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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下冊_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_第十四章 相簿

第十四章 相簿

結果威廉不是唯一帶酒來的,所有人都帶了。

威廉帶了波旁酒,貝弗莉是伏特加和一罐橙汁,理查德是半打啤酒,本·漢斯科姆是野火雞,邁克在職員休息室的小冰箱裏也有半打啤酒。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最晚到,手裏拿著一個棕色紙袋。

“袋子裏是什麽,小埃?”理查德問,“拉雷斯還是酷艾德?”

埃迪緊張地笑了笑,從袋子裏拿出一瓶杜鬆子酒和一罐梅子汁。

所有人驚訝不語,理查德低聲說:“趕快去叫醫生,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終於瘋了。”

“杜鬆子酒加梅子汁對身體很好。”埃迪反駁道……接著所有人哈哈大笑,聲音在寂靜的圖書館裏反複回蕩,在連接主圖書館和兒童圖書館的玻璃長廊裏繚繞。

“好樣的,”笑得流眼淚的本擦了擦眼睛說,“好樣的,埃迪,我敢說效果一定很棒。”

埃迪笑著在紙杯裏倒了四分之三杯的梅子汁,然後認真倒了兩杯蓋的杜鬆子酒。

“哦,埃迪,我真愛你。”貝弗莉說。埃迪抬頭看她,有一點驚訝但還是帶著微笑。她看看桌子又看看其他人,說:“我愛你們大家。”

威廉說:“我、我們也愛你,貝。”

“沒錯,”本說,“我們愛你。”他眼睛微微張大,笑了出來,“我想我們還是愛著彼此……你們知道這有多難得嗎?”

所有人沉默下來。邁克發現理查德又戴起眼鏡,但他一點也不驚訝。

“隱形眼鏡讓我眼睛很痛,隻好摘下來。”理查德匆匆解釋。邁克說:“也許我們該開始談正事兒了。”

所有人又看著威廉,就像當年在礫石坑一樣。邁克想:需要領袖的時候,他們就找威廉,需要向導就找埃迪。談正事兒,這是什麽句子?我要告訴他們從以前到現在遇害的兒童都沒有被性侵,甚至不算分屍,而是身體某部分被吃了嗎?我要跟他們說我準備了七頂礦工頭盔,就是前麵裝有強力頭燈的那種,就擺在我家裏,其中一頂還是為斯坦利·烏裏斯準備的嗎?隻不過他這一回像我們以前常說的不出席了。還是該叫他們回家好好睡一覺,因為明天或明晚一切就要徹底結束了——不是它死,就是我們完蛋?

也許根本什麽都不必說,因為理由已經講出來了:他們還愛著彼此。無論過去二十七年發生了多少改變,他們還是奇跡似的愛著彼此。邁克心想,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剩下的事情,就隻是將工作做完,追上進度,將過去連接到現在,讓經驗形成某種半吊子的轉輪。沒錯,邁克想,就是這樣。今晚的工作就是做轉輪,然後看它明天會不會轉……就像當年我們將那群大孩子趕出礫石坑和荒原那樣。

“你還記得其餘的事兒嗎?”邁克問理查德。

理查德灌了一口啤酒,搖搖頭說:“我記得你跟我們說了那隻鳥的事兒……再就是煙洞。”他臉上露出微笑說,“那是晚上我和貝、小本走來這裏的路上想到的。那次的驚恐秀真他媽的精彩——”

“嗶嗶,理查德。”貝弗莉笑著說。

“嘖,你知道的,”理查德依然麵帶微笑,將眼鏡推高,動作讓人忍不住想起當年的他。他朝邁克眨眨眼說:“那次隻有你和我,對吧,邁克?”

邁克撲哧一笑,點了點頭。

“斯嘉麗小姐!斯嘉麗小姐!”理查德用小黑奴的聲音說,“煙房裏有一點點熱啊,斯嘉麗小姐!”

威廉笑著說:“又是本·漢斯科姆的建築和工程傑作。”

貝弗莉點頭說:“邁克,我們在挖俱樂部的時候,你帶你父親的相簿來了。”

“哦,天哪!”威廉忽然坐起身子說,“那些相片——”

理查德嚴肅地點點頭:“和喬治房間裏發生的事兒一樣,隻不過那次我們所有人都看見了。”

本說:“我想起那一枚銀幣怎麽了。”

所有人轉頭看著他。

“我來這裏之前,把其他三枚銀幣給我一個朋友了,”本輕聲說,“給他的孩子們。我記得還有一枚銀幣,但忘記它到哪裏去了,剛剛才想起來。”他轉頭看著威廉說,“我們用它做了一顆彈頭,對吧?你、我和理查德。我們本來打算做子彈——”

“你很有把握做得出來,”理查德說,“結果——”

“我們慌、慌了。”威廉緩緩點頭。回憶自動浮現,他又聽見哢嗒一聲,聲音很輕,但很清楚。我們正在接近,他心想。

“我們回到內波特街,”理查德說,“我們所有人。”

“你救了我一命,威老大。”本忽然說。威廉搖搖頭。“真的是你。”本堅持道。這回威廉不再搖頭,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救過他,隻是他不記得過程了……而且真的是他嗎?他心想會不會是貝弗莉……但回憶還沒回來,起碼現在還沒有。

“停一下,”邁克說,“我冰箱裏有半打啤酒。”

“喝我的就好。”理查德說。

“漢倫不喝白人的啤酒,”邁克說,“尤其是你的,賤嘴。”

“嗶嗶,邁克。”理查德嚴肅地說,邁克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走去拿啤酒。

他打開休息室的燈,房裏新漆的油漆還沒幹,擺著幾張寒酸的椅子和一張亟須擦拭的塞雷斯桌,布告欄貼滿舊通知、薪資單、排班表和幾張發黃的《紐約客》漫畫,邊緣都翹起來了。他打開小冰箱,頓時一股震驚傳遍全身,冰寒徹骨,就像二月的嚴寒,讓人感覺四月永遠不會來。幾十個藍色和橘色氣球從冰箱裏蜂擁而出——除夕派對用的氣球。邁克被恐懼淹沒,心慌意亂地想,現在正需要蓋伊·隆巴多吹奏《友誼地久天長》。氣球掃過他的臉龐,朝天花板飄去。他很想尖叫卻喊不出來。他看見氣球後方是什麽,看見它在他的啤酒旁邊藏了什麽,仿佛是它留了點心給他們,讓這群無用的朋友一邊品嚐,一邊將無用的故事說完,然後回到旅館**,在這個已經不再是家的故鄉度過一晚。

邁克後退一步,雙手捂臉遮住視線。他撞到椅子差點跌倒,便把手放開。那個東西還在,斯坦利·烏裏斯的頭顱,就擺在半打百威淡啤酒旁邊,不是大人的頭顱,而是十一歲小孩的腦袋。頭顱的嘴張著,發出無聲的呐喊,但邁克沒有看到牙齒或舌頭,因為那嘴裏塞滿了羽毛。羽毛是淺棕色的,大得出奇。邁克很清楚羽毛是哪一隻鳥掉的。沒錯,就是它。他一九五八年五月見過那隻鳥,同年八月初,他們所有人都見到了。多年後,他去探視垂死的父親,發現父親也見過那隻鳥一次,就在他逃離黑點酒吧大火那天。斯坦利的斷頸滴著鮮血,在冰箱底層形成一攤半凝的血漬,在冰箱燈光下無所顧忌地發出暗紅寶石般的光芒。

“啊……啊……啊……”邁克勉強擠出聲音,但講不出話來。這時,頭顱睜開眼睛,眼眸銀白發亮,是小醜潘尼歪斯。隻見那雙眼珠轉向邁克,塞滿羽毛的嘴巴開始嚅動,似乎想要說話,想要訴說有如希臘神諭的預言。

我還是加入你吧,邁克,因為你沒有我是贏不了的。你很清楚你需要我的幫助才能贏,對吧?要是我全部現身,你或許還有機會,但我實在受不了我那美國腦袋繃得好緊,你懂嗎,小夥子?你們六個人隻能緬懷往事,然後白白送死。所以我想我還是先露個頭,勸阻你們。露個頭,懂嗎,邁克?懂嗎,老朋友?懂嗎,他媽的黑鬼人渣?

