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下冊_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_第十五章 煙洞
第十五章 煙洞
理查德·托齊爾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雖然已經戴了二十年的隱形眼鏡,這個動作還是讓他感覺很熟悉),一邊聽邁克回想當年在鋼鐵廠看見怪鳥的往事,還有他父親的相簿和會動的相片,一邊驚訝地發現房裏的氣氛因為邁克的回憶而起了變化。
他覺得一股瘋狂、興奮的情緒正在房裏醞釀。過去兩年,他吸過九次或十次的可卡因,大多在派對上——身為熱門電台主持人,一個人在家是不會想吸這種玩意兒的——此刻的感覺有點像,但不盡相同。現在的感覺更純粹,更像靜脈注射海洛因得到的快感。他想他小時候的感覺就像這樣,每天都很亢奮,最後覺得自己天生如此。要是那時想過這件事,想過自己擁有源源不絕的精力(他不記得自己想過),一定會以為生命就是這樣,永遠都會如此,就像他眼睛的顏色和討厭的錘狀趾一樣,永遠跟著他。
呃,結果並非如此。童年取之不盡,以為永遠用不完的活力,卻在十八到二十四歲之間流失了,被其他的東西所取代。也許是“目標”“成就”,或是國際青年商會用過的任何名詞,總之沉悶得多,和吸可卡因的快感一樣假。流失的過程很不明顯,不是砰的一聲突然消失。理查德心想,或許這樣才真的可怕。人為何不是突然就不是小孩了?就像上頭寫著刮胡膏廣告的小醜氣球一樣轟地爆炸消失?你體內的那個小孩有如撒了氣的輪胎,是慢慢流失的,直到你有一天看著鏡子,才發現鏡子裏的人長大了。你還是可以穿牛仔褲,繼續參加斯普林斯汀和鮑勃·塞格的演唱會,染頭發,但鏡子裏出現的還是大人的臉。這一切就像牙仙子造訪一樣,都在睡夢中發生。
不,他想,不是牙仙子,是增齡仙子。
這個念頭中的愚蠢、無謂使他放聲大笑,笑到貝弗莉以疑惑的眼神看著他。“沒什麽。”他揮揮手說,“隻是在想我自己的事情。”
然而,現在那股活力又回來了。不是全部,還沒有,但確實回來了。而且不隻是他,他可以感覺那股活力彌漫在房裏。中午在購物中心吃了那一頓恐怖午餐之後,他頭一回覺得邁克沒事了。他之前走進圖書館,看見跟本和埃迪坐在一起的邁克,心裏大吃一驚:這個人就要瘋了,隨時可能自殺。但那神情已經消失了,不是減弱,是完全不見了。邁克回憶怪鳥和相簿時,理查德親眼看見最後一絲抑鬱從他臉上消失。邁克恢複活力了。其他人也是,一切都寫在他們臉上、聲音和動作裏。
埃迪又調了一杯杜鬆子酒加梅子汁,威廉喝完波旁酒,邁克再灌一瓶啤酒,貝弗莉看了一眼威廉綁在縮微膠卷攝影機上的氣球,匆匆喝完第三杯螺絲起子。他們都喝得很急,但沒有人醉。理查德不曉得那股活力來自何處,但絕對不是出自酒精。
黑鬼滾出德裏:藍色
窩囊廢就是窩囊廢,但斯坦利·烏裏斯先走一步:橘色
老天,理查德開了另一罐啤酒,心想:它能隨心所欲變成各種怪物,從他們的恐懼中汲取力量還不夠糟嗎?竟然還變成男扮女裝的羅德尼·丹傑菲爾德。
埃迪打破沉默問:“你們覺得它對我們現在做的事情知道多少?”
“它在這裏,對吧?”本問。
“我不認為那代表什麽。”理查德說。
威廉點點頭說:“那些都是幻象。我不確定那代表它看得見我們,或知道我們想做什麽,就像打開電視可以看見新聞主播,但他看不見你。”
“那些氣球不是幻覺,”貝弗莉用拇指比了比背後說,“是真的。”
“你錯了,”理查德說,所有人都轉頭看他,“那些幻覺是真的,那不用說,那些——”
忽然間,另一種感覺也回來了,一種新的感覺,力道強得讓他雙手捂住耳朵,眼鏡下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哦,天哪!”他大喊一聲,雙手慌亂抓住桌子想站起來,但隨即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撞倒了啤酒罐。他伸手扶起罐子,一口喝完剩下的酒。他看著邁克,其他人一臉驚詫,擔憂地望著他。
“灼熱感!”他用近乎咆哮的聲音說,“我眼睛的灼熱感!邁克!我眼睛裏的灼熱感——”
邁克點頭微笑。
“理、理查德,”威廉問,“你在說什、什麽?”
但理查德幾乎沒聽見。回憶有如巨浪席卷了他,讓他忽冷忽熱。他忽然能理解回憶為何一次隻來一個。要是他一次記起所有事情,那力道就會像人拿著獵槍朝他太陽穴開槍一樣,會讓他腦袋開花,隻不過開花的是他的心靈。
“我們看見它來了,”他對邁克說,“我們看見它來了,對不對?我和你……還是隻有我?”他抓起邁克放在桌上的手,“你那時也看到了嗎,邁克?還是隻有我?你有看到嗎?那場森林大火?隕石坑?”
“我看到了,”邁克摁了摁理查德的手,輕聲答道。理查德閉上眼睛,覺得這輩子從來沒這麽如釋重負過,這種感覺溫暖而又強烈。他有一回搭飛機從洛杉磯到舊金山,沒想到飛機滑出跑道,幸好立刻就停住了,沒有人傷亡,隻有幾件行李從頭頂置物櫃掉落。那次都沒有現在感覺那麽輕鬆。他滑下黃色逃生滑梯,還幫一位女士離開飛機。那位女士撞到藏在長草地裏的吊床扭傷了腳,笑說:“真不敢相信我沒死,真不敢相信,真的。”於是理查德一手招呼奮勇跑向離機乘客的消防隊員,一手攙著那位女士說:“好吧,那你死了,你已經死了,這樣感覺好一點了嗎?”說完兩人都笑了,如釋重負地笑……但此刻的感覺更強烈。
“你們在講什麽啊?”埃迪看著理查德和邁克問。
理查德看著邁克,但邁克搖搖頭:“你先說吧,理查德,我留到晚上說。”
“你們其他人可能不知道或是忘記了,因為你們先走了,”理查德說,“但我和邁克,我們是留在煙洞裏最後走的兩個印第安人。”
“煙洞。”威廉陷入沉思,目光縹緲而悠遠。
“我眼睛的灼熱感,”理查德說,“而且還戴著隱形眼鏡。我頭一回感覺到這種痛,是邁克打電話到加州找我的時候。我當時不曉得是怎麽回事,但現在記起來了。那是煙,二十七年前的煙。”他轉頭看著邁克,“你會說這是心理作祟嗎?身心互感?還是潛意識?”
