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下冊_第三部 長大後_第十章 重聚
第十章 重聚
威廉·鄧布洛搭出租車
電話鈴響,將他從無夢的沉睡中喚醒。朦朦朧朧之間,他閉著眼朝電話的方向摸索。若非鈴聲響個不停,他一定很快又會睡著,就像坐著雪橇從白雪覆蓋的麥卡倫公園小丘上滑下來一樣簡單。你先拉著雪橇跑,再跳上去開始往下滑,感覺和音速一樣快。長大後就不能這樣了,蛋會痛死。
他手指爬上電話轉盤滑了下來,又爬上去。他隱約預感電話一定是邁克·漢倫從德裏打來的,叫他非得回去不可,非得想起來才行,說他們之前答應過的,斯坦利·烏裏斯用可樂瓶的碎片劃破所有人的掌心,一起許下承諾——
隻是,那些都已經發生過了。
他昨天下午很晚才到,抵達時都快六點了。他想,如果邁克最後才聯絡他,那麽其他人應該陸續到了,有的甚至已經待了大半天。但他還沒見到其他人,也不急著見。他隻是住進旅館,上樓到自己房間點了一份餐點,但餐點到了卻發現根本沒胃口,於是便倒在**沉睡到現在。
威廉睜開一隻眼睛,伸手去抓話筒。話筒掉在桌子上,他伸手去撈,同時睜開另一隻眼。他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呈現沒插電的狀態,隻靠電池運轉。
後來,威廉總算拿起話筒。他用手肘支起身子,將話筒貼到耳邊:“喂?”
“威廉嗎?”果然是邁克·漢倫。至少他猜對了這一點。他上周還根本不記得這個人,現在才聽三個字就認出來了。感覺真神奇……卻很不祥。
“我是,邁克。”
“我把你吵醒了?”
“沒錯,不過沒關係。”電視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幅難看的畫,畫中穿戴著黃色雨衣和雨帽的捕龍蝦漁夫正在拉漁籠。威廉看著畫,想起自己置身何處。上主大街的德裏旅館,往下走八百米之後過馬路就是貝西公園……親吻橋……運河。“現在幾點了,邁克?”
“十點十五分。”
“今天幾號?”
“三十號。”邁克聽起來有點被逗樂了。
“嗯,好。”
“我安排了一個小聚會。”邁克說,語氣變得很遲疑。
“是嗎?”威廉將雙腳甩下床說,“他們都到了?”
“除了斯坦利·烏裏斯。”邁克說。威廉聽不出他語氣裏的情緒。“貝最後一個到,昨天深夜。”
“邁克,你為什麽說貝是最後一個?斯坦可能今天到啊。”
“威廉,斯坦死了。”
“什麽?怎麽會?他的飛機——”
“不是那樣,”邁克說,“聽著,假如你不介意,我想等碰麵了再說。我一起告訴你們比較好。”
“和它有關嗎?”
“嗯,我想有關,”邁克頓了一下又說,“絕對有關。”
熟悉的恐懼再度沉沉壓上威廉的心房。這種事兒會這麽快就習慣嗎?還是他一直懷著那份恐懼,隻是沒有感覺,也沒去想,就像人都會死之類的事實一樣?
他伸手拿煙點了一根,吸了一口之後將火柴吹熄。
“他們昨天沒有碰麵?”
“沒有,我想應該沒有。”
“你也還沒見到任何人?”
“沒有,隻通過電話。”
“好,”威廉說,“我們在哪裏碰麵?”
“你記得舊的鋼鐵廠在哪裏嗎?”
“當然記得,在牧場路。”
“你落伍啦,老頭。現在是穆爾路了。我們這裏有緬因州第三大的購物中心,四十八家商店齊聚一堂,讓您購物方便愉快。”
“聽起來還真美、美國啊。”
“威廉?”
“什麽?”
“你還好吧?”
“嗯。”但他心跳太快,煙也微微顫抖。他剛才有點結巴,邁克也聽見了。
兩人沉默片刻,接著邁克說:“過了購物中心之後有一家餐廳,叫東方璞玉,他們有私人包廂。我昨天訂了一間,需要的話可以待一下午。”
“你覺得需要那麽久嗎?”
“我真的不曉得。”
“出租車司機知道地方嗎?”
“當然。”
“那好,”威廉說,他在電話旁的便條上寫下餐廳名稱,“為什麽選那裏?”
“因為它是新開的吧,我想,”邁克緩緩說道,“感覺……我不知道……”
“沒有預設立場?”威廉問。
“對,我想是吧。”
“那裏的菜好吃嗎?”
“我不曉得,”邁克說,“你胃口好嗎?”
威廉吐了口煙,發出半咳半笑的聲音:“不是太好,老朋友。”
“嗯,”邁克說,“聽得出來。”
“中午見?”
“應該吧,我想,讓貝弗莉多睡一會兒。”
威廉將煙摁熄:“她結婚了沒?”
邁克又遲疑了。“大夥兒見麵再聊吧,”他說。
“就像畢業十年之後參加高中同學會一樣,”威廉說,“看看誰變胖了,誰禿頭了,誰又有、有小孩了。”
“希望如此。”邁克說。
“我也是,邁克,我也是。”
威廉掛上電話,衝了很久的澡,點了一份他並不想吃的早餐,吃了一點。不對,他的胃口其實一點也不好。
威廉打電話給大黃出租車行,約好一點十五分派車來接他,心想十五分鍾應該夠他到牧場路了吧(他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接受那裏變成穆爾路,就算真的見到購物中心也一樣),但他完全低估了午餐時間的車流……還有德裏的變化幅度。
德裏一九五八年已經算是不小的城鎮了,界內的居民大約三萬人,周邊鄉鎮可能有七千人。
但它現在變成大城了。比起倫敦和紐約當然還很小,但以緬因州的標準來說算是很大了,因為該州第一大城波特蘭的人口也隻有將近三十萬。
出租車在主大街上龜速前進(威廉想,我們正在運河上方,雖然看不見,但它就在下麵,在黑暗中流動著),接著拐進中央街。威廉心裏的第一個念頭並不難猜:這一帶變了好多。但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驚惶,讓他措手不及。他想起自己在這裏度過的童年是多麽可怕、緊張……不僅因為一九五八年的夏天他們七個人一起對抗驚恐,也因為喬治喪命、他們的父母從此陷入夢遊般的狀態、他的嚴重口吃、哈金斯和克裏斯在荒原惡鬥之後經常找他們麻煩
(鮑爾斯、哈金斯和克裏斯,天哪!鮑爾斯、哈金斯和克裏斯,天哪!)
還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德裏很冷酷無情,不太在乎他們死活,當然更不在乎他們是否擊敗了小醜潘尼歪斯。德裏鎮居民已經和麵貌千變萬化的小醜共存很久了……雖然說來荒唐,但他們甚至可以算是理解、喜歡和需要它了。他們愛它嗎?也許。對,有可能。
所以,他還驚惶什麽?
或許隻是因為改變太平庸了,或許因為德裏在他眼中失去了本真的麵貌。
畢朱電影院沒了,變成了停車場(持證方可進入,斜坡道上這麽寫著,違者將遭拖吊),隔壁的鞋店和貝利午餐坊也不見了,變成北方國家銀行,空心磚牆上釘著電子廣告牌,顯示時間與溫度(華氏和攝氏都有)。另外,他當年去幫埃迪拿哮喘噴劑的中央街藥店也沒了。老板基恩先生過去老是窩在店裏。理查德巷成了半街半店的奇怪混合物,叫什麽“迷你商場”。出租車停在紅燈前,威廉從車裏往外張望,看見一家唱片行、一家有機食品店和一家正在大甩賣的玩具電玩店——《龍與地下城》相關商品全數出清。
出租車頓了一下開始向前。“還得耗上一會兒,”司機說,“真希望這些天殺的銀行能錯開午餐時間。對不起,請原諒我說粗話。”
“沒關係。”威廉說。車外烏雲密布,已經有雨滴打在風擋玻璃上。電台廣播報道某處有精神病人脫逃,該人非常危險,接著開始報道一點也不危險的波士頓紅襪隊。早有陣雨,隨後放晴。巴裏·曼尼洛開始哼唱《曼蒂》,思念那付出不求回報的女人,出租車司機將收音機關掉。威廉問:“他們是什麽時候來的?”
“您說誰?銀行嗎?”
“對。”
“哦,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大部分都是。”司機回答。這家夥身材魁梧,脖子又粗,穿著紅黑兩色的格紋獵裝外套,頭上端端正正戴著一頂沾了機油的熒光橘色棒球帽。“他們拿到都市更新的經費,叫什麽回饋金。但他們回饋的方法就是把所有東西拆了,讓銀行進來。我猜付得起錢的也隻有銀行。很誇張,對吧?他們說這叫都市更新,我說滾你媽的蛋。對不起,請原諒我說粗話。當初說什麽要讓城區恢複繁榮,結果你看他們恢複得多好?把老店幾乎全拆光了,換來一堆銀行和停車場,卻還是他媽的找不到半個停車位。鎮議會那群人真該夾蛋自殺,除了那個叫波拉克的女人,她應該夾奶自殺。但話說回來,她好像沒奶,胸部平得像洗衣板一樣。對不起,請原諒我說粗話。”
“我不原諒你。”威廉咧嘴笑著說。
“那就給我滾下車,去他媽的教堂吧。”司機回答,兩人哈哈大笑。
“你在這裏住很久了?”威廉問。
“我在這裏住一輩子了。我在德裏醫院出生,將來也會葬在他媽的霍普山墓園。”
“好主意。”威廉說。
“是啊。”司機說。他清清喉嚨,搖下車窗將一大團黃綠色的濃痰吐進雨中,神情既鬱悶又開心,矛盾得很迷人,甚至令人興奮。“誰被打中算他運氣好,可以他媽的一周不用買口香糖。對不起,請原諒我講粗話。”
“不是所有地方都變了。”威廉說。出租車沿中央街往上,將看了就悶的銀行和停車場甩在腦後。他們過了斜坡頂端和恒豐銀行,車行開始順暢。“阿拉丁電影院還在。”
“沒錯,”司機承認道,“但幾乎不剩了。那群混賬本來也想拆掉它。”
“還是蓋銀行?”威廉問。他沒想到自己會被這個想法嚇壞了。這電影院有閃閃發亮的玻璃吊燈,螺旋梯分立兩側,直通包廂,電影放映時巨大的簾幕不僅會拉開,還會神奇地收攏整齊,伴著滑輪拉動簾幕的吱嘎聲響在微光下發出紅藍黃綠的色澤。這麽華麗的娛樂場所竟然有人想拆,他簡直不敢置信。不可以,他嚇壞了,心想,他們怎麽會為了銀行而想拆掉阿拉丁電影院?
“嘖,沒錯,蓋銀行,”司機說,“您還真他媽的厲害。對不起,請原諒我講粗話。相中阿拉丁的是佩諾布斯克郡的第一商業銀行。他們想把它拆了,興建什麽‘全方位金融中心’,連鎮議會的許可證都拿到了。眼看電影院就要不保,這時一群人組成了自救會,都是附近的老居民。他們請願、遊行、示威,最後逼得鎮議會召開聽證會,那群渾蛋就被漢倫趕走了。”司機顯然很滿意這樣的結果。
“漢倫?”威廉嚇了一跳,“你說邁克·漢倫?”
“沒錯。”司機說完微微轉頭看了威廉一眼。隻見他圓臉龜裂處處,玳瑁框的眼鏡鏡腳沾著陳年白漆,“他是圖書館員,黑人。您認識他?”
