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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下冊_第三部 長大後_第十二章 三位不速之客

第十二章 三位不速之客

邁克·漢倫打電話給其他人的第二天,亨利·鮑爾斯開始聽見聲音,在他耳朵旁嘀咕了一整天。他一開始以為聲音來自月球。那天下午,他在花園除草,抬頭看見月亮就在藍天之上,小而蒼白,有如鬼魅一般。

老實講,他就是因為這一點才覺得是月亮在跟他說話。隻有鬼魅般的月亮會用鬼魅的聲音說話——他老友的聲音、許多年前在荒原玩耍的那群小鬼的聲音,還有另一個聲音……他不敢說出口。

最先從月亮發聲的是維克多·克裏斯:他們回來了,亨利。全回來了,兄弟。他們回到德裏了。

接下來是貝爾齊·哈金斯,可能從月球的背麵:隻剩你了,亨利,我們之中隻剩你了。你要為我和維克多報仇。從來沒有小鬼能這樣整我們。再怎麽說我也是打過全壘打的人哪,托尼·崔克說我那球可以飛出揚基球場。

亨利望著天上的月亮,漫不經心除著草。不一會兒,福格蒂走過來,朝他脖子狠狠揍了一拳,將他打趴在地上。

“你這個白癡,你把豆子當成雜草除掉了!”

亨利站起來,拍掉臉上和發間的泥土。大個兒福格蒂身穿白衣白褲,挺著一個大啤酒肚。警衛(但在柏丘他們不叫警衛,而是輔導員)不準帶警棍,於是有幾名獄卒(尤其是福格蒂、阿德勒和孔茨,他們三人特別壞)便將硬幣捆成一束藏在口袋裏,而且他們幾乎隻打一個部位,就是後頸。這裏沒有關於硬幣的規定,因為在柏丘精神療養院,硬幣不算是致命武器。這座療養院位於奧古斯塔市郊區,緊鄰悉尼鎮。

“對不起,福格蒂先生。”亨利朝他咧嘴笑,露出像鬼屋籬笆的木樁般參差不齊的黃牙。他十四歲左右就開始掉牙了。

“是啦,對不起,”福格蒂說,“要是再被我逮到,你就完了,亨利。”

“是的,福格蒂先生。”

福格蒂轉身離開,黑鞋在西花園的泥土上留下巨大的印子。亨利趁機偷偷四下張望一眼。天剛放晴,藍區的人就被送出來除草。藍區住的都是過去曾經非常危險、現在不那麽危險的病人。事實上,柏丘的所有人都不那麽危險,都是精神失常的罪犯。亨利因為一九五八年弑父案而被送到這裏。那一年出了幾件很有名的謀殺案,隻要一提起,大家就會想到那一年。

當然,外界認為亨利不隻殺了他的父親,否則他不會在奧古斯塔州立精神病院一待就是二十年,而且多半時間都被限製自由,還接受化學治療。不,不隻是他父親。檢方認為所有謀殺案都是他幹的,至少大多數都是他犯下的。

宣判之後,德裏《新聞報》在頭版刊出社論《德裏長夜告終》,回顧了案情的關鍵點:在亨利的書桌裏找到失蹤的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的皮帶,在他衣櫥裏找到幾本貝爾齊·哈金斯和維克多·克裏斯向學校借的課本(兩人都是鮑爾斯幫成員),最重要的是亨利的床墊縫隙裏找到內褲,根據幹洗店的標記證實屬於遇害的維羅妮卡·格羅根。

《新聞報》表示,亨利就是一九五八年春夏讓德裏人心惶惶的怪物。

然而,盡管《新聞報》於十二月六日宣稱德裏的漫漫長夜已經結束,但就連亨利這樣的白癡也知道,德裏的長夜永遠不會結束。

警察將他團團圍住,對他指指點點、嚴刑拷問。警長賞了他兩耳光,一位名叫洛特曼的警探還揍了他腹部一拳,叫他快點兒從實招來。

“外頭聚了很多人,亨利,他們都很不爽,”洛特曼說,“德裏已經很久沒人動用私刑了,但不表示不會發生。”

亨利覺得他們不會罷手,不是因為他們真的相信德裏人會衝進警察局,把他拖出去吊死在酸蘋果樹上,而是急著想為那年夏天的血腥驚恐畫下句點。警察肯定會繼續逼供,但亨利不讓他們稱心如意。他被帶到警察局之後,不久就發現他們想逼他擔下所有罪行,但他不在乎。在下水道目睹貝爾齊和維克多遇到如此恐怖的事件之後,他什麽也不在乎了。對,他說,他殺了父親,沒有錯。對,他還殺了維克多·克裏斯和貝爾齊·哈金斯。這也沒錯,畢竟是他帶著他們走進下水道裏讓他們遇害的。對,他殺了帕特裏克。對,他殺了維羅妮卡。對對對,全都對。雖然不是事實,但無所謂,反正總得有人扛下責任。也許因為如此,他才逃過一死,要是他否認……

他知道帕特裏克的皮帶是怎麽來的。那是四月他和帕特裏克比賽唱歪歌贏的,結果發現不合身,於是就扔到書桌裏。他也知道課本是怎麽回事兒。拜托,他們三人成天混在一起,誰會注意哪本書或哪些課本是誰的?就像土撥鼠才不關心踢踏舞一樣。維克多和貝爾齊的衣櫥裏可能也有他的書,而警察應該也知道。

至於內褲……嗯,他不曉得維羅妮卡·格羅根的內褲怎麽會跑到他的床墊裏。

但他覺得自己知道是誰(或什麽)幹的。

最好別說。

最好裝傻。

於是他被送到奧古斯塔,一九七九年再轉往柏丘服刑。他在那裏隻惹過一次麻煩,而且是因為那裏的人一開始還搞不清狀況,想把亨利房裏的夜燈關掉。燈的造型是脫帽的唐老鴨。它是太陽下山後的守衛者,少了燈就可能會有東西闖進來,連門鎖和鐵絲網都擋不住。那些東西像薄霧一樣來去自如。那些東西會說笑……有時甚至會抓人。毛茸茸的、柔軟的、長眼睛的東西。一九五八年八月,他們將那一群小鬼追到德裏的下水道時,就是這些東西殺了維克多和貝爾齊。

亨利左右看了一眼,發現其他藍區的病人也在。喬治·德維爾,一九六二年的冬夜殺死妻子和四個小孩。他正聚精會神低頭除草,白發迎風飄揚,一邊鼻孔垂著鼻涕,木製十字架在胸前晃來晃去。還有吉米·唐林,報上隻說他在一九六五年夏天殺了母親,卻沒提他用新的方法處置屍體:警方趕到時,吉米已經將他母親吃得剩下不到一半,連腦子都吃光了。有一天晚上熄燈之後,吉米悄悄對亨利說:“所以我現在比以前聰明一倍。”

在吉米後方一邊唱歌一邊瘋狂除草的,是法國佬班尼·博利厄。他老是在同一排豆畦上除草。班尼是螢火蟲,意思是他喜歡縱火。他一邊除草,一邊反複哼著門戶樂隊的同一句歌詞:“燃燒的夜、燃燒的夜、燃燒的夜、燃燒——”

聽久了隻會讓人發瘋。

班尼後麵是富蘭克林·德克魯茲,強暴過五十名以上的婦女,最後光著屁股在班戈的高地公園落網。受害女性的年紀從三歲到八十一歲都有。那家夥不是很特別。富蘭克林後麵(但離他很遠)是艾倫·韋斯頓,他有一半時間都愣愣望著鋤頭。福格蒂、阿德勒和孔茨都試過手握硬幣捶人那招,想逼韋斯頓加快動作。某天,孔茨可能下手稍微重了一點,弄得艾倫·韋斯頓不隻鼻子流血,連耳朵也開始出血,到了晚上更全身**。雖然不嚴重,可是艾倫從此之後便愈來愈常遁入自己的黑暗世界中,現在更回天乏術,幾乎完全與世隔絕。艾倫後麵是——

“你是要自己動手,還是要我幫你啊,亨利!”福格蒂朝他咆哮。亨利又開始除草。他可不想全身**,和艾倫·韋斯頓同樣下場。

聲音很快又出現了,但這一回變成其他人,變成當年讓他攤上這一切的那幾個小孩,從鬼魅般的月亮上對他說話。

你連胖小孩都追不到,鮑爾斯,其中一個小孩低語道,我現在很有錢,而你在除草,哈哈哈,蠢豬!

鮑鮑、鮑爾斯,你誰、誰都抓、抓不到!你進、進去之、之後讀、讀過什麽好書嗎?我可、可是寫、寫了好、好幾本!我現、現在很、很有錢,而你卻、卻在柏、柏丘!哈哈哈,你這頭蠢豬!

“閉嘴!”亨利低聲反駁,加快手上的動作,連新生的豆苗也跟著雜草給一起鋤掉了。汗水有如眼淚從他雙頰流下,“我們本來抓得到,本來抓得到的。”

我們讓你去坐牢了,蠢豬,另一個聲音笑著說,你追我沒追到,我現在也變得很有錢了。幹得好,大白癡!

“閉嘴!”亨利喃喃自語,鋤頭愈動愈快,“給我閉嘴!”

你想把手伸進我的內褲裏嗎,亨利?另一個聲音挑逗說,可惜了!我跟每個人都睡過。我就是妓女,但我現在也是有錢人了,而且我們又聚在一起了,又要睡在一起了,可是你沒辦法。就算我讓你做,你也不行了,因為你舉不起來了,哈哈哈哈,亨利,你真是太可笑了——

亨利瘋狂除草,弄得雜草、泥土和豆苗四濺。從鬼魅般的月亮傳來的鬼魅之聲變得非常嘹亮,在他腦海中回蕩。福格蒂大吼著朝他跑來,但亨利沒聽見,因為那些聲音。

你連黑鬼都抓不到,對吧?另一個鬼魅之聲奚落道,我們在那場石頭大戰中殺了你們!他媽的把你們趕盡殺絕!哈哈,蠢豬!你真是太可笑了!