“我不會這麽說,”邁克輕聲回答,“我會說你的感覺就和看到那些氣球一樣真實,就和我在冰箱裏看到人頭、埃迪看到托尼·崔克的屍體一樣真實。跟他們解釋一下吧,理查德。”
理查德說:“事情發生在邁克拿他父親的相簿給我們看的四五天後,大概是七月中旬吧,我想。地下俱樂部已經完成了,可是……煙洞那件事是你的主意,幹草堆,是你從你那些書裏看來的。”
本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理查德心想,那天是陰天,沒有風,似乎就要打雷了,和一個月後他們在河中圍成一圈讓斯坦利用可樂瓶碎片劃破他們的手那天一樣。風紋絲不動,仿佛正等著看好戲。威廉後來說,情況會急轉直下就是因為這一點,因為沒有風。
七月十七日,對,就是那天。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七日,暑假開始、窩囊廢俱樂部核心成員(威廉、埃迪和本)在荒原邂逅的一個月後。讓我把二十七年前的氣象預報找出來,理查德想,但我不用讀就可以告訴你們,因為我是讀心大師理查德·托齊爾:“炎熱、潮濕、可能下雷陣雨,並請留意會在煙洞裏看到的東西。”
吉米·庫倫的屍體兩天前被人發現,內爾警官前一天才又到荒原,不過他坐在俱樂部上方卻渾然不覺,因為他們已經加了頂蓋。本親自監督他們仔細塗上黏著劑,然後把草皮鋪回去,除非趴下來用手和膝蓋四處壓,否則絕不會發現地下有暗室。本設計的俱樂部就和水壩一樣大獲成功,隻是這一回內爾警官看不見。
他一板一眼仔細訊問他們,將答複記在黑色小冊子裏,但他們能說的非常有限——起碼關於吉米能說的不多——內爾先生再次警告他們不要單獨來荒原玩,之後就離開了。理查德推想,如果德裏警方認為庫倫家的小鬼(或其他遇害兒童)是在荒原被殺的,內爾警官一定會直接叫他們離開。但他們知道不是,因為下水道和排水係統才是屍體最後的去處。
內爾警官十六日來,沒錯,那天也又熱又濕,但天氣很晴朗。十七日才是陰天。
“你到底要不要說啊,理查德。”貝弗莉問。她淺淺含笑,豐潤的雙唇漾著淺粉色的光澤,眼睛閃閃發亮。
“我隻是在想要從哪裏說起。”理查德說完摘下眼鏡,用襯衫擦拭,忽然靈光一閃,知道該從哪裏開始了:就從地麵在他和威廉腳下裂開講起。他當然知道俱樂部,威廉和其他人也知道,但看到地上裂開一道漆黑的縫隙還是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他記得威廉騎著銀仔載他到堪薩斯街,將車藏在橋下的老地方。他記得他們倆沿著小徑走到荒原的空地,途中因為灌木叢太濃密而不時繞道。那時是盛夏,而荒原那一年又格外蓊鬱。他記得自己不停地揮手驅趕在他們耳邊嗡嗡叫、令他們抓狂的蚊子,甚至想起威廉說(哦,回憶全都回來了,清晰得宛如昨日,仿佛現在):“等、等一下,理、理查德,你脖子後、後麵有一、一隻大的。”
“天哪!”理查德說。他討厭蚊子,它們根本就是小吸血鬼,“趕快解決它,威老大。”
威廉狠狠拍了理查德脖子一下。
“哎喲!”
“看、看到沒?”
威廉將手伸到理查德麵前,隻見殘缺不全的蚊子屍體粘在一攤形狀不規則的血漬中央。那是我的血,理查德心想,為了你和其他人流的血。“惡心。”他說。
“別、別擔心,”威廉說,“這個小、小渾球已、已經沒戲、戲唱了。”
他們繼續前行,不停打蚊子,揮手驅趕被他們的汗臭味吸引來的小蟲子。多年以後,科學家說汗臭其實是“費洛蒙”——誰管它是什麽。
“威廉,你什麽時候才要告訴其他人銀子彈的事?”快到空地時,理查德開口問道。他口中的其他人指的是貝弗莉、埃迪、邁克和斯坦利,不過他想斯坦利已經知道他們到圖書館的目的了。斯坦利很精明,理查德有時覺得他太過精明了。邁克帶父親的相簿到荒原那天,斯坦利差點就不行了。其實,理查德當時覺得他們再也不會見到斯坦利了,窩囊廢俱樂部會變成六人幫(他非常喜歡“六人幫”這個詞,每次都不忘強調第一音節),但斯坦利隔天就回來了,這讓理查德更加敬佩他。“你今天會說嗎?”
“今、今天不、不會。”威廉說。
“你覺得沒有用,對吧?”
威廉聳聳肩。在奧黛拉·菲利普斯出現前,理查德可能是最了解威廉·鄧布洛的人。他很好奇要是威廉沒有語言障礙,不知道能說出多少事情:做銀子彈是小男生的玩意兒,是漫畫裏的故事……換句話說,根本是胡扯。危險的胡扯。對,他們會試試看,本·漢斯科姆甚至有辦法讓子彈射出去。沒錯,這一套在電影裏行得通,但……
“怎麽樣?”
“我、我有個主、主意,”威廉說,“更簡、簡單,但貝弗莉必、必須——”
“貝弗莉必須怎樣?”
“算、算了。”
威廉不肯再說。
他們來到空地。仔細看會發現那裏的草有一點亂,有被使用過的痕跡,從葉子和鬆針刻意散落在草皮上的樣子來看,甚至有一點人工。威廉拾起一個巧克力夾心餅盒——十之八九是本的——隨手放進口袋。
兩個男孩走到空地中央……隻聽見鉸鏈吱嘎作響,一塊長二十五厘米、寬七八厘米的地麵應聲掀起,露出一個黑洞。一雙眼睛從洞裏望出來,讓理查德不寒而栗。其實那隻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眼睛。一周後,埃迪會住院,而他會去醫院探望他。但這會兒,埃迪用空洞的聲音說:“是誰踩在我的橋上?”
洞裏傳來咯咯笑的聲音,還有手電筒亮光一閃。
理查德蹲下來,假裝撚撚胡髭,用墨西哥叛軍頭目的聲音說:“這裏是墨西哥騎警隊,先生。”
“幹嗎?”貝弗莉在下麵問,“讓我們看看你的警徽。”
“警衛?”理查德開心高喊,“我們才不需要狗屁警衛呢!”
“去死吧,叛徒。”埃迪說完將暗門關上,裏麵又是一陣笑聲。
“立刻舉手出來投降!”威廉用大人的低沉語氣命令道,接著開始在俱樂部的草皮頂蓋上來回踱步。他看見地麵因為他來回踩踏而跳動,但幅度微小得幾乎看不出來。這地方蓋得很好。“你們沒機會了!”他大吼,想象自己是《洛城警探》裏的喬·弗萊迪,“給我滾出來,渾蛋!不然我們就殺下去了!”
他開始蹦蹦跳跳,讓下麵的人知道他是玩真的。地底下傳來尖叫和笑聲。威廉笑了,渾然不覺理查德正用睿智的目光看著他。不是用孩子看孩子,而是大人看孩子的那種。
他不知道自己並非一直結巴,理查德心想。
“讓他們進來吧,本,不然屋頂就要踩爛了。”貝弗莉說。不一會兒,地上一道暗門像潛水艇的艙門一樣掀開了。本探出頭來,滿臉通紅。理查德立刻知道他剛才一定坐在貝弗莉身邊。
威廉和理查德鑽進暗門裏,本將門關上。所有人又到齊了。他們背靠壁板、收起雙腳擠在一起。本的手電筒亮著,讓他們的臉龐隱約可見。
“有什、什麽進、進展?”威廉問。
“沒什麽,”本說。他果然坐在貝弗莉身旁,不僅滿臉通紅,還洋溢著幸福的神釆。“我們才剛——”
“告訴他們,本,”埃迪插話說,“跟他們說那個故事,看他們怎麽想。”
“你忘了你的哮喘嗎?”斯坦利用“總得有人冷靜一點”的語氣對埃迪說。
理查德雙手交握,抱著膝蓋坐在邁克和本中間。洞裏很涼爽,很隱秘。隨著手電筒的光束照過每一個人的臉,他暫時忘了剛才在上頭讓他大為震驚的事。“你們在說什麽?”
