而真的笑了出來。這陣子他很少笑,而這一趟黑色之旅顯然也不用期望會有太多嗬嗬(這是理查德的用詞,意思是笑,例如,小埃,你今天嗬嗬了嗎?)。他想,如果神可以那麽惡毒,對信徒最渴望的東西下詛咒,那他也可能足夠古怪,在這一路上賞他們幾個嗬嗬。
“最近嗬嗬了嗎,小埃?”理查德大聲說,說完又笑了。天哪,他真的很討厭理查德叫他小埃……
卻又有一點喜歡。他想應該和本·漢斯科姆聽到理查德叫他“幹草堆”的感覺一樣。就好像……某種暗名,秘密的身份,使他們變成和父母親的恐懼、希望及無止境的要求無關的人。理查德很愛胡亂模仿聲音,他或許知道,對他們這樣的怪胎而言,偶爾成為另一個人有多重要。
埃迪瞄了一眼儀表板上整整齊齊排成一排的硬幣。這是幹這行的另一個無意識的習慣。到收費站的時候,你可不想四處找零錢,或開進自動收費車道才發現準備的金額不對。
那一排零錢裏有兩或三枚刻有蘇珊·安東尼肖像的一元銀幣。埃迪想到,現在可能隻有紐約地區的司機或出租車駕駛員身上有這種硬幣了,就像目前隻有在賽馬場領取賭金的窗口才能見到大量二元紙鈔一樣。他手邊總會留著幾枚這種硬幣,因為華盛頓橋和三區大橋的自動收費籃收它們。
他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銀幣。不是一元銀幣這種夾銅硬幣,而是真正的銀幣,刻有自由女神像的銀幣。本·漢斯科姆的銀幣。沒錯。不過,當年威廉還是本還是貝弗莉是否就是用它救了大家一命?
埃迪不太確定。事實上,他什麽都不太確定……抑或隻是他不願意想起來?
那裏很黑,他忽然想,我隻記得這麽多。那裏很黑。
波士頓已經離他遠去,濃霧也漸漸散了。前方是緬因州、新罕布什爾和新英格蘭北部各地。德裏也在前方。那裏有一樣東西二十七年前就該死了,但卻沒有。那東西和朗·錢尼一樣麵目多變,但它到底是什麽?他們後來不是見到它的真麵目了嗎?看到它摘下了所有麵具?
啊,他記得好多事情……但還不夠。
他記得他愛威廉·鄧布洛,記得很清楚。威廉從不取笑他的哮喘,也不叫他小娘娘腔。他就像愛著哥哥……或父親那樣愛威廉。威廉知道該做什麽,該去哪裏,該看什麽。威廉從不陷入困境。和威廉一起跑,你會擊敗魔鬼,哈哈大笑……但很少跑到喘不過氣來。他想告訴全世界,不會跑到喘不過氣來感覺很好,他媽的很好。隻要和威老大一起跑,每天都能嗬嗬笑。
“沒錯,小鬼,就是每天。”他學理查德·托齊爾的聲音說,說完又笑了。
在荒原蓋水壩是威廉的主意,而他們會聚在一起,可以說是水壩的功勞。告訴他們水壩該怎麽蓋的是本·漢斯科姆。沒想到他們蓋得太好了,結果惹毛了管區警察內爾先生。但想到這個點子的人是威廉。雖然那一年他們所有人,除了理查德,都在德裏看見了怪東西,很可怕的東西,但最先鼓起勇氣說點什麽的是威廉。
那座水壩。
該死的水壩。
他想起維克多·克裏斯說的話:“各位拜拜囉!相信我,那個攔河壩真的很差勁,還不如不要蓋。”
隔天,本·漢斯科姆笑著對他們說:
“我們可以讓水淹沒整個荒原,隻要我們想。”
威廉和埃迪一臉狐疑地望著本,又看了看本帶來的東西:幾塊木板(從麥奇彭先生家的後院拿的。
不過沒關係,因為麥奇彭先生可能也是從別人那兒拿來的)、一把大鐵錘和一把鏟子。
“我不知道,”埃迪瞄了威廉一眼說,“我們昨天試過了,效果不太好。河水總會把樹枝衝走。”
“這次一定成。”本說完也看了威廉一眼,請他定奪。
“呃,那我、我們就試、試試看吧,”威廉說,“我早、早上打、打電話給、給理查德·托齊爾,他、他說他會晚、晚點來。他和斯、斯坦利或、或許也、也想幫忙。”
“誰是斯坦利?”本問。
“斯坦利·烏裏斯。”埃迪說。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威廉。威廉今天感覺不太一樣,比平常更安靜,對蓋水壩的點子沒那麽熱心。他看起來很蒼白,有些疏離。
“斯坦利·烏裏斯?我想我不認識他。他也上德裏小學嗎?”
“他和我們一樣大,但是剛念完四年級,”埃迪說,“他晚了一年入學,因為小時候經常生病。
你以為你昨天挨的那一頓夠慘了,是吧?那你應該瞧瞧斯坦利,老是有人把他整得七葷八素。”
“斯、斯坦利是、是猶太、太人,”威廉說,“很、很多小孩因、因為這點不、不喜歡、歡他。”
“是嗎?”本一臉難以置信,“因為他是猶太人?”他停頓片刻,接著謹慎地說,“是像土耳其人,還是像埃及人那樣?”
“我猜比、比較像、像土耳其、其人。”威廉說完拿起一塊本帶來的木板,左右端詳。木板大約兩米長、一米寬。“我、我爸說大部、部分猶太人鼻、鼻子都很大,很有、有錢,但斯、斯、斯——”
“但斯坦利鼻子很正常,而且老是沒錢。”埃迪說。
“對。”威廉說,說完咧嘴笑了。這是他今天頭一回露出笑容。
本笑了。
埃迪也笑了。
威廉將木板扔到一旁,起身拍掉牛仔褲臀部的泥土,走到河邊。另外兩個男孩跟著他。威廉雙手插在後口袋裏,長歎了一口氣。埃迪敢說威廉一定打算說什麽正經事。威廉看看埃迪,再看看本,又看看埃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埃迪忽然害怕起來。
但威廉隻說了一句:“你、你帶、帶噴、噴劑了嗎?”
埃迪拍拍口袋說:“裝得滿滿的。”
“告訴我,巧克力牛奶有沒有用?”本問。
埃迪笑了:“太有用了!”說完他和本哈哈大笑,威廉看著他們倆,也跟著笑了,但表情很困惑。
埃迪說給威廉聽,他聽完又咧嘴笑了。
“埃、埃迪的媽、媽媽擔心他、他會壞掉,而她、她找不、不到地方退貨還款。”
埃迪哼了一聲,作勢要將威廉推進水裏。
“等著瞧吧,蠢貨,”威廉說,聲音聽起來就像亨利·鮑爾斯,“我會把你的腦袋扭一大圈,讓你看見自己擦屁股。”
本倒在地上尖聲狂笑。威廉看了他一眼,臉上依然掛著笑容,雙手還插在後口袋裏,沒什麽問題,但再次顯得有點疏離,有點難以捉摸。他看了看埃迪,然後對著本翹起下巴。
“那家夥很、很蠢。”他說。
“沒錯。”埃迪附和道,但他覺得他們隻是表現得很開心。威廉心裏有事情。他想,時候到了威廉就會說出來,但問題是埃迪想知道嗎?“是智障。”
“白癡。”本說,依然笑個不停。
“你是、是要教我、我們怎麽蓋、蓋水壩,還是打、打算屁股黏、黏在地上一整、整天?”