你不存在!邁克尖叫,但聽不見聲音。他就像音量轉到最低的電視機。

那頭顱竟然朝他眨了眨眼,感覺怪誕到了極點。

我當然存在,跟雨滴一樣真實。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麽,邁克。你們六個人想做的事兒,就像讓沒有起降裝置的飛機降落一樣。不能降落,何必起飛,不是嗎?反過來也是一樣,不能起飛,何必降落。你們永遠想不出正確的謎題和笑話,永遠沒辦法讓我笑,邁克。你們都忘了如何將尖叫倒轉過來。嗶嗶,邁克,你說什麽?記得那隻鳥嗎?不過就是麻雀,但還真可怕,對吧?大得像穀倉,和你們小時候怕得要死的日本蠢電影裏的怪物一樣大。你們之前知道怎麽把它趕出家門口,但那是過去式了。相信我,邁克。你要是懂得用腦袋,就會趕緊離開,逃離德裏,現在就閃。要是不懂,就會像這家夥一樣。今天的每日人生指南就是有腦堪用直須用,老兄。

說完,那頭顱往前一滾(嘴巴裏的羽毛發出可怕的壓折聲),滾出冰箱,砰一聲落在地上,有如恐怖的保齡球朝他滾來。頭顱麵帶笑容,沾血的頭發不停地變換位置,在地上留下黏稠的血跡和解體的羽毛,含著羽毛的嘴巴不停嚅動。

邁克慌忙後退,伸直雙手試圖阻擋。那頭顱大叫,嗶嗶,邁克!嗶嗶,嗶嗶,嗶嗶他媽的嗶嗶!

忽然砰的一聲:廉價香檳的塑料瓶塞彈開的聲音。頭顱消失了(很真實,邁克虛弱地想,這聲音一點也不超自然,隻不過是空氣灌入突然抽空的空間裏發出的聲響……很真實,哦,天哪,很真實)。血滴猶如一張薄網往上飄揚,隨即四濺飛落。不過,休息室不需要清理。卡羅爾明天什麽都看不到,就算她得擠過氣球到爐子前泡咖啡也不會看到。多方便哪,他尖聲笑了笑。

他抬頭一望,氣球果然還在。藍色氣球寫著:黑鬼滾出德裏。橘色氣球寫著:窩囊廢就是窩囊廢。但斯坦利·烏裏斯先走了一步。

不能降落,何必起飛,會說話的頭顱這麽說道,不能起飛,何必降落。後半句讓邁克想起他準備的頭盔。真的嗎?他忽然想起石頭大戰之後他再次回到荒原的那一天。七月六日,他參加國慶節遊行的兩天後……他首次親眼看見小醜潘尼歪斯的兩天後。那天他在荒原聽了其他夥伴的故事,也說了自己的故事。回家之後,他問父親可不可以看他的相簿。

他為什麽七月六日會去荒原?難道他曉得會遇見他們?似乎如此。他不隻知道他們會在那裏,而且曉得他們會在哪裏。他記得他們那陣子一直在提俱樂部的事情,但他覺得他們之所以討論俱樂部,是因為有另外一件事他們不曉得從何談起。

邁克抬頭望著氣球,心卻不在上頭,而是努力回想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那個熱得不行的一天。他忽然覺得想起那天的經過很重要,能讓他想起所有細節和他當時的心理狀態。

因為一切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在那之前,他們一直說要殺了它,但沒有人采取行動,也沒有人擬定計劃;邁克加入後,命運之輪便開始轉動了。那天稍晚,威廉、理查德和本一起到圖書館,開始認真研究威廉前一天、前一周或前一個月發現的事情。一切都開始——

“邁克?”和其他人待在閱覽室裏的理查德喊道,“你死在裏麵了嗎?”

差一點,邁克看著氣球、血跡和冰箱裏的羽毛這麽想。

他喊道:“我想你們最好進來看一下。”

他聽見椅子刮地和他們的低語聲,聽見理查德說:“天哪,怎麽回事?”同時聽見理查德在他的回憶裏說了另一句話。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找什麽,甚至明白自己為何一直想不起來。那天他走到荒原最暗、灌木最密的最深處,走到那塊空地時,其他人的反應是……毫無反應。既不驚訝,也沒問他怎麽找到他們,好像根本沒什麽。他記得本在吃奶油蛋糕卷,貝弗莉和理查德在抽煙,威廉雙手枕頭躺在地上望著天空,埃迪和斯坦利一臉懷疑地看著地上用繩子圈成的、邊長大約一米半的正方形。

既不吃驚,也沒發問,完全不當一回事。他就這麽出現,然後被接受了,感覺就像他們一直在等他,隻是自己不曉得。

在回憶中,邁克聽見理查德用小黑奴的聲音說:“天哪,克勞蒂小姐,那個小黑鬼又來了!老天保佑,我不曉得他來荒原這裏做什麽!威老大,你瞧他的卷卷頭!”威廉根本沒有轉頭,依然望著夏日的大朵白雲飄過天空。他正全神貫注思考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但理查德毫不介意,繼續說道:“看到這小子的卷卷頭,我就覺得需要來一杯薄荷酒!最好在陽台上喝,那裏涼一點——”

“嗶嗶,理查德。”本含著滿嘴蛋糕說,貝弗莉笑了。

“嗨!”邁克猶豫地說。他心跳得有點快,但還是決定這麽做。他欠他們一句謝謝,而他父親說欠人東西就要還,而且愈快愈好,因為愈拖利息愈高。

斯坦利轉頭對他說了一聲“嗨”,接著又回頭看著空地中央的方形繩圈:“本,你確定這個會管用嗎?”

“會的,”本說,接著又說,“嗨,邁克。”

“想抽煙嗎?”貝弗莉說,“我還有兩根。”

“不了,謝謝,”邁克深呼吸一口氣,說,“我要再次謝謝你們那天幫了我,那些人打算狠狠修理我,很抱歉你們有人因此受傷了。”

威廉揮手表示無所謂。“沒、沒關係,他們一、一整年都在找、找我們的麻、麻煩。”他起身看著邁克,忽然兩眼發亮,興致盎然地問,“我可、可以問你一、一件事嗎?”

“可以吧。”邁克說著提心吊膽地坐下來。他聽過這種開場白,鄧布洛家的小孩一定會問他身為黑人小孩是什麽感覺。

沒想到威廉卻說:“拉、拉爾森兩、兩年前在世、世界大賽投出了無、無安打比賽,你覺、覺得是運、運氣嗎?”

理查德吸了一大口煙,嗆得不停咳嗽,貝弗莉好心地拍拍他的背:“你才剛開始抽煙,理查德,很快就會抓到訣竅了。”

“我覺得它會塌掉,本,”埃迪擔心地看著方形繩圈說,“我不曉得被活埋算不算酷。”

“你不會被活埋的,”本回答,“萬一真的被活埋,記得咬著該死的噴劑,等人把你拖出來。”

斯坦利·烏裏斯覺得這句話很好笑。他手肘撐地往後仰,抬頭望著天空大笑,直到埃迪踹了他小腿一腳,笑聲才停止。

“是運氣,”邁克說,“我覺得要投出無安打比賽,運氣比球技重要。”

“我、我也覺得。”威廉說。邁克等著他往下問,但威廉似乎滿意了。他躺回地上,雙手抱頭,繼續望著天上的浮雲。

“你們在做什麽?”邁克看著地上的方形繩圈問。

“哦,這是幹草堆的本周大計劃,”理查德說,“他上次讓荒原淹大水,幹得很漂亮,但這一回更厲害。這個月是地下俱樂部開挖月,下個月——”

“你不、不要再損、損本了,”威廉說,眼睛依然望著天空,“俱、俱樂部會蓋、蓋得很好的。”

“拜托,威廉,我隻是開玩笑。”

“你有、有時玩笑開、開得太過、過頭了,理、理查德。”

理查德乖乖被罵。

“我不懂。”邁克說。

“哦,其實很簡單,”本說,“他們想搭樹屋,樹屋雖然不難蓋,但人常會摔下來跌斷骨頭——”

“哢啦……哢啦……借幾根骨頭給我。”斯坦利說完又笑了。其他人費解地望著他。斯坦利沒什麽幽默感,剛才這一段又很古怪。

“先生,您瘋啦,”理查德模仿西班牙人說,“我猜是太熱和蟑螂的緣故。”

“總之,”本說,“我們打算在圍起來的這塊地上往下挖一米半,但是不能再往下挖,否則我想會挖到地下水。這一帶的地下水離地表很近。接下來我們要在壁麵做支撐,以防坍塌。”他刻意看著埃迪,但埃迪還是一臉擔憂。

“然後呢?”邁克很感興趣地問。

“我們要把頂端蓋住。”

“啊?”