“哦,本剛才跟我們說了一個印第安人的儀式,”貝弗莉說,“但斯坦說得沒錯,你可能會哮喘發作,埃迪。”
“也許不會,”埃迪說,聽來(理查德必須承認)隻有一點點不安,“我通常隻有太激動的時候才會發作,但我無論如何都想試試看。”
“試、試什麽?”威廉問他。
“煙洞儀式。”埃迪說。
“那是什、什麽?”
本的手電筒往上照,理查德順著光線看了過去。本開始解釋,光線在木頭屋頂上漫無目的移動著,橫過裂痕處處的桃花心木門。他們七個人三天前才從垃圾場將門扛回來,就是吉米·庫倫屍體被人發現的前一天。吉米是個安靜的小男生,也戴眼鏡。對於他,理查德隻記得他喜歡在雨天玩拚字遊戲。他再也不能玩拚字遊戲了,理查德心想,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光線很暗,沒有人看見他發抖,但邁克·漢倫和他貼著肩膀,好奇地瞄了他一眼。
“呃,我上周在圖書館借了一本書,”本說,“書名叫《大平原的鬼魂》,主要講的是一百五十年前住在美國西部的印第安部落,例如帕攸族、波尼族、奧托族、奇歐瓦族和卡曼契族。那本書真的很棒,我很想去他們住過的地方,愛荷華、內布拉斯加、科羅拉多、猶他……”
“廢話少說,快講煙洞儀式!”貝弗莉用手肘頂了他一下說。
“是,”本說,“沒問題。”理查德相信就算貝弗莉說的是“本,把毒藥喝下去,好嗎?”本也會答應。
“幾乎所有印第安部落都有一個特殊的儀式,而我們的俱樂部讓我聯想到這個儀式。每當他們遇到重大決定,例如要不要跟著水牛群遷徙,要不要尋找幹淨水源或要不要對抗敵人,他們就會在地上挖一個大洞,用樹枝蓋好,隻在頂端留一個通風口。”
“煙、煙洞。”威廉說。
“威老大,你腦袋就是動得這麽快,真厲害,”理查德認真說道,“你應該去參加‘二十一’,我敢說你一定能打敗查爾斯·範多倫。”
威廉作勢打他,理查德往後閃,腦袋狠狠撞在支撐的壁板上。
“哎喲!”
“你活、活該。”威廉說。
“我砍了你,狗娘養的家夥,”理查德說,“我們不需要臭——”
“你們兩個別鬧了好不好?”貝弗莉說,接著用無比溫柔的眼神望著本說,“真有意思。”理查德相信幹草堆的耳朵很快就會冒煙了。
“好吧,本、本,”威廉說,“繼、繼續吧。”
“沒問題。”本說,聲音有點像被嗆到。他隻好清了清喉嚨再繼續,“煙洞完成之後,印第安人會在裏麵生火,而且不用枯枝,這樣才會起煙。接著所有勇士下到煙霧彌漫的洞裏,圍坐在火前。書上說這是宗教儀式,但也是比賽,你們知道嗎?通常過了半天左右,大部分勇士都會受不了煙霧而離開,隻有兩三個人留下來。這兩三個人就會看到預象。”
“是啦,要是我連吸五六小時的煙,可能也看得到預象。”邁克說,所有人都笑了。
“預象會告訴部落的人該怎麽做。”本說,“我不曉得是真是假,但書上說預象通常都是對的。”
洞穴裏一陣沉默。理查德看了威廉一眼。他發現所有人都看著威廉。他又感覺本說的不隻是你在書上讀到、很想嚐試的新奇玩意兒,例如化學實驗或魔術之類的。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本可能最清楚這一點。這就是他們應該做的事。
他們會看到預象……通常都是對的。
理查德心想,我敢說要是問他,幹草堆一定會說書是自己掉進他手裏的,仿佛要他打開才讀,然後將煙洞儀式告訴我們。因為眼前就是一個部落,不是嗎?沒錯,就是我們。沒錯,我猜我們是想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
他又想,這些都是注定要發生的嗎?打從本建議不做樹屋,改做地下俱樂部開始,這些都是注定的嗎?當中有多少是我們自己想出來的,又有多少是上天安排好的?
某種程度上,“注定”的想法應該令人放心才對。某個比你強大、比你聰明的東西在替你思考,就像大人替小孩安排三餐,幫小孩買衣服、規劃時間一樣,那感覺蠻好的。理查德相信將他們聚在一起的力量選擇本做信差,告訴
他們煙洞的事。這力量不是殺害小孩的那股力量,而是正好相反,是為了對抗
(唉,你就直說了吧)
它。盡管如此,他還是不喜歡無法掌控自己行為、被安排、被驅使的感覺。
所有人都看著威廉,等他開口。
“看、看來,”威廉說,“那、那主意真、真不錯。”
貝弗莉輕歎一聲,斯坦利不安地動了動身體……就這樣。
“真的不、不錯,”威廉低頭看著雙手又說了一次。也許是本手電筒的光線令人不安,也許隻是幻覺,但理查德覺得威廉雖然麵帶微笑,看起來卻有一分蒼白和十分驚恐。“也許我、我們可以讓預、預象告訴我、我們,該怎、怎麽解決我、我們的問題。”
要說預象,理查德心想,也隻有威廉看得見了。但他錯了。
“呃,”本說,“這方法可能隻對印第安人管用,但我想試試無妨。”
“是,我們搞不好會被煙熏暈,死在這裏,”斯坦利悶悶地說,“什麽試試無妨。”
“你不想參加嗎,斯坦?”埃迪問。
“呃,其實我想參加,”斯坦利歎了口氣說,“我覺得你們快要把我逼瘋了,知道嗎?”他看著威廉說,“什麽時候做?”
威廉說:“嗯,擇、擇日不如撞、撞日,就現、現在吧?”
所有人驚詫沉默,陷入沉思。接著理查德站起來,伸直手臂將暗門推開,透進一縷夏日沉靜的陽光。
“我帶了小斧頭來,”本跟著理查德走了出去,“誰要來幫我砍樹枝?”
最後所有人都上去幫忙了。
他們花了約一小時做準備,砍了四五把小嫩枝回到空地,由本削掉細枝和葉子。“這些樹枝是會起煙,”本說,“但我實在不曉得管不管用。”
貝弗莉和理查德到坎都斯齊格河邊撿了幾塊大石頭,用埃迪的夾克(他媽總是要他帶著,就算天氣很熱也不例外。外頭可能會下雨,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說,帶了夾克身體就不會淋濕了)充當吊帶,將石頭扛回空地。途中,理查德說:“你不能下去,貝,因為你是女孩子。小本說隻有勇士能進入煙洞,女人家不行。”
貝弗莉停下腳步看著理查德,被逗樂了,但又有些生氣。一綹頭發從她馬尾鬆脫了垂到額頭,貝弗莉收起下唇輕輕將頭發吹開。
“我隨時可以把你撂倒,理查德,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那又怎麽樣,斯嘉麗小姐?”理查德瞪著眼睛望著她,“你依然是個女孩,而且永遠都是!絕對不可能是印第安勇士!”