本再次起身,先看了看河水。河水不疾不徐。荒原位於坎都斯齊格河很上遊的地方,這裏河麵不是很寬,但他們昨天還是搞不定。埃迪和威廉都想不出來如何在河裏將東西固定住。然而,本臉上那種笑容表示他打算來點新鮮的……有趣又不會太難的事。埃迪心想:他知道,我想他真的知道怎麽做。
“好了,”本說,“你們最好把鞋子脫了,因為待會兒腳一定會濕。”
埃迪心裏的“保姆媽媽”立刻說話了,語氣和交通警察一樣堅決,不可違抗:你敢下水試試看,埃迪!你試試看!人有幾千種狀況會得感冒,把腳弄濕就是一種。感冒會引發肺炎,所以不準下水!
威廉和本坐在河邊,開始脫鞋襪。本小心翼翼地將牛仔褲管卷高。威廉抬頭體諒地看著埃迪,眼神清澈而溫暖。埃迪忽然覺得威老大一定知道他在想什麽,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
“你要一起、起來嗎?”
“當然啊。”埃迪說。他坐在河邊開始脫鞋襪,任憑母親在他腦袋裏怒吼……但她的聲音愈來愈遠,愈來愈像回音,仿佛有人用大魚鉤鉤住她的上衣後背,將她拖離他身邊,讓他鬆了一口氣。
那天是個完美的夏日,一切都是那麽順心,讓人難忘。微風趕走惡毒的蚊蚋,天空藍得清爽明淨,氣溫二十攝氏度出頭,鳥兒在矮樹叢和再生林裏哼唱,忙忙碌碌。那天早上,埃迪隻用了一次噴劑。
他的胸口鬆開了,喉嚨也神奇地通了,感覺和高速公路一樣寬。在那之後,噴劑一直塞在他後口袋,他完全忘了它。
前一天還那麽膽小躊躇的本·漢斯科姆,一旦開始建水壩,就成了自信滿滿的指揮官。他會不時回到岸邊,糊著泥巴的雙手插在腰間,看著正在進行的工程喃喃自語,偶爾撥一撥頭發。到了十一點左右,他已經“怒發衝冠”,看起來既瘋狂又滑稽。
埃迪起初猶疑不決,接著很開心,最後則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興奮、害怕,又有些詭異。這種狀態是如此陌生,直到夜裏躺在**,看著天花板回想那一天時,他才找到貼切的詞匯。力量,他感受到的就是這個。力量。這次會成功,謝天謝地,而且比他和威廉(甚至本)想象的還成功。
他感覺得出來,威廉也很投入。起初隻有一點點,還被那樁心事困著,但愈來愈認真,有一兩次甚至輕拍本肥嘟嘟的肩膀,說他真是了不起。本每次都開心得滿臉通紅。
本叫埃迪和威廉將一塊木板橫在河道中央,他再用鐵錘將它敲入河床。他對埃迪說:“好了,木板插進去了。但你必須扶著它,否則很快就會被河水衝鬆動了。”於是埃迪繼續站在水裏扶著木板。
河水掃過木板頂端,他的手指像海星觸手一樣動來動去。
本和威廉拿了第二塊木板,橫在第一塊木板下遊半米處。接下來,本再用鐵錘將木板固定好,讓威廉扶著,然後他開始從河岸搬沙土填到兩塊木板之間。起初沙土一下就被衝走了,繞著木板兩端形成混濁的流雲。埃迪心想完蛋了。但當本開始從河岸搬來石塊和黏土,流失的沙土便愈來愈少。不到二十分鍾,本已經在河中央的兩塊木板之間堆起一道土石堤,在埃迪眼裏,這道堤壩就像海市蜃樓。
最後,本將鏟子一扔,氣喘籲籲地坐在岸邊休息,說:“要是有水泥……而不隻是……泥巴和石頭,到了下周三,他們就得將德裏……整個遷到老岬區去了。”威廉和埃迪笑了,本也笑了。他笑的時候,隱約能看出他長大後的俊俏輪廓。水開始在上遊的木板那側不斷漲高。
埃迪問從旁邊流走的水怎麽辦?
“就讓它流吧,無所謂。”
“真的?”
“對。”
“為什麽?”
“我沒辦法解釋清楚,但就是得讓一些水流走。”
“你怎麽會知道?”
本聳聳肩,意思是:我就是知道。埃迪不再說話。
休息過後,本拿起第三塊木板(他辛辛苦苦從鎮上搬了四五塊木板過來,就數這塊最厚),小心翼翼地抵住第二塊木板,一頭牢牢插進河床,另一頭頂在威廉扶住的木板的側麵,做成他前一天畫的示意圖上的支板。
“好啦,”他退後一步,朝兩人咧開嘴笑著說,“你們倆現在可以放手了。兩塊木板之間的黏土沙石能抵擋大部分水壓,剩下的由支板分攤。”
“不會被水衝走嗎?”埃迪問。
“不會,水隻會把板子壓得更深。”
“要是你、你錯、錯了,我們就、就宰了、了你。”威廉說。
“行啊。”本溫和地說。
威廉和埃迪往後退,構成水壩的兩塊木板吱嘎一聲,微微傾斜……就這樣。
“帥斃了!”埃迪興奮地大叫。
“真、真棒。”威廉咧開嘴笑著說。
“嗯,”本說,“來吃午餐吧。”
他們坐在岸邊用餐,沒什麽交談,注視著河水被水壩擋住,繞個彎從木板兩端流過。埃迪發現河畔的地貌已經變了。轉向的水流吞沒了幾塊扇形凹地,切開對岸一小段河岸,造成小小的崩塌。
水壩上遊,河水兜著圈子,甚至溢出了河岸。細流映著陽光閃閃發亮,漫上草地和矮樹叢。埃迪逐漸明白了本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水壩已經蓋好了。板子和河岸間的空隙是泄水道。本沒辦法向埃迪解釋,因為他還不曉得這個詞。坎都斯齊格河從木板上方流過,感覺像腫了一塊。之前水流過石頭和沙礫的潺潺聲聽不見了,水壩上遊的石頭全都被漲高的河水所淹沒。不時有草皮和泥土被變寬的河道侵蝕,落進河裏濺起水花。
水壩下遊的河道幾乎幹了,隻剩幾條涓涓細流依然活絡,僅此而已。不知在水裏待了多久的石頭在陽光下慢慢變幹。埃迪看著變幹的石頭,內心充滿了驚奇,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他們做到了。他們。埃迪看見一隻青蛙跳呀跳的,心想,蛙先生或許正在好奇水都跑到哪裏去了。想到這裏,埃迪忍不住哈哈大笑。
本將包裝紙整整齊齊收進自己帶來的午餐袋裏。他剛才三兩下就擺出一大堆食物,簡直和餐廳一樣,看得埃迪和威廉目瞪口呆。他的午餐包括兩個花生醬加果醬三明治、一個波隆納三明治、一顆全熟的水煮蛋(外加一小撮包在蠟紙包裏的鹽)、兩塊無花果夾心餅、三大塊巧克力餅幹和一塊巧克力夾心餅。
“昨天你媽看到你那麽狼狽,說了什麽?”埃迪問他。
“啊?”本說著抬起頭,將目光從水壩攔出來的大水塘上移開,手背遮著嘴巴輕輕打了個嗝,“哦!