“認識。”威廉說。他想起一九五八年七月自己和邁克相識的情形。不用說,當然又和鮑爾斯、哈金斯和克裏斯有關……鮑爾斯、哈金斯和克裏斯
(天哪)
每次都會出現,稱職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誤打誤撞將他們七個人湊在一起,而且愈湊愈緊密。“我們小時候是玩伴,後來我搬走了。”
“哎喲,真的是,”司機說,“世界真他媽的小。對不起,請原諒我——”
“講粗話。”威廉替他把話講完。
“真的是。”司機心滿意足地附和道,接著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司機說:“這裏變了很多,我說德裏,但沒錯,還是有很多東西留了下來,例如我去接你的德裏旅館,還有紀念公園的儲水塔。你還記得那地方吧,先生?我們小時候都以為那裏鬧鬼。”
“我記得。”威廉說。
“你瞧,醫院到了。你還認得嗎?”
德裏醫院就在他們右邊。佩諾布斯科特河從醫院後方流過,之後匯入坎都斯齊格河。春雨陰霾,河水有如一塊黯淡的白蠟。威廉印象中的醫院(白色木框三層樓建築,有左右兩翼)還在,但周圍已經蓋起大樓,可能有十幾棟,讓它顯得格外矮小。他看見左邊有停車場,感覺好像停了五百多輛車。
“天哪,那根本不是醫院,而是他媽的大學嘛!”威廉驚呼。
出租車司機笑了:“我原諒您講粗話。沒錯,那醫院已經快和班戈的東緬因醫療中心一樣大了。那裏有放射室、一個治療中心和幾百個病房,連洗衣房都有,天曉得還有什麽。舊醫院還在,但現在是行政中心了。”
威廉心中浮現一種奇怪的疊視感,就像他初次觀看3D電影一樣,努力將兩個不太協調的影像疊合在一起。他記得人可以騙過自己的眼睛和腦袋,但之後會頭痛……而他現在感覺頭又要痛了。德裏的確麵目一新,但舊德裏還在,就像德裏醫院的舊樓房。舊德裏幾乎都埋在新的樓房底下……但你的眼睛就是無法不去看它……尋找它。
“調車場應該不在了吧,是不是?”威廉問。
司機又笑了,笑得很開心。“以一個小時候就離開的人來說,您記性還真好,先生。”他說。威廉心想:你要是上周見到我,就不會這樣說了,髒話先生。“調車場還在,但隻剩廢墟和鏽鐵道,連貨車也不停靠了。有人想買這塊地,弄一些娛樂設施,例如推杆練習道、高爾夫練習場、迷你高爾夫球場、卡丁車和電玩店之類的,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麽。但現在土地的所有權有點混亂,我猜那人最後仍會拿到地,因為他很固執,但目前還在跑司法程序。”
“還有運河。”威廉低聲說道。出租車從外中央街拐進牧場路,果然就像邁克說的,有一個綠色路牌寫著穆爾路,“運河還在。”
“沒錯,”司機說,“我想運河永遠都會在吧。”
德裏購物中心在威廉左邊。車子經過時,他心中再度浮現奇怪的疊視感。這裏在他小時候是一大片田野,長滿了雜草和高大的向日葵,臨接荒原的東北端,往西是低收入居民區,也就是老岬區。威廉還記得他們小心探索這片田野,免得掉進基奇納鋼鐵廠的地窖遺跡裏。工廠一九〇六年複活節當天發生爆炸,這片田野上滿是殘骸。他們幾個孩子在這裏挖寶,和尋找埃及遺跡的考古學家一樣認真。磚頭、勺子、拴著生鏽螺絲釘的鐵片、窗戶碎片,還有裝滿不知道什麽黏稠**的瓶子,聞起來像世上最可怕的毒藥。這裏還發生過不好的事兒,就在垃圾堆附近的礫石坑裏。但他現在還想不起來是什麽事兒。他隻記得一個名字,帕特裏克·洪堡,然後和冰箱有關。還有邁克·漢倫被一隻鳥追……
他搖搖頭。殘缺的記憶,蛛絲馬跡,僅此而已。
那片田野不見了,鋼鐵廠殘骸也沒了。威廉忽然想起工廠的那根大煙囪——表麵貼著瓷磚,最頂端的三米被煤渣熏得焦黑,有如一根巨大的煙鬥般倒在茂密的草叢裏的那根煙囪。他們當時設法爬了上去,有如走高空鋼絲的特技演員張開雙臂走了一段,嘻嘻哈哈——
威廉搖搖頭,仿佛想甩掉購物中心的影像,甩掉那群掛著西爾斯、傑西潘尼、伍爾沃斯、喜維斯、約克牛排館、華登書店和其他幾十個招牌的醜陋建築物。進出停車場的道路交織重疊。但購物中心的影像揮之不去,因為它不是幻覺。基奇納鋼鐵廠消失了,環繞著殘骸生長的田野也沒了。購物中心是現實,不是回憶。
但威廉就是不肯相信。
出租車司機將車停在一棟造型有如塑料大寶塔的建築物的停車場裏說:“餐廳到了。遲到總比不到好,您說是吧?”
“沒錯。”威廉說。他給了司機一張五美元鈔票:“不用找了。”
“您真他媽太慷慨了!”司機高聲說,“您下次還想叫車,記得打給大黃車行找戴夫,直接報我的名字就好。”
“我會記得找嘴巴幹淨的,”威廉笑著說,“找那個已經在霍普山選好位置的家夥。”
“沒錯,”戴夫哈哈大笑,“再見啦,先生。”
“再見,戴夫。”
威廉在細雨中站了一會兒,注視出租車離開,忽然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問題要問司機,但卻忘了——可能是刻意忘的。
他想問戴夫:他喜不喜歡住在德裏?
威廉·鄧布洛突然轉身走進東方璞玉餐廳。邁克·漢倫在大廳,坐在有著巨大鍾形椅背的柳條椅上。他站起來,威廉忽然感覺到一股強烈的不真實掃過他的全身,穿透他。疊視感又出現了,但這回糟糕非常、非常多。
他想到的是一個身高一米五九、整潔機敏的男孩,但眼前卻是一個身高一米七的男人,很瘦,衣服像是吊在衣架上似的掛在他身上,臉上的皺紋讓他看起來已經四十好幾,而不是三十八歲左右。
威廉一定露出驚訝的表情,因為邁克默默說:“我知道我現在是什麽模樣。”
威廉紅著臉說:“其實還不壞,邁克,隻是我記得的是你小時候的樣子,如此而已。”
“是嗎?”
“你看起來有點累。”
“我是有點累,”邁克說,“但應該沒問題,我想。”說完他露出微笑,臉龐立刻為之一亮。威廉再次看見他二十七年前認識的那個男孩。就像鎮醫院的木造舊大樓淹沒在玻璃和空心磚蓋成的現代建築之間,威廉認識的那個男孩也被必然出現的成人特征所掩蓋:皺紋刻在他額上,從嘴角劃到下巴,耳朵上方的頭發也白了。但就像舊醫院雖然周圍大樓林立,卻還是屹立不搖,威廉認識的男孩也還在。
邁克伸出手說:“威老大,歡迎回到德裏。”
威廉沒有伸手,而是直接抱住邁克。邁克用力回抱,威廉感覺邁克又硬又卷的頭發刺著自己的肩膀和脖子。
“邁克,無論什麽狀況,我們都會搞定的。”威廉說,他聽見自己語帶哽咽,但心想管他呢,“我們打敗過它,一定還、還能再、再勝過、過它。”
邁克推開威廉,伸直兩手抓著他,雖然還是帶著笑,眼角卻泛起淚光。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說:“當然,威廉,那還用說。”
“兩位請跟我來。”餐廳老板娘微笑著說。東方人麵孔的她穿著精致的粉紅色和服,上頭繡著一隻卷尾飛騰的龍,黑發高高綰起,用象牙發簪固定著。
“我們自己進去,羅絲。”邁克說。
“好的,漢倫先生,”她朝兩人微笑,“看來您朋友還真多。”
“是啊,”邁克說,“這邊走,威廉。”
他帶著威廉經過燈光昏暗的走廊,穿過主廳,來到一扇珠簾門前。
“其他人——”威廉說。
“其他人都到了,”邁克說,“能來的都到了。”
威廉站在門前猶豫了一會兒,忽然很害怕。他恐懼的不是未知,也不是超自然事件,而是一個單純的事實。他比一九五八年的自己高了近四十厘米,頭發則幾乎掉光了。想起就要見到他們,見到那些曾經童稚的臉龐幾乎消逝,就像舊醫院被埋藏在改變之下,神奇的電影院被銀行取而代之,他突然覺得不安,甚至有點驚慌。
我們都長大了,他心裏想,我們當年都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天,覺得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但我們確實長大了,而隻要我推門進去,一切就會成真:我們都是大人了。
他看著邁克,心裏忽然一陣迷惘與膽怯。“他們都變成什麽樣子了?”他聽見自己語氣平平地問,“邁克……他們都變成什麽樣子了?”
“你進去就會知道了。”邁克說,語氣帶著寬慰,說完便帶著威廉走進包廂。
威廉·鄧布洛看著大家
或許隻是因為房間太暗,他才有了幻覺,而且也沒持續多久,但威廉事後一直覺得那難道是某種信息,隻跟他一個人說:命運之神也可能是慈悲的。
在那短短的一瞬間,他覺得所有人都沒長大,這群老友都像彼得·潘一樣,依然還是當年的小孩。
理查德·托齊爾翹起椅子靠在牆上,正在對貝弗莉·馬什說話,讓貝弗莉聽得掩嘴直笑。理查德咧嘴笑著,還是那副機靈樣。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坐在貝弗莉左邊,麵前的杯子旁擺著一個塑料瓶,頂端是槍把形的握把。這東西雖然造型比以前華麗,但功能顯然還是一樣:哮喘噴劑。另一個人坐在桌首,用焦慮而又感興趣的眼神專注地看著三位老友,他就是本·漢斯科姆。
威廉發現自己伸手想要摸頭,想看看頭發是不是奇跡般地長回來了,心中覺得既有趣,又有點遺憾。那一頭漂亮的紅發從他大二就開始稀薄了。
這個動作讓幻影破滅了。他看見理查德沒戴眼鏡,心想:他現在可能改戴隱形眼鏡了,應該是,因為他討厭眼鏡。他小時候常穿T恤和燈芯絨褲,現在則是西裝筆挺,而且不是一般店裏看得到的西裝。威廉估計那套定製西裝至少要價九百美元。
貝弗莉·馬什(假如她沒嫁人改姓的話)變成了絕世美女。她也是紅發,幾乎和他當年的發色一樣。但她沒有隨便紮個馬尾,而是任秀發流瀉在肩上,蓋過那件顏色樸素的船岸牌襯衫。燈光太暗,她的頭發隻發出餘燼般的微光。威廉心想,要是在屋外,即使像今天這麽陰,她的頭發也會豔紅似火。威廉發現自己竟然想撫摸那頭發,想知道是什麽感覺。他苦笑著想,真老套,我愛我老婆,可是你知道……
說也奇怪,但埃迪長大之後真的有點像影星安東尼·博金斯。他的臉提早出現皺紋(但動作又比理查德或本年輕),那副無框眼鏡更讓他顯老。在一般人的想象裏,隻有出庭或翻閱訴狀的英國律師才會戴上那種眼鏡。他頭發很短,發型老氣,是五十年代晚期到六十年代初期流行的常春藤頭。他穿著一件五顏六色的格子運動外套,很像在快要倒閉的男裝店買的清倉品……但他手上戴著一隻百達翡麗腕表,右手小指上的戒指也是紅寶石鑽戒。那寶石粗俗、浮誇得不可能是假貨。
本變了最多。威廉看著他,不真實感立刻掃過全身。他的臉沒變,頭發雖然白了、長了,但還是奇怪地向右偏分。真正不同的是他瘦了,坐進椅子裏毫不費力。他穿著李維斯直筒牛仔褲和牛仔靴,係著很粗的銀扣皮帶,真皮背心沒有扣上,露出藍色水手布工作襯衫。這些衣服全都輕輕鬆鬆穿在他苗條、窄臀的身軀上。他一邊手腕戴了一條粗手鏈,不是純金的,是銅製品。威廉心想,本變瘦了,仿佛成了過去的自己的影子……小本竟然變瘦了,這世界真是無奇不有。
他們六人沉默半晌,心裏有說不出的感受。威廉·鄧布洛這輩子從來沒經曆過如此詭異的時刻。斯坦利不在,但還是來了七個人。在這間包廂裏,威廉清楚感覺到它的存在,仿佛它變作人形,但不是身穿白袍扛著鐮刀的家夥,而是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八五年之間的一大段空白,探險家可能稱之為“大未知”的地方。威廉很好奇那裏有些什麽。貝弗莉穿著遮不住修長美腿的迷你裙和很有她個人風格的白色過膝長靴,頭發中分還燙過?理查德·托齊爾高舉一麵寫著“停戰”、另一麵寫著“軍人退出校園”的標語?本·漢斯科姆戴著印有美國國旗的黃色頭盔,在遮陽傘下操作推土機,脫掉襯衫露出愈來愈不會蓋過褲腰的肚子?這第七個人是黑人嗎?這家夥和激進分子瑞普·布朗或嘻哈樂手閃手大師無關。他穿著白襯衫和過時的傑西潘尼家常褲,坐在緬因大學的圖書館卡座裏寫論文,研究批注的出處和國際標準書號對圖書編目可能有什麽好處,無視館外遊行隊伍經過,也不在乎左翼歌手菲爾·歐克斯高唱“尼克鬆滾出美國”,更不擔心軍人為了連名字都念不出來的村莊讓自己被炸得開膛破肚。那人孜孜不倦地埋首研究(威廉看見他了),冬天的陽光清冷寡淡,斜斜照在他的作品上。他一臉沉著專注,知道圖書館員是最接近“永恒”之巔的人類。他是第七個人嗎?抑或隻是一個站在鏡前的青年,看著自己額頭的變化、被梳子刷掉的紅發和鏡子裏桌上那堆大學筆記本,裏麵潦草寫著一本名叫《喬安娜》的小說初稿,而小說一年後會出版?