“那我就當女武士,”貝弗莉說,“我們現在到底是要把這些石頭搬回空地,還是讓我挑幾塊石頭砸爛你的破腦袋?”
“手下留情啊,斯嘉麗小姐,別把我的腦袋打破!”理查德尖叫道。貝弗莉哈哈大笑,笑到忘了抓住埃迪的夾克,石頭全掉了出來。她一邊撿石頭,一邊臭罵理查德。理查德模仿各種聲音尖叫,插科打諢,心裏暗想她真漂亮。
理查德開玩笑說貝弗莉是女孩,所以不能進煙洞,但威廉顯然是認真的。
貝弗莉雙手叉腰站在威廉麵前,氣得漲紅了臉說:“結巴威,你把那句話給我吞回去!我也要參加,難道我不是窩囊廢俱樂部的人?”
威廉好言相勸說:“不、不是的,貝,你應該知、知道,總得有、有人守在上、上頭。”
“為什麽?”
威廉很想解釋,但嘴巴就是不聽使喚。他用求助的眼神看著埃迪。
“斯坦之前說過,”埃迪平靜地說,“就是煙的事情。威廉說那很有可能發生——我們可能會被濃煙熏昏,死在裏麵。威廉說房屋失火的時候,很多人就是這樣死的。不是被燒死,而是被煙嗆死。他們——”
貝弗莉轉頭看著埃迪:“好吧,所以他希望有人守在上頭以防萬一?”
埃迪可憐兮兮地點點頭。
“嗯,那他怎麽不挑你?你有哮喘啊!”
埃迪無話可說,於是她又看著威廉。其他人手插口袋站在一旁,低頭看著球鞋不敢說話。
“因為我是女孩,對吧?這才是原因,對不對?因為我是女孩?”
威廉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她默默看著威廉,雙唇顫抖,理查德覺得她就要哭了,沒想到她會大發雷霆。
“去,操你媽的!”她轉身看著其他人,雙眼發出輻射般熾熱的怒火,所有人都被瞪得倒退一步,“你們要是都這麽想,我就操你們全部!”接著她又回頭看著威廉,嘴巴開始像機關槍一樣罵個不停:“這不是小孩子在玩家家酒,也不是拔河、槍戰或捉迷藏。你很清楚這一點,威廉。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煙洞是其中一部分,你不能隻因為我是女孩,就把我排除在外,聽懂了沒有?你最好讓我參加,否則我立刻走人。我說走就走,永遠不會回來,聽懂了沒有?”
她閉上嘴巴。威廉看著她,似乎找回了往常的鎮定,但理查德很害怕。他覺得他們得勝的機會,找出殺害喬治·鄧布洛和其他小孩的殺手,揪出它並殺了它的機會就要化為泡影了。七,理查德想,七是神奇數字。必須有七個人才行,事情就應該這樣。
某處傳來鳥兒的鳴唱聲。停了,然後又開始唱。
“好、好吧。”威廉說。理查德鬆了一口氣。“但有人得留、留在上、上頭。誰願、願意?”
理查德以為斯坦利或埃迪一定會馬上舉手,但埃迪毫無反應,斯坦利則是臉色蒼白,一言不發,表情若有所思。邁克像電影《黑色九月》裏的主角斯蒂夫·麥克奎因一樣手指插著腰帶,動也不動,隻有眼睛骨碌碌轉。
“快、快點。”威廉說。理查德明白大家都不再裝模作樣了。貝弗莉慷慨陳詞和威廉一臉嚴肅,讓所有人卸下了偽裝。這是整件事的一部分,或許就跟他和威廉之前到內波特街29號探險一樣危險。他們都知道……可是沒有人退縮。理查德忽然為他們感到驕傲,也很驕傲和他們在一起。當了這麽久的局外人,他終於成為局內人了。他不曉得他們還算不算窩囊廢,但他知道他們在一起。他們是朋友,很好的朋友。理查德摘下眼鏡,用襯衫下擺猛力擦拭鏡片。
“我知道該怎麽辦。”貝弗莉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火柴盒,正麵的相片小到得用放大鏡才看得清楚,全是那年的萊茵歌德啤酒小姐候選人。貝弗莉點了一根火柴,然後吹熄,接著又抽了六根火柴。她轉身背對他們,然後轉回來,一手握拳露出七根火柴尾巴。“挑一根吧,”她將火柴遞到威廉麵前說,“誰挑到燒過的火柴就留在上頭,負責把暈倒的人拖出來。”
威廉平靜地望著她說:“你真、真的要這、這樣?”
她對他微笑,神采飛揚:“沒錯,大笨豬,我就是要這樣,你呢?”
“我愛、愛你,貝。”他說,貝弗莉臉上立刻燃起兩片紅暈。
但威廉似乎沒有發覺。他仔細研究露出她拳外的火柴尾巴,過了很久終於選了一根。火柴頭是藍色的,沒有燒過。貝弗莉轉向本,將剩下的六根火柴遞到他麵前。
“我也愛你。”本啞著嗓子說,雙頰紅得發紫,看起來好像就要中風了。但沒有人笑他。荒原深處,那隻鳥又開始鳴唱。斯坦一定知道那是什麽鳥,理查德心不在焉地想。
“謝謝你。”貝弗莉微笑著說。本挑了一根火柴,是沒燒過的。
下一個是埃迪。埃迪笑了,笑得很害羞,但甜得不可思議,又脆弱得幾乎令人心碎。“我想我也愛你,貝。”他說,接著隨便抽了一根火柴。是藍色的。
貝弗莉將剩下的四根火柴遞到理查德麵前。
“我好愛你,斯嘉麗小姐。”理查德尖著嗓子說,同時用雙唇做出誇張的親吻動作。但貝弗莉隻是望著他微微一笑。理查德忽然羞愧得無地自容。“我真的很愛你,貝,”他說著摸了摸她的頭發,“你很酷。”
“謝謝你。”她說。
他挑了一根火柴低頭一看。一定是燒過的。結果不是。
貝弗莉將火柴遞到斯坦利麵前。
“我愛你。”斯坦利說完從她拳頭裏抽了一根火柴。沒燒過的。
“剩下你和我了,邁克。”她說,將僅剩的兩根火柴遞到他麵前。
邁克向前一步。“我對你的認識還不到愛,”他說,“但我仍然愛你。我想你可以教我媽媽怎麽吼人。”
所有人都笑了。邁克抽了一根火柴,也是沒燒過的。
“看來還、還是你了,貝。”威廉說。
貝弗莉一臉厭惡,氣自己白忙一場。她將手張開。
剩下那根火柴也是藍色的,沒有燒過。
“你作、作弊。”威廉罵她。
“我沒有,”她不是氣憤反駁——不然就很可疑——而是大吃一驚,“我對天發誓,真的沒有。”
她張開手掌給他們看,所有人都看見她掌心有淡淡的煤渣。
“威廉,我用我媽媽的名字發誓,我真的沒有。”
威廉看了她一會兒,然後點點頭。雖然沒有人說,但所有人都將火柴交給他。斯坦利和埃迪開始趴在地上找那根燒過的火柴,可是怎麽也找不到。
“我沒有作弊。”貝弗莉又說了一次,沒有特別對著誰。
“我們現在該怎麽辦?”理查德問。
“我、我們全都下、下去,”威廉說,“因為事、事情就應、應該這樣。”
“萬一我們都昏倒了呢?”埃迪問。
威廉又看了貝弗莉一眼:“如果貝沒有說、說謊,而她確、確實沒有,我們就不、不會昏、昏倒。”
“你怎麽知道?”斯坦利問。
“我就、就是知、知道。”
鳥又開始鳴唱。
本和理查德先到洞裏,其他人將石頭傳下去。理查德將石頭傳給本,本將石頭放在泥土地麵,擺成一個小圈。“好了,”他說,“石頭夠多了。”
其他人下到洞裏,每人手上都抓著一把用本的小斧頭砍來的嫩枝。威廉最後下來,將暗門關上,打開狹長的氣窗。“這、這個,”他說,“這個就、就是我們的煙、煙洞。我、我們有火、火種嗎?”
