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下冊_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_第十六章 埃迪的骨折
第十六章 埃迪的骨折
理查德說完時,所有人都在點頭。埃迪也一樣,和他們一起回憶當年,但左臂忽然竄出一陣刺痛。不,不是竄出,是切穿,感覺就像有人用他的骨頭磨利生鏽的鋸子。他苦著臉伸手到運動外套的口袋,在瓶瓶罐罐之間摸索,最後掏出一罐止痛藥。他灌了一口梅汁杜鬆子酒,吞了兩顆藥。左臂已經斷斷續續痛了一天,他起先不以為意,心想隻是潮濕引發的液囊炎,但理查德故事說到一半時,他忽然記起另一件事,讓他明白疼痛的真正原因。我們已經離開回憶巷,開上長島高速公路了,他心想。
五年前某次定期健康檢查(埃迪每六周就檢查一次)之後,醫生平鋪直敘地對他說:“埃迪,你有一個舊骨折……你小時候是不是從樹上摔下來過?”
“應該吧。”埃迪說,懶得告訴羅賓斯醫生說他母親要是知道他爬樹,絕對會腦出血而死。其實他已經不記得手臂是怎麽骨折的了,原因似乎不太重要(不過,埃迪現在覺得他當時那麽漠然其實很怪,畢竟他是打噴嚏或糞便顏色稍有變化都會大驚小怪的人)。但那是舊傷,惱人,發生在他幾乎毫無記憶、也懶得去回想的童年,就算雨天長途開車也隻會有一點疼,兩顆阿司匹林就能搞定,沒什麽。
但這會兒疼痛可不是有點惱人,而是瘋子在磨鏽鐵鋸,用骨頭奏樂,而他記得自己在醫院就是這種感受,尤其事發後的頭三四天晚上。夏日炎炎,他躺在病**汗流浹背,等護士拿藥丸過來,淚水靜靜順著他的臉頰流到耳窩,好像有瘋子在他體內磨鋸子。
如果這就是回憶巷,埃迪心想,那我寧願讓腦袋灌腸,治好心靈結石。
他忽然脫口而出:“是亨利·鮑爾斯把我手臂打斷的,你們還記得吧?”
邁克點點頭說:“那是在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失蹤前不久,但我不記得確切的日期了。”
“我記得,”埃迪淡淡地說,“是七月二十日,霍克斯泰特家的小孩是……呃……二十三日失蹤的?”
“二十二日。”貝弗莉·羅根說,但她沒講自己為何如此確定:因為她看見它帶走了帕特裏克。她也沒說自己當時和現在都認為帕特裏克是瘋子,甚至比亨利·鮑爾斯更瘋狂。她會說的,但現在輪到埃迪開口,下一個才是她。她猜接下來是本,由他敘述七月經曆的最**……他們始終不太敢做的銀子彈。她覺得要是真做了,那才是夢魘一場,但她心裏那股瘋狂的興奮卻揮之不去。她上回覺得這麽年輕是什麽時候了?她幾乎坐不住。
“七月二十日,”埃迪將噴劑放在桌上,從一隻手滾到另一隻手,一邊沉吟,“煙洞事件的三四天後。後來我打著石膏過完那個夏天,還記得嗎?”
理查德拍了一下額頭,這是他以前的招牌動作。威廉覺得既有趣又不安,感覺理查德就像是“海狸”克利弗。“對呀,我怎麽沒想到!我們去內波特街那間房子的時候,你還打著石膏對吧?後來……在暗處……”理查德說到這裏開始陷入迷惘,微微搖頭。
“怎、怎麽樣,理、理查德?”威廉問。
“我還想不起來,”理查德坦承,“你呢?”威廉緩緩搖頭。
“帕特裏克那天和他們在一起,”埃迪說,“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也許他是彼得·戈登的替代品。我猜石頭大戰之後,鮑爾斯就不想再看到彼得了。”
“他們都死了,對吧?”貝弗莉輕聲問道,“從吉米·庫倫之後,遇害的都是亨利·鮑爾斯的朋友……或他之前的朋友。”
“除了鮑爾斯,”邁克瞄了瞄係在縮微膠卷機上的氣球說,“他在柏丘,一間位於奧古斯塔的私人精神療養院。”
威廉說:“他們打斷你手臂的經、經過呢,埃、埃迪?”
“你的口吃變嚴重了,威老大。”埃迪認真地說,接著一口把飲料喝完。
“別管它,”威廉說,“說、說吧。”
“說吧。”貝弗莉也說,同時伸手輕輕碰了他的手臂。又是一陣劇痛。
“好吧,”埃迪說。他又倒了一杯梅汁杜鬆子酒,打量半晌之後說:“那是我出院兩天後,你們拿著銀滾珠到我家來。你還記得嗎,威廉?”
威廉點點頭。
埃迪看著貝弗莉:“威廉問你到時願不願意開槍……因為你眼力最好。我記得你說不願意……因為你會太害怕。你還告訴我們一件事,但我就是想不起來,好像——”埃迪伸出舌頭,用手撥了撥舌尖,仿佛有東西粘著似的。理查德和本都笑了,“好像跟霍克斯泰特有關?”
“沒錯,”貝弗莉說,“你說完了我會跟你們說,你先講吧。”
“事情發生在那之後。你們離開後,我媽到我房間來,我們大吵了一架。她不準我和你們繼續往來,我差一點就答應了——她很有一套,很會對付人,你知道……”
威廉又點了點頭。他想起卡斯普布拉克太太,一個身材壯碩的女人,有著一張很奇特的臉,能同時展現麻木、憤怒、可憐和害怕的神情,仿佛精神分裂似的。
“沒錯,我差一點就被說服了,”埃迪說,“但鮑爾斯弄斷我手臂那天還發生了另一件事,真把我震到了。”
他輕笑一聲,心想:把我震到了,是啦……你就隻能擠出這句話?如果不能說出內心真正的感受,講話又有什麽用?要是在書裏或電影裏,鮑爾斯弄斷我手臂那天發生的事一定會改變我的一生,改變一切……要是在書裏或電影裏,那件事情一定會讓我自由,我在德裏旅館的房間裏不會有一隻裝滿藥丸的手提箱,我不會娶米拉,現在手上也不會拿著這個該死的噴劑。要是在書裏或電影裏。因為——
忽然間,埃迪的噴劑在桌上滾了起來。所有人都看見了。噴劑滾動發出幹幹的哢嗒聲,有點像響葫蘆,有點像骨頭……有點像笑聲。噴劑滾向理查德和本之間,滾到桌子邊緣,滑了出去,落到地上。理查德驚慌之下伸手去抓,威廉厲聲大喊:“別、別碰!”
“你們看氣球!”本大吼,所有人轉頭去看。
隻見綁在縮微膠卷機上的兩顆氣球都浮現一行字:哮喘藥導致癌症!底下是咧嘴微笑的骷髏頭。
砰砰兩聲,氣球破了。
埃迪口幹舌燥,胸口浮現熟悉的窒息感,像被門閂鎖住似的。
威廉回頭看著他說:“是誰、誰告訴你、你的,講了什、什麽?”
埃迪舔舔嘴唇,伸手想拿噴劑,但又不太敢。誰知道裏頭裝的是什麽?