可能是,可能統統都對,也可能不是。
其實都無所謂。第七個人就在這裏,而那一刻他們全都感覺到了……清楚意識到召喚他們回來的那東西的可怕力量。它活著,威廉想,衣服下的身軀忽然覺得很冷。蠑螈的眼、龍的尾巴、處死之人的手……不管它是什麽,那東西都再度出現在德裏。它。
他忽然覺得它就是那第七個人。它就是時間,它有著他們的臉,有著其他千百個被它驚嚇和殺害的人的臉……想到它可能是“他們”讓他害怕到了極點。威廉突然一陣驚恐,心想:有多少的“我們”留在了這裏?又有多少的我們始終未曾離開它藏身和覓食的下水道與排水溝?所以我們才會遺忘?因為有一部分的我們沒有未來,未曾長大也未曾離開德裏?是嗎?
他在他們臉上找不到答案……隻看見他的疑惑反彈回來。
思緒匆匆成形、傳遞,擁有自己的步調,而這一切隻在威廉·鄧布洛的大腦中停留了短短五秒鍾。
這時,理查德·托齊爾背靠著牆,咧嘴笑說:“哇,天哪,你們看——威廉·鄧布洛變成大光頭了耶!威老大,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幫頭打蠟的啊?”
威廉發現自己不曉得哪兒來的念頭,開口就說:“聽你媽在胡說八道,賤嘴!”
包廂裏一陣沉默,接著所有人哄堂大笑。威廉向前逐一和大家握手。雖然此刻有東西使他恐懼,卻也令他安心:他覺得自己終於回家了。
本·漢斯科姆瘦了
邁克·漢倫點完酒,大家仿佛想要彌補先前的沉默似的,全都開始講話。原來貝弗莉·馬什已經改姓羅根了。她說她在芝加哥嫁給一個很棒的男人,讓她的生命從此轉變。她先生就像魔術師一樣,將妻子的縫紉天分轉變成非常成功的服裝事業。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在紐約經營轎車出租公司。“我猜我老婆現在可能在阿爾·帕西諾的**。”他微笑著說,大夥兒又是哄堂大笑。
他們都知道威廉和本在做什麽——本是建築師,他是作家——但威廉覺得其他人直到最近才將兩人的名字和他們的童年玩伴聯係起來。貝弗莉的皮包裏有平裝本的《喬安娜》和《暗流》,她問他可不可以幫她簽名。威廉簽了名,發現兩本書還很新,感覺像是下了飛機才在機場報攤買的。
同樣的,理查德也對本說他非常欣賞倫敦的BBC通訊中心……但他眼裏帶著幾許困惑,似乎無法將那棟建築和眼前這個人連在一起……或者該說無法和當年那個認真的小男孩連在一起。那個教他們用幾塊破木板和一扇生鏽的車門就將荒原淹掉一半的胖小子。
理查德在加州主持電台節目,他說那裏的人都稱他是“變聲大師”。威廉嗤之以鼻說:“拜托,理查德,你學的聲音都很糟好不好?”
“說句好話不會少塊肉吧,大爺。”理查德高傲地說。
貝弗莉問他是不是戴隱形眼鏡,理查德低聲說:“親愛的,靠近一點,注意看我的眼睛。”貝弗莉湊上前去,理查德微微側頭,讓她看見他戴的水霧牌隱形眼鏡的下緣。貝弗莉歡呼一聲。
“圖書館還是老樣子嗎?”本問邁克·漢倫。
邁克拿出皮夾,取出一張圖書館的航拍照,感覺就像拿出孩子相片的父親一樣自豪。“是一個開輕型飛機的人拍的,”相片傳來傳去,他說,“我一直想找鎮議會或有錢的金主出錢將相片放大成壁紙,貼在兒童圖書館裏,到現在還是沒成。不過,相片拍得很棒,對吧?”
所有人都點頭同意。本看了最久、最專注。最後他用手指點了點兩棟圖書館之間的玻璃長廊:“你在其他地方看過同樣的東西嗎,邁克?”
邁克笑了。“在你蓋的通訊中心裏。”他說,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飲料來了,他們回座坐好。
之前的沉默忽然又回來了,安靜得令人尷尬和困惑。六個人麵麵相覷。
“怎麽樣?”貝弗莉用那有點沙啞的甜蜜嗓音問,“我們要敬什麽?”
“敬我們。”理查德脫口而出,但已經沒有笑容。他和威廉四目相對,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淹沒。威廉想起自己和理查德在內波特街上,在那個可能是小醜或狼人的東西消失之後抱在一起痛哭。他顫抖著拿起杯子,酒灑了一點在餐巾上。
理查德緩緩起身,其他人也跟著照做。先是威廉,然後是本、埃迪和貝弗莉,最後是邁克·漢倫。“敬我們,”理查德說,聲音和威廉的手一樣微微顫抖,“敬一九五八年的窩囊廢俱樂部!”
“敬窩囊廢俱樂部。”貝弗莉有點被逗樂了。
“敬窩囊廢俱樂部。”埃迪說。隔著無框眼鏡,他的臉龐顯得蒼白而衰老。
“敬窩囊廢俱樂部。”本附和道,嘴角浮現一絲苦笑。
“敬窩囊廢俱樂部。”邁克·漢倫柔聲說。
“敬窩囊廢俱樂部。”威廉最後說。
所有人互相碰杯,一飲而盡。
沉默再度降臨,但理查德沒有開口,因為這回沉默似乎是必需的。
所有人落座,威廉說:“好了,邁克,說吧。告訴我們這裏出了什麽事兒,我們又能做什麽。”
“先吃飯吧,”邁克說,“吃完再說。”
於是他們開始用餐……吃得久又吃得好,真像犯人開的玩笑,威廉想,但他的胃口已經好久沒這麽好過了……從他小時候開始吧,他忍不住這麽想。這裏的餐點不算驚豔,但絕對不差,而且量很足。他們六人開始分著吃,蘑菇雞片、排骨、細火慢燉的雞翅、春卷、培根裹荸薺和烤牛肉串。
他們從拚盤開始吃,理查德耍起幼稚,將每樣菜夾一點放到他和貝弗莉共享的盤子中央的火鍋裏,包括半個春卷和幾顆大紅豆。“桌上有火,我太愛了,”他對本說,“隻要桌上有火,就算要我吃大便配鵝卵石,我也願意。”
“我看你可能吃過哦。”威廉說。貝弗莉哈哈大笑,笑到不得不將嘴裏的食物吐到餐巾裏。
“天哪,我想我快吐了。”理查德用廣播名人唐·帕多的聲音說,雖然聽起來很怪,但學得惟妙惟肖,讓貝弗莉笑得更厲害,臉都笑紅了。
“停,理查德,”她說,“我警告你別再說了。”
“遵命,”理查德說,“好好享受,親愛的。”
羅絲親自送來甜點,一大份的火焰雪山。她將甜點放在桌首,也就是邁克坐的位置,然後點火。
“火又來了,”理查德用已經死了上天堂的人的聲音說,“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棒的一餐了。”
“那還用說。”羅絲彬彬有禮地說。
“我把火吹熄的話,許願會實現嗎?”理查德問她。
“在東方璞玉許的願都會實現,先生。”
理查德的笑容突然淡了。“要是這樣就好了,”他說,“但你知道,我很懷疑這話的真實性。”
他們把火焰雪山幾乎吃得精光。威廉靠回椅子上,感覺肚子緊撐著皮帶,目光正好瞄到桌上的玻璃杯,看起來好像有幾百個。他輕輕一笑,想起自己用餐前就喝了兩杯馬天尼,之後又不曉得喝了多少罐麒麟啤酒。其他人也差不多。喝到這程度,就算端上來的是炸保齡球瓶,他們可能也會認為味道不錯。但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喝醉。
“長大以後我就沒有吃得這麽飽過了。”本說。其他人轉頭看他,讓他臉頰微微發紅。“我是說真的,這可能是我高中畢業之後吃得最多的一頓。”
“你節食?”埃迪問。
“對,”本說,“沒錯。本·漢斯科姆自由節食法。”
“你為什麽要節食?”
“說來話長,你們不會想聽的……”本局促不安地動了動身子。
“我不曉得他們怎麽樣,”威廉說,“但我很想知道。說吧,本,告訴我們幹草堆是怎麽變成現在這副模特兒身材的?”