“你可以用這個,”邁克從後口袋掏出一本破舊的《阿奇》漫畫說,“我已經看完了。”
威廉將漫畫一頁頁撕開,動作慢而認真。其他人靠牆圍坐,膝蓋貼膝蓋,肩膀貼肩膀,一言不發地看著威廉,氣氛緊張、濃烈而又厚重。
威廉將細枝和嫩枝放在紙上,看著貝弗莉說:“你、你有火、火柴。”
貝弗莉點了一根,黑暗中亮起一小撮黃色火焰。“這爛東西可能點不起來。”她語氣不穩地說。她將火在紙上點了幾處,直到快燒到手指了,才將火柴扔進柴堆中央。
柴堆燃起熊熊火焰,劈啪作響,所有人大大鬆了口氣。那一刻,理查德完全相信本講的印第安人的故事,心想當時的景象一定和現在一樣。在那古老的年代,白人依然隻存在於傳說和耳語中,印第安人依然逐水牛而居,而水牛多得鋪天蓋地,奔跑時地表為之震動。理查德可以想象他們(奇歐瓦人、波尼人或什麽族的)在煙洞裏膝蓋貼膝蓋,肩膀貼肩膀,看著火焰搖晃,有如熱瘡沉入嫩枝之間,聽著潮濕的木頭發出微弱而平穩的嘶嘶聲,等待預象降臨。
是啊,坐在這裏要相信這些一點也不難……他看著其他人一臉嚴肅地審視火焰和燒黑的紙頁,知道他們也相信煙洞的故事。
嫩枝著火了,俱樂部開始濃煙密布,白得就像周六午場電影裏的棉花狀煙霧,從窗口飄出去一些,但由於外頭沒風,沒有空氣對流,因此煙霧幾乎都留在洞裏,辛辣得讓眼睛刺痛、喉嚨緊繃。理查德聽見埃迪咳嗽了兩聲,聲音和木板撞擊一樣平,之後就沒聲音了。他不應該下來的,理查德心想……但某個東西顯然不這麽想。
威廉又扔了一把嫩枝到冒煙的火裏,用不同於平常的輕細聲音說:“有誰看到預、預象了嗎?”
“我看見我們逃出去了。”斯坦利·烏裏斯說。貝弗莉笑了,但馬上又咳又嗆。
理查德仰頭靠牆,望著上方霧白色長方形的煙洞,想起三月那天看到的保羅·班揚雕像……但那隻是錯覺、幻象。
(預象)
“我快被煙熏死了,”本說,“天哪!”
“那就出去啊。”理查德低聲說,眼睛依然望著煙洞。他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仿佛少了九斤,而且敢說俱樂部變大了。絕對沒錯。他左腿剛才還壓著本·漢斯科姆的右腿,右臂被威廉·鄧布洛消瘦的肩膀頂著,這會兒卻誰也沒碰誰。他懶洋洋地左右望了一眼,確定自己沒看錯。真的沒有。本在他左邊,離他有近半米,威廉離他更遠。
“親朋好友們,這地方變大了。”他說完深吸一口氣,開始猛烈咳嗽。那感覺很痛,痛徹胸口,就像感冒或著涼咳嗽一樣難受。他以為咳嗽不會停了,他會咳到別人不得不將他拖出去為止。假如他們還行的話,他想,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讓他無從怕起。
忽然間,他感覺威廉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咳嗽就停了。
“你不知道你不是一直都會——”理查德說。他又看著煙洞,而不是威廉。它看來好亮!就算閉上眼睛,他依然看見那發光的長方形在黑暗中飄浮,隻不過不是亮白,而是亮綠色。
“什、什麽意、意思?”威廉問。
“結巴。”他說,發現有人也在咳嗽,但不確定是誰,“應該學模仿的人是你才對,不是我,威老大。你——”
咳嗽聲變大了。俱樂部忽然大放光明,光線來得太突然、太亮,理查德忍不住眯起眼睛,勉強看見斯坦利·烏裏斯手忙腳亂往外爬。
“對不起,”斯坦利邊咳邊擠出一句,“對不起,我實在沒——”
“沒關係,”理查德聽見自己說,“這裏不需要很遜的家夥。”他感覺他的聲音好像來自另一個人。
暗門隨即關上,但進來的新鮮空氣已經讓他腦袋清醒了一點。本還沒移過來坐在斯坦利留下的空位,理查德已經感到本的腿壓到他了。他剛才怎麽會覺得俱樂部變大了?