所有聲音混在一起,笑他、罵他白癡,問他喜不喜歡在紅區接受的電擊治療,喜不喜歡柏、柏丘。他們又問又笑,又笑又問,亨利扔下鋤頭,開始朝鬼魅月亮尖叫。他起初隻是氣憤咆哮,但這時月亮忽然變了,變成小醜的臉,一張臉蠟黃死白,眼睛是兩個大黑洞,血盆大口獰笑著,神情既邪惡又純真,令人難以忍受。亨利不再怒吼,而是驚惶尖叫。小醜的聲音從鬼魅般的月亮上傳來,對他說,你必須回去,亨利。你得回去完成任務,回到德裏將他們全都殺了。為了我,為了——

這時,福格蒂已經站在亨利身旁對他咆哮了將近兩分鍾(其他受刑人拿著有如漫畫陰莖的鋤頭排排站著,不像感興趣,而是近乎深思,仿佛他們都曉得這是安排好的,是神秘事件的一部分,亨利·鮑爾斯在西花園忽然神經緊張不隻是技術問題)。他吼煩了,抓起硬幣朝亨利結實揍了一拳。亨利有如磚塊應聲倒地,小醜的聲音也隨著他墮入那恐怖的黑暗,不停哼唱:殺光他們,亨利,殺光他們,殺光光,殺光光。

亨利·鮑爾斯睜眼躺著。

月落了,他心裏滿是感激。深夜的月亮比較真實,不那麽鬼魅。亨利覺得自己要是看見小醜的可怕臉龐出現在空中,飄浮在山丘、田野和森林之上,一定會嚇死。

他側躺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夜燈。唐老鴨燒壞之後,夜燈換成跳波卡舞的米老鼠和米妮,之後再換成《芝麻街》的牢騷王奧斯卡,去年底換成福滋熊。他是用燒壞的夜燈來計算入獄時間的,不是咖啡匙。

五月三十日深夜兩點零四分,夜燈燒壞了。但亨利隻低哼一聲,就這樣,因為孔茨今晚在藍區門口站崗。孔茨是最惡劣的家夥,比福格蒂還壞,而亨利下午才被福格蒂痛打一頓,打得轉頭都有困難。

其他受刑人睡在他身旁。班尼·博利厄裹著約束衣熟睡著。除草結束後,他獲準到康樂室看《急診室的春天》回放,但傍晚六點左右開始不停**,同時尖叫“燃燒的夜!燃燒的夜!燃燒的夜!”戒護員幫他注射鎮靜劑,不過隻維持了大約四小時,之後他又發作了。晚上十一點左右,阿米替林藥效退了,他再度瘋狂**,搞到兩手都是血,一邊尖叫“燃燒的夜!”於是他們再次為他注射鎮靜劑,並且穿上約束衣。現在他沉睡著,憔悴的小臉在微光下和亞裏士多德一樣嚴肅。

亨利聽見大大小小的打呼、夢囈和放屁聲。他聽見吉米·唐林的呼吸聲,就算隔著五張床,他也不會聽錯。唐林的呼吸又快又淺,總是讓亨利想起縫紉機。他聽見窸窣聲從門外傳來,是孔茨在走道看電視。他知道孔茨一定在看三十八頻道的深夜電影,一邊喝得州司機一邊吃午餐。孔茨喜歡花生醬和百慕大洋蔥三明治。亨利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心想:誰說瘋子都被關起來了?

這回聲音不是來自月亮。

而是床下。

亨利立刻認出了那個聲音。是維克多·克裏斯,二十七年前在德裏地底下被扭斷腦袋的小鬼。是一個像弗蘭肯斯坦的怪物幹的。亨利不僅親眼所見,接著更看見那怪物目光一轉,用水汪汪的黃色大眼瞪著他。沒錯,弗蘭肯斯坦殺了維克多,還殺了貝爾齊。但這會兒維克多又出現了,有如五十年代的黑白節目回放,那時總統還是禿頭,別克汽車還是圓窗。

事情發生了,聲音再度出現,但亨利發現自己非常冷靜、毫不懼怕,甚至鬆了一口氣。

“亨利。”維克多說。

“維克多!”亨利高喊,“你在底下做什麽?”

班尼·博利厄哼了一聲,在夢中念念有詞,吉米的縫紉機呼吸聲停了,走道上的電視機音量關小,亨利·鮑爾斯可以想象孔茨正側著腦袋,一手抓著音量鈕,另一手摸著凸起的口袋——裏麵是一串硬幣。

“你不用那麽大聲,亨利,”維克多說,“你想的我都聽得見,其他人不會聽到。”

“你想幹什麽,維克多?”亨利問。

亨利等了很久都沒聽見回答,心想維克多可能離開了。門外,孔茨的電視音量再度調高。這時,床下傳來刮擦聲,隻見一個黑影從床下掙紮著爬上來,弄得彈簧發出輕微的吱嘎聲。維克多抬頭看他,咧嘴笑了。亨利不安地報以微笑。眼前的維克多看起來有點像當年的殺人怪物,脖子上一圈繩索勒痕,可能是頭和頸部的縫合線。他的眼睛是詭異的灰綠色,角膜似乎浮在某種黏稠物質上。

維克多還是十二歲。

“你想幹什麽,我就想幹什麽,”他說,“我要找他們算賬。”

算賬,亨利·鮑爾斯呢喃道。

“但你得先逃出這裏,”維克多說,“你得回德裏。我需要你,亨利,我們都需要你。”

他們傷不了你,亨利說,明白自己指的不隻維克多一人。

“如果他們半信半疑,就傷不了我,”維克多說,“但現在情況不妙,亨利。我們那時也不覺得他們贏得了我們,但那個胖小子在荒原擺脫了你,看完電影那天,我們也讓他、賤嘴和小母狗逃了。還有那場混戰,他們救了那個小黑鬼——”

別提那件事!亨利朝維克多大吼,以前當老大的獨裁蠻橫又回來了,但很快就消了下去,覺得維克多會傷害他——維克多當然做得到,因為他是鬼——不過維克多隻是咧嘴微笑。

“我不在乎他們是不是半信半疑,”他說,“但你活著,亨利。不管他們相信不相信,還是半信半疑,你都能逮到他們,一個個殺死他們或一次趕盡殺絕。你能找他們算賬。”

算賬,亨利複誦道,接著再次狐疑地看著維克多。但我出不去啊,維克多,窗戶有鐵絲網,今晚又是孔茨值夜。他是最凶的。或許明天晚上吧……

“別擔心孔茨。”維克多站起來說。亨利發現他依然穿著那天的牛仔褲,沾滿幹掉的下水道汙泥。“我會解決他。”維克多伸出手說。

亨利遲疑片刻才握住維克多的手,一起朝房門和電視機的聲響走去。兩人快到門邊時,吃掉母親大腦的吉米·唐林忽然醒了。他看見亨利的訪客,不禁瞪大眼睛。是他母親。她的襯衣隻露出不到一厘米,和往常一樣,但頭的上半部卻不見了。她轉動紅得嚇人的雙眼看著他,咧嘴微笑,吉米看見她發黃的大門牙上沾著口紅,便放聲尖叫:“不要,媽!不要,媽!不要,媽!”

電視聲立刻消失,其他人還沒動靜,孔茨已經推門而入說:“好啊,王八蛋,準備領死吧,我受夠了!”

“不要,媽!不要,媽!拜托,媽!不要,媽——”

孔茨衝進房裏,先看見高個兒鮑爾斯,看見他穿著病人服,挺著大肚子,鬆垮的肌肉映著走道的燈光就像一坨麵團,看起來很滑稽。接著他朝左看,隨即發出淒厲至極的尖叫。隻見亨利身旁站著一個身穿銀色小醜服的家夥,可能有兩米半高,胸前一排橘色絨毛球,腳上套著大得可笑的鞋子,但麵孔不是人或小醜,而是杜賓犬,約翰·孔茨在這世上唯一害怕的動物。它雙眼血紅,口鼻和絲綢一樣光滑,咧嘴露出巨大的白色獠牙。

孔茨手指發軟,一串硬幣從手中落到地上,滾到角落。隔天,一覺熟睡到早上的班尼·博利厄發現了那串硬幣,便藏到置物櫃裏。那一把零錢讓他享用了一個月的手卷香煙。

小醜搖搖晃晃朝他走來。孔茨倒抽一口氣,放聲尖叫。

“馬戲團時間到了!”小醜咆哮道,戴著白手套的雙手落在孔茨肩上。

隻是手套裏的感覺不是手,而是動物的利爪。

那天過得實在太慢了,而凱·麥考爾已經是第三次打電話了。

這回她比前兩次更進一步,等到對方接起電話,話筒裏傳出愛爾蘭警察的熱情聲音說“這裏是第六街分局,我是奧班農警官,請問您有何貴幹?”時,她才掛斷電話。

噢,你做得很好。天哪,真的很好。等到第八或第九回,你就會有足夠的勇氣報上姓名了。

雖然她才吃了達而豐,還是到廚房調了一杯汽水威士忌。她想起年輕時在大學咖啡館聽到的一首民謠的歌詞——滿腦子威士忌和滿肚子杜鬆子酒/醫生說會要了我的命,但沒說時間——便粗聲笑了。吧台頂端是鏡子,她看見自己的倒影,笑聲戛然而止。

這女人是誰?

一隻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

這個被打的女人是誰?

鼻子活像在酒館裏泡了三十年的酒鬼,腫得很誇張。

這個挨揍的女人是誰?看起來就像怕夠了或被逼瘋了,終於鼓起勇氣起身尋求庇護,離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周而複始傷害她們的男人的女人。

一邊臉頰道道傷痕。

她是誰,凱寶貝?

一隻手纏著吊腕帶。

誰?是你嗎?可能嗎?