理查德輕哼一聲:“對哦,我都差點忘了他叫幹草堆。”
“其實沒什麽,”本說,“根本算不上故事。那年夏天之後,也就是一九五八年夏天,我和母親又在德裏住了兩年。後來她失業了,我們就搬到內布拉斯加,因為我有一個阿姨住在那裏,答應收留我們,直到母親再找到工作為止。但我們過得並不好。我阿姨瓊是個討厭的吝嗇鬼,老是提醒我們是寄人籬下,還說我媽真幸運,有個妹妹願意接濟她,才沒有靠社會福利過日子。我那時太胖,胖得讓她看不順眼,就忍不住要嘮叨:‘本,你應該多運動。本,你要是不減肥,四十歲之前就會得心髒病。本,世界上有那麽多小孩都快餓死了,你真應該慚愧。’”他停下來喝了一口水。
“問題是我如果沒把盤子裏的飯菜吃完,她還是會搬出挨餓的小孩來訓我。”
理查德笑著點頭。
“總之,美國當時剛脫離不景氣,我母親花了快一年時間才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等我們離開拉維斯塔的阿姨家搬到奧馬哈時,我大概比你們認識我時又胖了八十斤吧。我想我會吃得那麽肥,主要是為了氣我阿姨。”
埃迪籲了一聲:“所以你胖到大概——”
“一百九十斤,”本嚴肅地說,“總之,我進了奧馬哈的東區高中,那裏的體育課……呃,很糟。同學們都叫我水桶,這樣說你們就應該了解了。
“他們嘲弄了我七個月左右。有一天,我們上完體育課在更衣室,有兩三個同學開始……呃,開始拍我肚子,說是‘打脂肪’。很快又有兩三人加入,然後是四五個,沒多久所有人都開始打我。他們追著我在更衣室裏兜圈子,追我追到走道上,打我的肚子、屁股、背和腿。我嚇壞了,便開始尖叫,他們全都瘋狂大笑。”
“你知道嗎?”本低頭仔細將餐盤擺正,說,“那是我最後一次想起亨利·鮑爾斯,那個雙手又大又粗的農家小子。之後我再也沒有想起他,直到兩天前邁克打電話來。但我記得他們追我的時候,我覺得鮑爾斯又回來了。我想——不對,我知道我就是那時開始慌的。
“他們追著我在走道跑,經過放衣服的櫃子。我全身光溜溜的,紅得像隻龍蝦,已經完全忘了自尊……也可以說忘了自己,忘了自己人在哪裏。我尖叫呼救,他們在後麵追,大喊:‘打脂肪!打脂肪!打脂肪!’走道盡頭——”
“本,你不用告訴我們這些。”貝弗莉忽然開口說。她臉色煞白,手裏玩著杯子,水差點灑出來。
“讓他說完。”威廉說。
本看了威廉一眼,點點頭說:“走道盡頭有一張長椅,我被絆倒撞到了頭。他們很快就要包圍我了,這時我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說:‘嘿,鬧夠了沒有,全都給我回去換衣服。’
“說話的人是教練。他穿著白T恤和側麵是白條紋的藍運動褲站在門口,沒人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其他同學看著他,有些人咧嘴笑了,有些人很慚愧,還有些人一臉茫然,但全都走開了。我開始號啕大哭。
“但教練隻是站在通往體育館的門口看著我,看著這個全身被打得發紅的**小胖子,看他倒在地板上哭。
“最後他說:‘本,你他媽的能不能閉上嘴!’
“我沒想到老師會說髒話,嚇得我真的閉上嘴巴。我抬頭看他,他走過來坐在我剛才絆倒的長椅上,彎腰湊到我麵前,掛在他脖子上的口哨晃過來敲到我的額頭。我以為他要吻我還是怎樣,便往後縮,但他隻是雙手抓住我的胸部兩邊用力捏,接著鬆開手在褲子上猛擦,好像摸到髒東西一樣。
“‘你以為我會安慰你嗎?’他問,‘才怪。因為你不隻讓他們惡心,也讓我覺得很惡心。雖然理由不同,但那隻是因為他們是孩子,而我不是。他們搞不清楚你為什麽讓他們惡心,但我知道。因為我看見你把老天爺賜給你的好身材埋在一大堆脂肪底下,看見你蠢得不知節製,讓我看了就想吐。你給我聽好,本,因為我隻說這麽一次。我有足球隊要帶,還有籃球隊、田徑隊,空當時還要帶遊泳隊,所以我隻說一次。你的脂肪其實在這裏,’他拍了拍剛才我被那個死哨子敲到的額頭說,‘所有人的脂肪都在這裏。隻要讓它節食,你就能減肥,但你們這種人就是做不到。’”
“真是王八蛋!”貝弗莉憤憤不平地說。
“沒錯,”本笑著說,“但他不曉得自己是王八蛋,他就是這麽蠢。他可能看過六十遍的《魔鬼班長》,以為自己就是傑克·韋伯,覺得自己這麽做是在幫我。不過,他真的幫了我,因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想到……”
他撇開目光,皺起眉頭。威廉突然有一種無比奇特的感覺,覺得他在本開口之前就知道他會說什麽。
“我剛才說過,同學們追打我時,我記得當時想到了亨利·鮑爾斯。嗯,教練起身準備離開之際,是我最後一次想到我們一九五八年夏天做了什麽。我想到——”
他再度遲疑,目光掃過每個人,似乎在尋找他們的臉龐。他小心翼翼地往下說:
“我想到我們在一起有多厲害,想到我們做了什麽,怎麽做到的。我忽然覺得教
練要是遇到同樣的事情,頭發可能會一下子全部變白,心髒像舊表一樣停擺。這麽做當然不好,但他本來就對我不好。接下來發生的事其實很簡單——”
“你發飆了。”威廉說。
本笑了。“對,沒錯,”他說,“我大喊一聲:‘教練!’
“教練回頭看我。‘你說你教田徑?’我問他。
“‘沒錯,’他說,‘這關你什麽事?’
“‘你這頭腦袋結石的蠢豬給我聽好了,’我說,他聽得目瞪口呆,‘我打算三月加入田徑隊,你覺得怎麽樣?’
“‘我覺得你最好立刻閉嘴,免得惹上大麻煩。’他說。
“‘我準備贏過你隊上所有的人,’我說,‘連最厲害的人也要甘拜下風,然後我要你他媽的向我道歉。’
“他握緊雙拳,我以為他會衝過來揍我一頓,但他沒有。‘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肥仔,’他輕聲說,‘你就那張嘴厲害。要是你贏過我隊上的第一名,我就辭職回老家摘玉米。’說完他就離開了。”
“你真的減肥了?”理查德問。
“沒錯,我做到了,”本說,“但教練說錯了,不是從我的腦袋開始,而是從我母親下手。那天晚上,我回家跟她說我想減肥,結果我們大吵了一架,兩個人都哭了。她又搬出那套陳詞濫調,說什麽我其實不胖,隻是骨架大,壯小子必須吃得多才能長成壯漢。我想……應該是安全感的問題吧。對她來說,獨力撫養孩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兒。她沒讀過書,也沒什麽專長,隻有肯苦幹的心。隻要能多給我一份食物……或坐在桌前看到我長得很壯……”
“她就覺得自己勝利了。”邁克說。
“嗯。”本喝完最後一口啤酒,伸手擦掉沾在上唇有如胡須的泡沫,“因此最大的敵人不是我的腦袋,而是我母親。她就是無法接受,抗拒了好幾個月。她不肯幫我把衣服改小,又不肯買新的。我開始跑步,去哪裏都用跑的,有時心跳得很猛,我都快昏過去了。第一次長跑,我吐完就暈倒了。但過一陣子之後,我跑步就得拉著褲頭了。
“我找了一份送報的差事,將送報袋掛在脖子上,抓著褲頭跑。袋子在我胸口彈來彈去。我的襯衫開始變得像船帆一樣。晚上回到家,餐盤裏的食物我隻吃一半,母親就會開始哭泣,說我在挨餓、自殺,說我不愛她了,不在乎她為了我多麽辛苦工作。”
“天哪,”理查德點了一根煙,喃喃說道,“我真不曉得你是怎麽熬過來的,本。”
“我就一直記住教練那張臉,”本說,“記得他在更衣室門口抓著我胸部時臉上的表情。我就是這樣辦到的。我用送報的錢買了新的牛仔褲和衣服,住在我家公寓一樓的老先生用錐子幫我的皮帶穿洞,我記得穿了五個。我印象中,我上一回買新牛仔褲是因為亨利·鮑爾斯,他把我推進荒原裏,整條褲子差點扯破了。”
“沒錯,”埃迪咧嘴笑著說,“你還教我巧克力牛奶的招數,記得吧?”
本點點頭。“就算我記得,”他說,“也隻在腦海中閃過一秒就沒了。接著我想起學校上的健康教育課,想到可以盡量吃生蔬菜而不會發胖。於是有天晚上,我母親做了一份萵苣菠菜沙拉,加上蘋果塊和一點吃剩的火腿。雖然我不怎麽喜歡兔子吃的食物,但還是一口氣吃了三份,而且不停地跟我媽說太好吃了。
“這讓問題解決了一大半。我母親不在乎我吃什麽,隻要我吃很多就好,所以拚命用沙拉喂我。我吃了整整三年沙拉,害我不時照鏡子,看自己是不是變成兔子了。”
“所以,教練後來怎麽樣了?”埃迪問,“你去跑田徑了嗎?”他摸了摸哮喘噴劑,好像跑步這件事兒提醒了他似的。
“哦,對啊,我去跑了,”本說,“二百米和四百米賽跑。我那時已經瘦了六十斤,所以會先衝刺,讓接下來好跑一點兒。第一天試跑,我跑二百米贏了,四百米贏更多。跑完之後,我走到教練麵前跟他說:‘看來有人要回老家摘玉米了,你何時回堪薩斯?’
“他什麽都沒說,徑自揍了我一拳,將我打倒在地上。接著叫我滾出田徑場,說田徑隊不需要伶牙俐齒的家夥。
“我擦掉嘴角的血說:‘就算肯尼迪總統求我,我也懶得加入,不過我有今天算是你幫我的,我就饒過你這一回……下回摘玉米的時候,記得想到我。’
“他說我要是再不滾,他就痛扁我一頓。”本微微笑了,但不是開心的笑,更不是緬懷當年,“他就是這麽說的。所有人都看著我們,一臉難堪,包括我跑贏的那些小夥子。所以我隻拋下一句:‘我告訴你,教練,剛才那一拳算我送你的,因為你是個學不會新把戲的窩囊廢。但你要是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會讓你連飯碗都保不住。我雖然沒把握做得到,但我一定會拚命試。我減肥是想讓自己有一點尊嚴,過上平靜的日子,我不會輕言放棄。’”
威廉說:“聽起來很帥,本……不過身為作家,我很懷疑小孩子會像你這樣說話。”
本點點頭,臉上依然掛著那異樣的笑。“要不是我們經曆過那些事兒,我也會懷疑自己說得出那樣的話,”他說,“但我確實是那麽說的……而且講的時候非常認真。”
威廉想了想,點點頭說:“有道理。”
“教練雙手插在運動褲腰上,”本說,“他開口想說什麽,但還是沒講話。沒有人開口。我離開田徑場,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伍德裏教練。高二開學時,導師把選課單給我,體育課注明‘免修’,旁邊是教練的簽名。”
“你打敗他了!”理查德大喊,接著高高揮舞拳頭,“幹得好,本!”