邁克·漢倫又扔了一些嫩枝到火裏。理查德再次淺淺呼吸,看著煙洞。他感覺不到時間,但除了濃煙之外,他隱約察覺俱樂部愈來愈熱。
他左右環顧其他夥伴,隻見濃煙和白茫茫的日光將他們吞噬了大半,幾乎不見身影。貝弗莉閉眼仰頭靠著壁板,雙手放在膝上,眼淚從臉頰滑到耳朵。威廉盤腿坐著,下巴抵著胸口。本——
本突然站起來,暗門再度被推開。
“本也走了。”邁克說。他像個印第安人坐在理查德對麵,眼睛和鼬鼠一樣紅彤彤的。
一股涼意再度襲來,濃煙嫋嫋竄出洞外,空氣頓時新鮮不少。本不停地咳嗽和幹嘔,斯坦利幫他爬了出去。兩人還沒關上暗門,埃迪已經搖搖晃晃站起來,臉色死白,眼窩發黑,顴骨浮現瘀青般的斑點,單薄的胸膛劇烈起伏。他虛弱地抓住暗門邊緣,要不是本和斯坦利及時抓住他的雙手,他一定會摔倒。
“抱歉。”埃迪勉強說了一句,聲音又尖又細。兩人將他拉了出去,暗門再度砰地關上。
洞裏安靜了許久。濃煙不斷增加,彌漫了整個洞穴。應該是起大霧了,華生,理查德想。他幻想自己是福爾摩斯(長得很像貝索·拉斯彭,而且是黑白的)在貝克街走動,死對頭莫裏亞蒂教授就在附近,一輛豪華馬車在等著,好戲正要開始。
這個想象太生動、太具體,仿佛真有其事,不像他平常愛做的白日夢(第九局滿壘時,替波士頓紅襪隊擊出滿貫全壘打:打擊出去,球還在飛……出去了!全壘打!托齊爾……打破貝比魯斯的紀錄!),而是近乎真實。
他還剩一點神誌,心想要是貝索·拉斯彭版的福爾摩斯就是預象的話,那預象根本沒那麽神。
當然,除非躲在暗處的不是莫裏亞蒂,是它——那個它——貨真價實。它——
暗門又開了,這回是貝弗莉掙紮著往門外爬。她一手捂嘴,不停幹咳,本伸手抓她,斯坦利架住她另一隻胳膊,拉著她半爬半滑離開了俱樂部。
“這、這裏變、變大了。”威廉說。
理查德環顧四周,看見火在石圈裏燃燒,不停地吐出濃煙。邁克盤腿坐定,有如桃花心木刻成的雕像,隔著火用濃煙熏紅的眼睛看著他。隻不過邁克離他足足有十八米遠,而威廉則在他右邊更遠的地方。俱樂部現在至少有宴會廳那麽大。
“沒關係,”邁克說,“就快來了,那個。”
“對、對,”威廉說,“可、可是我……我——”
威廉開始咳嗽。他試著壓住,但愈咳愈厲害,聲音又幹又抖。理查德隱約見到他搖晃著起身朝暗門奔去,將門推開。
威廉走了,被其他人拖了上去。
“看來隻剩你和我了,老邁克,”理查德說,說完也開始咳嗽,“我還以為一定是威廉——”
咳嗽愈來愈糟。理查德彎身幹咳,喘不過氣,腦袋鼓脹抽痛有如充血的蕪菁,眼鏡下的眼睛不停流淚。
他聽見邁克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受不了就上去吧,理查德,別昏倒了,別死在這裏。”
他伸出一隻手,朝邁克揮了揮
(很遜的家夥)
表示沒必要。他慢慢控製住咳嗽。邁克說得沒錯,就快來了,很快。他想等到那時候。
他又仰頭注視煙洞。剛才的咳嗽讓他輕飄飄的,好像浮在空中,感覺很愉快。他一邊淺淺呼吸,一邊想:我以後要成為搖滾明星,沒錯,我會變得很有名,錄唱片和專輯,還拍電影。我會有黑色的運動外套、白鞋和黃色的凱迪拉克。我回德裏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為我瘋狂,就連鮑爾斯也是。我戴眼鏡又怎樣?巴迪·霍利也戴眼鏡呀。我會跳舞跳到紅得發紫,紫得發黑。我會成為第一個來自緬因州的搖滾巨星,我會——
思緒飄走了,但沒關係。他發現自己不用再淺淺呼吸,肺部已經適應了,想吸多少煙都無所謂。說不定他是金星來的人。
邁克又扔了一些嫩枝到火裏。理查德不甘示弱,也扔了一把進去。
“你感覺怎麽樣,理查德?”邁克問。
理查德微笑說:“愈來愈
好,快到頂了。你呢?”
邁克點點頭,報以微笑:“我還好。你會不會一直想到很好笑的事情?”
“會啊,我剛才先以為自己是福爾摩斯,後來又覺得自己的舞技和多維爾樂隊一樣好。你眼睛紅得很誇張,你知道嗎?”
“你也一樣。我們就像關在籠子裏的兩隻鼬鼠,真的。”
“是嗎?”
“是啊。”
“你要說還好嗎?”
“嗯,那你要說你看到了嗎?”
“我看到了,邁克。”
“哦,好。”
兩人相視而笑,理查德又仰頭看著煙洞,很快又開始飄忽。不……不是飄忽,是飄浮。他在往上飄,就像
(我們都在下麵飄著)
氣球。
“你、你們還、還好嗎?”
威廉的聲音飄進煙洞。來自金星,很擔憂。理查德覺得自己重重落回地麵。
“很好,”他聽見自己這麽說,聲音感覺很遠、很憤怒,“很好,我們已經說很好了。安靜點,威廉,讓我們看,我們要說我們看到了
(世界)
景象。”
俱樂部愈來愈大,地麵也變成擦亮的木頭地板,濃煙如霧,看不到火。地板!天老爺啊!和米高梅狂想歌舞劇裏的宴會廳地板一樣大。邁克在對麵看著他,身影幾乎隱沒在煙霧中。
你來嗎,邁克?
我就在你旁邊,理查德。
你還是想說還好嗎?
是啊……但握著我的手……你能握住嗎?
應該可以。
理查德伸出手,雖然邁克在大房間的另一端,他還是感覺邁克強壯的棕色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哦,真好,那觸碰的感覺——在渴望中感到舒適,在舒適中感到渴望,在煙霧中發現實體,在實體中發現煙霧,感覺真不賴。
他仰頭注視又小又白的煙洞,感覺更遠了,非常遠,有如金星的光芒。
開始了。他開始飄浮。來吧,他心想。他開始在煙、霧、霧氣(管它是什麽)中加速往上。
他們不在裏麵了。
兩人站在荒原中央,天色將近黃昏。
他知道是荒原沒錯,但景物不同。植物更濃密、深幽,散發著原始的香氣,有些植物他從來沒見過。理查德發現自己將幾株巨蕨誤認成了樹。他聽見流水聲,但聲音大得不尋常,不像坎都斯齊格河的悠緩潺潺,而是他想象中科羅拉多河流經大峽穀的浩浩蕩蕩。
還有溫度也不一樣,很熱。緬因州的夏天當然也熱,而且潮濕,有時夜裏躺在**不動都會覺得渾身發黏,但此刻濕熱的程度遠遠超過他以往的經曆。地麵上覆著一層霧氣,濃密似煙,包圍著他的雙腳,聞起來微微刺鼻,很像焚燒嫩枝的味道。
他和邁克不約而同朝水聲走去。兩人推開陌生的樹叢,繩索般粗細的藤蔓有如蛛網吊床掛在樹木之間。理查德聽見動物踩斷枝葉的聲響,聽起來比鹿大。
他駐足良久,身子轉圈看了一周,打量地平線。他知道儲水塔的位置,但那根白色厚圓柱不在那裏,內波特街尾連接調車場的鐵路橋架和老岬區的住宅小區也不見了蹤影。老岬區所在的區域變成了荒煙蔓草,長滿巨蕨和鬆樹,零星突出幾塊砂岩和低矮的岩壁。
天上傳來拍擊聲,兩人低頭閃避,一群蝙蝠撲翅而過。理查德不曾見過這麽大的蝙蝠,嚇得他驚慌失措,比他聽見狼人就在後頭、而威廉還在拚命踩動銀仔更可怕。這地方的寂靜和陌生很嚇人,但和荒原的驚人相似更令人害怕。
不用怕,他告訴自己,記得這隻是一場夢或預象,隨你怎麽說。我和老邁克其實還在俱樂部,被煙熏得七葷八素。威老大在上頭很快就會緊張,因為我們沒有回應。他和本會下來拉我們出去。現在就像康威·特維蒂說的,相信就好。
但他看見一隻蝙蝠翅膀破了,遮不住朦朧的日光。經過一株巨蕨下時,他發現一隻肥大的黃甲蟲在綠色的複葉上踽踽爬行,留下一道暗痕,黑色的小虱子在它身上嗡嗡跳動。假如這真的是夢,也是他從小到大做過的最清楚的夢。
他們繼續朝水聲走,隔著及膝的濃霧,理查德分不清腳有沒有著地。他們來到霧氣和陸地的盡頭,理查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不是坎都斯齊格河,但又確實是。河水滾滾流過狹長的水道,切過同一塊岩石。他看見那塊易碎的頁岩刻滿歲月的痕跡,紅橙相間。沒有墊腳石可以過河,得用繩橋才行,一旦墜橋就會立刻被河水卷走。水聲轟轟有如愚怒的嘶吼,看得理查德目瞪口呆。一隻銀粉色的魚躍出水麵,劃出高得離譜的弧線,攻擊河上聚集如雲的小蟲,隨即落回水中,正好讓理查德看了個清楚,他發現自己從來沒見過這種魚,連書上也沒有寫過。
鳥兒成群地橫越天空,發出刺耳的叫聲。不是一二十隻,而是幾乎遮天蔽日。又有動物踩過樹叢,緊接著又有幾隻。理查德心髒猛跳,打得胸口發疼。他轉身發現一頭像是羚羊的動物閃過,朝東南奔去。
要出事了,動物們都知道。
鳥群慢慢遠去,應該是往南飛。又一隻動物和他們擦肩而過……然後又一隻。接著四下裏再度恢複沉寂,隻剩奔流的河水聲。寂靜似乎在等待著,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氣氛,讓理查德不太舒服。他覺得頸背的寒毛慢慢豎起,便伸手想去牽邁克的手。
你知道我們在哪裏嗎?他對邁克大喊,你明白嗎?