“我們用板子把洞口蓋住,然後裝一個活門當出入口,甚至裝窗戶——”

“我們需、需要鉸鏈。”威廉依然看著浮雲說。

“雷諾五金行就有。”本說。

“你、你們都、都有零用、用錢。”威廉說。

“我有五美元,”貝弗莉說,“當保姆存的。”

理查德立刻爬到她跟前,用小狗般的眼神看著她說:“我愛你,貝,你願意嫁給我嗎?我們可以住在鬆木平房——”

“住在什麽?”貝弗莉問。本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們兩人,眼神帶著焦慮、好奇和專注。

“鬆木平房,”理查德說,“隻要五塊錢就夠了,甜心,你、我和寶寶三個人——”

貝弗莉笑了,紅著臉躲開他。

“費用大、大家平分,”威廉說,“這樣才、才叫俱樂、樂部。”

“我們用板子蓋住坑洞後,”本繼續說,“就塗上強力黏著劑——名叫黏得牢——再把草皮鋪回去,甚至撒一些鬆針,這樣別人——像亨利·鮑爾斯之類的人——就算從上頭走過也不會發現我們在下麵。”

“這是你想出來的?”邁克說,“哇,真了不起!”

本笑了。這回輪到他臉紅了。

威廉忽然坐起來看著邁克說:“你、你想幫、幫忙嗎?”

“呃……當然想,”邁克說,“應該很好玩。”

其他人交換眼神。邁克不僅感覺到,還看到了。我們有七個人,邁克這麽想,忽然莫名其妙打了個冷戰。

“你們什麽時候動工?”

“很、很快。”威廉回答。邁克知道(真的知道)威廉說的不隻是本的地下俱樂部。本也曉得,還有理查德、貝弗莉和埃迪也是。斯坦利·烏裏斯收起笑容。“我們很、很快就會開、開工。”

所有人沉默了下來。邁克忽然察覺兩點:他們有一件事很想說出來,很想告訴他……但他不太確定自己真的想知道。本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隨手亂畫,頭發遮住了臉,理查德啃著咬得亂七八糟的指甲,隻有威廉直直望著邁克。

“有什麽問題嗎?”邁克不安地問。

威廉緩緩說道:“我、我們是俱、俱樂部,你要、要願意的話,可、可以加入,但、但是必須保、保守我、我們的秘密。”

“你是說這個地方嗎?”邁克比剛才更不安了,“嗯,當然不——”

“小子,我們還有另一個秘密。”理查德說。他還是沒看著邁克。“威老大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們有比挖地下俱樂部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說得沒錯。”本附和道。

這時忽然傳出一聲氣喘,嚇了邁克一跳。原來隻是埃迪發作了。埃迪一臉歉然地望著邁克,聳聳肩,然後點點頭。

“好了,”邁克說,“別再賣關子了,告訴我吧。”

威廉看著其他人說:“有誰不、不想讓他加、加入俱樂、樂部的?”

沒有人說話或舉手。

又是漫長的沉默,但這回威廉沒有開口。最後是貝弗莉歎了一口氣,抬頭看著邁克。

“那些遇害的小孩,”她說,“我們知道是誰殺的,而且凶手不是人類。”

他們逐一道來:冰上的小醜、門廊下的麻風病人、排水管裏的血和聲音,還有死在儲水塔的那些男孩。理查德說了他和威廉回到內波特街遇到的怪事,威廉最後開口,講述了會動的學校相片和他把手伸進另一張相片裏的經過。他說它殺了他弟弟喬治,窩囊廢俱樂部決定殺了這頭怪物……不管它究竟是什麽。

那天回家之後,邁克心想,他聽完那些故事應該覺得不相信,覺得恐懼,應該頭也不回轉身就跑,逃得愈快愈好才對,告訴自己遇到六個不喜歡黑人的白人小孩,或是碰到六個貨真價實的瘋子,而且他們的瘋狂還是互相傳染的,就像同班同學彼此傳染了感冒一樣。

但他沒有逃跑。因為他雖然害怕,卻也有一股奇異的安慰感。除了安慰,還有另一種感覺,比安慰更原始,就是“回家”的感覺。聽完威廉的故事,他心中再次浮現那個念頭:我們有七個人。

他張開嘴,但不確定自己會說什麽。

“我見過那個小醜。”他說。

“什麽?”理查德和斯坦利同時問,貝弗莉也迅速轉過頭來,馬尾從左肩甩到右肩。

“我在國慶節那天看到了他。”邁克緩緩說道,但主要是對著威廉說。威廉眼神銳利,全神貫注望著邁克,示意他講下去。“沒錯,就是七月四日那天……”他頓了一下,心想:可是我認得他。我認得他,因為那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也不是我頭一回看到……有問題的東西。

他想起那隻鳥。這是他五月以來首次想起它(除了晚上做噩夢之外)。他當時以為自己快發瘋了。原來他沒有瘋,真是令人鬆了一口氣……但還是很可怕。他舔了舔嘴唇。

“說啊,

”貝弗莉不耐地說,“快往下說。”

“呃,事情是這樣的,我去參加遊行,然後——”

“我看到你了,”埃迪說,“你吹薩克斯。”

“呃,我吹長號,”邁克說,“我是內波特教會小學樂隊的。總之,我看見了那個小醜,他在鎮上一個三岔路口發氣球給小孩,外表就像本和威廉形容的那樣,銀西裝、橘紐扣、白花花的臉和血盆大口。我不曉得那是塗了唇膏或化了妝,但看起來很像血。”

其他人點點頭,都興奮了起來,隻有威廉依然緊盯著邁克。“頭、頭發是橘、橘色,一撮一、一撮的?”他一邊問,一邊下意識地用手指將自己的頭發也弄成一撮撮的。

邁克點點頭。

“看到他那個樣子……把我嚇壞了。我才看著他,他忽然轉頭朝我揮手,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或感覺之類的,這一點……呃,讓我更害怕。我不曉得為什麽,但他真的把我嚇慘了,讓我一時吹不了長號。我口幹舌燥,覺得……”邁克匆匆瞄了貝弗莉一眼。他已經全部想起來了。他想起陽光忽然刺眼地照在他的銅管樂器和車子上,想起音樂太吵,天空太藍,小醜舉起戴著白手套的一隻手(另一隻手抓著滿滿的氣球)緩緩揮動,血盆大口太紅、太大,仿佛倒過來的尖叫口型。他想起自己的睾丸開始緊縮,腸子鬆弛發熱,好像突然拉了一坨大便在褲子裏。但他不能在貝弗莉麵前說這些。這種事不能對著女孩子說,就算那個女孩你可以當著她的麵說“賤人”或“渾蛋”之類的字眼,還是不能講。“覺得很害怕。”他把話講完,覺得很弱,不知該如何收尾。但他們紛紛點頭,仿佛都能理解,他忽然覺得一股莫大的解脫感傳遍了全身。那小醜看著他,張開血盆大口微笑,緩緩揮舞戴著白手套的手……那比亨利·鮑爾斯那群小鬼追他還要可怕,可怕幾百倍。

“我們繼續往前走,”邁克接著說,“樂隊走上主大街時,我又看到他在發氣球給小孩,隻是很多小孩都不想拿,有些還在哭。我不曉得他怎麽能這麽快就到那裏。我心想一定有兩個小醜,你知道,穿得一模一樣,是一組的。但他轉頭再度朝我揮手,我知道是他,是同一個家夥。”

“他不是人類。”理查德說。貝弗莉打了個冷戰,威廉伸手摟了摟她,貝弗莉感激地回望他。

“他朝我揮手……然後眨眨眼睛,好像我們之間有什麽秘密,或是……他可能知道我認得他。”

威廉放下摟著貝弗莉肩膀的手:“你認、認得他?”