本聳聳肩:“我想我隻是戰勝了自己而已。是教練給了我想法……然而,是你們讓我相信我真的辦得到,而我也確實辦到了。”
本迷人地聳聳肩,但威廉覺得他看見本的發際微微滲出汗水。“真情告白結束了。我需要再來一杯啤酒,講話很容易口渴。”
邁克示意女侍者過來。
結果他們六人都點了啤酒。酒來之前,他們隨意閑聊,沒說什麽正經事兒。威廉望著手中的啤酒,看著泡沫攀上杯緣。他發現自己暗暗期望有人說起這些年的遭遇,例如貝弗莉談她嫁的好丈夫(就算他很無趣也無妨,反正好男人通常都很無趣),理查德·托齊爾聊他的廣播趣聞,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告訴大家愛德華·肯尼迪參議員脾氣如何,羅伯特·瑞德福給多少小費,等等。甚至說說連本都能減肥成功,他為何還在用哮喘噴劑之類的。威廉發現自己竟然這樣期望,覺得既有趣又驚訝。
事實是,他心想,邁克隨時可能開口,但我不確定自己真的想聽他要告訴我們的事兒。事實是,我的心跳有點太快,手有點太冰。事實是,二十七年後的我已經老得受不起這種驚嚇。我們都是。所以說點話吧,不管是誰都好。讓我們聊聊工作和配偶,聊聊多年之後看到童年玩伴,發現自己被歲月折騰了多少,聊聊**、棒球、油價和華沙公約組織的未來,任何事都可以,隻要不談我們今天所為何來就好。所以說點話吧,誰都行。
真的有人開口了。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但他沒說愛德華·肯尼迪參議員的脾氣,也沒講羅伯特·瑞德福小費給得慷不慷慨,更沒提自己為什麽還在用理查德當年戲稱為“埃迪奶嘴”的玩意兒。他問邁克,斯坦利·烏裏斯什麽時候死的。
“前晚,我打電話之後。”
“他的死和……我們來這裏的原因有關嗎?”
“這麽說可能會自打嘴巴,因為他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也沒人能肯定,”邁克回答,“但既然他在我打電話之後不久就過世了,我想應該可以這麽推論。”
“他自殺了,對吧?”貝弗莉悶悶地說,“哦,天哪,可憐的斯坦。”
其他人看著邁克。邁克喝完酒,說:“他確實是自殺沒錯。顯然接完我電話後不久就上樓到浴室放熱水,到浴缸泡澡。然後割腕自殺。”
威廉低頭望著餐桌,感覺眼前突然出現一排嚇白的臉。看不到身體,隻有臉,很像白圓圈,又像白氣球、月亮氣球,被一個早該舍棄的承諾牽係著。
“你怎麽知道的?”理查德問,“這裏報紙報道了嗎?”
“這裏的報紙沒有,但我訂了你們居住城市的報紙,已經訂了一段時間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做剪報。”
“狗仔,”理查德一臉不悅,“謝啦,邁克。”
“這是我的工作。”邁克淡淡地說。
“可憐的斯坦。”貝弗莉又說了一次。她似乎很震驚,覺得難以接受。“但他以前那麽勇敢,那麽……果決。”
“人會變的。”埃迪說。
“是嗎?”威廉問,“斯坦他——”他雙手在桌布上遊移,想找到對的字眼,“他做事情按部就班,是那種會把小說和非小說分開擺放的人……而且每一區還要照字母順序排列。我記得他曾經說過一件事——我不記得那是哪裏,我們在做什麽,至少現在想不起來,但我想是事情快要結束前後——他說他可以忍受害怕,但就是受不了肮髒。我覺得這就是斯坦的人格特質。也許邁克來電對他而言太沉重了,讓他發現自己隻有兩個選擇:肮髒地活或安靜地死。人的改變或許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大。人或許——隻是僵硬了。”
六人沉默片刻,接著理查德說:“好了,邁克,德裏究竟出了什麽事兒?跟我們說吧。”
“我可以跟你們說一些,”邁克說,“我可以告訴你們現在的狀況,也可以說一些關於你們的事兒,但我無法告訴你們一九五八年夏天發生的每一件事,也不認為有必要。反正你們最後都會想起來的。我覺得要是你們的心智還沒準備好就告訴你們太多,斯坦的遭遇很可能——”
“發生在我們身上?”本悄聲問。
邁克點點頭:“沒錯,我就怕那樣。”
威廉說:“那就告訴我們你能說的,邁克。”
“好,”邁克說,“我會的。”
窩囊廢聽八卦
“凶殺案又開始了。”邁克語氣平平地說。
他看看前麵,看看餐桌,接著目光盯著威廉。
“第一樁‘新凶殺案’——請原諒我擅自使用這麽陰森的詞匯——發生在主大街橋上,結束在橋下。死者是有點孩子氣的同誌,名叫阿德裏安·梅倫。他有嚴重的哮喘。”
埃迪伸出手,摸摸噴劑側麵。“時間是去年夏天的七月二十一日,運河節活動的最後一天。運河節活動是慶祝儀式,是……是……”
“是德裏的年度盛事。”威廉低聲說。他用修長的手指緩緩按摩太陽穴,看也知道他正想著弟弟喬治……上一回出事兒時,幾乎可以說就是從喬治開始的。
“盛事,”邁克輕聲說,“沒錯。”
他匆匆講完阿德裏安的遭遇。他發現朋友們的眼睛愈瞪愈大,但他心裏一點兒也不高興。他告訴他們《新聞報》報道了什麽,沒報道什麽……沒報道的事包括唐·哈格蒂和克裏斯托弗·昂溫宣稱橋底下有小醜,很像古代寓言故事裏的巨人,(據哈格蒂的講法)又像麥當勞叔叔和波左的混合體。
“是他,”本用喪氣沙啞的嗓音說,“是那個混賬潘尼歪斯。”
“還有一件事兒,”邁克看著威廉說,“將阿德裏安·梅倫拖出運河的是鎮上的警察,名叫哈羅德·加德納。”
“哦,天哪!”威廉用近乎哽咽的虛弱聲音說。
“威廉?”貝弗莉看著他,一手扶著他的胳膊,聲音驚訝而關切,“怎麽回事,威廉?”
“哈羅德那時應該才五歲。”威廉說,震驚的雙眼看著邁克,想從他那裏得到證實。
“對。”
“怎麽了,威廉?”理查德問。
“哈羅德·加德納是戴夫·加德納的兒、兒子,”威廉說,“喬治遇害當時,戴、戴夫和我們住在同一條街。最先跑到喬、喬……我弟弟那裏,用毛、毛毯將他包好帶進屋裏的人就是他。”
所有人默默坐著,不發一語。貝弗莉用手抹了抹眼睛。
“一切真是太巧了,對吧?”過了一會兒,邁克說。
“對啊,”威廉低聲說,“真是太巧了。”
“我剛才說過,我一直在收集你們的消息,”邁克又往下說,“但一直到後來我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做,因為它有一個具體明確的目的。但我還是強忍著,想看事情會如何發展。你們知道,我覺得我必須百分之百確定,才能……打擾你們。不是百分之九十,連百分之九十五也不行。必須百分之百。
“去年十二月,紀念公園發現一名八歲男童的屍體,男孩名叫斯蒂文·約翰遜。他和阿德裏安·梅倫一樣,生前或死後被凶手肢解,但根據臉上的表情更像驚嚇致死。”
“有性侵嗎?”埃迪問。
“沒有,隻有肢解。”
“到底有幾個?”埃迪問,但看起來不是真的想知道。
“很慘。”邁克說。
“幾個?”威廉又問。
“到目前九個。”
“不會吧!”貝弗莉驚呼道,“那我應該會在報上讀到才對……或電視新聞上!緬因州城堡岩那個瘋警察連續殺害婦女……還有亞特蘭大的多起殺童案……都上了新聞。”
“沒錯,確實如此,”邁克說,“我也想了很久。這裏發生的事情很接近上麵那些事兒,而且貝說得對,這應該是全國大新聞才對。從某方麵說,這件事和亞特蘭大的案件一比,隻讓我覺得害怕。九名兒童遇害……我們這裏應該擠滿了電視台記者、冒牌靈媒、《亞特蘭大月刊》和《滾石》雜誌的記者……簡單說,媒體馬戲團應該都會進駐才對。”
“可是並沒有。”威廉說。
“沒錯,”邁克說,“是沒有。不過,波特蘭《電訊報》周日增刊曾做過一次報道,波士頓《環球報》也報道了最後兩起凶殺案,波士頓一家電視台有一個叫作《好日子》的節目,今年二月有一集專講懸而未決的凶案,其中一名專家提到了德裏的凶殺案,但隻是隨口提到……而且完全沒說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〇年也發生過類似的連環殺人案。
“之所以如此,當然有些顯而易見的理由。亞特蘭大、紐約、芝加哥和底特律……是媒體大城,隻要發生任何事情都會搞得很大。德裏沒有自己的電視台和廣播,除非你把高中英語係的學生調頻電台算進去。要到班戈那種規模才有自己的媒體。”
“我們有德裏《新聞報》。”埃迪說,說完大家都笑了。
“但我們都曉得現在世界不是這樣運作的。通訊網那麽發達,這裏發生的事情應該變成全國新聞,結果卻沒有。我認為理由隻有一個:因為它不想。”
“它。”威廉沉吟,仿佛喃喃自語。
“它。”邁克附和道,“假如要替它取個名字,最好還是照以前的習慣,把它叫作它。我最近在想,它在德裏太久了……不管它到底是什麽……它已經成為德裏的一部分,就像儲水塔、運河、貝西公園和圖書館一樣,差別隻在它不是外顯的物體,你們了解嗎?也許之前是,但現在它……內化了,不曉得為什麽內化了。我隻能這麽理解德裏發生的這些可怕事兒,包括表麵上可以解釋和完全無法解釋的事兒。一九三〇年,一家叫作黑點的黑人酒吧大火,在此一年前,一群腦袋不太清楚的大蕭條時期的匪徒在運河街被槍殺,而且是正中午。”
“布拉德利幫,”威廉說,“他們被聯邦調查局逮到了,對吧?”
“曆史是這樣記的,其實不太正確。我已經查出——我也希望不是如此,因為我很愛德裏——布拉德利幫的七名成員是被一群德裏的好居民槍殺的,我以後再告訴你們事情經過。
“一九〇六年,基奇納鋼鐵廠舉行複活節找彩蛋活動,結果發生爆炸。同一年還發生了恐怖的連環動物肢解事件,最後查出凶手是安德魯·魯林,就是魯林農場現任負責人的叔公,但在押解途中被人用大棒打死,顯然是那三名押解官幹的,但那三人都沒有受審。”
邁克從內口袋拿出一本小筆記簿,低著頭邊翻邊說:“一八七七年有四起命案在城裏發生,其中一名凶手是衛理公會的平信徒宣教師。他在浴缸裏把自己的四個孩子像小貓一樣溺死,然後一槍打爆妻子的腦袋,將槍放在妻子手中偽裝成自殺,但沒有人被他騙過。一年前,四名伐木工人陳屍在坎都斯齊格河下遊的一間木屋內,屍體四分五裂。舊日記還記載了兒童失蹤、全家失蹤……但官方史料隻字未提。類似的案件還有很多,但我想你們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本說,“德裏很有問題,但一直沒有被曝光。”
邁克合上筆記簿放回內口袋,嚴肅地看著他們。
“假如我是保險經紀人而不是圖書館員,就能畫一張圖表給你們看了,讓你們見識這裏的暴力犯罪率有多離譜,包括強暴、**、私闖民宅、偷車、虐童、家暴和攻擊等等。
“得州有一個中型城市,以它的規模和種族雜居的程度,暴力犯罪卻少得超乎想象。有人研究當地市民為什麽格外鎮靜,發現關鍵在水源……那裏的水很有鎮定效果。德裏恰好相反。這裏平常就不太平靜,但每二十七年——雖然時間長短不是很固定——暴力犯罪就會陡然升高……卻從來沒有登上全國版麵。”
“你的意思是,這個城市很像得了癌症?”貝弗莉問。
“不是。癌症不治療一定會致命,但德裏不僅沒死,還愈來愈繁榮……隻不過幅度並不驚人,也不值得上新聞。在人口相對稀少的緬因州,德裏隻不過是個發展得不錯的小城。這個州太常發生壞事……而且每隔四分之一世紀左右就會冒出特別恐怖的事件。”
“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本問。
邁克點點頭說:“以前就是這樣。一七一五年到一七一六年。一七四〇年到一七四三年左右——那次肯定特別嚴重——一七六九年到一七七〇年,就這樣一直到現在。我的感覺是情況愈來愈糟,可能因為德裏人口不斷增加,也可能是其他因素。一九五八年那次似乎提前終止,因為我們的緣故。”
威廉·鄧布洛忽然身體向前,眼睛閃閃發亮:“你確定嗎?非常確定?”