他想起那一天,七月二十日,想起那天很熱,母親給了他一張支票,該簽的地方都簽好了,隻差金額沒填,還有一美元現金給他——是他的零用錢。
“基恩先生,”他說,聲音聽起來有點遙遠、無力,“是基恩先生。”
“他的確稱不上是全德裏最好心的人。”邁克說,但埃迪沉浸在回憶之中,幾乎沒聽見他說什麽。
沒錯,那天很熱,但中央街藥店裏很涼,木頭吊扇在壓錫天花板下晃晃悠悠地轉動,藥粉和藥劑混合的味道令人心安。這裏賣的是健康——埃迪的母親沒有明說,但埃迪很清楚她堅信不疑,而他毫不懷疑母親在這一點(和其他事情)上可能錯了。
是基恩先生毀了這一切,他此刻心想,感覺既愉悅又憤怒。
他記得自己站在漫畫架旁隨意轉動架子,想看有沒有新的蝙蝠俠、少年超人或他最愛的橡膠超人漫畫。他已經將母親列的單子(其他母親派孩子去雜貨店,埃迪的母親則是差他去藥店)和支票交給基恩先生。他會取藥,在支票上填好金額,開收據給埃迪,讓他母親付款。這已經是標準程序了。他母親除了三種處方藥,還要一罐巨力多營養補充劑。她神秘兮兮地告訴兒子:“埃迪,這裏麵有很多鐵,女人比男人更需要鐵。”另外就是他的維生素、一罐史威特兒童專用營養劑……當然還有哮喘噴劑。
總是這樣。之後他會到卡斯特羅超市,用他的一塊錢買兩條糖果棒和一瓶百事可樂。他會一邊吃糖果、喝可樂,一邊哢啷哢啷把玩著口袋裏的零錢回家。然而那天不同,因為他最後進了醫院,這點絕對不同。但打從基恩先生叫他開始,事情的進展就不同了。基恩先生沒有將收據和裝著藥的白色大紙袋交給埃迪,吩咐他把收據收到口袋裏免得弄丟,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說:“跟我到辦公室一下,埃迪,我想和你談談。”
埃迪眨眨眼睛看了他一會兒,有一點害怕,心想基恩先生是不是懷疑他在店裏偷東西。藥店門口有一個標語,他每次進門前都會看一眼。黑色大字像是指控人似的,他敢說理查德·托齊爾就算沒戴眼鏡也看得見:偷竊不酷、不帥,更不厲害!偷竊是犯罪,違者必送法辦!
埃迪從來沒偷過東西,但那標語總是讓他心生罪惡感,讓他覺得基恩先生比他更了解自己,知道他自己也不曉得的那一麵。
這時,基恩先生又說:“要不要來點冰激淩汽水?”埃迪更困惑了。
“呃——”
“哦,我請客,我總是會留一瓶在辦公室裏。汽水能幫你補充熱量,除非你在控製體重,但我想你和我都沒必要。我太太說我看起來像根竹竿,而你的朋友裏麵,隻有漢斯科姆需要注意體重。你想喝什麽口味的,埃迪?”
“呃,我母親要我拿完藥立刻回——”
“我覺得你喜歡巧克力口味的。巧克力可以嗎?”基恩先生眼睛閃著光,可是感覺很幹,很像照在沙漠雲母結晶上的光,至少埃迪是這麽想的,他是西部作家麥克斯·布蘭德和艾奇·喬斯林的書迷。
“好。”埃迪屈服了。基恩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邊眼鏡,那動作讓埃迪相當不安。他感覺基恩先生很緊張,卻又暗自欣喜。他不想跟基恩先生到辦公室。汽水不是重點,絕對不是。埃迪覺得無論基恩先生想說什麽,都不會是好事。
說不定他要說我得了癌症之類的,埃迪胡思亂想,小孩的癌症:血癌。天哪!
嘖,別傻了,他自言自語,在心裏模仿結巴威的聲音。埃迪之前的偶像是周六早上主演《牧野騎士》的賈克·馬赫尼,現在已經變成了結巴威。威老大雖然話說不清楚,卻好像永遠成竹在胸。拜托,這家夥是藥劑師,不是醫生。但埃迪還是很緊張。
基恩先生已經掀起櫃台的隔門,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呼喚埃迪。埃迪跟著他,但很勉強。
女店員露比坐在收銀台邊,正在讀《銀幕》雜誌。“露比,可以幫我們拿兩瓶冰激淩汽水嗎?”基恩先生喊她,“一瓶巧克力,一瓶咖啡。”
“沒問題。”露比說。她用口香糖的錫箔紙夾在雜誌裏,隨即站了起來。
“拿到辦公室。”
“好。”
“走吧,孩子,我又不會咬你。”基恩先生不僅這麽說,還眨了眨眼睛。埃迪完全沒想到。
埃迪從來沒有到過藥店後麵。他興味盎然地看著架上的瓶瓶罐罐和藥丸。要不是基恩先生在,他一定會流連忘返,打量基恩先生的研缽、研杵、天平、砝碼和裝滿膠囊的金魚缸。但基恩先生推著他走進辦公室,將門緊緊關上。埃迪聽見門哢嗒一聲,頓時胸口一緊,努力壓抑心裏的不祥感。新的噴劑和他母親買的東西擺在一起,隻要基恩先生一走,他就能好好吸上一口了。
一瓶甘草糖擺在基恩先生的書桌一角。他遞給埃迪。
“我不吃,謝謝您。”埃迪彬彬有禮地說。
基恩先生在轉椅上坐下,拿了一塊甘草糖,接著打開抽屜拿出一個東西,放在甘草糖的高瓶子邊。這下埃迪真的緊張了。是哮喘噴劑。基恩先生靠著旋轉椅往後仰,腦袋就快碰到牆上的日曆了。日曆上的相片還是藥丸,寫著施貴寶。然後——
就在基恩先生開口前,那夢魘般的一刻,埃迪想起小時候在鞋店的遭遇,想起母親看到他將腳伸進X光機時尖叫一聲。埃迪心想基恩先生會說:“埃迪,百分之九十的醫生認為哮喘藥會導致癌症,就像鞋店裏的X光機一樣。我隻是想提醒你,你可能已經得了。”
但基恩先生說的話太特別了,讓埃迪不知道如何回答,隻能像個呆子般坐在基恩先生對麵的直木椅上。
“已經很久了。”
埃迪張開嘴巴,然後合上。
“你多大了,埃迪?十一歲對吧?”
“是的,基恩先生。”埃迪有氣無力地說。他的呼吸開始變淺,雖然還沒有像茶壺那樣嘶嘶叫(這時理查德就會說:快把埃迪關上!他就要煮開啦!),但隨時可能發生。他渴望地看著基恩先生書桌上的噴劑,因為好像該講點什麽,所以他說:“我十一月就滿十二歲了。”
基恩先生點點頭,接著像電視廣告裏的藥劑師一樣往前傾,雙手交握,頭頂上的日光燈管發出強光,照得他的眼鏡閃閃發亮。“你知道安慰劑嗎,埃迪?”
埃迪神情緊張,隻能盡量亂猜:“就是讓牛擠得出牛奶的東西,是嗎?”