“讓我們歡迎……美國小姐。”她唱道,想讓聲音顯得凶狠、憤世嫉俗。頭幾個字還可以,但到了第七個字就開始顫抖,第八個字就不行了。她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凶狠,而是充滿恐懼。她自己知道。她以前也害怕過,不過總是能克服,但她想這回需要很久才能平複。

稍早,她在八百米外的慈光會醫院,一名急診室醫生幫她療傷,那醫生相當年輕,而且長得還不賴。要不是發生這件事,她可能閑來無事(或沒那麽閑來無事)會想約他回家,來場馬拉鬆**。但她現在一點欲望也沒有。疼痛不會引發欲望,恐懼也不會。

醫生名叫格芬,看診時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但她不介意。他拿了一個白色小紙杯到洗手台裝了半杯水,從桌子抽屜裏拿出一包煙,將水和煙遞給她。

她拿了一根煙,醫生替她點火,但追著煙頭一兩次才點著,因為她的手在發抖。他將火柴扔進另一個紙杯裏。滋。

“真是好習慣,”他說,“對吧?”

“口欲滯留。”凱回答。

他點點頭,兩人陷入沉默。他一直看著她。她感覺他在等她哭,這讓她很惱火,因為她覺得自己真的可能落淚。她討厭別人猜到她的感受,尤其是男人。

後來,他開口說:“男朋友幹的?”

“我不想談。”

“嗯。”他吸了口煙,注視著她。

“你母親難道沒有教你盯著人看很不禮貌嗎?”

凱很想裝狠,結果卻像求情:別再看了,我知道我現在是什麽模樣,我自己看得到。另一個想法隨之而起,她覺得她朋友貝弗莉一定也有過同樣的感受,而且不止一次。最慘的暴力發生在心裏,那種感覺或許可以稱之為靈內出血。她當然知道自己是什麽模樣,更糟的是她知道自己是什麽感受。她覺得怯懦,那是一種淒慘的感覺。

“我隻說一次。”格芬說,他的嗓音低沉悅耳,“我在急診室值勤——或者說蹲點——的時候,每周會遇到二十幾個被打的女人,實習醫生也一樣。所以,你聽著,電話在那邊桌上,這裏是十美分,你打電話給第六街分局,報上你的姓名和地址,跟他們描述事情經過、動手的人是誰。等你講完,我就拿出檔案櫃裏的波旁酒——你應該知道,純粹醫療之用——我們喝一點。因為我覺得,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會打女人的男人就和得了梅毒的老鼠一樣低等。”

凱虛弱地笑了。“謝謝你的好意,”她說,“但我現在不想喝。”

“嗯,”他說,“那你回家記得好好審視鏡子裏的自己,麥考爾小姐,因為不管動手的人是誰,他真的很狠。”

聽到這裏,凱哭了。她忍不住。

那天她平安送走貝弗莉之後,中午湯姆·羅根打電話來,想知道她有沒有見到他太太。他語氣很鎮定、很理性,一點也不焦躁。凱跟他說她已經將近兩周沒有見到貝弗莉了。湯姆道謝之後就掛上了電話。

下午一點左右,她正在書房寫作,門鈴響了。她走到門邊。

“哪位?”

“克雷金花店,小姐。”門外的人尖聲說。她竟然蠢到沒有發現那是湯姆裝的拙劣的假音,竟然相信湯姆會輕易放棄,竟然沒有拴著門鏈就開了門。

湯姆衝進屋裏,她隻說了“你給我滾出——”他的拳頭就忽然飛來,狠狠打中她的右眼,逼得她閉起眼睛,痛得直衝腦門。她踉蹌著退到走廊,雙手亂抓想要穩住身子,結果讓插著一朵玫瑰的精致花瓶砸在瓷磚上摔得粉碎,還撞倒了晾衣架。她摔倒在地,湯姆關上前門朝她走來。

“滾出去!”她朝湯姆大吼。

“你跟我說她去了哪裏,我就走。”湯姆踏上走廊朝她逼近。她隱約察覺湯姆有點狼狽——其實是非常狼狽——心裏忽然一陣狂喜。不管湯姆對貝弗莉做了什麽,貝弗莉都加倍奉還了。能讓他吃癟已經很厲害了,更何況他現在看起來還是需要住院的樣子。

但他的表情也很猙獰,怒氣衝天。

凱掙紮著站起來往後退,兩眼就像見到逃出囚籠的野獸一樣盯著湯姆。

“我跟你說我沒有見到她,這是真的,”她說,“現在給我滾出去,否則我就報警了。”

“你見過她。”湯姆說。他咧開腫脹的雙唇想微笑,她看見他牙齒參差不齊得很怪,門牙還裂了,“我打電話跟你說不知道貝去哪裏了,你說你已經兩周沒見到她了,但你什麽問題都沒問,連一句罵人的話也沒有,而你明明恨我到了極點,我清楚得很。所以,她在哪裏,你這個賤貨?跟我說啊。”

凱轉身朝走廊盡頭跑,想衝進起居室拉上桃花心木推拉門,扣上門閂。她搶先一步趕到,但還來不及把門關上,他已經將身體卡在中間,隨即猛力一衝擠了進來。她再度轉身逃跑,他抓住她的裙子狠狠一扯,結果直接扯破直到腰際。這條裙子是你老婆做的,你這個渾球,她心慌意亂地想,一邊扭身掙紮。

“她在哪裏?”

凱抬手一巴掌掃過去,打得他頭往後仰,左臉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他抓住她的頭發,拿她的腦袋撞他的拳頭。她感覺鼻子好像爆開了。她放聲尖叫,吸了口氣再度尖叫,然後開始咳血。她嚇得魂飛魄散。她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恐懼到這種程度。這狗娘養的瘋子打算宰了她。

她不停尖叫,他揮拳猛擊她的腹部,讓她呼吸不過來,隻能喘息。她開始又咳又喘,驚覺自己就要窒息了。

“她在哪裏?”

凱搖頭喘息著說:“我沒……沒有見到她。警察……你會去坐牢的……渾蛋……”

湯姆將她從地上抓起來,她覺得肩膀裏有東西碎了,痛得想吐。他抓著她轉過身來,一直抓著她的手臂,將她的胳膊扭到背後。凱咬著下唇,在心裏發誓絕對不再尖叫。

“她在哪裏?”

凱搖頭不語。

他又猛扯她的手臂,用力地發出哼聲。他溫暖的呼吸打在她耳邊,她覺得自己的右拳打在左肩胛骨上,肩膀裏的東西碎得更厲害了,忍不住大聲哀號。

“她在哪裏?”

“……知道……”

“什麽?”

“我不知道!”

他放開她,朝她猛力一推。凱摔到地上,啜泣哽咽,鮮血和鼻涕從鼻子裏流了出來。她聽見悅耳的撞擊聲,回頭隻見湯姆打破另一隻花瓶(沃特福德的水晶花瓶)的頂端,手裏抓著花瓶殘骸彎腰湊到她麵前,尖銳的瓶頸離她的臉隻有幾厘米。她仿佛被人催眠似的,愣愣望著瓶頸。

“我告訴你,”他說,聲音微微帶著輕喘,噴出燥熱的氣息,“你最好跟我說她

去哪裏了,否則就等著到地板上撿自己的臉吧。你隻有三秒鍾,也許更少,因為我生氣的時候,時間似乎過得很快。”

我的臉,凱想到這點,終於決定屈服了……或者說認輸了。她想到這個怪物用水晶花瓶的裂口劃開她的臉,就覺得可怕。

“她回家了,”她啜泣著說,“回老家德裏去了。德裏,在緬因州。”

“她怎麽去?”

“先搭巴、巴士到密爾瓦基,然後坐飛機。”

“那個死婊子!”湯姆怒吼一聲,站起身來,在房裏漫無目的地兜著圈子,雙手抓頭,把頭發弄得亂七八糟,“他媽的賤貨、婊子、不要臉的母狗!”他抓起一個精致的男女**木雕(她二十二歲就買下它了)扔進壁爐裏,瞪大雙眼默默站著,好像見到鬼一樣,接著又轉身看她。他從運動外套口袋裏拿出一個東西,凱傻愣愣地發現是一本平裝小說,封麵近乎全黑,隻有紅色花體字拚出的書名和幾個年輕人站在河邊峭壁上的圖案。《暗流》。

“這個渾蛋是誰?”

“啊?什麽?”

“鄧布洛。誰是鄧布洛?”他不耐煩地朝她揮了揮小說,接著突然用書賞了她一巴掌。她的臉一陣劇痛,隨即是熱辣辣的感覺,像燃燒的煤炭一樣,“他是誰?”

她開始明白了。

“他們是朋友,小時候認識的,一起在德裏長大。”

他又用書甩了她一巴掌,這回用另一麵。

“別這樣,”她啜泣道,“別這樣,湯姆。”

他抓了一張有著優雅紡錘椅腳的古董美式扶手椅,椅背向前坐了下來,用猙獰的臉龐望著她。

“聽著,”他說,“聽你湯姆叔叔說的話,知道嗎,臭婊子?”

凱點點頭。她嚐到帶著銅味的血暖暖地在她喉間,肩膀像是著火了似的,心裏暗自祈禱隻是脫臼,沒有骨折。但這不是最糟的。我的臉,他打算劃破我的臉——

“你要是敢報警,跟他們說我來過這裏,我一定會否認,你他媽的也沒辦法證明,因為今天女傭休假,這裏隻有我們兩個。當然啦,他們也有可能逮捕我,沒有什麽不可能的,對吧?”

她發現自己又在點頭,好像腦袋被人綁了線似的。

“不用說,我一定會被保釋,然後回到這裏。到時他們就會在餐桌上看到你的奶子,在金魚缸裏發現你的眼睛,聽懂沒有?明白湯姆叔叔在說什麽了嗎?”