知道啊!邁克回吼道,我明白啊!這是以前,理查德,以前!
理查德點點頭。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以前,所有人都住在森林裏的以前。他們在天曉得幾千年前的荒原,比冰河期還早,早得難以想象,當時的新英格蘭就像現在的南非,一派熱帶景象……如果“現在”還有意義的話。他再度環顧四周,神情緊張,仿佛隨時會看到雷龍揚起吊車般的脖頸低頭看著他們,嘴裏都是泥巴,被拔起的植物從它嘴邊滑落,或是一隻劍齒虎從樹叢間走出來。
但四下一片靜寂,仿佛五到十分鍾後,天上將響起恐怖的雷鳴,紫色雲層不斷堆積,天光變成詭異的黃紫色,有如瘀青,風完全停止,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異味,聞起來像過度充電的汽車電池。
我們在以前。或許一百萬年前、一千萬年前,甚至八千萬年前。我們在以前,而事情就要發生了。我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但一定會發生,而我很害怕我想要結束想要回去威廉求求你威廉拜托啦我們出去我們好像掉進畫裏了拜托求求你救我們——
邁克摁了摁他的手,理查德發覺寂靜消失了,空氣中傳來持續的輕微震動——他不是聽見,而是感覺到的——壓迫他緊繃的耳鼓,震動傳遞聲波的小骨。聲音愈來愈大,沒有音調,沒有
(太初有言有言有世界有)
旋律、沒有靈魂。他伸手去抓身旁的樹,張開手掌貼著樹幹的弧麵,感覺裏頭也在震動。他感覺腳下也在顫動,從腳踝傳到小腿、膝蓋,將他的肌腱變成了音叉。
震顫愈來愈大、愈來愈大。
震動來自天上。理查德不想抬頭,卻忍不住仰頭去看。太陽有如熔化的錢幣,嵌在低垂的烏雲中央,周圍鑲著一圈霧氣。地上植物青蔥一片,是完全寂靜的荒原。理查德覺得自己知道預象是什麽了:他們即將目睹它的到來。
震動開始出聲——破碎、漸強、顫抖的怒吼。理查德捂住耳朵尖叫,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邁克·漢倫在他身旁,和他一樣捂耳尖叫,理查德看到他的鼻子微微出血。
一團火球照亮了西方天空,朝他們直直撲來,從一道細長的光芒變成遼闊而不祥的光河。隻見一個燃燒的物體穿透雲層墜落而下,一股熱風隨之襲來,灼熱而又帶著煙霧,令人窒息。那物體大得驚人,有如起火的大火柴頭,亮得讓人幾乎無法逼視。幾道電光從物體四周竄出,有如甩動的長鞭,發出陣陣雷鳴。
是宇宙飛船!理查德大喊一聲,跪在地上捂住眼睛。哦,天哪,是宇宙飛船!但他相信(後來也費盡唇舌這麽告訴其他夥伴)那東西雖然可能來自太空,卻不是宇宙飛船。無論它是什麽,都是來自某個遙遠的星球或星係,而若他心裏冒出的第一個詞是宇宙飛船,可能也隻是因為他腦海中沒有其他詞匯能夠形容眼前之所見。
這時,空中傳來爆炸聲——轟然巨響之後是一道強力衝擊波,將兩人震倒。這回輪到邁克抓緊理查德的手。又是一聲爆炸。理查德睜開眼睛,發現一道火光和煙柱躥向天空。
是它!他朝邁克大喊,既興奮又懼怕。他從來沒有這麽強烈的感覺,從來沒被感覺淹沒過,以前沒有,之後也沒有。是它!是它!是它!
邁克勉強站起來,兩人沿著年輕的坎都斯齊格河的河岸跑,渾然不覺自己就在墜落地點附近。邁克絆了一跤,膝蓋跪地,接著理查德也跌倒了,擦破小腿和褲子。一陣強風將森林大火的味道吹到他們麵前。煙霧愈來愈濃,理查德隱約察覺跑的不是隻有他和邁克,動物也在逃命,躲避濃煙、大火和死亡。說不定在躲它,一個大駕光臨的外來客。
理查德開始咳嗽。他聽見身旁的邁克也在咳。煙愈來愈濃,抹去了綠、灰、紅和所有顏色。邁克再度跌倒,理查德沒抓住他的手。他東摸西找就是找不到。
邁克!他一邊咳嗽,一邊驚慌大吼,邁克,你在哪裏?邁克!邁克!
但邁克不見了,怎麽也找不到。
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
(啪!)
“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你還好嗎?”
理查德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貝弗莉跪在他身旁,用手帕幫他擦嘴。其他人——威廉、埃迪、斯坦利和本——站在她旁邊,神情嚴肅而恐懼。理查德的臉頰痛得要命。他想對貝弗莉說話,卻隻能嘎嘎出聲。他想清喉嚨,卻差點嘔吐,喉嚨和肺部仿佛都蓋滿了煙。
最後他總算擠出一句:“你剛才是不是打了我一巴掌,貝弗莉?”
“我隻能想到這麽做。”她說。
“靠。”理查德呢喃道。
“我以為你不行了,真的。”貝弗莉說完忽然哭了起來。
理查德笨拙地拍拍她的肩,威廉伸手輕觸她的頸後,她立刻伸手握著威廉的手摁了一摁。
理查德掙紮著坐起來,感覺天旋地轉,好不容易才恢複平衡。他看見邁克神情茫然地靠在附近的樹旁,麵如死灰。
“我吐了嗎?”他問貝弗莉。
她哭著點點頭。
他啞著嗓子,用支離破碎的聲音模仿愛爾蘭警察說:“沒噴到你吧,親愛的?”
貝弗莉破涕為笑,搖搖頭說:“我讓你側躺,怕你……怕、怕你被嘔吐物噎、噎到。”她說完又開始哭。
“這不、不公平,”威廉說,依然握著她的手,“結、結巴的人是、是我才、才對。”
“說得好,威老大。”理查德說。他試著站起來,卻重重坐回地上,腦袋依然天旋地轉。他開始咳嗽,便趕緊轉頭,知道自己又要吐了,隨即吐出一團綠色泡沫和唾液的混合物。他閉緊雙眼沙啞地說:“誰想來點零食啊?”