基恩先生笑了,身體往後仰。“不是。”他說。埃迪滿臉通紅,一路紅到他的小平頭的發根。他聽見自己的呼吸開始出現嘶聲。“安慰劑是——”
這時有人敲門,輕輕連敲兩下,接著露比不經同意就進來了,兩手各拿著一隻舊式的冰激淩汽水杯。“你一定是喝巧克力口味。”她對埃迪說,並朝他咧嘴笑了。埃迪努力擠出笑容,但他這輩子從來沒對冰激淩汽水這麽不感興趣過。他心裏的恐懼既模糊又明確,就像穿著內褲坐在漢多爾醫生的診療台上等醫生進來,知道母親在候診室裏一個人占去大半張沙發,眼睛像讀聖歌一樣緊貼著書本(諸如諾曼·文森特·皮爾的《正麵思考的力量》或賈維斯醫生的《佛蒙特民俗醫療》之類的書)一樣。他**,覺得自己被醫生和母親困在中間,毫無招架之力。
露比離開辦公室,埃迪吸了一口汽水,但幾乎沒嚐。
門關上之後,基恩先生再度露出雲母反光般的幹笑:“輕鬆點,埃迪,我不會咬你或傷害你。”
埃迪點點頭,因為基恩先生是大人,而大人說什麽你都應該接受(母親是這麽教他的),但他心想:唉,這種屁話我聽多了。醫生總是一邊這麽說,一邊打開消毒器,讓房裏飄著刺鼻駭人的酒精味,刺激他的鼻子。打針的味道,屁話的感覺,兩個其實是同一回事:他們說隻會有一點痛,幾乎沒有感覺,最後一定痛得要命。
他又心不在焉地吸了一口汽水,但還是沒用:他喉嚨愈收愈緊,他需要全部通道才能呼吸。他看了看擺在吸墨紙中央的噴劑,很想開口要,但不太敢。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怪念頭:說不定基恩先生知道他想要噴劑,但不敢開口,說不定基恩先生在
(虐待)
捉弄他。這念頭真的很蠢,對吧?大人(尤其從事醫療的大人)不會這樣捉弄小孩的,不是嗎?當然不會。他根本不應該這麽想,因為光是這個念頭就足以動搖他所認知的世界。
但噴劑就在那裏。它就在那裏,那麽近而又那麽遙不可及,仿佛沙漠中有一個人快渴死了,水卻在他夠不著的地方一樣。噴劑就在那裏,在書桌上,基恩先生晶亮微笑的眼神底下。
埃迪真希望他人在荒原,和夥伴們在一起。有個怪物,很可怕的怪物躲在他出生長大的城鎮地底,在排水管和下水道裏遊走,想到這一點就令人害怕。和怪物打架,對付它,感覺更可怕……但他此刻坐在這裏,恐懼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你怎麽對抗一個跟你說不會痛但你知道一定會痛的大人?對付一個問你怪問題和說一些怪話(例如“已經很久了”)的大人?
這不是他在想的事,但埃迪忽然發現了一個童年時代的真理:大人才是真正的怪物。這想法沒什麽,不是恍然大悟,也不必敲鑼打鼓。念頭一閃而過,馬上就被另一個更強而有力的想法淹沒了:我要噴劑,然後離開這裏。
“輕鬆點,”基恩先生又說了一次,“埃迪,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太矜持了,隨時都很緊繃。就拿你的哮喘來說吧,你看這裏。”
基恩先生拉開抽屜,在裏頭翻找一陣,拿出了一個氣球,接著使勁擴展扁平的胸膛(領帶像一艘窄船在微浪中起伏)不停吹氣,將氣球吹大。氣球上寫著:中央街藥店,處方藥、成藥和人工造口手術後的補品。基恩先生捏住氣球開口,遞到埃迪麵前說:“假設這是肺髒,你的肺。當然我應該吹兩個才對,但其他氣球都在聖誕節後的打折期間送完了——”
“基恩先生,可以把噴劑給我嗎?”埃迪的頭開始脹了,感覺氣管愈縮愈緊,心跳加速,額頭都是汗珠。他的巧克力冰激淩汽水擺在基恩先生的桌子一角,櫻桃緩緩沉入鮮奶油中。
“再一會兒,”基恩先生說,“注意聽,埃迪,因為我想幫你。也該有人伸出援手了。既然漢多爾醫生辦不到,隻好由我出馬了。你的肺髒就像這顆氣球,隻是周圍包著一層肌肉。這些肌肉就像操作風箱的手臂一樣,你了解嗎?健康的人體內,這些肌肉能夠幫助肺部輕鬆脹縮,但要是那個人太僵硬、太緊繃,肌肉就會壓迫肺部,而不是協助它,你看!”
基恩用長滿肝斑的幹扁手掌抓住氣球捏了一下。氣球在他手指四周凸起,蓋住他的手指。埃迪打了個哆嗦,心想氣球隨時會爆炸。他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跟著停止了。他彎腰向前去拿吸墨紙上的噴劑,肩膀撞到裝著冰激淩汽水的沉甸甸的杯子。杯子翻落桌下,在地板上砸了個炸彈開花。
但埃迪幾乎沒聽見,他掀開噴劑的蓋子,將噴嘴塞進嘴裏猛摁一下,發出撕裂沙啞的吸氣聲。每回遇到這種情形,他的腦袋就會驚慌失措,不停想著:媽媽我沒辦法呼吸了我快窒息了天哪求求你我沒辦法呼吸了求求你我還不想死還不想死哦求求你——
接著噴霧會在腫脹的喉道凝聚,他又能呼吸了。
“對不起,”他幾乎是哭著說,“對不起,我把杯子打破了……我會清理幹淨,然後賠你錢……求求你不要告訴我媽媽,好嗎?對不起,基恩先生,但我剛才真的沒辦法呼吸——”
門又輕敲兩聲,露比探頭進來:“還好——”
“沒事,”基恩先生厲聲說,“你走吧!”
“算我多管閑事!”露比翻了翻白眼,就關門離開了。
埃迪的呼吸又開始嘶喘。他又摁了一次噴劑,然後再次胡言亂語地道歉,直到看見基恩先生對他微笑——那特別的幹笑——他才停下來。基恩先生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氣球在書桌上。埃迪忽然想到一件事,他試著留住那個念頭,可惜力不從心。基恩先生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埃迪哮喘發作比他喝到一半的咖啡汽水還要可口。
“別擔心,”他說,“露比晚點會處理。老實講,我很高興你打破杯子,因為這樣一來隻要你答應我不跟你母親說我找你說話,我就不跟你母親說你打破了玻璃杯。”
“哦,一言為定。”埃迪立刻答應。
“好,那我們就講定囉,”基恩先生說,“你現在好多了,對吧?”
埃迪點點頭。
“為什麽?”
“為什麽?呃……因為我吸了噴劑。”他說。他用遲疑的眼神看著基恩先生,就像他在學校裏被卡西女士叫起來問問題,而他給了一個不確定的答案一樣。
“但你其實沒有用藥,”基恩先生說,“你噴的是安慰劑。埃迪,安慰劑就是看起來像藥,嚐起來像藥,但其實不是藥的東西。安慰劑不是藥,因為它不含化學成分,但它也可以說是藥,隻不過是很特別的一種藥,是治腦袋的藥。”基恩先生露出微笑,“你懂我的意思嗎,埃迪?治腦袋的藥。”
埃迪聽得懂,沒問題。基恩先生的意思是他發瘋了。但他嚅動麻痹的雙唇說:“我不懂。”
“讓我告訴你一個小故事,”基恩先生說,“一九五四年,德保羅大學對胃潰瘍病人做了一係列醫學實驗。一百名患者拿到藥丸,實驗者告訴他們藥丸對治療胃潰瘍有幫助,但其中五十名病人拿到的其實是安慰劑……是裹上粉紅糖衣的巧克力。”基恩先生尖聲輕笑,好像講的是惡作劇,而不是實驗一樣,“結果九十名病人說他們覺得病情明顯好轉,八十一名患者真的好轉了。你覺得呢?這樣的實驗告訴了你什麽,埃迪?”