呃,我知道她昨天下午會去超市買東西,所以我會比她早到家。我衝了澡,洗了頭,然後把牛仔褲和運動衫扔掉。我不曉得她有沒有發現衣服不見了。可能沒注意到運動衫,因為我有很多件,但我想我最好在她開始翻我抽屜之前買一條新的牛仔褲。”
想到要把錢花在這麽不必要的東西上,本臉上閃過一絲沮喪。
“那、那你身、身上的瘀、瘀青怎麽、麽辦?”
“我跟她說我放學太興奮了,跑出教室之後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本說。他沒想到埃迪和威廉竟然笑了,這讓他有點難過。威廉正在吃母親做的魔鬼蛋糕,嗆得把食物吐了出來,接著一陣猛咳。還在大笑的埃迪趕緊拍他的背。
“那個,我是真的差一點從樓梯上摔下來,”本說,“但那是因為維克多·克裏斯推我,不是因為我跑。”
“我要、要是穿著運、運動衫,肯定熱、熱得和墨、墨西哥粽子一、一樣。”威廉說完將剩下的蛋糕塞進嘴裏。
本遲疑片刻,似乎不打算開口了,但最後還是說:“你如果是胖子的話,這樣穿比較好,我是說穿運動衫。”
“因為你有小腹?”埃迪問。
威廉哼了一聲,說:“因為你有奶、奶——”
“對,因為我有**,那又怎樣?”
“沒錯,”威廉柔聲說,“那、那又怎樣?”
三人陷入尷尬的沉默。接著埃迪說:“你們看,河水流過水壩兩邊的時候變得好黑!”
“哎呀,可惡!”本猛然起身,“河水把填充物衝走了!天哪,真希望我們有水泥!”
災情很快便平定了,但連埃迪都看得出來,要是不
一直鏟土和石頭填補,水壩的下場會是怎樣。
河水最後會將上遊的木板推倒,撞到下遊的木板,然後水壩就全垮了。
“我們可以擋住兩側,”本說,“雖然無法阻止衝蝕,但能延緩它。”
“要是繼續用沙子和泥巴,不是又會被衝走嗎?”埃迪問。
“我們改用草皮。”
威廉點頭微笑,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成圓圈,說:“我、我們走、走吧。我來挖草、草皮,大本,你告訴、訴我填在哪、哪裏。”
這時,他們後方傳來喧鬧的歡呼聲:“老天!有人在荒原建了個遊泳池!真是了不起加了不起啊!”
埃迪扭頭看去。他發現陌生的聲音讓本身體緊繃,抿起了嘴唇。就在上遊本昨天過河的地方站著兩個人,理查德·托齊爾和斯坦利·烏裏斯。
理查德蹦蹦跳跳跑進河裏,有點好奇地瞄了本一眼,然後捏了埃迪臉頰一下。
“別這樣!我最討厭你捏我了,理查德!”
“才怪,你愛這個,小埃,”理查德臉上綻開了笑容,對他說,“怎麽樣?你們有沒有嗬嗬啊?”
他們四點左右收工,五個人坐在比先前更高的河岸邊(威廉、本和埃迪用餐的地方已經被水淹沒了)俯瞰成果。連本都感到難以置信。他覺得又疲憊又有成就感,其間夾雜著一絲不安的恐懼。他發現自己想起了迪士尼電影《幻想曲》裏的米老鼠。米老鼠知道怎麽讓掃帚動……卻不曉得如何讓它停下來。
“真他媽的不可思議。”理查德·托齊爾輕聲說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埃迪轉頭看了他一眼,但理查德不是在搞笑。他臉上流露出沉思的、近乎嚴肅的表情。
河對岸先高後低、向下微微傾斜的地方出現了一片新的沼澤。蕨類和聖誕灌木泡在三十厘米深的水裏。即使坐在對岸,他們仍看得見沼澤不斷擴張,生出新的小沼澤,穩穩地向西推進。水壩後方,坎都斯齊格河成了遼闊的深潭,不再是早晨淺緩無害的模樣。
下午兩點,持續擴張的深潭已經吞噬了大部分河岸,不少溢流幾乎和原本的河道一樣寬。大家都跑去垃圾掩埋場緊急尋找更多建材,隻有本留守,按部就班地用草皮填補缺口。其他人不隻拿了木板回來,還有四個磨光的輪胎、一扇四九年產的哈德森黃蜂轎車生鏽的車門和一大塊波紋鋼板。在本的指揮下,他們在原本的水壩兩旁做了側翼,防止河水從兩端繞過,而且側翼順流向後斜了一個角度,使得水壩更加牢固。
“河水完全給堵死了,”理查德說,“老兄,你真是天才!”
本微笑著說:“還好。”
“我有幾根雲斯頓煙,”理查德說,“誰想來一口?”
他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壓扁的紅白色紙盒,遞給他們。埃迪想到香煙會讓哮喘惡化,所以拒絕了。斯坦利也拒絕了。威廉拿了一根,本猶豫片刻也拿了一根。理查德拿出一盒火柴,盒子上寫著“洛伊丹”。他先幫本點煙,再幫威廉點煙。正要替自己點時,威廉卻把火柴吹熄了。
“謝了,鄧布洛,你這個渾小子。”理查德說。
威廉的微笑中帶著歉意,說:“一根火、火柴三、三支煙,會倒、倒黴。”
“你們這些家夥生下來才叫倒黴咧。”理查德說。他用另一根火柴點了煙,頭枕著兩隻胳膊躺在地上,煙直直對著天空。“雲斯頓,香煙就該是這個味道,”他念完這句廣告詞,微微轉頭朝埃迪眨了眨眼睛,“對吧,小埃?”
埃迪發現本看著理查德,眼神既崇敬又有些提防。埃迪認識理查德·托齊爾四年了,還是搞不清楚理查德是怎樣一個人。他知道理查德成績不是A就是B,但也曉得他的操行常常拿C或D。理查德每次拿著糟糕的操行成績回去,總是讓父親傷透腦筋,母親掉眼淚。理查德每次都發誓要痛改前非,也真的努力過……一陣子。理查德的問題在於他坐不住,而且完全控製不了自己的嘴巴。
這些毛病在荒原不會有什麽問題,但荒原不是彼得·潘的夢幻島,能當野男孩的時間隻有幾個小時(想到自己是後口袋裏塞著哮喘噴劑的野男孩,埃迪就覺得好笑)。荒原很好,但終究得離開。回到現實世界,理查德的胡說八道總讓他惹上麻煩。惹到大人就已經夠糟了,惹到亨利·鮑爾斯那樣的大孩子更是雪上加霜。
他出現在荒原的那一幕就是最好的例子。本·漢斯科姆還沒打招呼,理查德已經跪在他腳跟前,張開雙臂,誇張地頂禮膜拜。他每磕一次頭,雙手就啪地在泥巴河岸上拍一下,並且開始模仿聲音。
理查德會模仿十幾種聲音。之前某個下雨的午後,他和埃迪在埃迪家車庫上麵的閣樓看《小露露》漫畫。他對埃迪說,他以後要當全世界最偉大的腹語表演者,甚至比埃德加·伯根還了不起,每星期都上《蘇利文秀》。埃迪很佩服好友的雄心壯誌,但一眼就看出了問題。首先,他模仿的每一個聲音都很像理查德·托齊爾。這不表示他的模仿不有趣,他有時確實很好笑。理查德提到插科打諢和放屁時,用的是同一個詞,都用“放炮”來形容。而不管是插科打諢還是放屁,他都常常……而且往往不得體。其次,理查德說腹語嘴唇會動。不是偶爾動,比如發p或b的音時,而是常常動,每個音都動。
最後,理查德說他要說腹語,通常撐不久。他的大多數朋友都太善良(或被理查德那種迷人又累人的魅力吸引),沒有告訴他這些小毛病。
理查德跪在又驚又窘的本·漢斯科姆麵前瘋狂膜拜,用他稱之為“黑鬼吉姆”的聲音開始說話。
“求求您啦,幹草堆老大!”理查德大叫,“別壓在俺身上啊,幹草堆大爺!您要是壓在俺身上,俺就變成肉泥啦!求求您啦!求求您!一百五十公斤的大肥肉,奶子和奶子隔了兩米遠,幹草堆聞起來就像豹子的大便!俺會尿褲子的,幹草堆大爺啊!俺一定會尿褲子!千萬別壓在我這個小黑仔身上啊!”