“屁啦!”本大吼,一臉嫌惡卻又忍不住笑了。
“我覺得這應該是嘔吐物,”理查德說,但眼睛沒有睜開,“屁通常從另一個地方出來,起碼我是這樣,但你我就不知道了,幹草堆。”過了很久,他總算睜開眼睛,看見俱樂部在十八米外,氣窗和暗門都大開著,冒出白煙,但已經很稀薄了。
理查德終於站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又要嘔吐或昏倒了,或者兩個一起來。“靠。”他嘀咕一聲,感覺天地再度翻騰旋轉。感覺過去之後,他走到邁克身邊。邁克的眼睛依然紅得像鼬鼠,而從他褲腳濕了一片看來,想必腸胃也才剛坐了一趟雲霄飛車。
“就一個白人小孩來說,你表現得算不錯了。”邁克沙啞地說,在理查德肩上虛弱地捶了一拳。
理查德無言以對——這真是稀罕。
威廉走了過來,其他人跟在後頭。
“是你拉我們出來的?”理查德問。
“我和本、本,因為你、你們在尖、尖叫,兩個都、都是,但——”他轉頭看本。
本說:“一定是煙的緣故,威廉。”但他的語氣一點也不確定。
理查德淡淡地說:“你想的和我一樣嗎?”
威廉聳聳肩說:“我、我想什、什麽,理、理查德?”
邁克替他回答:“我們一開始不在裏麵,對吧?你們聽見我們尖叫所以下去,但我們起先不在裏麵。”
“洞裏都是煙,”本說,“聽見你們叫成那樣,真的很恐怖,但你們的叫聲……感覺……呃……”
“感、感覺很、很遙遠。”威廉說。接著他開始敘述,口吃得很厲害,說他和本下到俱樂部,卻看不到理查德和邁克。兩人在洞裏驚慌尋找,生怕晚一步他們就會被濃煙毒死。最後威廉終於摸到一隻手,理查德的手,他死命一拉才將好友從黑暗中拖出來,但理查德的意識隻剩四分之一。他轉頭發現本已經將邁克推出暗門,兩人坐在洞口,都在咳嗽。
本邊聽邊點頭。
“我一直東抓西抓,你知道嗎?真的什麽都沒做,隻是把手伸在前麵,像是要握手一樣。是你抓住我的,邁克,真是做得太好了。我還以為你不見了。”
“你們兩個這樣說,好像俱樂部非常大一樣,”理查德說,“什麽在裏頭跌跌撞撞兜圈子。俱樂部每一麵隻有一米半。”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看著威廉。威廉皺著眉頭,全神貫注。
“是、是很大,”他說,“不、不是嗎,本、本?”
本聳聳肩:“感覺確實很大,除非是煙搞鬼。”
“不是煙,”理查德說,“事發之前,我是說我們離開之前,我記得覺得地洞變得和宴會廳一樣大,像音樂劇裏看到的那樣,例如《七對佳偶》。邁克就在對麵牆邊,我卻幾乎看不見。”
“你們離開之前?”貝弗莉問。
“呃……我是說……就像……”
她抓住理查德的胳膊。“發生了,對吧?真的發生了!你們看到預象了,就像本在書上看到的那樣!”她臉龐發亮,“真的發生了!”
理查德低頭看看自己,接著望向邁克。邁克的燈芯絨褲破了一邊膝蓋,而他的褲子兩邊膝蓋都破了。他看見自己褲子破洞裏的膝蓋在流血。
“假如我看到的是預象,那我絕不想再來一次,”他說,“我不曉得那位仁兄怎麽樣,但我下去的時候,褲子可沒破洞。老天,我這條褲子幾乎是全新的,我老媽一定會殺了我。”
“你們遇到什麽?”本和埃迪異口同聲問。
理查德和邁克對看一眼,理查德說:“貝,你有煙嗎?”
她有兩根,用麵巾紙包著。理查德拿了一根叼在嘴裏,貝弗莉幫他點燃,他吸了一口開始劇烈咳嗽,隻好把煙還給她。“沒辦法,”他說,“抱歉。”
“是過去。”邁克說。
“去你的,”理查德說,“才不是過去,是遠古以前。”
“好啦,對,我們在荒原,但坎都斯齊格河的流速非常快,而且很深,他媽的原始。抱歉,貝,我隻是實話實說。而且河裏有魚,鮭魚吧,我想。”
“我爸、爸爸說,坎、坎都斯齊格、格河已經很、很久沒、沒魚了,因、因為汙水的、的關係。”
“那是很久以前了,”理查德看著他們,沒有把握地說,“我想至少一百萬年以上。”
眾人震驚無言。過了一會兒,貝弗莉才打破沉默說:“到底出了什麽事?”
理查德覺得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感覺又像要吐了。“我們看到它來了,”最後他總算擠出一句,“我想是這樣。”
“天哪,”斯坦利喃喃道,“哦,天哪!”
埃迪哧的一聲摁下噴劑,同時猛力吸氣。
“它從天而降,”邁克說,“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那種東西。它像一團火球熊熊燃燒,幾乎沒辦法直視,而且不停地放電和打雷。那聲音……”他搖搖頭,望著理查德,“感覺就像世界末日來了。它墜落地麵,引發了森林大火,之後就結束了。”
“是宇宙飛船嗎?”本問。
“對。”理查德說。“不是。”邁克說。
兩人互看一眼。
“呃,我想是吧。”邁克說,但理查德卻改口:“不是,其實不是宇宙飛船,你知道,但——”
兩人又閉上嘴巴,其他人一臉困惑地望著他們。
“你來說吧,”理查德對邁克說,“我想我們講的是一樣的東西,可是他們聽不懂。”
邁克捂嘴咳嗽,接著抬起頭來近乎歉然地望著他們說:“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麽跟你們說。”
“試、試試看。”威廉催促他。
“它從天而降,”邁克重複理查德的說法,“但它不是宇宙飛船,也不是隕石,而是……呃……像《聖經》裏說的約櫃,隻是約櫃裏是聖靈……但裏麵那東西不是。你感覺到它,看它降臨,你知道它來意不善,知道它是邪惡的。”
他看著其他人。
理查德點點頭說:“它來自……外麵。我有那種感覺,它來自外麵。”
“什麽的外麵,理查德?”埃迪問。
“一切的外麵,”理查德回答,“它墜地之後……留下一個大洞,沒有人見過那麽大的洞,連大山都變成了甜甜圈,就落在現在的德裏鎮中心。”
他看著他們:“你們懂嗎?”
邁克說:“它一直在這裏,從太初開始……在人類出現之前,頂多除了非洲,那裏可能已經有人在樹上蕩來蕩去或住在洞穴裏。它墜地留下的坑洞消失了,冰河可能將穀地切得更深,改變了附近的地貌,將坑洞填平……但它還是在,可能蟄伏著,等待冰融,等候人類到來。”
“所以它才會利用汙水管和下水道,”理查德接話說,“那些地方對它來說就像是高速公路。”
“你們沒有看到它的模樣?”斯坦利·烏裏斯忽然問道,聲音有點沙啞。
兩人搖搖頭。
“我們有辦法打敗它嗎?”埃迪打破沉默問,“打敗那種東西?”
沒有人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