凱又哭了。綁在她頭上的那條線還在起作用,讓她頻頻點頭。

“為什麽?”

“什麽?我……我不……”

“清醒一點,拜托!她為什麽要回德裏?”

“我不知道!”凱幾乎是在尖叫。

他在她麵前晃了晃破花瓶。

“我不知道,”她放低音量說,“求求你,她沒告訴我,求求你別傷害我。”

他將花瓶扔到垃圾桶裏,站了起來。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和步履蹣跚的大熊一樣垂頭喪氣。

她立刻跟在後頭把門鎖上,接著衝進廚房將另一扇門鎖好。喘息片刻後,她一跛一跛地上樓(雖然肚子很痛,她還是盡量加快)將陽台的落地門鎖上——誰曉得他之後會不會爬柱子上來。他雖然傷得不輕,卻是瘋狗一條。

她走到電話旁,但手才剛放到話筒上,就想起他說的話。

我一定會被保釋,然後回到這裏……在餐桌上看到你的奶子,在金魚缸裏發現你的眼睛。

她將手從話筒上抽回來。

她走進浴室,對著鏡子注視滴血紅腫的鼻子和黑眼圈。她沒有落淚,她心裏的羞辱和恐懼太深,讓她哭不出來。哦,貝,我盡力了,她心想,可是我的臉……他說他會劃破我的臉……

醫藥櫃裏有達而豐和安定。她猶豫不決該吃哪一個,最後決定各吃一顆。接著她到慈光會醫院就診,遇見了這位格芬醫生。她現在隻想將全世界的男人趕出地球表麵,除了他之外。

然後她回家,一跛一跛地回家。

她走到臥室窗邊往外看,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東岸應該入夜了——緬因州可能快七點了。

要不要報警可以之後再說,當務之急是警告貝弗莉。

真希望你跟我說過會住在哪裏,親愛的貝弗莉,那樣事情就簡單多了。不過,我想你那時也不知道。

雖然她兩年前就戒了煙,但還是在書桌抽屜裏擺了一包帕爾馬斯煙,以備不時之需。她掏出一根煙點上,皺起眉頭。她上一回抽這包煙是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左右,嚐起來都餿了,比伊利諾伊州參議院的平等權利修正案還舊。但凱照抽不誤。她一隻眼被煙熏得半閉,另一隻眼隻能睜開一半——湯姆·羅根的功勞。

她吃力地支使左手——那渾球讓她的右手臂脫臼了——打電話到緬因州查號台,詢問德裏所有旅館和汽車旅館的名稱和電話號碼。

“小姐,您可能要等好一陣子。”查號台服務員半信半疑地說。

“小姐,會比你想得還要久,”凱說,“因為我得用平常不習慣的手寫字,我的右手休假去了。”

“依照規定——”

“聽著,”凱說,但語氣並不凶,“我是從芝加哥打來的,想找一個剛逃離丈夫回德裏的女性朋友。德裏是她的出生地。她先生知道她去哪裏了。他把我痛打一頓,逼我把消息告訴他。那家夥是個變態,她得知道他去找她了。”

服務員很久沒有說話,接著改用比較有人情味的語氣說:“我覺得你更需要德裏警察局的電話號碼。”

“好,那個號碼我也要,但我真的得警告她,”凱說,“還有……”她想起湯姆割傷的臉頰、額頭和太陽穴的腫起,還有跛腳和腫得離譜的嘴唇,“隻要她知道他去找她了,應該就行了。”

又是漫長的沉默。

“小姐,你還在聽嗎?”凱問。

“阿靈頓汽車旅館,”服務員說,“643-8146。貝西公園飯店,648-4083。班揚汽車旅館——”

“稍微慢一點,好嗎?”凱說,忙著記下來。她想找煙灰缸,可是沒看到,便把煙摁熄在桌墊上,“好了,請繼續。”

“克拉倫登飯店——”

她還算幸運,才打到第五通就找到貝弗莉下榻的德裏旅館。可惜好運隻有一半,因為貝弗莉外出了。她留下姓名和電話號碼,交代請貝弗莉一回來立刻打電話,無論多晚都要回電。

櫃台人員重述一次她的留言。凱上樓再吞了一顆安定,接著躺在**等睡意來臨,但就是等不到。她凝視黑暗,藥物的效應讓她飄飄然。對不起,貝,他提到我的臉……我就是沒辦法。快點回電,貝,拜托。還有,當心你嫁的那條瘋狗。

貝弗莉嫁的那條瘋狗比她懂得轉機之道,選擇從奧黑爾機場出發,那裏是美國航空交通的樞紐。他在機上讀了《暗流》封底的作者簡介,讀了好幾遍。簡介寫道威廉·鄧布洛是新英格蘭人,另著有三本小說(還不忘提醒讀者三本小說都有平裝本),和演員妻子奧黛拉·菲利普斯定居在加州,目前正在撰寫新的作品。湯姆注意到《暗流》平裝本是一九七六年出版的,表示這家夥這些年來寫了不少小說。

奧黛拉·菲利普斯……他在電影裏看到過她,對吧?他很少注意女明星——湯姆愛看的是犯罪電影,是追逐或怪物——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他會注意到她是因為她長得很像貝弗莉:紅色長發、綠色眼眸和堅挺的雙峰。

他稍微坐直身子,用書本輕拍大腿,努力忽視頭部和嘴裏的疼痛。沒錯,他很確定,奧黛拉就是那個紅發翹乳的女人。他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某部電影裏看到過她,大約一年後又在恐怖片《墓園之月》裏見到了她。貝弗莉和他一起去看那部電影,走出電影院時,他提到那女明星很像她。“我不覺得,”貝弗莉說,“我更高,她更漂亮,頭發顏色也更深。”就這樣,他之後便不再想起這件事,直到現在。

他和演員妻子奧黛拉·菲利普斯……

湯姆懂點心理學,結婚這麽多年,他就是憑著這些伎倆操控妻子。他感到一絲煩人的不悅。與其說想法,不如說是一個感覺。問題就出在貝弗莉和這個叫作鄧布洛的家夥是青梅竹馬,而他娶的老婆(雖然貝弗莉並不覺得)長得非常像湯姆·羅根的妻子。

鄧布洛和貝弗莉小時候到底玩過哪些把戲?郵局遊戲?轉瓶子?

還是什麽?

湯姆坐在座位上,用書輕拍大腿,覺得太陽穴開始跳動。

他在班戈國際機場降落,向租車公司的櫃台詢問,服務小姐(有些身穿黃色製服,有些穿著紅色或愛爾蘭綠的製服)緊張地看著他滿是傷痕、凶神惡煞的臉,用更緊張的語氣向他道歉,說車子都租完了。

湯姆走到報攤買了一份當地報紙,翻到廣告版開始找,完全無視過往旅人的目光。他挑了其中三則,打到第二通電話就中獎了。

“我在報上看到你有一輛七六年的福特LTD要賣,開價一千四百美元。”

“對啊,沒錯。”

“聽著,”湯姆摸了摸外套口袋裏的皮夾,鼓鼓的都是現金,總共六千美元,“你把車開到機場來,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車。你給我車子、交易契約和行駛證,我給你現金。”

想賣福特車的老兄頓了一下,然後說:“我得留著車牌。”

“當然,沒問題。”

“我怎麽認出你呢?你是——”

“我姓巴爾。”湯姆說。他正好看見大廳對麵的廣告牌寫著巴爾港航空給您新英格蘭和全世界!“我會在航站樓尾端的出口等你。你一眼就會認出我來,因為我的臉不是很好看。我昨天和老婆去滑雪,結果重重摔了一跤。不過我想我算幸運的,隻有臉傷,沒有骨折。”

“天哪,真不幸,巴爾先生。”

“會好的,你隻要把車開來機場就行了,兄弟。”

說完他掛上電話,走到出口,踏進溫暖芳香的五月夜色中。

十分鍾後,那家夥開著福特車穿越晚春暮靄出現了。還是個小鬼頭。兩人完成交易,小鬼草草寫了一張契約給他,湯姆隨便收進大衣口袋裏,接著看那小子將緬因州的車牌取下。

小夥子忙完後,湯姆說:“我出三美元買你的螺絲刀。”

小夥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接著聳聳肩將螺絲刀遞給湯姆,接過他手上的三美元。不關我的事,他聳肩說。湯姆心想,對極了,小兄弟。湯姆看他搭上出租車,然後才坐進福特車裏。

那輛車爛透了。傳動係統吱嘎亂響,車身搖搖欲墜,到處發出怪聲,刹車又不靈光。但無所謂。他開到長期停車場,取票入內,將車停在一輛看來停了很久的斯巴魯旁,用小夥子的螺絲刀拆下斯巴魯的車牌,掛到福特車上,一邊工作一邊哼歌。

晚上十點,他已經開上2號公路往東,將緬因州地圖攤開放在前座上。他發現車內的收音機不管用,便靜靜開車。沒什麽區別,反正他有很多事情要想,例如逮到貝弗莉之後要怎麽“好好”對付她。

他心裏很確定,非常確定,貝弗莉離他不遠了。

而且在抽煙。

哦,親愛的,你惹錯對象了,竟然惹上湯姆·羅根。老實講,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怎麽處置你。

福特車在夜幕下奔馳,追逐自己的遠光燈。湯姆抵達新港時,很清楚自己到了哪裏。他在大街上發現一間藥妝店還開著,便進去買了一條駱駝牌香煙。老板祝他晚安,他也祝老板晚安。

他將煙扔到前座,繼續出發。他緩緩駛上7號公路,一邊尋找出口。找到了,3號公路,一個路標上寫著黑文三十四公裏,德裏二十四公裏。

他駛入輔路,開始讓福特車加速。他看了看那條煙,臉上微微一笑,傷痕處處的腫脹臉龐映著儀表板的綠光,顯得詭異而殘忍。

我帶了香煙給你,貝,湯姆想。車子駛在成排的鬆樹和杉木之間,以大約一百公裏的時速朝德裏前進。沒錯,一整條,都給你。親愛的,等我見到你,我會讓你把每一根煙吃下去。要是那個叫鄧布洛的需要好好**一番,也可以安排。沒問題的,貝,一點問題也沒有。