“別、別理、理他,”威廉說,“理查德就、就是這樣,他是瘋、瘋子。”
理查德跳起來說:“我聽見了,鄧布洛。你最好少管閑事,否則我就叫幹草堆壓死你。”
“你老、老爸最好、好的種都沒、沒留、留下來。”威廉說。
“沒錯,”理查德說,“但你瞧瞧,我這個種就夠好了。你好啊,幹草堆?我叫理查德·托齊爾,興趣是模仿聲音。”說完他伸出手,本也愣愣地伸出手,結果理查德突然把手收回去,嚇了他一跳。
理查德玩夠了,才乖乖和本握手。
“我叫本·漢斯科姆,請多指教。”本說。
“我在學校見過你。”理查德說,他伸手朝泛濫的河水一指,“這玩意兒肯定是你的傑作,這幾個蠢蛋連用火焰槍點鞭炮都不會。”
“那是你,理查德。”埃迪說。
“哦,所以這是你的主意囉,小埃?天哪,失敬失敬。”說完他又開始跪在埃迪麵前發瘋。
“別鬧了,起來,你弄得我滿身都是泥巴!”埃迪大叫。
理查德跳起來,又捏了埃迪的臉頰一下,喊說:“可愛、可愛、可愛喲!”
“住手,我討厭這樣!”
“從實招來,小埃——水壩誰蓋的?”
“本、本教、教我們、們蓋的。”威廉說。
“幹得好。”理查德轉身,發現斯坦利·烏裏斯手插在口袋裏站在他後麵,默默地看他耍猴戲。
“這位是斯坦,斯坦利·烏裏斯。”他對本說,“斯坦是猶太人,基督就是他殺的,起碼維克多·克裏斯是這麽告訴我的。從那之後,我就一直跟著斯坦利。我心想他年紀這麽大,應該能去幫我們買啤酒。
對吧,斯坦?”
“我想你搞錯了,那是我爸。”斯坦利用低沉的、令人愉快的聲音說。所有人都笑了,連本也笑了,埃迪更是笑到氣喘,眼淚直流。
“放得好!”理查德大喊,雙手高舉過頭大步繞圈,像示意進球有效的美式足球裁判一樣。“斯坦放了一個好炮!真是曆史性的一刻!萬歲!萬歲!”
“嗨。”斯坦利和本打招呼,似乎把理查德當成了空氣。
“哈囉,”本回答,“我們二年級同班,你是那個——”
“不說話的小孩。”斯坦利把話接完,露出微笑。
“對。”
“斯坦就算滿嘴是屎,也說不出個屁來,”理查德說,“而他常常滿嘴大便,哇哈哈——”
“閉、閉、閉嘴,理查德。”威廉說。
“好吧,但我還有一件事要說。雖然我很不想說,不過你們的水壩快完蛋了。峽穀就要被淹了,弟兄們,趕快疏散婦女和兒童吧。”
說完理查德鞋子沒脫、褲管沒卷,就跳進河裏,開始將草皮掃到離他比較近的水壩側翼,因為頑強的河水又開始將填充物衝走,形成泥濘的細流。他眼鏡一邊鏡腳用紅十字會的膠帶纏著,幹活時,膠帶尾端不停地拍打他的臉頰。威廉和埃迪對視了一眼,微微一笑,聳了聳肩。理查德就是這樣。雖然滿口屁話……但有他在感覺很棒。
他們接下來忙活了大約一小時。理查德乖乖聽從本的指揮(多了兩個人使喚,可以玩得更大了),而且以瘋狂的速度執行。任務一完成,他就會回報給本,請他下達新的指令,聽完還並攏濕透的鞋跟,向本行英國軍人的反手禮。他一邊幹活,一邊用別人的聲音和夥伴們聊天。一會兒是德軍指揮官,一會兒是英國佬巴特勒、南方參議員(聽起來很像卡通裏的萊亨雞,後來演變成他的一個有名的角色彪福·齊斯德萊佛上校)和電影腔新聞播報員。
工程不是有所進展,而是進展神速。到了快五點的時候,大家坐在岸邊休息,理查德之前說的話似乎應驗了。他們真的把河水堵死了。車門、鐵皮和舊輪胎構成了第二道水壩,被大量石塊與泥土支撐著。威廉、本和理查德抽著煙,斯坦利躺在地上。其他人可能以為他在看天空,但埃迪很清楚,斯坦在看河對岸的樹,留意有沒有晚上可以記進他的鳥類筆記本的鳥。埃迪自己蹺著二郎腿,感覺既疲憊又愉快,像喝了幾杯似的。那一刻,他覺得這些同伴真是太棒了,是人生夢寐以求的好搭檔。他們在一起感覺很對,配合得天衣無縫。他找不出更好的解釋,而且好像也不需要解釋,因此他決定不管它。
他扭頭看本。本姿勢笨拙地拿著抽了一半的煙,不停地吐口水,好像不太喜歡那味道似的。埃迪看他摁熄香煙,用土埋了起來。
本抬頭發現埃迪正在看他,難為情地把頭扭開了。
埃迪瞄了威廉一眼,發現好友臉上浮現出他不想看到的表情。威廉望著河對岸的樹林和灌木叢,眼神迷蒙,若有所思。憂愁再度出現在他臉上。埃迪覺得威廉像是遇到了很大的困擾。
威廉似乎讀到了埃迪的心思,轉過頭看著他。埃迪露出微笑,但威廉沒有,而是將煙撚熄,轉頭看其他夥伴。就連理查德都是一副沉浸在思緒中的神情,這種事簡直和月食一樣稀奇。
埃迪知道,威廉如果有大事要講,總會等到絕對安靜時才開口,因為說話對他是件吃力的事。他忽然希望自己有事可說,或理查德又開始玩腹語。他覺得,威廉要是打破沉默,一定會講出很可怕的事,讓一切從此改變。埃迪想都沒想,就伸手到後口袋裏,將噴劑掏出來握在手中。
“我、我可以告、告訴你們一件、件事嗎?”威廉問。
四個人都轉頭看他。理查德,說個笑話吧,埃迪心裏想,說個笑話,或是很誇張的話,讓他難堪,說什麽都無所謂,隻要讓他閉嘴就好。不管他想說什麽,我都不想聽。我不想改變任何事情,我不想害怕。
他心裏響起一個陰森沙啞的聲音:十分錢我就做。
那聲音突然勾起一個影像:內波特街的房子。前院長滿雜草,側麵的花園無人照料,幾朵大向日葵垂頭喪氣。埃迪打了個冷戰,想把那聲音和影像從腦海中甩出去。
“當然,威老大,”理查德說,“什麽事?”