“我不知道。”埃迪囁嚅著說。
基恩先生嚴肅地拍拍頭說:“大部分疾病都來自這裏,我是這麽認為的。我幹這行已經很久、很久了,早在德保羅大學那些博士做研究之前,我就知道安慰劑的力量了。會拿到安慰劑的通常是老人。那些老先生和老太太去看醫生,深信自己得了心髒病、癌症、糖尿病之類的大病,其實常是子虛烏有。他們不舒服是因為老了,就這樣。但醫生能怎麽辦呢?說他們是主發條磨損的手表?去!怎麽可能?醫生太愛錢了。”基恩先生臉上依然掛著笑,但多了幾分嘲諷。
埃迪隻是枯坐著,等基恩先生把話講完,把話講完,把話講完。那句話一直在他心中回蕩:你沒有用藥。
“醫生沒告訴他們服用的是安慰劑,我也沒說。何必呢?有時候,老人拿來的處方箋上頭就直接寫明了:安慰劑或二十五粒藍天。皮爾森大夫以前就是這麽開的。”
基恩先生淺笑一聲,吸了一口咖啡汽水。
“結果出了什麽問題嗎?”他問埃迪。但埃迪隻是呆坐著,於是他自己回答:“沒有!完全沒有!
“起碼……通常沒有。
“安慰劑是老人的福音。至於其他病人,那些得了癌症、退化性心髒病或我們還不了解的怪病的人,甚至像你這樣的孩子,埃迪,隻要能讓患者好過一點,用安慰劑又怎麽樣?你受到傷害了嗎,埃迪?”
“沒有。”埃迪回答。他低頭望著灑了一地的巧克力冰淇淋、汽水、鮮奶油和碎玻璃,還有那顆酒釀櫻桃,仿佛犯罪現場的血跡遺落在一片狼藉中,控訴著罪行。埃迪看著地上的髒亂,覺得胸口又緊了起來。
“那我們就是同伴了,想法都一樣!五年前,維農·梅特蘭得了食道癌,一種非常、非常痛的癌症,醫生試過各種方法都減輕不了他的疼痛。有一天,我帶了一罐糖片到他的病房。他是我的老朋友,你知道。我說:‘老兄,這罐止痛藥很特別,是實驗階段的新藥。醫生不知道我給了你,所以小心點,別出賣我。這藥可能沒用,但我覺得應該有效。除非痛得受不了,否則千萬別亂吃,而且一天別吃超過一顆。’他噙著淚水向我道謝。淚水,埃迪!結果真的有效!沒錯!我隻給了他糖片,他卻幾乎完全不痛了……因為痛的地方是這裏。”
基恩先生又嚴肅地拍拍頭。
埃迪說:“我的藥也很有用。”
“我知道,”基恩先生說,露出大人那種誌得意滿、令人討厭的微笑,“它對你的胸口有用,是因為它對你的腦袋有用。埃迪,你的噴劑其實隻是在水裏加了一點樟腦油,讓它嚐起來有藥味而已。”
“不可能。”埃迪說。他的呼吸又開始沙啞了。
基恩先生喝了汽水,舀了幾口融化的冰激淩,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將下巴擦幹淨。埃迪又摁了一次噴劑。
“我想回家了。”埃迪說。
“讓我講完,好嗎?”
“不要,我要回家了。你已經拿到錢了,我要回家!”
“讓我說完。”基恩先生嗬斥道,埃迪立刻坐回座位。大人有時真的很討厭,非常討厭。
“問題在於你的主治醫生漢多爾太軟弱,而你母親又堅信你生病了,結果讓你進退兩難,埃迪。”
“我沒有瘋。”埃迪喃喃自語,聲音好像從硬殼裏破出來的。
基恩先生的椅子吱嘎一聲,仿佛一隻大蟋蟀。“你說什麽?”
“我說我沒有瘋!”埃迪大吼,隨即滿臉通紅,一副可憐樣。
基恩先生麵帶微笑,那種“隨便你”的微笑: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
“我想說的是,埃迪,你身體沒有病。你的肺沒哮喘,是你的心有哮喘。”
“你是說我瘋了。”
基恩先生彎腰向前,雙手交握,目光炯炯地望著他。
“我不曉得,”他柔聲說,“你瘋了嗎?”
“你騙人!”埃迪大喊。他胸口那麽緊,沒想到竟然能喊得這麽大聲。他想起威廉,想起他會如何麵對這麽誇張的指控。不管有沒有口吃,威廉都知道該說什麽。“你是大騙子!我有哮喘!真的有!”
“沒錯,”基恩先生說,臉上的幹笑變成了骷髏般的獰笑,“但噴劑是誰開給你的?”
埃迪的腦袋天旋地轉。哦,他好想吐,真的好想吐。
“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五四年——真巧,德保羅大學的研究也是那一年開始——漢多爾醫生開始開氫氧(HydrOx)噴劑給你。HydrOx是氫和氧的縮寫,也就是水的兩個元素。從那時起,我一直隱瞞到現在,但我不想再瞞下去了。你的藥對你的心理比對你的身體更有效。你會哮喘是緊張導致的橫隔膜收縮,因為你的心理作用……或是你母親。
“其實你沒病。”
房裏一陣可怕的沉寂。
埃迪坐在椅子上,腦袋一片混沌,心想基恩先生說的會不會是實話,可是如此一來,有些結果他實在無法接受。但基恩先生有什麽理由說謊呢?尤其是這麽嚴肅的事?
基恩先生端坐著,臉上依然掛著沙漠一般燦爛、幹枯而又無情的笑。
我有哮喘,真的有。我和威廉在荒原蓋水壩那天,亨利·鮑爾斯打斷了我的鼻子,我差點就死了。難道我要跟自己說,一切都是……我腦袋編出來的?
但他有什麽理由說謊?(直到多年後,埃迪才在圖書館裏問了更可怕的問題:他為什麽要告訴我真相?)
他隱約聽到基恩先生說:“我一直在觀察你,埃迪。我會跟你說這些,是因為你年齡夠大,聽得懂了,而且我發現你終於交了朋友。他們都是很好的朋友,對吧?”
“對。”埃迪說。
基恩先生將椅子後仰(又發出蟋蟀叫的聲音),似眨似無地半閉上一隻眼睛。“我敢說你母親應該不怎麽喜歡他們,對吧?”