“應該是吧,”邁克說,“但我得先看一樣東西才能確定。我父親有幾張相片……是他收集的……聽著,你們常在這裏玩,對吧?”

“那還用說,”本回答,“不然我們幹嗎蓋俱樂部?”

邁克點點頭:“我會回去確定,看我說得對不對。對的話,我下次可以把相片帶來。”

“老、老相片?”威廉問。

“對。”

“還、還有呢?”威廉問。

邁克欲言又止。他猶疑地打量了他們一圈,接著說:“你們一定會覺得我瘋了,不是瘋了就是在說謊。”

“你覺、覺得我們瘋、瘋了嗎?”

邁克搖搖頭。

“我們當然沒瘋,”埃迪說,“我雖然問題多多,但腦袋一點也沒秀逗。我不認為我瘋了。”

“沒有,”邁克說,“我不認為你們瘋了。”

“那好,我們也、也不認為你、你瘋……發、發神經。”威廉說。

邁克看了他們一眼,清了清喉嚨說:“我看見一隻鳥,兩三個月前,我看見一隻鳥。”

斯坦利看著邁克:“什麽樣的鳥?”

邁克很勉強地說:“看起來像麻雀,算吧,但也像知更鳥,襟毛是橘色的。”

“嗯,那隻鳥有什麽特別的?”本問道,“德裏鳥很多。”但他心裏卻七上八下。他看著斯坦利,知道他一定想起了儲水塔的遭遇,還有他如何靠著大喊鳥的名字阻止了原本會發生的事情。這時,邁克又開口了,讓他頓時忘了這些思緒。

“那隻鳥比活動屋還大。”邁克說。

他看著他們震驚的神情,等他們笑出聲來,可是沒有。斯坦利好像被人用磚頭砸到一樣,臉色白得像十一月的慘白陽光。

“我發誓是真的,”邁克說,“那隻鳥非常大,就像恐怖電影裏頭的史前巨鳥一樣。”

“沒錯,就像《腦癱巨人》那部片子。”理查德說。他覺得那部電影裏的鳥很假,但它飛到紐約上空時,他還是激動得將爆米花從阿拉丁電影院的二樓看台上撒了下去。幸好電影已經快完了,否則福克斯沃斯先生一定會趕他出去。不過就像威廉說的,這種事兒本來就有輸有贏。

“但它不像史前的鳥,”邁克說,“也不像希臘或羅馬神話裏的那種鳥。”

“你說鵬、鵬鳥?”威廉說。

“嗯,應該是吧,反正也不像那種鳥。它就是知更鳥和麻雀的混種,兩種最常見的鳥。”他說完就笑了,笑得有點誇張。

“你在哪、哪裏——”威廉問。

“快點說。”貝弗莉講得更直接。於是邁克整理思緒,繼續往下說。他一邊說一邊看著他們的表情愈來愈關切和害怕,但沒有絲毫不相信或嘲弄,忽然覺得胸口如釋重負。就像本看到木乃伊、埃迪遇到麻風病人和斯坦利看見溺死的男孩一樣,邁克看到的東西絕對會讓一般成年人發瘋,不隻害怕,還有巨大的不真實感,無法解釋,沒辦法用理性說明或視而不見。以利亞被神的愛照耀,臉被烤黑了,邁克在書上這麽讀到。但以利亞當時已經很老了,也許差別就在這裏。《聖經》裏不是還有另一個家夥,還隻是個孩子,真的和天使打成了平手嗎?

他看到它,然後繼續過日子。他將回憶納入自己對世界的看法裏。他還年輕,因此對這個世界很有包容度。但那天發生的事情還是留在他心裏的幽暗角落,揮之不去。有時在夢中,他會拚命逃離那隻怪鳥,閃躲它淩空罩著他的身影。有些夢他記得,有些忘了,但陰影確實存在,自己會動。

直到他跟他們說了,發現自己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記得那麽多、受妨礙的程度那麽大,日常生活幾乎擺脫不掉,無論幫父親幹活、上學、騎車、幫母親跑腿或放學回家等《美國舞台秀》的黑人團體上台,它都一直糾纏著他。直到說出來,他才發現這是那天清晨在運河邊之後,他頭一回讓自己仔細回想它。那天清晨,他看見草地上有奇怪的痕跡……還有血。

邁克說了他在鋼鐵廠廢墟遇到那隻鳥,還有他躲到煙囪裏閃避它的經過。後來三名窩囊廢俱樂部成員——本、理查德和威廉——到德裏圖書館去,本和理查德左顧右盼,不停留意鮑爾斯一幫人的身影,威廉卻始終望著人行道,皺眉沉思。邁克說完之後待了一小時左右才離開,說他父親要他四點回去幫忙摘豆子。貝弗莉說她要去買菜,幫父親做晚餐,埃迪和斯坦利也有事情。但在分道揚鑣之前,他們已經開始挖掘將會成為(如果本是對的)地下俱樂部的坑洞。威廉覺得(他想其他人也這麽覺得)破土幾乎帶有象征意義:他們正式行動了。無論他們身為同夥(身為一個共同體)要做什麽,都正式開始了。

他們經過德裏社區中心,而圖書館就在眼前。長方形的圖書館石造大樓在榆樹林蔭下安適地佇立著。這些百歲高齡的榆樹後來飽受荷蘭榆樹病所苦,變得又細又瘦。本問威廉相不相信邁克·漢倫說的事。

“嗯,”威廉說,“我相、相信他說的是、是真的。很扯,但真、真有其事。你覺、覺得呢,理、理查德?”

理查德點點頭:“嗯,我不想相信,但我猜是真的,你們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你們還記得他怎麽形容那隻鳥的舌頭吧?”

威廉和本點點頭。那隻鳥舌頭上有橘色的膿包。

“就是那個,”理查德說,“和漫畫裏的壞蛋一樣,例如《超人》裏的雷克斯和《蝙蝠俠》裏的小醜,它也會留下標記。”

威廉點頭沉思。它確實像漫畫裏的壞蛋。是因為他們那樣看它?因為他們那樣想它?嗯,有可能。它是很小孩的東西,但它似乎就靠這個壯大——小孩子的玩意兒。

他們穿過馬路,走到圖書館這一邊。

“我問斯、斯坦有沒、沒有聽過那、那種鳥,”威廉說,“不、不必那、那麽大,但要、要——”

“要真的有那種鳥?”理查德說。

威廉點點頭:“他說在南、南美或非、非洲可能有、有那種鳥,但、但在這、這裏沒有。”

“也就是說他不相信邁克說的?”本問。

“他相、相信。”威廉說,接著轉述了斯坦利的說法。他陪斯坦利去推腳踏車的時候,斯坦利認為邁克說出他的經曆之前,不可能有人見過那隻鳥。也許看到過別的鳥,但不可能是那一隻,因為那隻鳥是邁克·漢倫自己的心魔。不過……不過那隻鳥已經成為窩囊廢俱樂部共有的財產了,不是嗎?現在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可能見到它了,頂多外表不盡相同,例如威廉見到烏鴉,理查德看到老鷹,貝弗莉見到金雕,等等。總之,它現在可能會以鳥的形象出現在他們麵前。威廉告訴斯坦利,假如他說得沒錯,那就表示他們也可能看到麻風病人、木乃伊,甚至死掉的男孩。

“因此我們如果要采取行動,最好快一點,”斯坦利說,“它知道……”

“知道什、什麽?”威廉厲聲問,“知道我、我們知道的一、一切?”

“唔,要是它知道,我們就毀了,”斯坦利答道,“但你可以確定它知道我們知道它。我猜它會設法對付我們。我們昨天提到的事,你還在考慮嗎?”

“嗯。”

“可惜我沒辦法跟你一起去。”

“本、本和理、理查德會跟、跟我去。本很、很聰明,理、理查德也是,隻要他不、不搞笑。”

此刻三人站在圖書館外,理查德問威廉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威廉跟他們說了,不過講得很慢,免得口吃得太厲害。他已經盤算了整整兩周,但直到邁克提及那隻鳥的事,他的想法才確定下來。

想趕走一隻鳥的話,該怎麽做?

嗯,一槍斃了它就行了。

想趕走一頭怪物的話,該怎麽做?

嗯,根據電影演的,用銀子彈射它就行了。

本和理查德耐著性子聽完,理查德問:“你要怎麽弄到銀子彈啊,威老大?郵購嗎?”