威廉張開嘴(埃迪更焦慮了),閉上(埃迪鬆了一大口氣),又張開(埃迪又開始焦慮了)。
“你、你們要是敢、敢笑,我就再、再也不跟你、你們玩、玩了,”威廉說,“這件事很、很離譜,但我發、發誓它、它千真萬、萬確,不是我、我編、編造的。”
“我們不會笑的,”本說完看了其他同伴一眼,“對吧?”
斯坦利搖搖頭,理查德也是。
埃迪很想說,才怪,威廉,我們會笑掉大牙,說你是大白癡,所以你還是閉嘴吧!但他當然說不出口。講話的人是威老大啊。他可憐地搖搖頭。不會,他不會笑,他從小到大從未像現在這麽不想笑過。
他們坐在本指導他們蓋的水壩上方,目光順著威廉的臉龐滑向不斷蔓延的河水和沼澤,又回到威廉臉上,默默聽他訴說他打開喬治相簿後發生的事:相片裏的喬治轉頭朝他眨眼,他嚇得扔掉相簿,相簿裏竟然流出血來。威廉講了很久,很痛苦,說到最後更是滿臉通紅,全身是汗。埃迪從來沒見他口吃得這麽嚴重過。
但他還是說完了。他看著他們,神情既倨傲又害怕。埃迪發現本、理查德和斯坦利也是同樣的表情。那是嚴肅的、充滿敬畏的恐懼,感覺不到半點懷疑。他忽然有股衝動,想站起來大喊:太扯了吧!
這麽扯的事,連你自己也不信,對吧?就算你信,你不會以為我們也信吧?相片裏的人才不會眨眼!
相簿才不會流血!你瘋了,威老大!
但埃迪不太可能這麽做,因為嚴肅的恐懼也寫在他臉上。他雖然看不見,可是感覺得到。
回來啊,孩子,沙啞的聲音輕輕說道,我免費幫你吹,回來呀!
不要,埃迪呻吟道,拜托你走開,我不要想起那件事。
回來啊,孩子。
這時,他看見另外一樣東西。理查德臉上沒有,起碼他不覺得有,但斯坦利和本臉上絕對有。他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他知道,因為他臉上也有。
他們認出來了。
我免費幫你吹。
內波特街29號那棟房子就在德裏火車站旁邊,十分古老破舊,門窗都用木板封住,一部分門廊已經塌陷,前院雜草蔓生,一輛生鏽的三輪車翻倒在草叢中,一個輪子斜斜向著天空。
但門廊左邊卻有一大塊空地,你能看見幾扇肮髒的地下室窗戶嵌在已經傾圮的磚造地基上。六周前,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就是從其中一扇窗看見一個麻風病人的臉。
每到周六,如果找不到朋友玩,埃迪常常會去火車站的調車場。沒什麽特別的理由,他就是喜歡那裏。
他會騎著腳踏車從威奇漢街拐向西北方向,沿著2號公路騎一公裏半左右,抵達2號公路和內波特街拐角處的內波特街教堂小學。這是棟簡陋幹淨的木頭建築,屋頂立著大十字架,前門上方是半米高的燙金經文:讓小孩子到我這裏來。埃迪周六經過時,偶爾會聽見教堂裏傳來琴聲和歌聲。雖然是福音歌,但彈奏者感覺更像搖滾樂手傑瑞·李·劉易斯,而非一般的教堂琴師。另外,雖然歌詞大多和“美麗的錫安”“是否靠羔羊的寶血洗潔淨”和“神是知心友”有關,但埃迪仍然覺得沒什麽宗教味。
那些人似乎唱得太開心了,反而不太神聖,但他很喜歡,就像他也喜歡傑瑞·李·劉易斯大唱《到處有人扭扭扭》一樣。埃迪有時會在對街停一會兒,腳踏車靠在樹上,假裝研究草地,其實是跟著音樂搖擺。
假如教堂小學大門緊鎖,一片安靜,他就會直接騎到調車場。內波特街在這裏到了盡頭,停車場鋪的柏油地麵到處是裂縫,縫隙裏長滿雜草。埃迪會將腳踏車靠在木頭籬笆上,看火車經過。周六火車很多,他母親說之前內波特車站還在的時候,大夥兒可以到這裏搭大南方和西緬因線火車,但朝鮮戰爭爆發後就停駛了。她說:“北上的列車到布朗斯維爾,從那裏可以搭火車橫穿加拿大直達太平洋。
南下的列車先到波特蘭,再到波士頓,從南方車站可以到全美各地。不過,我想火車和電車一樣過氣了。人人都有汽車開,誰還搭火車?也許你永遠都不會坐火車。”
不過,長列貨車依然會經過德裏鎮,往南運送做紙漿的木材、紙和馬鈴薯,往北將製成品運到緬因人口中的“大北部”,例如班戈、米利諾基特、馬齊亞、普雷斯克島和霍爾頓。埃迪特別愛看運送閃閃發亮的福特和雪佛蘭轎車的北上貨車。我以後也要一輛那樣的車,他對自己承諾,像那樣或比那更好的車,說不定買輛凱迪拉克!
鐵路共有六條,有如蜘蛛網般向中心聚攏。北麵是班戈和大北方線,西麵是大南方和西緬因線,南麵是波士頓和緬因線,東麵是南海岸線。
兩年前,埃迪在南海岸線附近看火車經過時,車上一名喝醉的乘務員抱起一個板條箱朝他扔來,雖然最後落在三米外的煤渣地上,埃迪還是往後躲了。箱子裏有東西,活的,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喝醉的乘務員大吼:“小子,最後一趟了!”說完從牛仔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個扁平的棕色瓶子,仰頭喝了一口,將空瓶扔到煤渣地上摔得粉碎,指著板條箱大喊:“拿回家孝敬老媽吧!跟她說是他媽的南方線往威費爾方向的列車送的!”他邊說邊踉踉蹌蹌往前走,火車加速遠去,埃迪很擔心他會摔下來。
火車過去後,埃迪走到板條箱旁,小心翼翼地彎下身子。他不敢靠太近。箱子裏的東西很滑,又有爪子。要是乘務員說東西是給他的,那他一定不會拿,但那人叫他拿回去給媽媽。而埃迪和本一樣,隻要聽到老媽就會條件反射地順從。
他從一座半圓筒形的空庫房拿了根繩子,將板條箱綁在腳踏車的置物架上。回到家裏,他母親湊近箱子瞄了一眼,動作比兒子還小心。她尖叫了一聲,是出於驚喜,而非恐懼。箱子裏是四隻大龍蝦,每隻重達一公斤,蝦螯被夾住。他母親那晚做了龍蝦大餐,結果埃迪不肯吃,讓她非常不高興。
“你以為洛克菲勒家族在巴爾港吃的是什麽?”他母親憤憤地說,“紐約那些名人在二十一餐廳和沙迪餐廳又吃些什麽?花生醬加果醬三明治嗎?他們吃的是龍蝦,埃迪,就是這個!快點,試試看。”
但埃迪就是不吃,起碼他母親是這麽說的。也許她說得沒錯,但埃迪是不敢吃,而非不肯吃。他不斷想起龍蝦在箱子裏滑動的模樣和蝦螯碰撞發出的哢哢聲。他母親一直告訴他龍蝦有多好吃,說他錯過了一頓佳肴,直到他開始喘氣,不得不拿出噴劑,母親才放棄。