自從那賤人偷襲他又逃之夭夭之後,湯姆第一次覺得心情終於好了起來。

奧黛拉搭乘英航的頭等艙直飛緬因。她傍晚六點十分從希思羅機場起飛,之後便一直追著太陽跑。太陽贏了,而且一直領先,不過無所謂。憑著一點天賜的好運,她找到了這架從倫敦到洛杉磯的英航23號航班,中途在一處加油……就是班戈國際機場。

這天簡直像一場瘋狂的噩夢。不用說,《閣樓》的製片弗雷迪·費爾斯通急著要找威廉。另外,原本要代替奧黛拉從樓梯上摔下來的女特技演員也出了狀況。看來特技演員也有工會,而這位女替身已經做滿一周的工時上限了。工會要求弗雷迪簽署加薪合約,不然就另請高明。問題是他們找不到和奧黛拉體形相近的女替身。弗雷迪告訴工會領袖,既然如此,他們隻好找男人當替身了,反正摔落樓梯又不需要胸罩和內褲。他們有紅色假發,還有假**和臀墊,必要時在屁股墊東西也行。

這不成,老兄,工會領袖說,由男人擔任女人的替身違反工會規定,這是性別歧視。

在電影圈裏,弗雷迪的脾氣是出了名的。講到這裏,他已經火冒三丈,叫工會領袖(一個體臭令人無法忍受的胖子)滾一邊去。工會領袖警告他最好閉嘴,不然《閣樓》就別想再有特技演員了,說完又用拇指和食指做出“給小費”的動作,讓弗雷迪大為光火。工會領袖雖然人高馬大,可是皮鬆肉軟,而弗雷迪隻要有機會就玩美式足球,還曾經當板球投手拿下一百分,身材高大又結實。他將工會領袖轟出去,回到辦公室思考,二十分鍾後出來大喊要找威廉,希望威廉重寫,將摔倒的戲刪掉。奧黛拉隻好跟他說威廉已經離開英國了。

“什麽?”弗雷迪說,驚訝得合不攏嘴。他看著奧黛拉,好像她瘋了,“你說什麽?”

“我說,他被人叫回美國了。”

弗雷迪好像想抓她,讓奧黛拉嚇得往後縮。弗雷迪低頭看了看雙手,接著手插口袋望著她。

“對不起,弗雷迪,”她低聲說,“真的很抱歉。”

她起身走到爐邊,從加熱板上拿起咖啡壺倒了一杯,發現自己的手微微發抖。她坐回座位,聽見弗雷迪的大嗓門從擴音器傳出來,要所有人回家或去酒吧,今天停拍一日。奧黛拉聽了心頭一驚。一天停拍至少損失一萬英鎊。

弗雷迪切掉對講機,起身倒了一杯咖啡,接著坐回座位,掏出一包錫爾卡煙遞給奧黛拉。

奧黛拉搖搖頭。

弗雷迪點起一根煙,隔著煙霧眯眼看她:“事情很嚴重,對吧?”

“對。”奧黛拉說,盡量保持鎮定。

“出了什麽事兒?”

她真的很喜歡弗雷迪,也真的信任他,因此便一五一十將她知道的事情都跟他說了。弗雷迪聽得很認真,很嚴肅。其實沒什麽好講的,她說完後,劇組人員還沒有走完,還聽得見關門和發動車子的聲音。

弗雷迪望著窗外沉默半晌,接著轉頭看著她說:“他應該是精神崩潰了吧。”

奧黛拉搖搖頭。“不對,不是這樣。他不是。”她吞了吞口水說,“你得親眼看到才曉得。”

弗雷迪不自然地笑了笑:“你知道,男人很少會把小時候的承諾當一回事兒,而且你也讀過威廉的小說,知道裏麵經常提到童年,都寫得很好,非常詳盡。說他忘了小時候發生的所有事情,根本是個笑話。”

“他手上的疤,”奧黛拉說,“之前沒有,今天早上才出現。”

“胡扯!是你直到今天早上才注意到。”

她無助地聳聳肩:“要是之前就有,我一定會發現。”

她看得出來他也不相信這一點。

“現在該怎麽辦?”弗雷迪問,但她隻能搖頭。弗雷迪用第一根煙的煙尾點了另一根煙。“我可以搞定工會領袖,”他說,“靠我可能不行,因為現在要他再派替身給我,除非我下地獄。我會叫泰迪·羅蘭德去他辦公室。泰迪雖然是同誌,但那一張嘴連樹上的鳥都哄得下來。問題是之後呢?我們隻剩四周可以拍攝,你老公卻跑到馬薩諸塞——”

“緬因——”

他揮揮手:“管它哪一州。重點是少了他,你還能專心嗎?”

“我——”

他彎腰向前:“我很喜歡你,奧黛拉,真的。我也喜歡威廉,即使他給我捅出這麽大的亂子。我想會有辦法的。假如劇本需要改,我可以自己來。反正我又不是沒做過這種事兒……要是修改的結果他不滿意,那也是他的錯。我可以沒有威廉,但不能沒有你。你不能跑回美國去找你老公,我需要你全力投入。你能做到嗎?”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要你想一想。隻要你挺身而出,做好分內的事兒,我們或許就能蒙過一陣子,甚至撐到殺青。我的性格可能很壞,但我不是會記仇的人,也不會跟你說要是你走人,我會讓你永遠在這一行混不下去。但你得知道,萬一你被人傳說難搞,下場可能就是這樣。我知道我講得很直白,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她淡淡地說。老實講,她其實不在乎。她心裏隻惦著威廉。弗雷迪是個好人,但他沒辦法了解。無論人好不好,他分析了那麽多,想的都是這部電影怎麽辦。他沒有看到威廉的眼神……也沒聽到他口吃。

“很好,”他起身說,“跟我一起到兔子與獵犬酒吧坐坐吧,我想我們都需要喝一杯。”

她搖搖頭:“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喝酒。我要回家把事情想清楚。”

“我幫你叫車。”他說。

“不用了,我搭火車回去。”

他一隻手放在話筒上,直直地望著她。“我想你打算去找他,”他說,“而我認為這是天大的錯誤,小姑娘。他現在可能心慌意亂,但畢竟是個沉穩的人。他會搞定的,然後就會回來了。他要是希望你一起去,絕對會跟你說。”

“我還沒打定主意。”她說,但知道自己早就決定了,早在清晨出租車來接她之前就決定好了。

“小心點,親愛的,”弗雷迪說,“別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兒。”

她覺得他在用自己的人格鞭打她,逼她就範,承諾把工作做好,被動等待威廉回來……或再次消失在他曾經走出的黑暗過去裏。

她走到他麵前,輕輕吻了他的臉頰:“再見了,弗雷迪。”

回家之後,她打電話給英國航空公司,跟辦事員說她想去緬因州一個叫作德裏的小鎮。辦事員默默查詢電腦……接著告訴她一個仿佛來自天堂的好消息,英航23號航班會在班戈停留,離德裏不到八十公裏。

“需要我為您訂位嗎,小姐?”

奧黛拉閉上眼睛,看見弗雷迪那粗獷、和善而又誠摯的臉,聽見他說:小心點,親愛的,別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兒。

弗雷迪不想她離開,威廉也不想,那她的心為什麽一直喊著她非去不可?她閉上眼睛。天哪,我覺得好混亂——

“小姐,您還在嗎?”

“幫我訂位。”奧黛拉說完就遲疑了。小心點,親愛的……也許她該睡一覺,讓自己離瘋狂遠一點。她開始在皮包裏翻找美國運通卡,“明天的航班,最好是頭等艙,沒有也無所謂。”反正要是改變主意,隨時可以取消。也許我真的會取消。也許我明天起床就清醒了,知道該怎麽做了。

但今早醒來她一點也不清醒,她的心一直大聲叫她走,夜裏也不停地做著瘋狂的噩夢。所以她打電話給弗雷迪,不是因為想打,而是覺得為了他必須打。不過效果有限——雖然詞不達意,但她努力讓他明白她覺得威廉可能很需要她——弗雷迪輕輕掛上電話。他隻說了一聲喂,聽完之後就哢嗒一聲將電話掛了。

不過,奧黛拉覺得那一聲哢嗒已經說明了一切。

飛機於美國東部時間七點零九分降落在班戈。奧黛拉是唯一下機的乘客,其他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著她,可能心想怎麽會有人在這裏下機,跑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來。奧黛拉很想告訴他們,我是來找我先生的,就這麽簡單。他回到這裏附近的一個小鎮,因為童年死黨打電話來,提醒他當年做了一個他已經忘得差不多的承諾,還讓他想起自己已經二十多年沒有想起的死去的弟弟。噢,那通電話還讓他又開始口吃……讓他雙手的掌心出現奇怪的白疤。

她想,這時登機橋上的海關人員就會鳴哨,叫白袍人出動。

她拿了行李——隻有一件,在輸送帶上顯得很孤單——走到租車公司櫃台前。湯姆·羅根一小時後也來到同一個地方。不過她的運氣比他好,全美租車公司還有一輛達特森汽車。

櫃台小姐填好表格,讓奧黛拉簽名。

“我就覺得是您,”櫃台小姐說了一句,接著又靦腆地說,“我可以請您幫我簽名嗎?”