“她很喜歡他們。”埃迪說,心裏想起母親批評理查德·托齊爾的話(他嘴巴不幹淨……而且我聞過他嘴巴的味道,埃迪……我想他抽煙),她輕蔑地說別借錢給斯坦利·烏裏斯,因為他是猶太人,還有她表明討厭威廉·鄧布洛和“那個小胖子”。
他又說了一次:“非常喜歡。”
“是嗎?”基恩先生說,臉上依然掛著微笑,“嗯,不管她對或不對,你起碼交到了朋友。你或許應該找他們談談你的問題,這個……這個心理上的軟弱,看他們怎麽說。”
埃迪沒有回答。他已經不想跟基恩先生說話了,感覺這樣比較保險。而且他怕自己要是不趕緊離開,很快就會哭了。
“好吧!”基恩先生起身說,“我想差不多了,埃迪。假如我說的話讓你感覺不舒服,我向你道歉。我隻是盡自己的責任,我——”
基恩先生話還沒說完,埃迪已經抓著噴劑和裝藥的白色袋子跑了。他一
腳踩到了地板上的冰激淩,滑了一下,差點跌倒。他拔腿狂奔,不顧氣喘籲籲,拚命逃離藥店。露比拿著電影雜誌看他一路跑出去,驚得目瞪口呆。
埃迪感覺基恩先生站在辦公室門口看著他倉皇逃離,身形瘦削,衣著整潔,臉上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沙漠般的幹笑。
埃迪在堪薩斯街、主大街和中央街的三岔路口暫停片刻,坐在公車站旁的矮石牆上又吸了一大口噴劑。藥味讓他的喉嚨恢複了黏稠狀態。
(隻是在水裏加一點樟腦油)
他覺得如果再用噴劑,可能就要吐膽汁了。
他將噴劑塞進口袋,看著車子來來往往,分別朝主大街和一裏坡駛去。他試著不去思考。陽光照在他頭上又亮又燙,每輛經過的車子都閃亮得刺眼,讓他的太陽穴開始作痛。他沒辦法生基恩先生的氣,但他很為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感到難過,非常難過。他心想威廉·鄧布洛絕不會自憐自艾,但埃迪就是無法克製。
他這會兒隻想遵照基恩先生的建議,到荒原找朋友,向他們坦白一切,看他們怎麽說、怎麽回答。但他不能這樣做,母親正在等他把藥拿回家,
(你的心理作用……或是你母親)
他要是不回去
(你母親堅信你生病了)
麻煩就大了。她一定會以為他去找威廉、理查德或那個“猶太小孩”(她老是這麽稱呼斯坦利,卻又堅稱她沒偏見,隻是“有話直說”——她每次要講難聽的話,就會這麽講)。他心慌意亂地站在街角,無望地想理出頭緒。他知道母親要是知道他還有一個朋友是黑人,一個是女孩——而且是開始長胸部的女孩子——她會說什麽。
他開始緩緩朝一裏坡走去,頂著酷暑辛苦上坡。人行道熱得仿佛能煎蛋。埃迪發覺他這輩子頭一回希望快點開學,升上新的年級,認識新老師,讓這個可怕的夏天立刻結束。
他在半路上停了下來,離威廉·鄧布洛二十七年後找回銀仔的店麵不遠。他從口袋裏拿出噴劑。氫氧噴霧,標簽上寫著:需要時即可使用。
他又發現一件事。需要時即可使用。他還是孩子,還年幼無知(他母親“有話直說”時,就會這麽告訴他),但連孩子也知道沒有人會拿藥給孩子,跟他說“需要時即可使用”。因為孩子一定會照做,想吃就吃,最後丟了小命。埃迪心想,就算阿司匹林也可能吃死人。
一名老婦人挽著購物籃下坡朝主大街走去,但埃迪盯著噴劑,渾然不覺老婦人經過他身旁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覺得自己被背叛了,一時有股衝動想將塑料噴罐扔進水溝,甚至丟進攪碎機裏,那樣更好。沒錯,就這麽辦!把它送給它,送到它的地下通道和下水管裏任它處置。來口安慰劑吧,千麵怪胎!埃迪狂笑一聲,差點就照做了。但習慣終究占了上風。他將噴劑放回褲子右前口袋,繼續往上走。貝西公園的遊園車不時從他身邊經過,但他對喇叭和柴油引擎聲幾乎充耳不聞,也不曉得自己就快發現什麽才叫受傷了——傷得很重的那種受傷。
二十五分鍾後,埃迪一手拿著百事可樂,另一手拿著兩根糖果棒走出卡斯特羅超市,沒想到卻倒黴地遇上了亨利·鮑爾斯、維克多·克裏斯、“麋鹿”薩德勒和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四人蹲在小店旁的碎石地上,埃迪起初以為他們在閑聊,後來才發現他們在湊錢,放在維克多的棒球衫上,他們的暑修課本雜亂地堆在一旁。
換作平常,埃迪會立刻溜回超市,問葛德洛先生能不能讓他從後門離開。然而那天不是平常日,埃迪隻是僵住不動,一手還抓著掛有錫製香煙廣告牌(雲斯頓香煙,好煙就該如此。二十根好煙給您二十次美好經驗。廣告牌上的仆役小童大喊:召喚菲利普·莫裏斯)的店門,另一手抓著白色藥袋和超市的牛皮紙袋。
維克多·克裏斯看見了他,便用手肘頂了頂亨利。亨利抬起頭,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也是。麋鹿反應比較遲鈍,又多數了五秒鍾的零錢,才因為夥伴們忽然沉默而抬起頭來。
亨利起身拍掉連身牛仔褲膝蓋上的碎石,貼著繃帶的鼻子用木條固定著,因此講話帶著霧號般的鼻音。“竟然是石頭戰士啊,”亨利說,“稀客稀客。你的夥伴呢,渾球?還在超市裏嗎?”
埃迪傻愣愣地搖頭,接著才發現自己又錯了。
亨利笑得更開心了。“好吧,沒關係,”他說,“我不介意你找我單挑。放馬過來吧,渾球。”
維克多和亨利走在一起,帕特裏克跟在後頭,露出豬一般的傻笑(這個笑容埃迪在學校就看多了),麋鹿才剛要起身。
“來吧,蠢蛋,”亨利說,“我們來談談那天的石頭大戰。我們好好聊一聊,怎麽樣?”
現在躲回超市已經太遲了,但店裏至少有一個大人。埃迪才剛往回走,亨利已經一個箭步衝了過來,將他一把抓住。他猛力拉扯埃迪的手臂,臉上的笑容變得猙獰。埃迪的手抓不住紗門,整個人被拖下台階,要不是維克多雙手插進他腋下抓住他,他一定會倒栽蔥摔到碎石地上。維克多將埃迪甩出去,他的身體轉了兩圈才勉強維持住平衡。四個少年離他三米多,亨利麵帶微笑站在最前麵,後腦勺有一束頭發翹著。
帕特裏克站在亨利左後方。他一直像個遊魂一樣,埃迪從來沒見過他和其他小孩在一起,直到現在。他很胖,經常係著帶扣是紅衣騎士的皮帶,但老是被小腹微微蓋住。他的臉很圓,而且通常和冰激淩一樣白,但現在稍微曬黑了一點,尤其鼻子最嚴重,正在脫皮,一路延伸到雙頰,像兩隻翅膀一樣。他在學校喜歡用綠色塑料尺拍蒼蠅,將死蒼蠅收進鉛筆盒裏。有時下課,他會拿著自己的收藏到操場給新生看,張開肥厚的雙唇微笑,灰綠色的眼眸嚴肅而又若有所思。展示死蒼蠅的時候,無論其他學生說什麽,他都不會開口。他現在臉上就是同樣的表情。
“你好啊,石頭戰士,”亨利向前逼近,“身上有石頭嗎?”
“別過來。”埃迪顫抖著說。
“‘別過來。’”亨利模仿他,揮舞雙手假裝很害怕的樣子。維克多笑了。“要是我不聽呢,你要怎麽辦,石頭戰士?啊?”說完他大手一伸,速度奇快,狠狠甩了埃迪一巴掌,發出槍響般的聲音。埃迪頭往後仰,淚水湧出左眼。
“我朋友在裏麵。”埃迪說。
“‘我朋友在裏麵。’”帕特裏克尖著嗓子說,“哦!哦!”說完開始繞向埃迪右邊。
埃迪跟著他轉,亨利再度出手,埃迪另一邊臉頰立刻又辣又燙。
不能哭,他心想,他們就想要你哭,但你不能哭埃迪,威廉不會這樣,威廉不會哭,你也不能——
維克多往前一步,朝埃迪胸口狠狠推了一把。埃迪往後踉蹌半步,整個人摔在蹲在他腳後方的帕特裏克身上,隨即重重撞到碎石地上,擦傷了手臂,胸中空氣呼嘯而出。
不一會兒,亨利·鮑爾斯跨到埃迪身上,用膝蓋壓住他的手臂,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
“帶石頭了嗎,石頭戰士?”亨利低頭朝他大吼。埃迪的手被亨利壓得很痛,又喘不過氣,但都比不上亨利眼中的瘋狂令他害怕。亨利瘋了。帕特裏克在一旁哧哧偷笑。
“你想丟石頭嗎?我就給你石頭!拿去,石頭在這裏!”