埃迪回到房間讀書。他母親打電話給朋友艾蓮娜·丹頓。艾蓮娜來了,和母親一起看過期的《電影劇本》和《銀幕秘辛》,邊讀八卦專欄邊笑,大啖冰涼的龍蝦沙拉。隔天早上,埃迪起床準備上學,母親還躺在**打呼,不時放個長長的屁,聲音和短號一樣渾厚(理查德一定會說她在放炮)。龍蝦色拉被吃得幹幹淨淨,碗裏隻剩幾滴蛋黃醬。
埃迪之後再也沒有看到過南海岸線的貨車。後來,他遇到德裏鎮的段長布拉多克先生,害羞地問他是怎麽回事。“公司倒了,就這樣。”布拉多克先生回答,“你沒看報紙嗎?全美國都是這副慘樣。
好了,快走開,這裏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之後,埃迪有時會沿著四號
鐵道走,也就是南海岸線,在想象中聽見火車售票員用可愛的下東腔高聲喊出那些充滿魔力的站名:卡姆登、羅克蘭、巴爾港(讀成靶港)、威斯卡西特、巴斯、波特蘭、奧甘奎特和伯威克。他會沿著四號鐵道往東走,一直走到累了或枕木間的雜草太多讓他感傷為止。有一回,他抬頭看見海鷗(其實可能是根本不在乎看不看得到海的垃圾場鷗,但埃迪當時沒想到)在空中盤旋鳴叫,忍不住哭了一會兒。
調車場入口從前有一扇大門,被暴風卷走了,之後也沒換。埃迪通常進出自由,但要是被布拉多克先生看到,就會被趕出去(所有小孩都一樣)。卡車司機偶爾會追人,但不會追很遠,因為他們懷疑小孩是來賣東西的。有些小孩確實如此。
大部分時候,那裏都很安靜。雖然有哨亭,但裏麵沒有人,玻璃窗都被石頭砸破了。調車場自一九五〇年左右便不再雇用全職警衛,白天由布拉多克先生趕小孩,晚上由看守員開著老斯圖特貝克轎車出勤四五趟,用架在通風窗上的探照燈巡邏,就這樣。
不過,這裏有時會出現遊民和流浪漢。調車場隻有一樣東西讓埃迪害怕,就是他們。那些人不刮胡子,皮膚皸裂,雙手長滿水泡,嘴唇上生著皰疹,搭一段路就下車休息幾天,到德裏鎮晃晃,然後再爬上火車去別的地方。有些人還少了幾根手指。他們通常醉醺醺的,見到人就問有沒有煙。
那天,一名流浪漢從內波特街29號那棟房子的門廊底下鑽出來,說他隻要兩毛五就幫埃迪吹喇叭。埃迪後退幾步,皮膚像冰一樣冷,嘴和毛球一樣幹。那家夥的鼻子少了半邊,露出結痂的紅色鼻道。
“我沒有兩毛五。”埃迪一邊說,一邊朝腳踏車倒退。
“十分錢我就做。”那人朝埃迪走來,啞著嗓子說。他穿著舊法蘭絨褲,腿間沾著幹掉的黃色嘔吐物。他拉下拉鏈伸手進去,臉上試著擠出微笑,鼻子紅得很恐怖。
“我……我也沒有十分錢。”埃迪說完忽然想到:噢,天哪,這人有麻風病!被他碰到會染上病的。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立刻拔腿就跑。他聽見那人拖著腳步跟在後麵,舊鞋帶打在蔓生的雜草上啪啪作響。草地後方,那棟鹽盒形的房子裏空無一人。
“回來啊,孩子!我免費幫你吹,回來呀!”
埃迪跳上腳踏車。他已經開始喘了,覺得喉嚨縮得和針孔一樣小,胸膛仿佛有千斤重。他踩動踏板正要加速,那家夥一把抓住了置物架。腳踏車晃了一下。埃迪回頭一看,發現那人跟在後輪後麵(愈來愈近!),咧開嘴唇,露出殘缺的、又髒又黑的牙齒,表情可能是絕望,也可能是暴怒。
盡管胸口像是壓著塊石頭,埃迪還是騎得更快了,心想那家夥滿是痂疤的手隨時會抓到他的胳膊,把他拉下藍令腳踏車,甩進水溝裏,誰曉得接下來會怎樣?埃迪一直騎到過了教堂小學和2號公路路口才敢回頭。那個流浪漢已經不見了。
埃迪將這件事藏在心裏,過了將近一周才跟一起在車庫樓上看漫畫的理查德·托齊爾和威廉·鄧布洛說了。
“你白癡啊,他得的才不是麻風病,”理查德說,“是梅毒。”
埃迪看了看威廉,想知道理查德是不是在唬他。他從來沒聽說過叫“黴毒”的病,感覺像是理查德瞎掰的。
“威廉,真的有黴毒這種東西嗎?”
威廉認真地點點頭說:“隻不過不、不是黴毒,而是梅、梅毒,一種由梅、梅毒螺旋體引、引起的疾病。”
“那是什麽?”
“就是幹炮會得的病。”理查德說,“你知道幹炮是什麽吧,小埃?”
“當然知道。”埃迪說。他希望自己沒臉紅。他知道男生長大以後,陰莖變硬會跑出東西來。有一天在學校,“鼻涕蟲”文森特·塔裏恩多又給他上了一課。根據鼻涕蟲的說法,幹炮就是男生用雞雞摩擦女生的肚子,變硬後(是雞雞,不是肚子)繼續摩擦,直到“感覺來了”為止。埃迪問什麽是感覺來了,文森特隻是神秘地搖搖頭,說那種感覺沒辦法形容,但來了就會知道。他說你可以自己練習,躺在浴缸裏用肥皂摩擦雞雞(埃迪試過了,但隻發現弄個幾下就會想小便)。鼻涕蟲繼續說,總之“感覺來了”之後,陰莖裏就會流出東西。他說大部分小孩都說那叫“來了”,但他哥哥告訴他正式名稱是“射了”。“感覺來了”的時候,必須趕快抓著雞雞,在東西出來之前射進女生的肚臍。那東西會進到女生肚子裏,變成小孩。
女生喜歡那樣嗎?埃迪問鼻涕蟲。他自己覺得有點恐怖。
我猜她們一定喜歡,鼻涕蟲回答,但表情也很困惑。
“聽好了,小埃,”理查德說,“免得等一下你又來問。有些女人有這種病,有些男人也有,但主要是女人,男人可能從女人身上感染到這種病——”
“也可能從、從男人身、身上感染到,如果是、是同誌的話。”威廉補充道。
“沒錯,重點是跟得了梅毒的人幹炮就會染病。”
“得了梅毒會怎樣?”埃迪問。
“身體爛掉。”理查德隻答了這麽一句。
埃迪一臉驚恐地看著他。
“我知道很糟,但事實就是如此。”理查德說,“鼻子最先爛。有些梅毒患者的鼻子直接掉下來了。再來是雞雞。”
“拜、拜托,”威廉說,“我、我才剛、剛吃飽。”
“嘿,老兄,我在講解科學。”理查德說。
“所以,麻風病和梅毒有什麽差別?”埃迪問。
“幹炮不會得麻風病。”理查德冒出這麽一句,隨即哈哈大笑,讓威廉和埃迪一頭霧水。