奧黛拉照辦了,在一張租車表格背麵簽下名字,心想:好好享受吧,小姑娘。要是弗雷迪·費爾斯通說得沒錯,這張紙五年後就不值錢了。

她忽然發現自己才到美國十五分鍾,就已經開始用美國人的方式思考了,想想還真有意思。

她拿了地圖。櫃台小姐還因為見到明星而說不出話來,勉強幫她標出到德裏的最佳路線。

十分鍾後,奧黛拉已經上路了。她每到一個路口,就提醒自己別一時忘了,把車開到左邊車道,否則就要開出馬路了。

開著開著,她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恐懼過。

出於命運的安排或某種巧合(其實這種巧合在德裏比其他地方更常發生),湯姆住在外傑克遜街的科拉飯店,奧黛拉則住在假日飯店。兩家汽車旅館就在隔壁,停車場隻隔著一條水泥人行道,而奧黛拉租來的達特森汽車和湯姆買下的福特車就這麽對向停著,車頭對著車頭。兩人都睡了,奧黛拉靜靜側身熟睡,湯姆·羅根則是仰麵朝天,腫脹的雙唇隨著沉重的鼾聲掀動著。

亨利那天都在躲躲藏藏,躲在9號公路旁的樹叢裏。他時而打盹,時而躺著看警車有如獵犬般從他眼前經過。那群窩囊廢在餐廳吃午飯,他則是聽著月亮上傳來的聲音。

入夜之後,他從路旁走出來,開始伸大拇指搭便車。

過了一會兒,某個笨蛋來了,開門讓他上車。

德裏:插曲之三

鳥兒俯衝到人行道上——

不曉得我看見了——

它將一隻蚯蚓咬成兩半

然後生吞了。

——艾米莉·狄金森,《飛到人行道上的鳥》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七日

黑點酒吧的大火發生在一九三〇年深秋。我認為,那場火(我父親幸運地死裏逃生)是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〇年連續謀殺和失蹤案的結束,就像基奇納鋼鐵廠爆炸是再往前二十五年那一個周期的結束一樣。每一個周期似乎都需要一場大屠殺作為終結,以平息背後的可怕力量……讓它再沉睡二十五年左右。

然而,每個周期不僅需要大屠殺作終結,似乎也需要同等的事件來引發。

這讓我留意到了布拉德利幫。

他們是在運河街、主大街和堪薩斯街的三岔路口被擊斃的——事實上,離威廉和理查德一九五八年六月看到的那張會動的相片裏的場景不遠——發生在黑點大火的十三個月前,一九二九年十月……過了不久,美國股市就崩盤了。

許多德裏居民選擇遺忘黑點酒吧的大火,不是說自己出城造訪親戚,就是那天下午在打盹,直到晚上聽廣播新聞才曉得出事了,甚至當著你的麵說謊,假裝沒這回事兒。

根據警察日誌,蘇利文警長當天根本不在城裏(我當然記得,艾洛修斯·內爾坐在班戈市鮑爾森贍養院露台的椅子上對我說,那是我第一年當警察,我理應記得。他到西緬因去獵鳥了。等他回來,屍體已經裝好抬走了,把他氣得七竅生煙),但在一本講述黑幫的書《血字與惡徒》裏有一張太平間的相片,一個男人站在艾爾·布拉德利滿

是彈孔的屍體旁咧嘴微笑。那家夥如果不是蘇利文警長,肯定是他的雙胞胎兄弟。

後來我總算從基恩先生那裏聽到事件的真實經過,至少我這麽認為。諾伯特·基恩是中央街藥店的老板,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七五年在那裏開店。他雖然樂意與我交談,但和貝蒂·裏普森的父親一樣要我關上錄音機,他才肯把故事告訴我。其實錄音無妨,我還能聽見他細薄的聲音。如果德裏是一個合唱團,他隻是另一個孤獨的聲音。

“沒理由不告訴你,”他說,“反正沒人願意寫出來,就算寫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他遞給我一個舊式的藥罐,“要吃甘草糖嗎?我記得你喜歡紅色的,邁克。”

我拿了一顆:“蘇利文警長那天在場嗎?”

基恩先生笑了笑,拿了一顆甘草糖說:“你很想知道,對吧?”

“是啊。”我嚼著紅色的甘草糖說。我小時候常將零錢放在櫃台上,遞給當年更年輕、更有活力的基恩先生。糖果的滋味就和從前一樣好。

“你那時年紀太小,不會記得鮑比·湯姆森一九五一年季後賽為巨人隊擊出的那支全壘打,”基恩先生說,“你應該才四歲。幾年後,報紙有一篇報道提到那場比賽,說紐約大約有一百萬人宣稱自己那天就坐在場邊觀戰。”基恩先生嚼著甘草糖,嘴角流出一點黑色的唾沫。他用手帕仔細抹掉口水。我們就坐在藥店後方的辦公室,因為諾伯特·基恩雖然八十五歲高齡,已經退休十年了,卻仍然在為經營藥店的孫子管賬。

“布拉德利幫的事情完全相反!”他高聲說道,雖然臉上帶著笑,卻不開心,而是憤世嫉俗,冷冷地回憶著,“那時德裏的人口大約兩萬,主大街和運河街的柏油路已經鋪好四年,但堪薩斯街還沒鋪,每到夏天便塵土飛揚,三月和十一月則是泥濘一片。每年六月和七月四日,市長就會對一裏坡的居民灌迷湯,說政府會幫堪薩斯街鋪柏油,但一直到一九四二年才兌現……我剛才說到哪裏?”

“當時德裏的居民大約兩萬。”我立刻接口說。

“噢,對呀。嗯,那兩萬名居民當中,可能一半都過世了,甚至更多。五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而德裏的人又很容易早死。可能是空氣的緣故。不過,那些活下來的人,我認為會承認布拉德利幫鬧事那天自己在城裏的人可能不到十個。我猜賣肉的巴奇·羅登可能會老實說。他有其中一輛車的相片,就掛在他切肉的地方的牆上。從相片裏你很難看出來那是車子。夏洛特·利托菲爾德要是心情好,可能會透露一兩件事兒。她目前在教高中,當時應該不超過十歲或十二歲,但我敢打賭她記得很多。卡爾·斯諾……奧布裏·斯達西……艾本·斯坦普尼爾……還有那個在沃利酒吧徹夜喝酒,畫好笑圖畫的家夥——我記得他叫皮克曼——他們會記得他叫什麽。他們那天都在……”

他沒有把話說完,默默看著手裏的甘草糖罐。我很想戳他叫他講下去,但還是忍住了。

半晌之後,他說:“大多數人都會撒謊,我是說,就像那些謊稱自己親眼看見鮑比·湯姆森擊出全壘打的人一樣。但後者說謊是因為希望自己在現場,前者撒謊卻是因為希望自己那天不在德裏。你懂我的意思嗎,小子?”

我點點頭。

“你真的想聽下去?”基恩先生問我,“你看起來有點緊張,邁克先生。”

“我不想聽,”我說,“但我想我最好還是聽下去。”

“好吧。”基恩先生溫和地說。那天是我的回憶日。他之前遞甘草糖罐給我,讓我忽然想起我小時候爸媽常聽的一個廣播節目:《尋人大王基恩先生》。

“警長那天也在德裏。他本來要去獵鳥,但拉爾·梅琴跟他說艾爾·布拉德利下午會來之後,他馬上改變了主意。”

“梅琴怎麽會知道?”我問。

“呃,這件事也很有意思。”基恩先生說,臉上再次出現嘲諷的笑容,“布拉德利從來不是聯邦調查局的頭號公敵,但他們還是想逮住他——從一九二八年左右開始,我想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艾爾·布拉德利和他弟弟喬治在美國中西部搶了六七家銀行,還綁架了一名銀行家要求贖金。但贖金付了——三萬美元,這在當時是大數目——銀行家還是慘遭撕票。

“當時美國中西部開始掃蕩幫派分子,於是艾爾、喬治和他們的手下便往東北移動,朝德裏這裏發展。他們在新港市邊緣租了一間大農舍,離現在的魯林農場不遠。

“那是一九二九年,時值盛夏,可能是七月或八月,甚至九月初……我不曉得確切的時間。他們一共八個人——艾爾·布拉德利、喬治·布拉德利、喬·康克林和他弟弟卡爾,還有一個叫作阿瑟·馬洛伊的愛爾蘭佬,大夥兒都叫他‘爬行耶穌’,因為他雖然近視,卻隻有必要時才會戴眼鏡。帕特裏克·科迪,來自芝加哥的年輕人,據說是殺人魔,但長得俊俏挺拔。另外還有兩個女人,凱蒂·唐納修和瑪麗·豪瑟。凱蒂是喬治·布拉德利的老婆,瑪麗則是科迪的女人,但根據後來的傳聞,她有時也和其他人睡。

“他們躲到這裏,以為既然遠離印第安納州就不用怕了,其實完全搞錯了。

“他們低調了一陣子,接著就無聊了,決定再度出馬。他們武器充足,但彈藥有點不夠,於是便在十月七日坐著兩輛車來德裏。帕特裏克·科迪和兩個女人上街買東西,其他人則跑到梅琴的體育用品店。凱蒂·唐納修在佛裏斯百貨買了一件洋裝,兩天後就穿著那件衣服喪命。

“拉爾·梅琴在店裏接待了那些人。他後來死於一九五九年,因為太胖了,以前就是。但他的眼睛可沒問題。他說他一眼就看出進來的人是艾爾·布拉德利。他覺得他也認出了其他人,但直到馬洛伊戴上眼鏡好看清楚玻璃櫃裏陳列的刀子,他才確定是他。

“艾爾·布拉德利走到他麵前說:‘我們想買一點子彈。’

“‘嘿,’拉爾·梅琴說,‘那你們來對地方了。’

“布拉德利遞給他一張紙,拉爾拿起來讀了。那張紙現在找不到了,起碼據我所知是不見了,但拉爾說他看完之後全身的血都涼了。他們要點三八口徑子彈五百發、點四五子彈八百發、點五〇子彈六十發——那種子彈根本已經停產了,還要裝有獵鹿彈和獵鳥彈的獵槍子彈、點二二短槍和長槍子彈各一千發,外加——聽好了——一萬六千發點四五口徑的機關槍子彈。”

“天哪!”我說。

基恩先生又露出嘲諷的微笑,將甘草糖罐遞給我。我先搖頭拒絕,但還是拿了一顆。

“‘這筆訂單還真了不得啊!’拉爾說。

“‘拜托,艾爾,’爬行耶穌馬洛伊說,‘我早就跟你說在這種小地方拿不到我們要的東西的。我們去班戈吧。那裏也不會有那麽多彈藥,但起碼值得去走走。’

“‘等一下,’拉爾說,語氣鎮定到了極點,‘這麽好的買賣,我可不想讓給班戈的那個猶太佬。我現在就能給你們點二二口徑的子彈,還有獵槍子彈,外加點三八和點四五口徑的子彈各一百發。剩下的——’拉爾半閉眼睛,手指輕敲下巴,好像在計算時間,‘我後天給你,如何?’