亨利抓起一把碎石,壓到埃迪臉上,在他皮膚上摩擦,劃破了他的臉頰、眼皮和嘴唇。埃迪開口尖叫。
“你想要石頭嗎?我就給你石頭,石頭戰士!你想要石頭嗎?給你呀!給你!給你!”
碎石灌進埃迪嘴裏,刮破他的牙齦,摩擦著他的牙齒。他覺得自己補過的牙冒出火花,於是尖叫一聲,將碎石啐了出來。
“還想要石頭嗎?怎麽樣?要不要再來一點?例如——”
“住手!你們幾個!住手!就是你,小鬼!放開他!馬上放手,聽見了沒有?放開他!”
埃迪睜開哭得半腫的眼睛,看見一隻大手伸過來抓住亨利的襯衫領子和他連身牛仔褲的右邊肩帶,猛力一拉將亨利拉開。亨利摔到碎石地上,但立刻就站了起來。埃迪的動作就沒那麽快了。他掙紮著想站起來,但身體的功能似乎臨時發生故障了。他拚命喘氣,從嘴裏吐出幾顆帶血的碎石頭。
是葛德洛先生。他套著白色圍裙,火冒三丈,雖然亨利比他高了七八厘米,可能比他重四十多斤,但他毫無懼色,因為他是大人,而亨利隻是小孩。但埃迪想,這回可能不一樣。葛德洛先生不懂,他不知道亨利是瘋子。
“你們滾,”葛德洛先生說。他站到身材粗壯、一臉慍怒的亨利麵前,“你們給我滾,再也不要回來了。我討厭欺負人,尤其是四個欺負一個。你們的母親會怎麽想?”
他用憤怒的目光掃視四名惡少,麋鹿和維克多低頭看著球鞋,不敢吭聲,帕特裏克瞪著灰綠色的眼眸望著葛德洛先生,眼神還是一樣空洞。葛德洛先生再次瞪著亨利:“你們立刻騎上腳踏車——”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亨利狠狠推了一下。
“你做什麽——”葛德洛先生說。
亨利的身影逼到他麵前。“進去。”他說。
“你——”葛德洛先生說,但這回他自己閉上了嘴。埃迪看出葛德洛先生終於明白了,看到了亨利眼中的瘋狂。他慌忙起身,圍裙翻飛,匆匆走上台階,踩到倒數第二階時還滑了一跤,單膝撞上台階。雖然他立刻起身,但那一跤已經讓他的大人威嚴蕩然無存。
他走到台階頂端轉身說:“我要報警!”
亨利作勢衝上去,葛德洛先生本能地後退了。埃迪知道沒戲唱了。雖然不可思議,難以想象,但他真的失去唯一的靠山了。該閃人了。
正當亨利站在台階下方瞪著葛德洛先生,而其他人目瞪口呆,沒料到亨利竟然擊退了大人的權威時,埃迪覺得機會來了。他立刻轉身站起來,開始逃命。
他跑過半條街時,亨利轉身發現了他,目光噴著火大吼:“抓住他!”
埃迪不顧哮喘,死命地跑,他都忘了自己的球鞋有沒有著地。他和他們有一段距離,大約十五米,這讓他一時有點飄飄然,以為自己能躲過一劫。
但就在他安然逃到堪薩斯街之前,一個騎著三輪車的小孩忽然騎出車道,闖到埃迪麵前。埃迪試著閃身,但他跑得太急,隻能從小鬼的頭上跳過去(這小孩名叫理查德·科旺,長大結婚之後生了個兒子,取名弗雷德裏克。弗雷德裏克後來溺死在馬桶,被馬桶裏一股黑煙變成的不可思議的怪物啃得屍體不全),至少試試看。
他一腳勾到三輪車的後座,就是膽子大一點的小孩會踩在上頭,把三輪車當成滑板車騎的地方。理查德·科旺(他兒子二十七年後被它所殺)紋絲不動,埃迪卻飛了出去,肩膀撞到人行道上,整個人彈起來又跌回地上滑行了三米,膝蓋和手肘都磨破了。他正想起身,亨利·鮑爾斯已經衝過來給他一記重擊,將他打倒在地。埃迪的鼻子和水泥地麵擦了一下,鮮血直流。
亨利有如傘兵般迅速翻身,立刻站起來抓住埃迪的後頸和右腕,腫脹骨折的鼻子哼哼噴氣,又熱又濕。
“想要石頭嗎,石頭戰士?廢話!他媽的!”他將埃迪的手腕扭到背後,埃迪痛得大叫。“石頭戰士要石頭,對吧,石頭戰士?”說完又將埃迪的手腕扭得更高,埃迪大聲哀號。他隱約感覺其他人靠了過來,三輪車上的小孩開始號啕大哭。活該,小鬼,他心想。雖然滿臉淚水,雖然又痛又怕,但他還是忍不住發出驢子叫聲般的大笑。
“你覺得很好玩是吧?”亨利問,語氣忽然從憤怒變成吃驚,“你覺得很好玩是嗎?”亨利的聲音是不是有一點害怕?埃迪多年後覺得沒錯,對,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害怕。
埃迪試著掙脫亨利的手。他渾身是汗,差點就掙脫了。或許正因為如此,亨利又將埃迪的手往上扭,而且這回更用力。埃迪隻聽見手臂哢吧一聲,發出冬樹被沉沉冰雪壓斷時的聲響。骨折的疼痛既強又烈,埃迪淒聲慘叫,但聲音仿佛來自遠方。他感覺顏色從眼前消失。亨利鬆開他的手腕使勁一推,他感覺自己好像飄浮著,過了很久才摔到地上,人行道的每一個縫隙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還欣賞了七月陽光照在雲母碎片上發出的亮光,發現人行道上還留著粉紅色粉筆畫的跳房子痕跡。他覺得方格子似乎變成了烏龜,慢慢遊走了。
他可能昏了過去,但當骨折的手臂撞上地麵時,他立刻被劇烈、恐怖、熱辣辣的疼痛給喚醒了。他感到斷骨撞在一起,彼此摩擦。他咬到舌頭,身上又多了一個地方開始流血。他翻身仰躺,發現亨利、維克多、麋鹿和帕特裏克站在他身邊,感覺高高在上,遠得不可思議,有如俯瞰墓穴的扶棺人。
“你喜歡這樣是吧,石頭戰士?”亨利問,聲音仿佛從遠方穿破疼痛傳到埃迪耳中,“你喜歡剛才的動作,對不對?喜歡胡搞瞎搞是嗎?”