經曆過那天的事之後,內波特街29號的房子在埃迪的想象中就增添了某種光彩。隻要見到那長滿雜草的院子、坍塌的門廊和封住窗戶的木板,他就會感到一種病態的迷戀。六周前,他將腳踏車停在鋪著碎石的馬路邊緣(人行道在四棟房子前就沒了),穿過草坪走向門廊。
他的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嘴巴又開始發幹。他聽威廉說起恐怖相片的故事,知道他接近那棟房子時的感覺就和威廉走進喬治房間時一樣。他感覺自己不受控製,被人推著往前。
他的雙腳似乎沒有移動,是那棟令人不安的寂靜的房子在朝他走來。
他隱約聽見調車場的柴油引擎啟動的聲音,還有聯軸器耦合時的液態金屬碰撞聲。他們正在將車廂導入旁軌,和其他車廂聯結成列車。
埃迪一隻手抓著噴劑,奇怪的是氣喘並未出現,不像他逃離爛鼻子流浪漢那天。他隻感覺自己靜靜站著,屋子仿佛沿著隱形軌道悄悄朝他移過來。
埃迪看了看門廊底下,沒有人。其實沒什麽。現在是春天,流浪漢最常出現在九月底到十一月初之間。那六周左右的時間,隻要儀容過得去,就能在外圍的農場找到一日的差事。他們可以收馬鈴薯、摘蘋果、築防雪牆、在十二月來臨前修補穀倉和棚屋的屋頂,以便過冬。
門廊下沒有流浪漢,但許多跡象顯示他們曾到此一遊。空啤酒罐、空啤酒瓶和空酒瓶。一條沾滿塵土的毯子像死狗般躺在磚地上。幾張皺巴巴的報紙、一隻舊鞋、垃圾味和厚厚一層枯葉。
埃迪並不想那樣做,卻不由自主鑽到門廊下。他感覺心髒好像衝進腦袋裏了,他眼前出現許多白色光點。
底下味道更糟,彌漫著酒味、汗臭和深棕色落葉腐爛的味道。那些葉子踩在他腳下並未發出碎裂聲,隻是如舊報紙般輕輕歎息。
我是遊民,埃迪胡思亂想,是白搭火車的流浪漢。這就是我。我沒錢沒家,隻有一瓶酒、一美元和一個睡覺的地方。我這星期摘蘋果,下星期收馬鈴薯,等霜凍像銀行金庫裏的鈔票一樣鋪滿大地,我就會跳上飄著甜菜味的大南方和西緬因線火車,坐在角落裏用幹草蓋住自己,喝點小酒,嚼點煙草,最後會到達波特蘭或比恩鎮。假如沒被該死的火車安保人員逮到,我就跳上“巴馬之星”朝南走,下車之後去采檸檬、酸橙或橘子。要是被抓了,我就幫遊客修橋鋪路。拜托,這種事我又不是沒幹過,是吧?我隻是個孤獨的老遊民,沒錢沒家,但我有一樣東西,一種不斷吞噬我的病,讓我皮裂齒落。你知道嗎?我能感覺到自己正在敗壞,就像蘋果變軟一樣。我能感覺那正在發生,從裏向外吞噬我,不停吞吃、吞吃。
埃迪用拇指和食指拈起發硬的毯子,將它扔到一邊,那毛茸茸的觸感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剛才毯子正好遮住一扇低矮的地下室窗戶,一塊玻璃破了,另一塊沾滿灰塵,模糊不清。埃迪身體前傾,像被催眠似的湊到窗邊,湊近漆黑的地下室,呼吸著充滿酒臭和幹腐味的凝滯的空氣,繼續朝黑暗前進。要不是哮喘及時發作,他一定會被那個麻風病人逮到。哮喘沉沉地壓迫著他的肺,不痛,但令人害怕。他的喉嚨立刻開始發出熟悉又討厭的嘶嘶聲。
哮喘讓他往後退。就在這時,那張臉出現了。它出現得太突然,太嚇人(卻又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就算哮喘沒發作,埃迪也喊不出來。它眼睛腫大,嘴巴呀一聲張開。這不是鼻子缺一邊的流浪漢,但有幾分相似。恐怖的相似。然而……這東西不可能是人。人不可能被吞噬了那麽多還活著。
那東西額頭的皮膚裂了,白骨包在一層黃色黏液裏,有如穿透汙濁鏡麵的探照燈燈光。鼻子隻剩鼻梁骨,下麵兩條紅通通的鼻管。一隻藍眼笑眯眯的,另一個眼窩裏是一團棕黑色有如海綿的東西。
這個麻風病人的下唇腫得和肝髒一樣,沒有上唇,牙齒露在外麵,像在冷笑。
它從窗戶的破洞裏伸出一隻手,另一隻手落在髒玻璃左邊,將玻璃砸得粉碎。兩隻手張牙舞爪,皮膚上長滿爛瘡,還有蟲子忙碌地爬上爬下。
埃迪邊哭邊喘,弓起身子往後退。他幾乎無法呼吸,心髒在胸腔裏宛如失控的引擎般瘋狂運轉。
麻風病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似乎是一件銀色西裝。它披頭散發,許多小東西在它的棕發裏鑽進鑽出。
“想不想找人幫你吹喇叭啊,埃迪?”那怪物用沙啞的聲音說,咧開不像嘴的嘴對著他笑,接著輕快地唱起了歌:“鮑比十分吹一次,隨時都能來一下,多給五分再一發。”唱完它眨了眨眼說,“鮑比就是我,埃迪。我叫鮑伯·格雷。現在自我介紹完了……”他一隻手搭上埃迪的右肩,埃迪發出虛弱的叫聲。
“別怕。”那怪物說。埃迪害怕地看著它往窗外爬,感覺像在做噩夢。怪物裂開的額頭裏的顱骨撞斷了木頭窗格,雙手抓住布滿落葉的地麵,銀西裝(還是戲服?管他的)的肩部開始往外擠,晶亮的藍眼一直盯著埃迪。
“我來了,埃迪,別害怕,”它啞著嗓子說,“你會喜歡下來和我們一起的,下麵有你的朋友。”
怪物的手再度伸了過來。埃迪在心裏尖叫,簡直快瘋了,但腦袋忽然冷靜地想到一件事。要是那東西碰到他的皮膚,他也會開始腐爛。這個想法破解了他的癱瘓狀態。他手和膝蓋並用,飛快地後退,接著轉身朝門廊另一頭衝去。陽光穿過門廊地板的縫隙,形成一道道細長的光束,裏麵滿是飛舞的灰塵,讓他的臉時隱時現。他的腦袋不停地撞破沾滿灰塵的蜘蛛網,蛛絲沾了滿頭。他回頭看,發現麻風病人已經從下麵鑽出半個身子。
“跑也沒用的,埃迪。”它喊道。
埃迪衝到門廊另一頭,一道格子圍欄擋在麵前。陽光照進來,在埃迪的臉頰和額頭形成菱形的光影。他低下頭,毫不遲疑地朝圍欄撞去,將它整個撞裂,生鏽的鐵釘脫出木柱劈啪作響。外頭是薔薇樹叢,埃迪一邊往外擠,一邊掙紮著站起來,絲毫沒有察覺薔薇的刺在他手臂、臉頰和脖子上劃出一道道淺淺的傷口。
他轉身彎著腿往後退,從口袋裏拿出噴劑摁了一下。剛才的事肯定沒有發生過,對吧?他隻是想起了那個流浪漢,然後他的腦袋就……呃,就(演了一出戲)
給他看了一場電影,恐怖電影,就像畢朱、寶石或阿拉丁電影院周六下午偶爾會放映的科學怪人或狼人電影。絕對是這樣。他隻是自己嚇自己!真是混賬!