“布拉德利笑得合不攏嘴,大讚好極了。卡爾·康克林說他還是想去班戈,但被其他人否決了。‘如果你沒把握準時交貨,最好現在就說,’艾爾·布拉德利對拉爾說,‘因為我平常是個好人,但生起氣來可是沒有人敢惹我,聽懂沒有?’

“‘我知道,’拉爾說,‘我會把彈藥都準備好的。請問您是——’

“‘瑞德,’布拉德利說,‘理查德·瑞德,敬請指教。’

“他伸出手,拉爾笑著和他握手:‘很高興認識您,瑞德先生。’

“接著,布拉德利問他什麽時候過來取貨,拉爾·梅琴立刻回答說兩點如何?那幾名歹徒說好,接著就閃人了。拉爾目送他們離開,看見他們在人行道上跟科迪和兩個女的碰頭。拉爾也認出科迪來了。

“所以,”基恩先生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說,“你覺得拉爾怎麽做了?報警嗎?”

“我想他沒有報警,”我說,“根據之後發生的事情來看,應該是這樣。換成是我,我就算斷了腿也會打電話。”

“也許你會,也許你不會。”基恩先生依然目光炯炯,露出嘲諷的微笑,讓我打了個哆嗦,因為我知道他是什麽意思……而他也知道我曉得。沉重的事物一旦開始滾動就無法停止,要在平坦的地麵上滾動夠久才能讓動能消失。擋在前麵隻會被碾過去……而且它還是不會停。

“也許你會,也許你不會。”基恩先生又說了一次,“但我可以跟你說拉爾·梅琴怎麽做。那一天和隔天,隻要他認識的人(男人)走進店裏,他就會告訴對方,說他知道是誰在新港和德裏交界的森林裏獵鹿、獵鬆雞。是布拉德利那一票人。他很有把握,因為他認出他們了。他說布拉德利和他的手下明天會來拿剩下的貨,說他答應布拉德利給他所需的彈藥,而且他打算信守承諾。”

“有多少?”我問。我覺得自己被他閃閃發亮的眼神催眠了。忽然間,後房裏幹燥的氣味——藥物、藥粉、曼秀雷敦、維克斯傷風膏和諾比舒咳止咳糖漿的味道——突然令人窒息……但我寧可憋氣至死,也不想離開。

“你是問拉爾跟多少人說了?”基恩先生問。

我點點頭。

“我不確定,”基恩先生說,“我又沒有守在那裏算。我想就他覺得可以信任的人吧。”

“他可以信任的人。”我喃喃自語,聲音有點幹。

“是呀,”基恩先生說,“德裏人嘛,你知道,有種的人不多。”他說完這個老笑話就笑了。

“布拉德利幫造訪拉爾隔天,我十點左右去他店裏找他幫忙,看我送洗的底片好了沒——那時梅琴還賣相機和衝印相片——但拿到相片後,我又跟他說我也想買溫切斯特獵槍的子彈。

“‘小子,你也想打幾槍是吧?’拉爾將子彈遞給我,一邊問道。

“‘是啊,說不定還能解決幾個渾蛋呢。’我說,說完我和他都笑了。”基恩先生笑著猛拍他細瘦的大腿,仿佛這依然是他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一樣。他彎腰向前,拍了拍我的膝蓋說:“小夥子,我想說的是,話很快就傳開了。德裏很小,你知道。隻要講給對的人聽,話就會傳出去……懂嗎?要不要再來一顆甘草糖?”

我伸出麻痹的手指拿了一顆。

“愈吃愈胖。”基恩先生說完嗬嗬笑了。他忽然顯得老態龍鍾……老到極點,雙光鏡滑下消瘦的鼻梁,臉頰的皮膚又緊又薄,擠不出皺紋。

“隔天我帶著手槍到我店裏,鮑勃·坦納——我之後的助手都沒有他勤快——也帶了他老爸的獵槍來。十一點左右,格裏高利·科爾進來買汽水,腰帶上就插著一把柯爾特點四五手槍!

“‘可別打到自己的鳥蛋啊,格裏。’我說。

“我大老遠從米爾福德的森林裏趕過來,而且他媽的還宿醉,’格裏高利說,‘我猜日落之前應該可以打掉某人的鳥蛋吧。’

“下午一點半左右,我在店門口掛上寫著馬上回來,請稍待的告示牌,然後帶著手槍走到店後頭的理查德巷。我問鮑勃·坦納要不要一起來,他說他最好先把艾默森太太的藥搞定,然後再和我會合。‘留個活口給我,基恩先生。’他說,但我說我不敢保證。

“運河街上幾乎空空蕩蕩,沒有人也沒有車,隻偶爾有貨車經過。我看見傑克·潘奈特過馬路,兩手各拿著一支步槍。他遇見安迪·克裏斯,兩人一起走到戰爭紀念碑遺址所在地的長椅旁,你知道,就是運河潛入地底那裏。

“佩蒂·凡內斯、艾爾·內爾和吉米·戈登都坐在法院外的台階上,從籃子裏拿三明治和水果吃,交換彼此喜歡的食物,就像學校裏的小孩一樣。他們身上都帶著武器。吉米·戈登那把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春田老槍看起來比他個頭還大。

“我看見一個小孩朝一裏坡走,應該是紮克·鄧布洛吧,就是你死黨——後來成為作家的那位——的父親。基督科學書屋的肯尼·波頓在窗邊說:‘你最好趕快離開,孩子,這裏就要槍戰了。’紮克看了他一眼,立刻拔腿就跑。

“附近到處都是男人,帶著槍站在門口,坐在台階上或看著窗外。格裏高利·科爾坐在門口,點四五手槍放在腿上,二十多發子彈有如玩具兵擺在他身旁。布魯斯·傑格麥爾和瑞典佬奧拉夫·特拉門尼斯站在畢朱電影院門口遮簷的陰影底下。”

基恩先生看著我,但穿透了我。他的目光不再尖銳,而是帶著回憶的迷蒙,有如想起生命最快樂的時光一般溫柔。或許是他擊出了第一個全壘打,釣到了第一條大得值得留下的鱒魚或第一次躺在女人身旁。

“我記得我聽見風聲,小子,”他夢囈般說,“我記得聽見風聲和法院的鍾敲了兩下。鮑勃·坦納走到我身後,我緊張得差點轟掉他的腦袋。

“他向我點點頭,接著便穿過馬路走到凡諾克幹貨店,身後拖著影子。

“你心想兩點十分了,可是什麽都沒發生。兩點十五、兩點二十,你一定以為大家都會如鳥獸散了,對吧?可是沒有。大家都待著沒走,因為——”

“因為你們知道他們一定會來,對吧?”

他眼睛一亮,有如聽到學生的答案很滿意的老師。“沒錯!”他說,“我們都知道。沒有人說,也不需要說。沒有人說‘好吧,我們就等到二十分,要是他們還沒來,我就得回去工作了’之類的話。所有人都按兵不動。兩點二十五分左右,那兩輛車出現在一裏坡,從路口拐了過來。兩輛車一紅一深藍,康克林兄弟、帕特裏克·科迪和瑪麗·豪瑟坐雪佛蘭,布拉德利兄弟、馬洛伊和凱蒂·唐納修坐在凱迪拉克La Salle上。

“他們順利經過路口,但艾爾·布拉德利忽然猛踩刹車,讓後頭的科迪差一點兒撞上他。街上太靜了,艾爾立刻察覺事有蹊蹺。他是頭野獸,而四年鼬鼠般的逃亡生活讓他變得非常警覺。

“他打開車門,站在踏板上左右張望一番,接著朝科迪做了個撤退的手勢。科迪問說:‘怎麽了,老大?’我聽得清清楚楚,那天我隻聽見他們說了這句話。我還記得看見陽光一閃,是小鏡子的反光。豪瑟那小妞正往鼻子上撲粉。

“就在這時,拉爾·梅琴和他的幫手畢夫·馬洛從店裏跑出來。‘手舉起來,布拉德利,你們被包圍了!’拉爾大吼。布拉德利還來不及轉頭,拉爾就開始掃射了。起初沒打中,但不久便擊中布拉德利的肩膀。彈孔立刻冒出鮮血,布拉德利抓住車門邊鑽進車裏,打擋倒車。所有人開始瘋狂開槍。

“槍戰大約四五分鍾就結束了,但感覺很久、很久。佩蒂、艾爾和吉米坐在法院台階上沒有起身,直接朝雪佛蘭車尾掃射。我看見鮑勃·坦納單膝跪地,拿著老步槍不斷上膛濫射。傑格麥爾和特拉門尼斯在電影院遮簷下對著凱迪拉克的左邊車身開槍,格裏高利·科爾站在水溝裏,雙手握著點四五自動手槍,飛快扣動扳機。

“街上大概有五六十人同時射擊。拉爾·梅琴事後在他店麵磚牆上挖出三十六個彈殼,而那時槍戰已經過了三天,幾乎所有人都用袖珍刀挖走一顆彈殼當作紀念品了。槍戰最激烈的時候,感覺就像馬恩河會戰一樣,梅琴店麵的窗戶都被槍擊震碎了。