“真、真好笑,我、我們要自、自己做。”

“怎麽做?”

“我猜這就是我們來圖書館的理由了。”本說。

理查德點點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目光銳利,若有所思……不過威廉覺得他其實不太相信。威廉自己也很懷疑,但理查德的眼神起碼沒說他很蠢,這是好事。

“你打算用你爸的手槍嗎?”理查德問,“就是我們帶去內波特街的那把。”

“對。”威廉說。

“就算我們有辦法做銀子彈,”理查德說,“銀要從哪裏來?”

“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本輕聲說。

“呃……好吧,”理查德說,“我們就讓幹草堆傷腦筋吧。然後呢?再去內波特街一趟?”

威廉點點頭:“再、再去內、內波特街,操他、他媽的把它、它腦袋轟掉。”

他們三人又站了一會兒,嚴肅地互看一眼,接著才走進圖書館。

“哎喲喂呀,又是那個黑小子!”理查德用愛爾蘭警察的聲音說。

又過了一星期,到了七月中旬,地下俱樂部已經接近完工了。

“日正當中好啊,漢倫先生!今天天氣肯定好得很,套句我老爸的話,好到馬鈴薯長不完——”

“我沒記錯的話,理查德,日正當中指的是中午,”本從洞裏探頭說,“而那已經是兩小時前了。”他和理查德一直在做坑洞內壁的支撐工程,本把套頭運動衫脫了,因為那天很熱,幹的活又費力。他的T恤汗濕一片,貼著胸膛和小腹。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但邁克猜他隻要聽見貝弗莉來了,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鑽回運動衫裏。

“別這麽吹毛求疵,把自己搞得像斯坦一樣。”理查德說。他五分鍾前就爬出坑洞,因為他跟本說抽煙時間到了。

“我還以為你說你沒有煙。”本說。

“我是沒煙,”理查德說,“但時間到了就是到了。”

邁克將父親的相簿夾在腋下。“其他人呢?”他問。他知道威廉一定在附近,因為他才將自己的腳踏車停在橋下,銀仔的旁邊。

“威廉和埃迪半小時前去垃圾場了,去拯救更多板子,”理查德說,“斯坦和貝到雷諾五金行買鉸鏈。我不知道幹草堆這家夥在底下做什麽工——哈哈,聽懂了嗎?在底下做什麽工——但好像做了等於沒做。我們得找人盯著他才行,你知道。對了,你如果還是想加入,就得交兩毛三分錢,買鉸鏈用的。”

邁克將相簿從右邊腋下換到左邊,伸手到口袋裏掏出硬幣,數了兩毛三分(身上隻剩一毛錢)交給理查德,接著走到洞口往下看。

地洞已經不是洞了,四麵早就軋得平平整整,擋板也架起來了。雖然用的板子各式各樣,但本、威廉和斯坦利運用紮克的工具(威廉費盡心思確保所有工具每晚都會歸還,而且狀態完好,歸於原位)將板子裁成相同的大小。本和貝弗莉在擋板之間釘上橫柱。盡管如此,埃迪還是有一點緊張,但他就是那樣。他們在坑洞一側小心擺著草皮,之後要粘在洞口上方。

“看來你們心裏很有數。”邁克說。

“當然,”本說完指著相簿,“那是什麽?”

“我父親的相簿,”邁克說,“他收藏了許多德裏的老照片和剪報,這是他的嗜好。我兩天前翻了一遍——我說過我之前就見過那個小醜,果然沒錯,就在這本相簿裏,所以我就把它帶來了。”他不好意思承認他是偷拿的,沒有經過父親同意。他不曉得問了會有什麽後果,因此便趁父親在田裏種馬鈴薯、母親在後院晾衣服時,像小偷一樣把相簿帶出門。“我想你們應該看一眼。”

“嗯,那就瞧瞧吧。”理查德說。

“我想等大家到齊了再看,可能更好。”

“好吧。”理查德其實不怎麽想看德裏的相片,不管是這本相簿或其他相簿都一樣,因為喬治房間發生的那件事。他問:“你想幫我和本把剩下的支撐做完嗎?”

“那還用說。”邁克小心翼翼地將相簿放在離洞口很遠的地方,免得被潑出來的泥土弄髒,然後接過本的鏟子。

“挖這裏,”本指著一處對邁克說,“往下挖半米左右,然後我會貼著內壁插一塊板子,讓你把土填回去。”

“好方法,兄弟。”理查德坐在坑洞邊,穿著球鞋的雙腳晃呀晃的,一臉英明睿智地說。

“你怎麽了?”邁克問。

“我腳生骨刺了。”理查德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你和威廉的計劃進行得如何?”邁克慢慢脫下襯衫,開始挖土。天氣很熱,即使在荒原也是。灌木叢裏,蟋蟀懶洋洋地鳴叫著,有如夏日的時鍾。

“呃……還可以吧,”理查德說,邁克覺得他對本使了個眼色,“我想。”

“怎麽不開收音機,理查德?”本問。他將一塊板子插到邁克挖好的土溝裏,用手扶著。理查德的收音機用帶子固定在老地方——附近灌木叢的粗枝上。

“電池沒電了,”理查德說,“你把我最後那兩毛五拿去買鉸鏈了,記得嗎?你真狠,幹草堆,太狠了。我為你做了那麽多,你竟然這樣對我。再說,這裏隻收得到WABI電台,但他們專播很娘的搖滾樂。”

“啊?”邁克說。

“幹草堆認為湯米·桑茲和白潘唱的是搖滾樂,”理查德說,“我說他有病。貓王唱的才是搖滾樂,還有厄尼·杜伊和卡爾·柏金斯、鮑比·達林、巴迪·霍利。‘哇哦,佩姬……我的佩姬·蘇——’”

“拜托,理查德。”本說。

“還有,”邁克倚著圓鍬說,“胖子多米諾、查克·貝瑞、小理查德、弗蘭基·萊蒙和青少年樂隊、漢克·貝拉德和午夜人、貿易船樂隊、艾斯利兄弟、雞冠樂隊、心弦樂隊、斯提克·馬基——”

本和理查德聽得目瞪口呆,邁克笑了。

“我從小理查德之後就跟不上了。”理查德說,他喜歡小理查德,但他那年夏天的秘密搖滾英雄是傑利·李·劉易斯。有一天傑利·李到《美國舞台秀》表演,理查德的母親正好走進起居室,看見傑利·李爬到鋼琴上倒著彈琴,頭發垂到臉上,高唱《高中機密》。理查德覺得他母親看了都快昏倒了,雖然沒有真的昏過去,但她有了精神創傷,那天晚餐竟然說要送兒子去參加軍事夏令營。理查德甩甩頭,讓頭發垂下來遮住眼睛,開始唱:“來吧,寶貝,所有貓兒都在高中搖滾——”

本在坑洞裏搖搖晃晃,捧著啤酒肚假裝嘔吐。邁克捏著鼻子,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怎麽了?”理查德問,“我是說,你們在難過什麽?這首歌很棒啊!我認為它真的很棒!”