“嗯,”邁克說,“之前的周期都在九月左右達到高峰,接著戛然而止,通常到了聖誕節就會恢複正常……最慢不會超過複活節。換句話說,每二十七年會有十四到二十個月的壞日子。但你弟弟一九五七年十月遇害,那一次的周期卻在來年八月就突然結束了。”
“為什麽?”埃迪急切地問,呼吸變得很淺。威廉想起埃迪從前吸氣時發出的尖銳嘶聲,知道他很快就要動用“奶嘴”了。“我們做了什麽?”
問題浮在半空中。邁克似乎盯著它看……後來他搖搖頭說:“你會想起來的,時間到了就會想起來的。”
“要是想不起來呢?”本問。
“那就上天保佑囉。”
“今年就死了九個小孩,”理查德說,“天哪。”
“莉薩·阿爾布雷克特和斯蒂文·約翰遜去年底遇害,”邁克說,“今年二月,一個名叫丹尼斯·托裏歐的男孩失蹤,高中生,屍體三月中旬被人發現,就在荒原,同樣被肢解。這是最近的一次。”
他從剛才拿出筆記簿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相片,傳給他們看。貝弗莉和埃迪看完一臉困惑,理查德·托齊爾卻反應激烈,仿佛燙手山芋似的讓相片落到地上。“天哪,邁克,天哪!”他抬起頭,瞪大的眼睛充滿驚恐。過了一會兒,他將相片遞給威廉。
威廉看了相片,忽然覺得世界變成一片黑白。他覺得自己一定會昏倒。他聽見呻吟聲,知道是自己的聲音。相片從他手中滑落。
“怎麽了?”他聽見貝弗莉問,“你看到了什麽,威廉?”
“這是我弟弟在學校的相片,”威廉過了半晌才說,“是喬、喬治。他相簿裏的相片,會動的那一張,眨眼睛的那張。”
他們再度傳閱相片,威廉則兩眼茫然,有如石像般坐在桌首動也不動。那相片是翻拍的,相片裏的相片破破爛爛,背景是白色。相片裏的孩子微笑著,雙唇微張著,露出兩個永遠長不出新牙的缺口(除非在棺材裏還能長牙,威廉想到不禁打了個冷戰),相片下緣寫著一行字:學校的朋友,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
“這張相片是今年找到的?”貝弗莉又問。邁克點點頭,貝弗莉轉頭問威廉:“威廉,你最後一次看到這張相片是什麽時候?”
威廉舔了舔嘴唇想開口回答,卻說不出話來。他又試了一次,感覺話在他腦海中回蕩,知道自己又開始口吃了。他努力抗拒,對抗心裏的驚惶。
“我一九五八年之後就沒見過這張相片了。那年春天,喬治死後的來年,我想拿給理查德看,但相片卻不、不見了。”
話才說完,他們就聽見一聲巨喘。所有人都轉頭想知道是誰,隻見埃迪將噴劑放回桌上,露出微微尷尬的表情。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噴了!”理查德開心大喊,接著又詭異又突然地,電影新聞播報員的聲音從他嘴裏冒了出來:“今天,德裏居民紛紛上街參與哮喘日大遊行。活動主角是鼻涕蟲埃迪,人稱新英格蘭的——”
他忽然閉嘴,伸手似乎想捂住自己的眼睛。威廉突然心想:不——不對,不是那樣。他不是要遮眼睛,而是要推眼鏡。但他已經沒戴眼鏡了。哦,老天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對不起,埃迪,”理查德說,“這話太毒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怎麽搞的。”他不知所措地望著其他人。
邁克·漢倫打破沉默。
“斯蒂文·約翰遜的屍體被人發現之後,我承諾自己,要是再有事件發生,而且是更確鑿的案子,我就要放棄兩個月來的忍耐打電話給你們。我好像被發生的事情、被事件本身的意識和蓄意性催眠了。喬治的相片是在一棵倒下的樹旁發現的,離托裏歐家男孩的屍體不到三米。相片沒有被人藏著,完全沒有,反而像凶手刻意要讓人發現似的。我敢說一定是這樣。”
“你怎麽拿到這張警方搜證相片的,邁克?”本問,“那是警方拍的相片,對吧?”
“沒錯,確實是。警察局裏有一個家夥不排斥賺一點外快。我每個月給他二十美元,我隻付得起這麽多。他是我的眼線。
“托裏歐家的男孩被人發現不到四天,道恩·羅伊的屍體就被找到了。麥卡倫公園,十三歲,頭被砍了。
“今年四月二十三日,亞當·泰洛特,十六歲,樂隊練習之後就不見了蹤影,隔天被人發現,就在西百老匯後方草地的小徑旁,頭一樣不見了。
“五月六日,弗雷德裏克·科旺,兩歲半,陳屍二樓浴室,溺斃在馬桶裏。”
“哦,天哪!”貝弗莉驚呼道。
“對,是很慘,”邁克說,語氣近乎憤怒,“你以為我不覺得嗎?”
“警方確定不是,呃,不是意外嗎?”貝弗莉問。
邁克搖頭說:“那孩子的母親當時在後院晾衣服。她聽見打鬥聲,還聽見兒子尖叫,便立刻衝了過去。她說她上樓時,聽見有人不停地讓馬桶衝水,而且有人在笑。她說那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人。”
“但她什麽都沒看到?”埃迪問。
“隻看到她兒子,”邁克實話實說,“他背斷了,顱骨碎裂,淋浴間的玻璃門也破了,現場血跡斑斑。這名婦人目前在班戈精神療養院,我……我的警方眼線說她差不多瘋了。”
“那還用說。”理查德啞著嗓子說,“誰有煙?”
貝弗莉給了他一根,理查德將煙點著,手抖得非常厲害。
“警方分析,凶手從前門闖入,孩子的母親在後院晾衣服,等她從後樓梯奔上二樓,凶手剛好從浴室窗戶跳到後院,順利逃脫。但浴室窗戶隻有一般窗戶的一半大小,連七歲小孩都得鑽得很辛苦,而且距離地麵有七米多,地麵又是石板。拉德馬赫警長不願意多談這些細節,媒體也沒有追問,《新聞報》尤其如此。”
邁克喝了口水,然後拿出另一張相片給其他人傳閱。這回不是警方的搜查證,而是另一張學生照。一個年約十三歲的男孩笑得很燦爛。他穿著最好的衣服,幹淨的雙手規規矩矩擺在腿上……但眼神卻帶著一絲邪惡。他是黑人。
“傑弗裏·霍利,”邁克說,“五月十三日,科旺家的小孩遇害一周後。開膛破肚,陳屍在貝西公園,運河旁邊。
“五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九天後,內波特街出現另一具屍體,小學五年級,名字叫約翰·福伊裏。”
埃迪尖叫一聲,聲音抖得厲害。他慌忙去拿噴劑,卻把它撞到桌下,滾到威廉腳邊。威廉拾起噴劑,埃迪臉色蠟黃,喉間發出森冷的氣喘聲。
“拿水給他喝!”本大吼,“誰拿水——”
但埃迪搖頭拒絕了。他將噴劑塞進嘴裏按了一下,胸口因為大口喘息而起伏。他又摁了一次噴劑,接著背靠椅子,半閉著眼睛不停地喘氣。
“我不會有事的,”他喘著說,“給我一分鍾,我挺得住。”
“你確定嗎,埃迪?”貝弗莉問,“你是不是應該躺著——”
“我不會有事的,”他又說了一次,語氣顯得不太高興,“我隻是……太震驚了,你知道。很震驚,因為我完全忘了內波特街。”
沒有人開口,也沒必要。威廉心想:你以為事情就這樣了,邁克卻又拋出一個新名字,就像從帽子裏源源不斷地變出壞東西的惡巫師,再次讓你天旋地轉。
大量噩耗一次襲來,根本難以承受。無法解釋的暴力接踵而至,完全針對在座這六人而來,起碼喬治的相片讓人有這樣的感覺。
“約翰·福伊裏的雙腳不翼而飛,”邁克低聲接著說,“但法醫表示截肢發生在死亡之後,因為那孩子的心髒停了,真的可以說是嚇死的。發現屍體的是一名郵差,他看見一隻手從門廊下露出來——”
“29號,對吧?”理查德說。威廉立刻看了他一眼,理查德也看了威廉一眼,朝他微微點頭,接著又轉頭看著邁克,“內波特街29號。”
“沒錯,”邁克依然一派鎮定,“是29號。”他又喝了一口水,“你真的沒事嗎,埃迪?”
埃迪點點頭。他的呼吸已經平緩下來。
“福伊裏的屍體被人發現隔天,拉德馬赫逮捕了一名嫌犯,”邁克說,“那一天《新聞報》頭版好巧不巧出現一篇社論,要求他辭職下台。”
“在發生八件命案之後?”本說,“他們也太急了吧?”
貝弗莉想知道被捕的人是誰。
“一個住在7號公路一間小屋的家夥,都快出德裏到新港了,”邁克說,“算是個避世者,火爐裏燒的是碎木片,屋頂是撿來的薄木板和輪圈蓋,大名是哈羅德·厄爾,可能已經有一年沒見過兩百美元以上的現鈔了。福伊裏的屍體被人發現那天,有人開車經過,看到他站在前院抬頭望著天空,衣服上都是血。”
“所以說不定——”理查德滿懷希望地說。
“他屋子裏有三頭死鹿,”邁克說,“他那天在黑文喝得爛醉,衣服上的血是死鹿的。拉德馬赫問他是不是殺了約翰·福伊裏,據說他回答:‘是啊,我殺了很多人,多半是在戰場上開槍解決的。’他還說晚上常在林子裏看見怪東西,有時是藍光,在離地幾厘米的空中飄著。他說那是屍光,還看到大腳印。
“他們把他送到班戈精神療養院。根據檢查報告,他的肝髒幾乎爛了,因為他一直在喝油漆稀釋劑——”
“哦,天哪!”貝弗莉說。
“所以很容易產生幻覺。但警方死咬著他不放。一直到三天前,拉德馬赫依然堅信厄爾是頭號嫌犯。他派了八個人到小屋附近挖掘,尋找被斬斷的頭或人皮燈罩之類的,誰曉得他們想挖到什麽。”
邁克低頭沉默片刻,然後繼續往下說,聲音稍微沙啞:“我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最近這一起命案發生,我才打了電話。我真該早一點打的。”
“現在還不好說。”本忽然插了一句。
“這回的死者也是小學五年級學生,”邁克說,“是福伊裏的同學,被人發現陳屍在堪薩斯街,就在我們以前到荒原去玩的時候,威廉藏腳踏車的地方附近。男孩名叫傑利·貝爾伍德,一樣屍首不全。剩……剩餘的屍首在水泥擋土牆下找到。那道大致沿著堪薩斯街的擋土牆是二十年前左右蓋的,目的是阻止土壤侵蝕。這張相片拍的就是貝爾伍德陳屍的那段擋土牆,拍攝時間距離警方移走屍體不到半小時。你們看。”
他將相片拿給理查德·托齊爾,理查德看完了遞給貝弗莉。她瞄了一眼打了個冷戰,將相片遞給埃迪。埃迪看了很久、很專心,之後將相片拿給本,本幾乎看也沒看就遞給威廉。
水泥擋土牆上歪七扭八寫著一行字:
回家 回家 回家
威廉抬頭嚴肅地望著邁克。他之前隻覺得不知所措和害怕,現在卻感到憤怒。他很高興。憤怒不是什麽好東西,但起碼比震驚和可悲的恐懼好。他問:“這行字是用那個寫的?”