“布拉德利將車子掉轉一百八十度,雖然動作很快,但等他轉完圈,四個輪胎都被子彈打爆了,車頭燈被擊碎,風擋玻璃也沒了。爬行耶穌馬洛伊和喬治·布拉德利在後座窗邊向外開槍,我看見一發子彈擊中馬洛伊的脖子,打出一個大洞。他又開了兩槍,隨即雙臂癱軟,整個人摔出車窗外。

“科迪想要掉轉車頭,結果撞上凱迪拉克的車尾。走到這一步,孩子,他們已經沒戲唱了。雪佛蘭的前擋板和凱迪拉克的後擋板卡在一起動彈不得,他們不可能駕車逃逸了。

“喬·康克林從後座出來,站在路口中央,雙手各拿著一把手槍,開始瘋狂濫射,朝傑克·潘奈特和安迪·克裏斯開槍。兩人從長椅摔落到草地上,安迪不停大喊:‘我中槍了!我中槍了!’其實他幾乎毫發未傷,他們倆都是。

“喬·康克林將手上兩支槍的子彈都打完了才中槍。他的外套向後甩,褲子像被看不見的縫紉女工扯動似的往上拉,頭上的稻草帽飛掉了,露出他中分的頭發。他將一支槍夾在腋下,想幫另一支槍裝子彈,結果被某人從下方射中了雙腿,應聲倒地。肯尼·波頓事後宣稱是他擊斃喬的,但沒辦法證實,任何人都有可能。

“喬的弟弟卡爾跟著走出來。喬倒下不久,他也頭部中彈,有如一噸磚頭似的重重倒在地上。

“瑪麗·豪瑟走出車外,可能想投降吧,我不曉得。她的右手仍然拿著幫鼻子撲粉的化妝鏡。我記得她在尖叫,但幾乎聽不見,因為周圍槍林彈雨。化妝鏡從她手中彈開,瑪麗想躲回車裏,可是臀部中了一槍,但還是勉強掙紮著爬回車內。

“艾爾·布拉德利拚命掉轉車頭,最後總算讓車子掙脫了。他開了三米左右保險杆才掉下來。

“所有人拚命開槍,車窗都被擊碎了,一塊擋泥板掉在馬路上。馬洛伊的屍體掛在車外,但布拉德利兄弟還活著。喬治從後座開槍,他的老婆死在他身旁,一隻眼睛被打穿了。

“艾爾·布拉德利將車開到大路口,接著便衝上人行道停住了。他離開車子,開始朝運河街跑,結果被打成了蜂窩。

“帕特裏克·科迪從雪佛蘭下來,似乎打算投降,沒想到卻從腋下的槍套裏掏出一把點三八手槍。他似乎開了三槍,毫無目標地亂射,接著襯衫便起火撕裂了。他身體貼著雪佛蘭的車身往下滑,跌坐在腳踏板上。他又開了一槍,據我所知隻有那一槍打到了人。子彈擊中某個東西,反彈擦過格裏高利·科爾的手背。後來科爾每回喝醉就會炫耀手上的傷疤,直到有人——可能是艾爾·內爾——將他拉到一旁,跟他說最好別再講布拉德利幫的事情,他才不再提起。

“瑪麗·豪瑟再次下車,這回肯定想投降,因為她高舉雙手。我想當時沒有人想殺她,但車外槍林彈雨,她走出來正好遇上。

“喬治·布拉德利逃到戰爭紀念碑旁的長椅邊,被人用獵槍打爆了腦袋,倒在地上一命嗚呼,褲子都尿濕了……”

我從罐子裏又拿了一顆甘草糖,幾乎沒察覺自己在做什麽。

“所有人繼續朝車子開槍,過了一分鍾左右才放慢下來,”基恩先生說,“男人一旦殺得興起,就很難平複。這時,我轉頭看見蘇利文警長站在法院台階上,內爾他們後麵,拿著瑞明頓步槍朝被打爛的雪佛蘭猛射。別相信其他人說的,說警長當時不在現場。我諾伯特·基恩在這裏告訴你,他當然在。

“停火之後,那兩輛車已經不成形了,變成兩堆廢鐵,碎玻璃散落一地。大家開始朝車子走去,沒有人開口,四下隻聽得見風聲和鞋子踩到碎玻璃的聲音。就在這時,有人開始拍照了。記住一件事,孩子,隻要有人開始拍照,就表示事情結束了。”

基恩先生看著我,椅子前後搖晃,拖鞋輕輕敲著地板。

“德裏《新聞報》的報道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兒。”我隻能這麽說。針對那天的事件,報紙頭條隻寫著“州警和聯邦探員聯手,激戰擊斃布拉德利幫成員”,副標題是“地方警力提供支持”。

“那還用說,”基恩先生開心地笑著說,“我親眼看見《新聞報》發行人麥克·勞克林朝喬·康克林打了兩輪子彈。”

“天哪!”我呢喃道。

“還要吃甘草糖嗎,孩子?”

“夠了,”我舔舔嘴唇說,“基恩先生,事情鬧得這麽……這麽大,怎麽可能蓋得下去?”

“不是掩蓋,”他說,似乎很意外我會這麽說,“隻是沒有什麽人提起,而且老實講,有誰在乎?那天中槍的又不是總統或第一夫人。這就跟打死瘋狗一樣沒什麽大不了的。你不幹掉它們,就會被它們幹掉。”

“那兩個女的呢?”

“都是婊子,”他漠然地說,“再說,這件事發生在德裏,又不是紐約或芝加哥。發生在哪裏就和發生了什麽一樣重要,孩子。這就是洛杉磯地震死了十二個人會上頭條,中東某個蠻荒國家有人殺死三千個人不會被人知道的原因。”

再說,這件事發生在德裏。

我之前就聽過這說法,我想要是再往下問,應該還會聽到……不斷聽到。他們說這話的語氣,就像在對智障講話。就像你問他們為什麽人走路會貼在地上,他們回答“因為重力”一樣,仿佛這是人人都能了解的自然法則。當然,最糟的是,我真的了解。

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諾伯特·基恩。

“槍戰開始之後,您看到過任何您不認識的人嗎?”

基恩先生的答案來得飛快,讓我體溫瞬間降了十攝氏度,起碼我這麽感覺。“你是說小醜嗎?你怎麽會知道他的,孩子?”

“哦,我聽人家說的。”我說。

“我隻瞄到他一眼。槍戰升溫之後,我就很投入了,隻四下張望過一次,看見他就站在畢朱電影院的遮簷底下,在那些瑞典佬身後。”基恩先生說,“他穿得完全不像小醜,身上一件農夫圍兜,底下是棉質襯衫,不過臉和小醜一樣上了白色油彩,還有一張血盆大口,加上一撮一撮的假發,你知道,橘色的,感覺很滑稽。

“拉爾·梅琴從來沒見過那家夥,但畢夫見過。隻是畢夫一定糊塗了,因為他以為小醜是在左邊公寓的某扇窗戶後頭,可是我問吉米·戈登——他後來死在珍珠港,你知道,和船一起沉的,我記得是加利福尼亞號——他卻說小醜站在戰爭紀念碑後麵。”

基恩先生搖搖頭,微微一笑。

“人遇到大事的反應有時很可笑,他們事後記得的事情有時更可笑。你會聽到十六個版本,沒有兩個完全吻合,例如小醜拿的槍——”

“槍?”我問,“他也開槍了?”

“是呀,”基恩先生回答,“我記得瞄到他的時候,他手上好像拿著溫切斯特連發獵槍,但我後來才察覺應該是我自己這麽覺得,因為我拿的正是溫切斯特獵槍。畢夫·馬洛以為小醜拿的是瑞明頓,因為他拿的是瑞明頓。我問吉米,吉米說小醜拿的是老式春田槍。很有趣吧,嗯?”

“是很有趣,”我勉強擠出回答,“基恩先生……你們難道不會好奇一個小醜怎麽會出現在那裏嗎?尤其還穿著農夫的圍兜?”

“那還用說,”基恩先生說,“出現小醜是沒什麽,你知道,但我們當然覺得很好奇。大多數人認為那家夥想插一腳,但不想被人認出來。也許是鎮議員,例如霍斯特·米勒,甚至是崔斯·納格勒,當時的鎮長。也可能是專業人士,不想暴露身份,例如醫生或律師。穿成那樣,就算是我老爸我也不認得。”

他說完輕輕一笑,我問他笑什麽。

“也可能他真的是小醜,”他回答,“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埃斯蒂鄉村市集的時間比現在早得多。布拉德利幫喪命時,正好是市集的最高峰。市集有小醜,也許其中一個聽說我們這裏有好玩的,就決定來湊熱鬧。”

他朝我幹笑一聲。

“我差不多說完了,”他說,“但我想再告訴你一件事,因為你看起來真的很感興趣,而且聽得很專注。這件事是畢夫·馬洛十六年後說的。我們在班戈的派洛特酒吧喝啤酒,他忽然就講出來了。他說小醜幾乎整個人從窗戶探出來,他不敢相信他竟然沒摔出來。小醜不隻探出頭、肩膀和手臂,畢夫說他連膝蓋都在窗外,整個人懸在半空中,一邊往下射擊布拉德利幫的車,一邊咧開血盆大口狂笑。根據畢夫的說法,‘他簡直就像盒子裏蹦出來嚇人的小醜。’”

“好像飄在空中一樣。”我說。

“是呀,”基恩先生說,“畢夫還說了一件事,說那件事在槍戰之後困擾了他好幾個星期,他很想告訴別人,但就是到了嘴邊說出不來,宛如停在皮膚上的蚊子或飛蠓。他說他有一天晚上起床小便的時候,終於明白那家夥是什麽了。他一邊對著馬桶撒尿,一邊胡思亂想,忽然想到槍戰發生在下午兩點二十五分,太陽當空,但小醜卻沒有影子,完全沒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