“哦,老天,”邁克說,笑得幾乎講不出話來,“太帥了,實在太帥了。”

“黑鬼就是沒品位,”理查德說,“我想連《聖經》都這麽說過。”

“喲媽媽。”邁克說,笑得更凶了。理查德一臉困惑,認真問他“喲媽媽”是什麽意思,邁克一屁股坐到地上,抱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

“我看你是覺得我在嫉妒,”理查德說,“覺得我很想變成黑鬼吧。”

本也跌坐在地哈哈大笑,笑得眼睛凸出,整個人都在震動搖晃,有點嚇人。“別再說了,理查德,”他勉強擠出一句,“不然我就尿褲子了。你再不閉嘴,我一定會、會死——”

“我才不想當黑鬼咧,”理查德說,“誰想穿著粉紅色褲子住在波士頓,比薩一次隻買一片?我想當猶太人,和斯坦利一樣。我想開當鋪,賣彈簧刀、塑料狗屎和二手吉他給客人。”

本和邁克真的笑得聲嘶力竭,聲音在青翠蓊鬱、誤名為荒原的山穀中回蕩,讓鳥兒驚得飛走,鬆鼠僵住不動。他們的笑聲年輕、洪亮、活潑、精力充沛、單純而奔放。聲音所及之處,幾乎所有生物都響應了。然而,從涵管流出落入坎都斯齊格河上遊的東西卻不是活物。前一天下午突然一場大雷雨(不過地下俱樂部沒怎麽受損,因此打從一開挖,本每天晚上都會用一塊破防雨布遮住洞口。防雨布是埃迪從沃利溫泉酒吧後麵偷的,雖然有油漆味,但很管用),讓德裏下水道裏泛濫了兩三個小時。就是這波泄洪將這個令人不悅的皮囊送到陽光下,讓蒼蠅循跡而至。

那個“東西”是九歲的吉米·庫倫,臉上五官隻剩鼻子,整張臉模糊一片,無法辨識,皮肉上黑點處處,應該隻有斯坦利·烏裏斯看得出來那是鳥嘴的啄痕,非常大的鳥嘴。

河水流過吉米·庫倫泥濘的斜紋長褲。他雙手發白,有如死魚般漂著,同樣布滿啄痕,隻比臉稍好一點,佩斯利花呢襯衫有如腎髒脹脹縮縮、脹脹縮縮。

威廉和埃迪抱著從垃圾場找來的板子,踩著墊腳石過河,離屍體不到三十六米。他們聽見理查德、本和邁克的笑聲,也跟著露出微笑。兩人沒有看到吉米·庫倫,從浮屍旁匆匆走過,想快點知道什麽事這麽好笑。

埃迪和威廉來到空地時,他們還在笑。兩人抱著木板滿頭大汗,就連平常臉色蒼白的埃迪,臉色也紅潤了一些。他們將新木板扔在快用光的木板堆上,本從洞裏爬出來檢查。

“幹得好,”他說,“哇,太棒了!”

威廉癱坐在地上:“我可、可以心髒病發、發了嗎?還是得等、等一下?”

“等一下。”本隨口應了一句。他這天帶了新工具來荒原,正小心處理新的板子,去掉上頭的釘子與螺絲。他發現其中一塊裂了,便丟到一旁,接著敲敲另一塊木板,發現至少三處發出悶響,於是也把它扔了。埃迪坐在土堆上看他做事。本用榔頭一端拔出一枚鏽鐵釘,埃迪立刻將噴劑塞進嘴裏摁了一下。釘子像被人踩到的小動物一樣發出不悅的尖叫。

“被生鏽的釘子割到手可能會得破傷風。”埃迪提醒本。

“啊?”理查德說,“什麽破嗓風?聽起來像婦女病。”

“大笨鳥,”埃迪說,“是破

傷風,不是破嗓風,又叫牙關緊閉症。鐵鏽裏有一種病菌,懂嗎?你要是被割傷了,病菌可能會跑進你身體裏,呃,惡搞你的神經。”埃迪臉色更紅了,又匆匆吸了一口噴劑。

“牙關緊閉症,天哪,”理查德震驚地說,“聽起來很可怕。”

“那還用說。你的下頜會咬死,沒辦法張嘴,更別說吃飯了,所以隻好在臉頰上開一個洞,用管子喂流質食物。”

“哦,天哪!”邁克在洞裏站起來說。他瞪大眼睛,棕色的臉龐將眼白襯托得格外白。

“我媽告訴我,”埃迪說,“接下來喉嚨也會被封住,再也沒辦法吃東西,最後就會死掉。”

所有人默默想象那可怕的場景。

“而且沒有藥醫。”埃迪補上一句。

又是一陣沉默。

“所以,”埃迪匆匆說道,“我一向很留意鏽鐵釘一類的爛東西,不然就得去打針,那很痛的。”

“那你為什麽還跟威廉一起去垃圾場,搬了這堆垃圾回來?”理查德問。

埃迪看著低頭凝視坑洞的威廉,眼神裏的崇拜與愛慕就足以回答一切。他柔聲回答:“有些事情就算危險還是得做。這是我從我母親之外學到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又沉默下來,但沒有不自在。接著本開始繼續拔鏽鐵釘,不久邁克·漢倫也加入了。

理查德的收音機已經發不出聲音了(除非理查德拿到零用錢或有人找他除草),迎著微風在樹枝上輕輕搖擺。威廉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麽古怪,古怪卻又完美,他們七人這年夏天竟然齊聚一堂。他知道有些小孩會去拜訪親戚,有些小孩會去加州迪士尼樂園或鱈魚角度假,還有一個小鬼要去一個聽起來很遠、很無聊的地方,名字很怪而又很有趣,叫作格施塔德。有些小孩會去教會夏令營、童軍營或有錢小孩的夏令營,學習遊泳和打高爾夫,還有打網球被對方殺球時要說“嘿,好球!”而不是“操你媽的”。還有一些家長就是會帶小孩出去。威廉可以理解。他知道有些小孩很想離開,害怕今年夏天在德裏出沒的惡魔,但他覺得害怕的家長人數更多。那些原本打算在城裏休假的人,忽然改變主意決定離開。

(格施塔德?在瑞典嗎?還是阿根廷?西班牙?)

感覺就像一九五六年的小兒麻痹恐慌,四名兒童到歐布萊恩紀念遊泳池戲水,結果就染病了。當時的大人——在威廉心中,這兩個字就是爸媽的同義詞——就和現在一樣,忽然決定離開更好,更安全,能離開就離開。威廉能理解離開的想法,也覺得“格施塔德”很吸引人,然而比起欲望,吸引力不算什麽。格施塔德是離開,德裏是欲望。

他看著本和邁克拔掉舊板子上的舊鐵釘,埃迪走到灌木叢裏小便(他有一回對威廉說,有尿就要趕快放,免得讓腎髒負荷過重,但也得小心毒藤蔓,因為沒有誰想讓自己的小雞雞被刺到),心想:我們沒有一個人離開。我們都在德裏,沒有參加夏令營,沒有拜訪親戚或度假,沒有離開。都在這裏,一個也不少。

“那裏有一扇門。”埃迪拉上拉鏈走回來,一邊說道。

“你最好甩幹淨了,”理查德說,“不然的話,你可能會得癌症。我媽是這麽告訴我的。”

埃迪一臉驚訝,微微擔憂,接著看見理查德咧嘴微笑,便賞了他一個“這小孩就是長不大”的眼神,說:“門太大了,我們搬不動,但威廉說如果我們全都去搬,應該扛得過來。”

“當然,你不可能完全甩幹淨,”理查德繼續說,“你想知道我曾經聽一個聰明人說了什麽嗎,小埃?”

“不想,”埃迪說,“而且你不要再叫我小埃。我是認真的。我不叫你小鬼,就像我不會說‘有口香糖嗎,小鬼?’之類的話。所以我不懂你為什麽——”

“那個聰明人,”理查德說,“這樣告訴我:‘不管你怎麽甩,怎麽抖,總會有兩滴滴在褲子裏。’這就是世界上那麽多人得癌症的原因,親愛的埃迪。”

“世界上有那麽多人得癌症,是因為有一堆像你和貝弗莉·馬什那樣的傻蛋,整天煙不離手。”埃迪說。

“貝弗莉不是傻蛋,”本嚴詞說道,“你講話注意一點,賤嘴。”

“嗶嗶,你們幾、幾個,”威廉心不在焉地說,“說、說到貝、貝弗莉,她、她很強、強壯,可以幫我、我們搬、搬門。”

本問門是什麽做的。

“桃花心、心木吧,我、我想。”

“竟然有人會丟桃花心木門?”本問,語氣充滿驚訝,但不是不相信。

“什麽東西都有人丟,”邁克說,“那也能叫垃圾場?我每回去那裏就難過,難過斃了。”

“沒錯,”本附和說,“很多東西其實很容易修,而且中國和南美有很多人窮得什麽都沒有,我母親是這麽說的。”

“緬因州就有人窮得什麽都沒有,孩子。”理查德嚴肅地說。

“這、這是什、什麽?”威廉發現邁克帶來的相簿,開口問道。邁克交代前因後果,說他等斯坦利和貝弗莉回來就會讓大家看小醜的相片。

威廉和理查德互看一眼。

“怎麽了?”邁克問,“你們在你弟弟房間就是遇到這種事嗎,威廉?”