“對,”邁克說,“是用傑利·貝爾伍德的血寫的。”
理查德被消音
邁克收回相片。他覺得威廉可能會問他喬治學生照的事兒,但沒有。他將相片放回外套內口袋。相片收好之後,所有人(包括邁克在內)都鬆了一口氣。
“九個孩子,”貝弗莉低聲說,“我真不敢相信。我是說我相信,但實在很難相信。九個孩子死了,竟然沒人做出反應?完全沒有?”
“也不盡然,”邁克說,“民眾很生氣,也很害怕……至少看起來如此。要想分辨誰是真的害怕,誰是裝的,實在不太可能。”
“裝的?”
“貝弗莉,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有一回你向某個人呼救,但那家夥隻是折起報紙走回屋內嗎?”
聽到這話,貝弗莉眼前似乎浮現了一幕景象,讓她既害怕又警覺,但隨即隻剩滿臉的困惑:“不記得……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邁克?”
“沒關係,到時候你會想起來的。我現在隻能告訴你,一切就像德裏長久以來該有的樣子。麵對這一連串凶殺案件,民眾該有的反應都有了,而他們做的事兒幾乎和一九五八年兒童連續失蹤和遇害時差不多。拯救兒童委員會再度集會,隻是地點在德裏小學,而不是德裏高中。緬因州司法部派了十八名警探,外加一批聯邦調查局人員——我不曉得多少人。拉德馬赫愛說大話,但我想他也不知道人數。德裏再度實施宵禁——”
“是的,宵禁,”本緩緩搓揉頸側,動作很刻意,“這招在一九五八年就很有用了,至少我記得這點。”
“還有導護媽媽團體出麵,確保每位學童都有人護送回家,從幼兒園到初中生都不例外。過去三周,《新聞報》就收到兩千多封讀者來信,要求相關單位提出解決方案。當然,外移潮也再度出現。我有時都覺得,隻有靠這一點才能分辨誰是認真想要阻止噩耗繼續發生,誰是不當一回事兒的。認真的人都怕了,離開德裏了。”
“真的有人搬走嗎?”理查德問。
“每回周期一到,就會湧現外移潮。出走總人數無法統計,因為自一八五〇年左右起,周期就沒有出現在普查年了,但人數肯定不少。他們就像發現鬼屋真的有鬼的小孩一樣逃之夭夭了。”
“回家、回家、回家。”貝弗莉低頭望著雙手輕聲說,隨即抬起頭來,但目光不是向著邁克,而是威廉,“它要我們回來,為什麽?”
“它可能想讓我們都回來,”邁克神秘兮兮地說,“這當然有可能。它可能想報複,畢竟我們曾經阻止過它。”
“報複……或是讓事情恢複常態。”威廉說。
邁克點點頭:“你們的生命也失常了,不是嗎?你們都不是完好無缺離開這座城市的……身上都留有它的印記。你們都忘了當時發生了什麽,對那年夏天的回憶依然很零碎,而且還有一件事兒很有意思,那就是你們都很有錢——”
“哦,拜托!”理查德說,“那根本——”
“輕鬆點,輕鬆點,”邁克舉起一隻手,淡淡笑了笑,“我沒指控什麽,隻是指出事實。以我一個稅後年收入不到一萬一千美元的小城圖書館員的角度看,你們都很有錢,不是嗎?”
穿著昂貴西裝的理查德不自在地聳聳肩膀,本撕著餐巾邊緣,似乎完全沉浸其中。除了威廉,沒有人看著邁克。
“你們當然不到億萬富豪的等級,”邁克說,“但即便以美國中上階層的標準來說,你們也算富裕的了。我們是朋友,所以就別裝模作樣了:去年稅後收入低於九萬美元的人舉手。”
其他人偷偷互看一眼,神情尷尬,好像成功很丟臉似的。美國人似乎都這樣,好像錢是煮熟的雞蛋,吃多了一定會放屁。威廉覺得熱血衝上臉頰,很想阻止卻沒辦法。他光撰寫《閣樓》的劇本大綱,稿酬就比邁克說的金額還要多一萬美元,而且片商答應之後(如果有需要)改寫,每次會付他兩萬美元。接下來還有版稅……最近又簽了兩本書的合約……他去年的收入到底有多少?八十萬美元左右,對吧?無論金額多少,對於年收入不到一萬一千美元的邁克·漢倫來說,都是天文數字了。
原來他們隻付這一點錢請你看守這地方啊,邁克,你這個老小子,天哪,你早就應該要求加薪的!
邁克說:“威廉·鄧布洛,在這個隻有少數作家能靠這一行過日子,而且愈來愈難的社會裏,你卻幹得很成功。貝弗莉·羅根,你靠剪布維生,這一行更是追逐者眾,成名者稀。但你卻是目前美國中產階級最熱門的設計師。”
“哎,不是我。”貝弗莉說。她緊張地輕笑一聲,用還沒燒完的煙屁股又點了一根煙。“是湯姆,湯姆才是。要不是他,我現在還在幫人改襯裏和縫衣邊。我根本沒有商業頭腦,連湯姆都這麽說。都是……你知道,湯姆的功勞,還有機遇。”她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摁熄。
“我想這位女士太激動囉。”理查德捉弄地說。
貝弗莉坐在椅子上猛然轉身,滿臉通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這話什麽意思,理查德·托齊爾?”
“別打我,斯嘉麗小姐!”理查德抖著嗓子模仿小黑奴的腔調尖細地說。威廉忽然清楚地看見自己當年認識的那個男孩,心裏湧起一種詭異的感覺。他不再是掩藏在理查德·托齊爾的大人外表下的孩子,而是比大人更真實。“別打我!我再去幫您拿一杯薄荷酒,斯嘉麗小姐!您到外頭門廊去喝,那裏比較涼快!別打我這個小仆人!”
“你真是沒救了,理查德,”貝弗莉冷冷地說,“拜托你成熟一點。”
理查德望著她,臉上的笑容開始遲疑了起來。他說:“在還沒回到這裏之前,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
“理查德,你應該是美國目前最成功的電台主持人,”邁克說,“洛杉磯顯然是你的天下。除此之外,你還有兩個聯播節目,一個是流行歌排行榜,另一個好像叫《古怪四十》——”
“笨蛋,你說話最好小心點,”理查德模仿《天龍特攻隊》裏的怪頭用沙啞的聲音說,但臉卻紅了,“否則我就讓你前胸變後背,用拳頭幫你腦袋動手術,然後——”
“埃迪,”邁克不管理查德,繼續往下說,“你在汽車多如過江之鯽的大都會開租車行,而且做得有聲有色。紐約每周都有兩家租車行倒閉,你卻幹得很好。
“本,你應該是全球最成功的新銳建築師。”
邁克雙手一攤,微笑著對他們說:“我不想讓你們難堪,隻想理清事實。你們有的年少得誌,有的天賦異稟——要不是有人跟運氣賭贏了,我想任誰都會放棄。如果你們隻有一兩人成功,那還可以說是巧合,但事實不然,你們每一個人都很成功,包括斯坦利·烏裏斯,他是亞特蘭大最成功的會計師……也就等於整個美國南方。我的結論是,你們的成功源自二十七年前的事件,兩者的關聯就像過去接觸過石棉,日後罹患癌症一樣清楚和確鑿。你們有誰想反駁嗎?”
他看著其他人,沒有人說話。
“隻有你例外,”威廉說,“你出了什麽事兒,邁克?”
“答案還不明顯嗎?”他咧嘴笑著說,“因為我待在德裏。”
“你留下來看守。”本說。威廉猛然轉頭,驚詫地看著本,但本直直盯著邁克,沒有看見。“但是我感覺並不好,邁克。事實上,這讓我感覺自己像個渾蛋。”
“阿門。”貝弗莉說。
邁克平靜地搖搖頭:“你們不必覺得愧疚,統統不用。你們真的認為留下來是我的選擇,就像離開是你們的選擇一樣嗎?拜托,我們當時還是孩子,你們的爸媽因為不同的原因離開德裏,你們隻不過是他們的行李,而我爸媽留在這兒。這真的是他們——他們任何一個人——的決定嗎?我不認為。是什麽決定誰要離開,誰要留下?機遇嗎?宿命?它?還是什麽?我不知道,但絕不是我們。所以別來這一套。”
“你不會……不會怨恨嗎?”埃迪怯怯地問。
“我太忙了,沒時間
怨恨。”邁克說,“我費了許多時間觀察與等待……我想早在我察覺之前,我就開始觀察和等待了。但過去五年左右,我一直處在類似紅色警戒的狀態。去年底今年初我開始寫日記,而寫東西會讓人努力思考……或讓思考的焦點更集中。我一直在書寫和思考的一件事,就是它到底是什麽。它千變萬化,這一點我們都曉得。我想它還會增生,而且自然會在人身上留下印記,就像臭鼬隻要近距離射出臭氣,你洗再久也很難洗掉味道,或者像蚱蜢被人抓在手裏就會噴出黏液——”
邁克緩緩解開襯衫,盡量露出胸膛。其他人看見他光滑的棕色皮膚,還有**之間的粉紅疤痕。
“或像爪子的抓痕一樣。”他說。
“狼人,”理查德用近乎呻吟的聲音說,“天哪,威老大,狼人!我們在內波特街遇到的!”
“什麽?”威廉問,一副大夢初醒的表情,“你說什麽,理查德?”
“你不記得了?”
“不記得……你記得嗎?”
“我……我幾乎……”理查德一臉困惑和恐懼,愈說愈小聲。
埃迪像是催眠似的盯著疤痕看,忽然問邁克:“你是說那東西並不邪惡?隻是某種……自然法則?”
“不是我們所了解或容忍的自然法則,”邁克扣回扣子說,“而且我也看不出情況會和我們現有的理解不同:它會殺人,殺小孩,這是不對的。威廉是我們當中最先發現這一點的。你還記得嗎,威廉?”
“我隻記得我想殺它。”威廉說。這是他頭一回(但不是最後一次)聽見自己明確說出這個字:“但我對它沒什麽看法,你懂嗎?我想殺它隻是因為它殺了喬治。”
“你現在還想殺它嗎?”
威廉陷入沉思。他低頭看著自己攤在桌上的雙手,想起喬治穿著黃雨衣,拉起雨帽,手裏拿著塗著薄薄石蠟的紙船。他抬頭看著邁克。
“從、從來沒這、這麽想過。”他說。
邁克點點頭,好像知道威廉就是會這麽答:“它在我們身上留下印記,在我們身上遂行它的意誌,就像它對待德裏那樣。日日夜夜,在它的活躍期如此,在它漫長的沉睡或冬眠期也一樣。”
邁克舉起一根手指。
“但它雖然在某個點上以某種方式在我們身上遂行它的意誌,我們也在它身上遂行了我們的意誌。我們在它完事兒之前阻止了它,我很確定這一點。我們削弱它了?傷害它了?甚至差點殺了它?我想都對。我想我們差點殺了它,也以為我們辦到了,所以才會離開。”
“但你也想不起那一段了,對吧?”本問。
“沒錯。一九五八年八月十五日以前的事情,我幾乎記得清清楚楚,但從那天直到九月四日開學左右的事情,我腦海中一片空白。那一段記憶不是模糊,而是完全沒有。隻有一件事例外。我記得威廉好像大喊‘死光’之類的。”
威廉的手臂猛然抽搐,撞到一隻空酒瓶,瓶子被撞到地上,像炸彈一樣碎了。
“你有沒有割傷?”貝弗莉問,她人已經站起來一半了。
“沒有。”威廉說,聲音又粗又幹。他手臂冒起雞皮疙瘩,腦袋好像脹大了,他感覺
(死光)
顱骨不停跳動,似乎想撐破臉皮,令人發麻。
“我來撿——”
“不用,你坐著就好。”他想看著她說,但沒辦法。他無法將目光從邁克身上移開。
“你想起死光了,威廉?”邁克柔聲問。
“沒有。”威廉回答。他的嘴巴感覺就像牙醫用了太多麻醉藥一樣。
“你會想起來的。”
“最好不要。”
“你一定會的,”邁克,“但現在……還不會。我也不會。你們呢?”