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哧哧笑了。
“你爸爸瘋了,”埃迪聽見自己說,“你也瘋了。”
亨利的笑容霎時消失,仿佛被人甩了一巴掌。他抬腳準備踹人……這時警笛聲忽然劃破午後沉悶的炎熱。亨利停下動作,維克多和麋鹿緊張地左右張望。
“亨利,我們最好閃人了。”麋鹿說。
“你們不閃,我可要閃了。”維克多說。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好遠!就像小醜的氣球一樣飄著。維克多轉身朝圖書館走去,離開馬路躲進麥卡倫公園。
亨利遲疑片刻,或許希望警車是為了別的事,他可以繼續教訓埃迪。但警笛聲再度響起,而且愈來愈近。“小鬼,算你好運。”他說了一句,接著就和麋鹿一起跟著維克多跑了。
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還不想走。他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買一送一。”說完深吸一口氣,吐了一大坨綠色濃痰在埃迪滿是汗水和血的臉上。啪!“別馬上吃完,”他露出令人發毛的乖戾笑容說,“留一點以後享用。”
說完他就緩緩轉身離開了。
埃迪想用沒斷的手把痰抹掉,但這麽一點小動作還是讓他痛不欲生。
你去藥店之前,絕對沒想到自己會淪落到卡斯特羅大道上,手臂斷了,臉上是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的濃痰吧?你連百事可樂都沒喝成。生活真是充滿驚喜,對吧?
他竟然又笑了。盡管笑得很虛弱,還讓斷臂發疼,但感覺依然很棒。而且還有一件事,就是他沒哮喘,呼吸很正常,起碼現在如此。這也是好事一件。埃迪根本沒機會拿噴劑,一次也沒有。
警笛聲已經很近了,不停嗡鳴著。埃迪閉上眼,感覺眼皮閃著紅光,接著一道身影罩住他,遮去了紅光。是騎三輪車的小孩。
“你還好嗎?”他問。
“我看起來像是還好的樣子嗎?”埃迪問。
“你看起來糟透了。”小孩說完便踩著三輪車離開了,嘴裏還一邊唱著《小山穀裏的農夫》。
埃迪咯咯笑了。警車來了,他聽見刹車聲。雖然內爾先生隻是巡邏警察,埃迪還是隱隱希望車裏坐的是他。
你到底在笑什麽?
他不知道,也不曉得除了疼痛之外,他為何還覺得大大鬆了一口氣。也許因為他還活著,隻是斷了一條手臂而已,並不算太壞。他當時這麽覺得,但多年後的此刻,他坐在德裏圖書館裏,麵前擺著梅汁杜鬆子酒,噴劑近在手邊,他卻跟其他人說他覺得不止如此,他的年齡已經大到感覺得出來,隻是沒辦法說個明白。
我想那是我這輩子頭一回感受到真正的疼痛,他會這麽對其他人說,但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我沒有被疼痛殺死,反而……給了我一個比較的基準,讓我發現人可以活在痛苦中,即使疼痛,卻依然能活下去。
埃迪虛弱地轉頭向右,看見黑色的費爾斯通大輪胎、刺眼的鍍鉻輪圈蓋和閃爍的藍光。接著他聽見內爾先生的聲音,濃濃的愛爾蘭腔,口音重得不得了,很像理查德·托齊爾模仿的愛爾蘭警察,而不是內爾先生本人……但或許是距離的關係,讓他有這種感覺。“天老爺呀,這是卡斯普布拉克家的男海!”
埃迪昏了過去。
他昏迷了很久,隻醒來過一次。
那是在救護車上,他短暫蘇醒過來,看見內爾先生坐在對麵,一邊從小棕瓶子倒飲料喝,一邊在讀平裝本的《索命密使》。封麵的女孩胸前宏偉,埃迪從沒見過這麽大的胸部。他將目光從內爾先生移向前座的司機身上。司機回頭看了埃迪一眼,臉上露出邪惡的獰笑。他的皮膚塗滿白色油彩和爽身粉,眼睛和新的硬幣一樣亮。是潘尼歪斯。
“內爾先生。”埃迪呢喃道。
內爾先生抬頭微笑:“小夥子,感覺怎麽樣?”
“……司機……那個司機……”
“是啊,我們馬上就到了,”內爾先生說著將小棕瓶遞給埃迪,“喝一點吧,你會好過一些。”
埃迪喝了一口,感覺像吞火一樣。他忍不住咳嗽,弄痛了手臂。他往前座看,又看見那個司機,但已經不是小醜,而是個理小平頭的家夥。
他又昏厥了過去。
過了很久,他在急診室裏,護士用冰涼的毛巾擦去他臉上的血、泥巴、鼻涕和石頭。雖然很痛,但感覺很棒。他聽見母親在外頭大呼小叫,他很想拜托護士不要讓她進來,但就是發不出聲音。
“……萬一他快死了,我要知道狀況!”他母親咆哮道,“聽到沒?我有權利知道,也有權利看他!我可以告你,知道嗎?我認識律師,很多律師!我有幾個好朋友都是律師!”
“別說話。”護士對埃迪說。護士很年輕,他感覺她的**壓著他的手臂,讓他忽然產生瘋狂的幻覺,覺得護士就是貝弗莉·馬什。他又昏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母親已經在病房裏了,正對著漢多爾醫生劈裏啪啦講個不停。索尼婭身形肥碩,套著彈力長筒襪的雙腿有如樹幹,卻光滑得出奇。她臉色蒼白,泛著一點一點的潮紅。
“媽……”埃迪勉強擠出聲音,“……沒事……我沒事……”
“才怪,才怪。”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泫然欲泣,緊絞雙手。埃迪聽見她指關節拗得哢啦作響。他一看見她,見到她神情慌張,知道自己亂跑傷了她,就覺得呼吸又急促了起來。他想叫她放輕鬆,免得心髒病發,但就是做不到。他喉嚨太幹了。“你才不是沒事。你出了很嚴重的意外,非常嚴重,但你會沒事的,我向你保證,埃迪,你會沒事的,就算要把書上所有專家通通找來也無所謂。哦,埃迪……埃迪……你可憐的手臂……”
她開始抽泣,發出鴨叫般的聲音。埃迪發現剛才幫他擦臉的護士看著他母親,臉上沒有太多同情。
麵對這場鬧劇,漢多爾醫生隻是不停地結巴著說:“索尼婭……拜托,索尼婭……索尼婭……”他骨瘦如柴,看起來無精打采,嘴上的小胡子長得不太好,又沒修齊,搞得左邊比右邊長。埃迪想起基恩先生早上對他說的話,不禁為漢多爾醫生感到難過。
最後,漢多爾醫生總算鼓起勇氣擠出一句:“索尼婭,你要是再這樣,我就得請你出去了。”
她轉身看著他,他倒退一步。“我才不出去!你敢再說一次看看!躺在這裏的是我兒子!是我兒子痛得躺在病**!”
埃迪開口把大家嚇了一跳:“媽,我要你出去。如果他們晚點要做的事會讓我尖叫,我猜應該會,那我想你最好出去。”
索尼婭一臉驚訝地轉頭看他……顯然深受打擊。他看見她受傷的神情,感覺胸口又不由得縮緊。“我絕不出去!”她大喊,“你怎麽能這樣說,埃迪!你已經胡言亂語,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一定是這樣!”
“我不知道一定是哪樣,也不在乎,”護士說,“我隻知道我們應該幫你兒子治療手臂,而不是在這裏幹耗。”
“難道你認為——”索尼婭開口說,聲音和號角一樣尖。她隻要極度不安就會這樣。
“拜托,索尼婭,”漢多爾醫生說,“別在這裏吵架,讓我們治療埃迪。”
索尼婭退開了,但卻怒目圓睜,有如小熊受到威脅的母熊,向護士示意這筆賬稍後再算,甚至會告上法庭。接著她目光轉為迷茫,狠勁不再,起碼藏了起來。她抓起兒子沒有受傷的手用力摁了一下,痛得埃迪身子一縮。
“你傷得很重,但很快就會痊愈的,”她說,“很快,我向你保證。”
“當然,媽,”埃迪喘息說,“可以拿噴劑給我嗎?”