“嗯。”威廉隻應了一句,就不肯多說了。

他們輪流挖洞,直到斯坦利和貝弗莉回來。兩人手上各有一個棕色紙袋,裏麵裝著鉸鏈。邁克開始說明,本像裁縫一樣盤腿坐著,在兩塊長條木板上安裝可以開合的無玻璃窗板。可能隻有威廉注意到本的手指動得多麽輕鬆迅速、嫻熟老練,有如外科醫生,讓他看得讚佩不已。

“我爸說,裏麵有些相片已經一百年了,”邁克將相簿放在腿上,對他們說,“都是他在舊貨店裏或別人家院子裏辦的拍賣會上找到的,有些是買的,有些是用別的東西交換的,有些是立體鏡——就是一張長卡上有兩張相同的相片,用一個類似望遠鏡的東西看,兩張相片就會合成一張,隻是變得立體,就像《黑湖妖潭》或《恐怖蠟像館》。”

“他為什麽喜歡老相片?”貝弗莉問。她穿著一件普通的李維斯牛仔褲,但褲腳做了一點修改,很有意思。最後十厘米用鮮豔的佩斯利渦旋花紋花呢布裝飾,很有水手服的感覺。

“對啊,”埃迪說,“德裏通常都很無聊。”

“呃,我不確定原因,但我想是因為他不是本地人,”邁克怯生生地說,“這裏對他——我不曉得——對他像是新的地方。感覺就像,你知道,電影放映中途走進電影院——”

“沒、沒錯,你會很、很想看到開、開頭。”威廉說。

“對啊,”邁克說,“德裏有很多故事,我還蠻喜歡的。我想有一部分和那個東西有關,就是你們口中的它。”

他看著威廉,威廉點點頭,眼神若有所思。

“所以,國慶節遊行結束後,我就拿出這本相簿來翻,因為我知道我見過那個小醜,我知道,你們看。”

他打開相簿翻到某一頁,遞給坐在他右邊的本。

“別、別碰!”威廉大喊,焦急的語氣嚇了大家一跳。理查德發現他握起之前伸進喬治的相簿被割傷的手,防衛似的緊握著。

“威廉說得沒錯,”理查德說,那一本正經的低沉語氣非常有說服力,“小心一點。就像斯坦說的,假如我們看過,你們也可能會看到。”

“感覺到。”威廉嚴肅地說。

他們傳閱相簿,每個人都小心翼翼捧著邊緣,仿佛它是滲出硝化甘油的老炸藥。

相簿回到邁克手上,他翻到前幾頁。

“爸爸說這張畫的日期不確定,但可能是十八世紀初期或中葉畫的,”他說,“他幫一個男的修理帶鋸,換回一箱舊書和圖片。這是其中一張。他說這張畫可能值四十美元以上。”

他說的是一幅木刻畫,和大張明信片尺寸相當。輪到威廉看時,他發現相簿的相片是有塑料護膜擋著的,不禁鬆了一口氣。他著迷地看著,心想:看到了。我看到他了——或者該說它。真的看見了,這就是敵人的長相。

畫裏的家夥穿得很滑稽,在泥濘的街上拋接特大號的保齡球瓶。街道兩旁房舍不多,外加幾間小屋,威廉推測是店家或交易站之類的。除了運河,相片裏的景象完全不像德裏。運河就在那兒,兩岸整齊鋪著鵝卵石。背景上方,威廉看見一隊騾子走在曳船小徑上,拖著一艘駁船。

滑稽家夥身旁圍了五六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戴著牧童的草帽,另一個手裏拿著棍子和大鐵圈。不是現在伍華茲商店搭配滾鐵圈販賣的棍子,而是樹枝。威廉看見棍子上有圓形的切痕,是小樹枝被人用刀或斧頭砍掉的痕跡。那東西不是亞洲人製造的,他心想,要是他早生四五代,那個男孩很可能就是他。

那個滑稽的家夥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沒有化妝(但威廉覺得他整張臉都像化妝畫出來的),頭上寸草不生,隻有耳朵上方各有一撮頭發,像長角一樣。威廉一眼就認出他是那個小醜。兩百多年前了,他想,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恐懼、憤怒和興奮。二十七年後的現在,他坐在德裏圖書館回想自己初次翻閱邁克父親相簿的往事,突然明白自己當時的感覺就和獵人初見老虎足跡時的感受一樣。兩百年前……那麽久了,天曉得還要多久。他不禁好奇潘尼歪斯的魂靈到底在德裏出沒了多久,但他發現自己並不想深究這一點。

“給我,威廉!”理查德說,但威廉還是拿著相簿,愣愣地望著那幅木刻畫,相信它很快就會開始動:滑稽家夥拋的保齡球瓶(假如真是保齡球瓶的話)會開始上上下下,小孩會笑著鼓掌(也許不是全都笑著鼓掌,有些小孩子可能會尖叫著逃跑),拖著駁船的騾子隊伍會走出畫框之外。

但一切都沒發生。他將相簿遞給理查德。

相簿回到邁克手中,他又翻找了幾頁。“喏,”他說,“這一張是一八五六年畫的,林肯當選總統的四年前。”

他們再度傳閱相簿。這一幅是彩色畫,有點像漫畫,內容是一群醉漢站在沙龍前方,一名留著絡腮胡的胖政客一手拿著滿是泡沫的啤酒,站在兩個酒桶上的板子上激動發言,板子被他的體重壓得很彎。幾個頭戴軟帽的女人站在另一邊嫌惡地看著這群可笑放縱的男人。底下的圖說寫著:州議員加納表示,德裏政治黑暗。

“我爸說這種漫畫在南北戰爭二十年前很流行,”邁克說,“當時的人稱之為愚人卡,經常當卡片寄給別人,我想跟《瘋狂》雜誌很像吧。”

“諷、諷刺畫。”威廉說。

“沒錯,”邁克說,“但你們看底下角落。”

這幅畫和《瘋狂》還有一個相似之處,就是細節和第二笑點很多,很像諷漫大師莫特·德魯克在《瘋狂》裏的電影嘲諷畫。畫裏一個胖子笑著痛灌一條斑點狗啤酒,一個女人跌坐在泥巴裏,兩個街頭頑童將硫黃火柴偷塞進一臉有錢樣的生意人的鞋裏,一個女孩攀在榆樹上踮腳旋轉,露出內褲。但這些細節雖然令人眼花繚亂,卻沒有人需要邁克指出小醜在哪裏。那家夥穿著鮮豔的格子鼓手裝加背心,正在和一群喝醉的伐木工玩“猜豌豆”的遊戲。他對著其中一名工人眨眼,從那工人目瞪口呆的神情看來,應該猜錯了核桃殼。鼓手小醜從那工人手中接過一枚硬幣。

“又是他,”本說,“應該……過了一百年了吧?”

“差不多,”邁克說,“這張是一八九一年。”

他指著一張德裏《新聞報》頭版的剪報,標題高呼:慶賀!鋼鐵廠再開。副題寫道:鎮上居民蜂擁參加慶祝餐會。附圖是基奇納鋼鐵廠剪彩儀式的木刻畫,畫風讓威廉想起母親掛在廚房裏的柯裏爾與艾夫斯印刷品,隻是精致度差了許多。一名身穿晨禮服和高頂帽的男子握著大剪刀擺在彩帶上方,現場大約有五百人出席。小醜(他們的小醜)出現在左邊,正在翻筋鬥給一群小孩看。畫家畫出他倒立的模樣,笑容也倒過來變成了尖叫。

威廉趕緊將相簿遞給理查德。

下一張是相片。威爾·漢倫在下方寫道:一九三三年,德裏,法案撤銷。雖然這群孩子都沒聽過禁酒法令和撤銷的經過,但相片表達得清清楚楚。相片裏是地獄半畝地的沃利溫泉酒吧,擠滿了穿著開領白襯衫、硬草帽、伐木工襯衫、T恤或全套西裝的男人,手裏都拿著酒杯或酒瓶歡呼勝利。窗戶上貼著兩大張標語,一張寫著:歡迎大麥約翰歸來!另一張寫著:今晚啤酒免費!小醜穿得有如超級花花公子(白鞋、鞋套和黑幫褲),站在雷奧轎車的車身側踏板上用女人的高跟鞋喝香檳。