其他人逐一搖頭。
“但我們當年做了某件事,”邁克輕聲說道,“在某個時候,我們勉強發揮了集體意誌,得到某種特殊的理解,不管我們自己有沒有意識到,”他焦躁地扭動身子,“老天,真希望斯坦來了,他腦袋最有條理,或許能想出什麽點子。”
“可能吧,”貝弗莉說,“或許他就是因此才自殺的。或許他明白過去的把戲不管用了,因為我們都長大了。”
“我覺得應該還是管用,”邁克說,“因為我們六人還有一個共同點,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
這回輪到威廉欲言又止了。
“說吧,”邁克說,“你知道答案,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不確定對不對,”威廉說,“但我猜答案是我們都沒、沒有孩子,對不、不對?”
其他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沒錯,”邁克說,“你說對了。”
“我的天老爺啊!”埃迪氣憤地說,“這到底跟整件事有什麽關係啊?是誰說人人都要有孩子的?根本在胡扯!”
“你和你老婆有孩子嗎?”邁克問。
“既然你一直在追蹤我們的消息,一定知道我沒有孩子。但我還是要說這他媽的一點都不重要。”
“你們試過懷孕嗎?”
“我們沒有避孕,你要問的是這個嗎?”埃迪說,語氣裏帶著令人莫名感動的尊嚴,可是臉卻紅了,“隻是我太太有點……算了,我就直說吧,她非常胖。我們找過醫生,醫生說我太太要是不減肥,可能就無法懷孕。這犯法嗎?”
“輕鬆點,小埃。”理查德安撫他說,同時彎腰靠近他。
“別叫我小埃,也休想戳我臉頰!”他朝理查德咆哮,“你知道我討厭那樣!最討厭那樣!”
理查德嚇得縮回去,眨了眨眼。
“貝弗莉,”邁克問,“你和湯姆呢?”
“我們沒有孩子,”她說,“也沒避孕。湯姆很想要小孩……我當然也是。”她匆匆補上這一句,並且瞄了所有人一眼。威廉覺得她的目光太亮了,像出色地演了場戲的女演員。“隻是時機不對。”
“你們做檢查了嗎?”本問她。
“哦,當然做了啊。”她說,說完緊張地輕笑一聲。就像天生好奇又機敏的人偶爾會靈光一閃一樣,威廉忽然對貝弗莉和完美丈夫湯姆有了深刻的了解。貝弗莉去做了生育檢查。他猜“完美丈夫”壓根兒不認為自己寶貝袋製造的**有任何問題。
“你和你太太呢,威老大?”理查德問,“還在試?”其他人都好奇地看著他……因為他們都認識他太太。奧黛拉不是最有名的女星,也不是最受歡迎的,但在這個名聲勝於演技的二十世紀後半葉,她絕對是一號人物。她隻是剪了頭發就登上《人物》雜誌,還有一回在紐約待了太久、太無聊(她預定在外百老匯演出的舞台劇後來吹了),她不顧經紀人極力反對,硬是在好萊塢廣場血拚了整整一星期。對他們來說,她是臉孔熟悉的陌生人。尤其是貝弗莉,威廉覺得她特別感興趣。
“過去六年,我們斷斷續續試過,”威廉說,“但過去八個月沒有,因為我們在拍電影——片名是《閣樓》。”
“嘿,我們每天下午五點十五分到五點半有個聯播節目,”理查德說,“名字叫作《追星時間》,上星期就是介紹那部該死的片子——講一對夫妻一起快樂工作的故事。節目裏提到了你和你太太的名字,我竟然沒想到就是你們,很有趣吧?”
“是很有趣,”威廉說,“總之,奧黛拉說要是她在拍片期間懷孕就麻煩了,因為她得花十周時間一邊辛苦排戲,一邊孕吐。但我們都很想要孩子,真的,而且非常努力。”
“做了生育檢查嗎?”本問。
“做了啊,四年前在紐約做過。醫生在奧黛拉的子宮裏發現一個很小的良性瘤。他們說我們運氣好,因為腫瘤雖然不至於讓她不孕,卻可能導致輸卵管妊娠。不過,我和她都沒有不孕。”
埃迪還是堅持己見:“這件事根本不代表什麽。”
“但很有意思。”本喃喃自語。
“你該不會給我們一個驚喜吧,本?”威廉問道。他發現自己差點脫口而出喊他本·幹草堆,覺得既震驚又有趣。
“我一直沒結婚,也很小心,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孩子出來認父親,”本說,“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你們想聽好玩的嗎?”理查德問。他臉上掛著微笑,但眼神卻沒有笑意。
“當然,”威廉說,“逗趣一向是你的強項,理查德。”
“吻我的屁股吧你。”理查德用愛爾蘭警察的聲音說,說得非常地道。威廉心想,你進步很多了嘛,理查德,你小時候再怎麽努力也學不好,除了那一次……還是兩次……
(死光)
什麽時候?
“吻我的屁股吧你!別忘了比比看,看我屁股多漂亮。”
本·漢斯科姆忽然捏著鼻子,用顫抖的童音尖聲說道:“嗶嘩,理查德!嘩嗶!嘩嘩!”
過了一會兒,埃迪笑著捏住鼻子也開始學。貝弗莉也是。
“好啦,好啦!”理查德大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好啦,我不玩了,天老爺啊!”
“哎呀,”埃迪說著靠回椅子,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們那次也是讓你啞口無言,賤嘴。幹得好,本。”
本麵帶微笑,但顯得有一點困惑。
“嗶嘩,”貝弗莉嗬嗬笑著說,“我都忘記這回事了,我們以前常常嗶你啊,理查德。”
“你們就是有眼不識天才。”理查德怡然自得地說。他還是和從前一樣,雖然偶爾會被人撂倒,卻總是能像不倒翁一樣立刻反彈起來。“你對窩囊廢俱樂部就這麽一點貢獻,對吧,幹草堆?”
“是啊,應該是吧。”
“真行!”理查德用敬畏的語氣顫抖著說,接著開始頂禮膜拜,每次低頭鼻子就差點伸進茶杯裏,“真行!嘿呀,真了不起!”
“嗶嗶,理查德。”本正色說道,說完哈哈大笑,聲音低沉洪亮,和小時候的怯懦嗓音完全不同,“你還是老樣子。”
“你們幾個到底想不想聽我說?”理查德問,“我得先講,我要說的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你們想嗶就盡量嗶,我承受得了。但我要告訴你們,你們麵前這家夥可是訪問過奧茲·奧斯朋呢!”
“說吧。”威廉說。他瞄了邁克一眼,發現邁克比剛開始用餐時快樂了一點,起碼更放鬆。是因為他發現過往正悄悄開始拚合,不像許多老友重逢之後很難回到往日角色一樣嗎?威廉覺得是。他想,要是必須相信魔術才能使用魔術,而相信需要一些條件,那麽那些條件說不定會自動成形。這個想法讓人不怎麽舒服,讓他覺得自己好像被綁在導彈前端的可憐蟲。
真的很嗶嗶。
“嗯,”理查德說,“我可以說得又長又悲傷,也可以給你們一個漫畫版,但我打算折中。我搬到加州的第二年遇到一個女孩,我們陷入熱戀,開始同居。她起初服用避孕藥,但幾乎總是會反胃。她說她想去做輸卵管結紮,但我不是很同意,因為當時報紙剛開始出現手術不是完全安全的報道。
“我們聊了許多關於孩子的事,決定就算兩人結婚也不要生小孩,反正將孩子帶到這個危險又擁擠的狗屁世界是不負責任的事之類的,還不如到美國銀行的男廁裏安裝炸彈,回到可以免費暫住的房子,抽幾根大麻,聊聊托洛茨基主義,你知道我的意思。
“不過也可能是我太嚴肅了。媽的,我們當時還年輕,很理想主義,結果就是我去把管子紮了——當年貝弗利山那群人就愛這種粗俗又時髦的調調。手術很順利,也沒有後遺症,其實很可能有的,你知道。我有個朋友的蛋就腫得和一九五九年出廠的凱迪拉克轎車的輪胎一樣大。我本來想送他吊帶和大水桶當生日禮物——還是量身定做的——可惜沒能來得及。”
“你就是這麽圓滑和得體。”威廉說,貝弗莉聽了又笑了。
理查德露出燦爛誠摯的笑容:“謝啦,威廉,謝謝你的鼓勵。你上本書裏用了兩百零六個‘幹’字,我數過。”
“嗶嗶,賤嘴。”威廉正色道,說完大家都笑了。威廉不敢相信不到十分鍾前他們還在談遇害的兒童。
“繼續說吧,理查德,”本說,“時候不早了。”
“我和珊蒂同居了兩年半,”理查德說,“有兩次差點結婚。但我想我們沒有搞得那麽複雜,算是省下了許多麻煩和分財產那一類的狗屁事兒。後來有人找她加入華盛頓一家律師事務所,而我正巧拿到KLAD電台的工作,雖然隻有周末主持,但至少是個起步。她說華盛頓的工作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除非我是全美國最冷血的沙豬,否則一定不會耽誤她的前途,再說她也受夠加州了。我跟她說我也有一個工作機會,於是兩人就吵開了,也把關係吵掉了。吵完之後,珊蒂就走了。
“之後過了一年左右,我決定解開結紮的輸精管。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讀到報道說手術不一定有效,但心想管它呢。”
“你那時有交往的對象嗎?”威廉問。
“沒有,好玩就好玩在這裏,”理查德皺著眉頭說,“我隻是某一天醒來想到而已……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把輸精管解開。”
“你真是瘋了,”埃迪說,“全身麻醉,不是局部對吧?而且要動手術?之後還得在醫院住一周?”
“沒錯,醫生就是這樣說的,”理查德答道,“但我跟他說我就是想做,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醫生問我曉不曉得手術後一定會痛,而且成功的概率和丟硬幣差不多。我說我知道,他就說好。我問他什麽時候動刀,因為我希望愈快愈好,你知道。他說等一等,小夥子,等一等,我們得先做**檢驗,看是不是真的需要接回輸精管。我說:‘拜托,我結紮之後做過檢查,效果好得很。’他說輸精管有時會自行接合。‘媽媽咪呀,’我說,‘怎麽沒有人告訴我?’他說發生的概率很低,微乎其微,然而手術不是小事兒,最好檢查了再說。所以我就拿著一本女性內衣雜誌,到男廁打了一發到紙杯裏——”
“嗶嗶,理查德。”貝弗莉說。
“沒錯,你嗶得對,”理查德說,“我說女性內衣雜誌是騙人的,診所裏不會有那種東西。總之,醫生三天後打電話給我,問我想先聽好消息呢,還是先聽壞消息。
“先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