他的想象竟然如此生動,他顫抖著笑了。這時,那雙爛手突然從門廊下伸出來,在薔薇樹叢裏瘋狂掃蕩,亂扯亂拔,留下滴滴血珠。
埃迪厲聲尖叫。
麻風病人就要爬出來了。埃迪看見它穿著小醜服,胸前有橘色大紐扣。它看見了埃迪,咧開嘴笑了。上唇消失不見的嘴大開著,舌頭伸了出來。埃迪再次尖叫,但調車場的柴油引擎太吵,沒有人聽見男孩喘不過氣來的呼喊。麻風病人的舌頭有近一米長,不僅垂在嘴巴外麵,還像卷哨一樣伸展開來。
舌頭上爬滿了蟲子,箭頭狀的舌尖在地上拖行,留下又黃又稠的泡沫。
埃迪剛才經過時,薔薇樹叢還長著春天的綠芽,這會兒卻焦黑蜷曲。
“吹喇叭。”怪物輕聲說道,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埃迪朝腳踏車衝去,和上回一樣死命飛奔,隻是這回更像夢魘,無論怎麽努力加速,感覺仍舊慢得可憐……在噩夢中,難道不是總會聽見什麽,感覺到某個東西,某個“它”在逼近?不是總會聞到它的惡臭,就像埃迪現在聞到的一樣?
埃迪忽然異想天開:也許這真的是一場噩夢。也許他會在**醒來,發現自己滿身是汗,不停地顫抖,甚至在哭……但活著。安然無恙。他將這個念頭拋開。這麽想隻會害死你,安慰你但讓你喪命。
他沒有立刻跳上車,而是抓著握把低頭往前跑。他覺得自己快溺死了。隻不過不是在水中,而是在自己的胸腔裏。
“吹喇叭,”那怪物低聲說道,“隨時歡迎,埃迪,記得帶朋友來。”
埃迪感覺怪物腐爛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脖子,但或許隻是剛才在門廊底下沾到的蜘蛛絲從他發梢垂下來拂過顫抖的肌膚。埃迪跳上腳踏車猛踩踏板,不吸噴劑也不回頭,毫不理會緊得要命的喉嚨,直到快到家了才敢回頭,不過當然什麽都沒看見。到了家門口,兩個小孩正要去公園玩球。
那天夜裏,埃迪像根火鉗似的直挺挺地躺在**,一隻手緊緊握著噴劑,兩眼看著房裏的暗影,耳中聽見怪物低聲說:跑也沒用的,埃迪。
威廉·鄧布洛說完之後,理查德是第一個有反應的。“哇!”他敬佩地說。
“理、理查德,你還、還有煙、煙嗎?”
煙是理查德從父親書桌抽屜裏偷來的。他將最後一根給了威廉,還幫他點著了。
“你不是在做夢對吧,威廉?”斯坦利忽然問。
威廉搖搖頭:“不、不是做、做夢。”
“真的。”埃迪低聲說。
威廉緊緊盯住他說:“你、你說什、什麽?”
“我說真的,”埃迪看著他說,眼神近乎憤慨,“事情是真的,千真萬確。”接著,他來不及阻止自己(他完全沒想到自己會開口),已經開始說起麻風病怪物爬出內波特街29號房子地下室的事。
他說到一半哮喘來了,用了一次噴劑,說完他號啕大哭,纖瘦的身軀不停地發抖。
大家都有些不自在地看著他。斯坦利伸手摸摸他的背,威廉給他一個笨拙的擁抱,其他孩子則是尷尬地撇過頭去。
“沒、沒關係,埃、埃迪,沒、沒事了。”
“我也看到了。”本·漢斯科姆忽然說。聲音很平,很刺耳,充滿恐懼。
埃迪抬起頭來,臉上依然爬滿淚水,瞪著紅腫的雙眼,說:“你說什麽?”
“我也看見小醜了,”本說,“隻是和你形容的不一樣。至少我看到的不是那樣。它一點也不黏濕,而是很……很幹。”他頓了一下,低頭看著放在自己象腿上的蒼白雙手,“我覺得它是木乃伊。”
“你是說電影裏的木乃伊?”埃迪問。
“有點像,又不太像。”本緩緩說道,“電影裏的木乃伊感覺很假,雖然非常可怕,但看得出來是人扮的,你知道,例如繃帶太整齊之類的。但那個人……我想他看起來就像真的木乃伊,就是在金字塔底下找到的那種,隻是穿的衣服不一樣。”
“什、什麽衣、衣服?”
本看著埃迪:“銀色小醜服,胸前有橘色大紐扣。”
埃迪張大了嘴巴。過了一會兒,他閉上嘴巴說:“你要是在開玩笑,最好明說。我現在……現在還會夢到門廊下的那個人。”
“我沒開玩笑。”本說完開始交代來龍去脈。他講得很長,從他誌願幫道格拉斯太太數書、放書說起,一直講到他夜裏做的噩夢。他說得很慢,沒有看其他人,仿佛深感羞愧似的,直到講完了才抬起頭來。
過了半晌,理查德說:“你一定是在做夢。”他看見本身體一縮,急忙補上一句:“我不是想找碴,大本,但你也曉得氣球不可能,呃,逆著強風飄——”
“相片裏的人也不可能眨眼哪。”本說。
理查德看看本又看看威廉,一臉困惑。說本做白日夢還無所謂,說威廉在做夢則非同小可。威廉是老大,是他們敬重的人。沒有人公開說過,但也沒必要說。威廉是點子王,總是能在他們無聊的時候想出事情做,記起別人都忘了的遊戲。說來奇怪,但他們都覺得威廉像個令人放心的大人。或許是他負責的態度,隻要得扛責任,他一定當仁不讓。老實說,理查德相信威廉的遭遇,雖然離譜,但他就是相信。或許他隻是不想相信本……或埃迪說的事。
“你沒遇到過這種事嗎?”埃迪問理查德。
理查德遲疑了片刻,開口想說點什麽,搖搖頭又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我最近看到的最嚇人的東西就是馬克·普倫德裏斯特在麥卡倫公園尿尿,我從來沒見過那麽醜的鳥。”
本說:“那你呢,斯坦?”
“我沒有。”斯坦利匆匆回答,隨即移開視線。他小小的臉龐毫無血色,雙唇抿得發白。
“是、是不是有、有什麽、麽事,斯、斯坦?”威廉問。
“沒有,我都說沒有了!”斯坦利站起來,手插在口袋裏走向岸邊,望著河水越過第一道水壩,在第二道水壩前不斷漲高。
“快點說,斯坦利!”理查德尖著嗓子說。這是另一個模仿:嘮叨老太婆。隻要用嘮叨老太婆的聲音說話,他就會腳步蹣跚地兜圈子,一隻手握拳抵在腰上,嘴裏不停地嘀咕。不過他再怎麽模仿,聽起來還是像理查德·托齊爾。
“斯坦利,快點從實招來,告訴老太婆我那個壞——小醜的事,我就賞你一塊巧克力餅幹。隻要告訴——”
“閉嘴!”斯坦利忽然大吼一聲撲向理查德,嚇得他倒退了兩步,“我叫你閉嘴!”
“遵命,老大。”理查德說完坐下來,一臉狐疑地看著斯坦利。斯坦利的臉紅得發亮,但感覺像是恐懼,而非暴怒。
“沒關係,”埃迪輕聲說,“算了,斯坦。”
“不是小醜。”斯坦利說。他的目光逐一掃過其他人,似乎內心非常掙紮。
“你、你沒看出、出來,”威廉說,聲音也很輕,“但我、我們看出來了。”
“它不是小醜,是——”
就在這時,內爾先生喝了威士忌的粗糲洪亮的嗓音傳了過來,打斷了斯坦利的話,把他們嚇得像是中彈一樣跳了起來。“老天爺啊!你們這群狗屁小王八蛋,瞧你們把這裏搞成什麽樣了?天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