“一九四五年。”邁克說。

又是《新聞報》的剪報。標題是:日本投降——戰爭結束!謝天謝地!相片是遊行隊伍在主大街上蛇行慶祝,朝一裏坡前進。小醜在背景裏,穿著橘紐扣的銀西裝,凍結在報紙相片的墨點中,似乎表示(起碼威廉這麽覺得)事情還沒結束,沒有人投降,也沒有人戰勝。一切都將成空,這是鐵律,他們最後仍將失去一切。

威廉渾身發冷,口幹舌燥,心裏滿是恐懼。

忽然間,墨點消失了,相片開始出現動作。

“這就是——”邁克開口說。

“你、你們看,”威廉說,聲音有如半融的冰塊滑出嘴巴,“你、你們快過、過來看。”

其他人都圍了過來。

“哦,天哪!”貝弗莉深受震撼,低呼了一聲。

“就是它!”理查德差點叫出來,興奮得捶了威廉的背一下。他轉頭發現埃迪臉色發白緊繃,斯坦利·烏裏斯一臉木然。“我們在喬治房間就是看到這個!我們就是看到——”

“噓,”本說,“注意聽。”接著近乎哽咽地說,“你可以聽見——天哪,你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

四下靜寂,隻有夏日微風徐徐吹過。他們全都發現自己聽見了。樂隊正在演奏進行曲,因為距離……或時間……或什麽而變得小聲模糊,群眾的歡呼聲則像出自頻率不準的廣播電台。還有啪啪聲,一樣很微弱,很像模糊的彈指聲。

“鞭炮,”貝弗莉用顫抖的雙手揉著眼睛,低聲說,“是鞭炮對不對?”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都望著相片,瞪大的眼睛幾乎占據了整張臉龐。

遊行隊伍搖搖擺擺朝他們走來,但就在逼近相片表麵、仿佛就要走出相片來到十三年後的世界時,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沿著某條不可知的曲線飄然遠去。首先是參加過一戰的老兵,瓜皮帽下的臉龐老得出奇,手上的標語寫著:德裏海外軍人協會歡迎英勇子弟兵回國。再是童子軍、基瓦尼俱樂部、國內護士團、德裏基督教樂隊,接著是德裏二戰退伍軍人,最後是德裏高中樂隊。隊伍魚貫前進,紙片和彩帶從街道兩旁的商業大樓二、三樓窗口撒落。小醜在一旁蹦蹦跳跳,劈腿、側翻、模仿狙擊手和敬禮。威廉頭一回發現路人紛紛回避小醜,但不是因為看見他,而是像吹到冷風或聞到臭味一樣。

隻有小孩看得到他,全都慌忙躲開。

本伸手想碰相片,就像威廉在喬治的房間那樣。

“不、不要碰!”威廉大喊。

“應該沒關係,威廉,”本說,“你看。”他將手放在相片的塑料護膜上,放了一會兒之後收手說,“但要是把護膜撕掉——”

貝弗莉忽然尖叫一聲。本剛一縮手,小醜就停止耍寶朝他們衝來,張開血盆大口冷笑,口中念念有詞。威廉嚇得往後縮,但仍捧著相簿,心想它很快便會消失,就像剛才遊行的樂隊、男童軍和載著一九四五年的德裏小姐的敞篷凱迪拉克一樣。

但小醜沒有消失,沒有沿著似乎區分過去與現在的那條界線移動,而是以迅速可怕而又優雅的動作跳到相片左前方的路燈上,猴子似的往上爬。一轉眼,它的臉龐已經貼在威爾·漢倫貼在相簿內頁的塑料硬膜上。貝弗莉又尖叫了一聲,這回連埃迪也叫了,隻是聲音又弱又喘。膠膜凸了一塊——事後所有人都承認看到了。威廉看見小醜的紅球鼻子扁了,就像壓在玻璃上那樣。

“殺光你們!”小醜大笑尖叫,“敢阻止我,我就殺光你們!先讓你們發瘋,然後全部殺光!你們阻止不了我的!我是薑餅人!我是狼人!”

說完小醜真的成了狼人,銀西裝領子上一張狼臉瞪著他們,露出白色的獠牙。

“你們阻止不了我,我是麻風鬼!”

它又變成麻風病人,著魔的臉龐皮膚剝落,爬滿爛瘡,一雙要死不活的眼睛盯著他們。

“你們阻止不了我,我是木乃伊!”

麻風病人的臉立刻老化,浮現龜裂的皺紋。老舊的繃帶從表皮之下竄出,固著在臉上。本轉頭不看,臉色和凝乳一樣白,一隻手貼著頸部和耳朵。

“你們阻止不了我,我是溺死的小孩!”

“不要!”斯坦利尖叫,鐵青的臉上兩隻眼睛瞪得好大。驚顏,威廉腦海中迸出這兩個字。十二年後,他將這個詞寫進了小說裏,完全忘了它來自何處,直接就用了,就像某個正確的詞在正確的時間出現,有如外層空間

(另一個世界)

掉下來的禮物。絕妙好詞有時就是這樣來的。

斯坦利將相簿搶過來狠狠合上,雙手緊緊壓住,手腕和前臂青筋暴露。他環顧夥伴,眼神近乎瘋狂。“不,”他匆匆說道,“不、不、不!”

威廉忽然發現自己更擔心斯坦利一直說不,而非擔心小醜。他明白這正是小醜希望他們產生的反應,因為……

因為它或許很怕我們……從遙遠的過去直到現在頭一回感到害怕。

他抓住斯坦利的肩膀,用力搖了他兩次。斯坦利牙齒打戰,相簿從他手中落了下來。邁克拾起相簿急忙擺到一旁,剛才的景象讓他不想再碰它。但相簿畢竟是他父親的,而他直覺明白父親永遠不會看見他方才看到的一切。

“不。”斯坦利輕聲說。

“是真的。”威廉說。

“不。”斯坦利又說了一次。

“是真的,我、我們都——”

“不!”

“都看、看見了,斯坦。”威廉說完看著其他人。

“沒錯。”本說。

“對。”理查德說。

“沒錯,”邁克說,“天哪,我真的看到了。”

“對。”貝弗莉說。

“沒錯。”埃迪努力撐開迅速緊縮的喉嚨,勉強擠出一句。

威廉看著斯坦利,用眼神要斯坦利看著他。“別、別讓它唬、唬過你,”他對斯坦利說,“你也看、看到了。”

“我不想看到!”斯坦利哭著說,眉毛上的汗水閃著油光。

“但你看、看到了。”

斯坦利逐一看向其他人,雙手拂過短發,抖著聲音長歎一聲,眼神也似乎恢複神誌,不再帶著讓威廉擔憂的瘋狂。

“沒錯,”他說,“沒錯,好吧,我看到了。你滿意了吧?我看到了。”

威廉心想:我們還在一起,它沒能阻止我們。我們還是能殺了它,還是能……隻要鼓起勇氣。

威廉環顧夥伴,發現每個人的眼神都和斯坦利一樣歇斯底裏,雖然沒那麽糟,但確實存在。

“對。”他向斯坦利微笑說。過了一會兒,斯坦利報以微笑,驚慌失措的神情從他臉上消失。“我很滿、滿意,你這、這個白、白癡。”

“嗶嗶,蠢蛋。”斯坦利說,所有人都笑了,笑得歇斯底裏,聲嘶力竭,不過總比笑不出來好,威廉心想。

“好、好了,”他說,因為總得有人開口,“我、我們繼續把、把俱樂部完、完成吧,如何?”

他看見他們露出感激的眼神,心裏頗為他們高興……但他們的感激不僅消不去他心頭的恐懼,反而讓他很想憎恨他們。他難道永遠不能顯露恐懼,免得打斷凝聚他們的脆弱聯結嗎?但這麽想其實不公平,不是嗎?因為他其實是在利用他們——利用他們的友誼,讓他們冒生命危險——替他死去的弟弟報仇。就這樣嗎?當然不是,因為喬治已經死了,就算血債真能血還,威廉覺得也是為了仍然在世的人。但這會讓他變成什麽?一個揮舞錫劍,幻想成為亞瑟王的自私小鬼嗎?

哦,天哪,他在心裏哀怨道,如果長大就得想這種事,那我永遠不要長大。

他的決心依然不變,但這是個痛苦的決定。

很痛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