“沒問題。”索尼婭說完傲然看了護士一眼,仿佛擺脫了誣賴似的。“我兒子有哮喘,”她說,“很嚴重,但他應付得很好。”
“嗯。”護士冷冷地說。
母親抓著噴劑讓他吸氣。過了一會兒,漢多爾先生觸診埃迪的手臂,雖然動作已經盡量放輕,還是讓埃迪痛得要命。他很想尖叫,但卻咬牙忍住,生怕自己一叫會讓母親跟著尖叫。汗水有如清澈的露珠布滿他的額頭。
“你弄痛他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說,“我知道!你沒必要這樣!快住手!你沒必要弄痛他!他很脆弱,受不了那種痛!”
埃迪發現護士氣衝衝地盯著漢多爾醫生疲憊擔憂的眼睛,他看見兩人無聲對話:醫生,把那女人請出去。他眼神低垂:沒辦法,我不敢。
疼痛讓他恍然大悟(但埃迪其實不想常有這種體悟,代價太高了)。在醫生和護士的沉默對話之間,他接受了基恩先生所說的一切。他的氫氧噴霧其實隻是加料的清水,緊繃的不是他的喉嚨、胸口或肺部,而是他的腦袋。他遲早必須麵對這個事實。
他看著母親。疼痛讓他看得很清楚:她裙子上的每一朵花、腋下的汗漬(即使塞了墊子還是濕透了)和拖著腳走路在鞋上留下的刮痕。他發現她的眼睛擺在臉上顯得好小,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那雙眼睛好像猛獸,很像爬出內波特街29號地下室的麻風病人。我來了,沒關係……你逃也沒用的,埃迪……
漢多爾先生雙手輕輕握住埃迪的斷臂用力一摁,疼痛立刻暴增。
埃迪暈了過去。
他們給他喝了一點東西,漢多爾醫生將斷臂接好。埃迪聽見醫生跟他母親說是旁彎骨折,和一般兒童骨折差不多。“小孩從樹上摔下來也是這樣。”他說,但埃迪聽見母親憤怒反駁:“埃迪又不爬樹!我要知道事實!他傷得多重?”
護士喂他吃了一顆藥。他再次感覺她的**壓著他的肩膀,沉沉的很舒服,讓他心懷感激。他記得自己雖然昏昏沉沉,還是看見護士一臉憤怒,便說:她不是麻風病人,千萬別這麽想,她是因為愛我才想吃掉我。但也許他終究沒說出口,因為護士依然怒不可遏。
他隱約記得自己坐著輪椅,被人推到走廊,母親在他身後嘰嘰喳喳,聲音慢慢消失:“你說什麽?探病時間?少跟我說什麽探病時間,他是我兒子!”
慢慢消失。他很高興母親慢慢消失,高興自己慢慢消失。疼痛沒了,也帶走了清明的神誌。他不想思考,隻想飄離。他感覺右臂非常沉重,心想他們是不是為他上了石膏。他看不出來。他隱約聽見收音機的聲音從其他病房傳來,看見穿著病號服的病人有如鬼魂般在寬闊的大廳遊蕩,還有非常熱……好熱。他被人推回病房時,看見夕陽仿佛一碗憤怒的橘色鮮血,心裏胡亂地想:好像小醜的紐扣。
“來吧,埃迪,你可以站起來。”某人說。他發現是真的。他鑽進冰涼舒爽的棉被裏,那人告訴他晚上可能會痛,但隻有疼得厲害時才可以叫人來給他止痛藥。埃迪問他能不能喝水。水來了,還附上一根可以彎折的吸管。水很涼很好喝,他一飲而盡。
晚上果然很痛,而且痛得很頻繁。他醒著躺在**,左手握著呼叫鈕,但始終沒有按下。外頭狂風暴雨,閃電照得天空藍白一片。埃迪轉頭避開窗戶,唯恐看見獰笑的怪物臉龐浮現在電光之間。
後來他又睡了,而且做了一個夢。他看見威廉、本、理查德、斯坦利、邁克和貝弗莉——他的夥伴們——騎車到醫院(威廉用銀仔帶著理查德)看他。他很驚訝貝弗莉竟然穿了裙子,很可愛的裙子,國家地理雜誌才有的加勒比海綠。他不記得見過貝弗莉穿裙子,印象中她隻穿牛仔褲、五分褲或女孩們說的“學校衣服”:裙子和襯衫,通常是圓領白襯衫和棕色百褶裙,裙擺在小腿肚附近,免得露出膝蓋的傷疤。
夢裏,他們在下午兩點的探病時間出現在醫院。他母親從十一點就在醫院等候,朝他們大吼大叫,弄得所有人都轉頭看她。
你們要是以為我會放你們進去,那就大錯特錯了!她朝他們咆哮。這時,一直坐在候診室(但躲在角落裏,用《看》周刊遮著臉直到剛才)的小醜忽然跳起來,快速拍動戴著白手套的雙手,做出鼓掌的動作。他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又是側翻又是後空翻。卡斯普布拉克太太還在嗬斥埃迪的窩囊同伴,讓他們一個個躲到了威廉背後,隻有威廉紋絲不動,雖然臉色蒼白,但神情鎮定,雙手深**在牛仔褲口袋裏(或許不想讓其他人和自己看到他的手在發抖)。隻有埃迪看見小醜……不過,一個原本在母親懷中睡得又香又甜的小嬰兒忽然醒來,開始號啕大哭。
你們造的孽已經夠多了!埃迪的母親吼道,我知道那些小鬼是誰!他們在學校惹了很多麻煩,甚至惹上警察!他們看你們不順眼,不代表他也該跟著倒黴。我跟他說了,他也同意。他要我請你們離開,他不想再跟你們來往了,也不想再見到你們任何一個。他不想和你們做朋友!哪個都一樣!我就知道會出事,結果你們看看!我的埃迪住院了!他這麽嬌弱……
小醜蹦蹦跳跳,一會兒劈腿一會兒單手倒立,臉上的笑容變得非常真實。埃迪在夢中心想這就是小醜的計謀,想挑撥他們、拆散他們,不讓他們有任何集體行動的機會。小醜欣喜若狂,在空中翻滾兩圈,滑稽地親了他母親臉頰一下。
那、那些壞小、小孩——威廉開口說。
你少回嘴!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尖叫道,你少回嘴!我已經說他不想再理你了,永遠!
這時,一名實習醫生跑進候診室,要埃迪的母親立刻安靜下來,否則就得離開醫院。小醜開始變淡、消失,形體也開始改變。埃迪看見麻風病人、木乃伊、大鳥、狼人和吸血鬼。吸血鬼的牙齒是吉列刮胡刀,像嘉年華迷宮裏的鏡子一樣錯亂。埃迪看見弗蘭肯斯坦、宛如嘴巴般開開合合的貝殼和幾十幾百種其他的恐怖妖怪。但在小醜完全消失之前,埃迪看見了最可怕的景象:他母親的臉。
不要!他想尖叫,不要!不要!不是她!不是我媽!
然而,沒有人轉頭,也沒人聽見。在夢境逝去前,埃迪發現一個冰冷而又惡心的事實,就是他們聽不見他說話。他已經死了。它殺了他。他成了幽魂。
索尼婭趕走了埃迪口中的朋友,贏得一場五味雜陳的勝利,但隔天下午(六月二十一日),成功的感覺在她踏進埃迪的病房時就幾乎瞬間消逝了。她不太明白勝利感為何匆匆淡去,而且被莫名的恐懼所取代。是兒子蒼白的臉龐讓她察覺到這一點。他臉上
沒有痛苦和焦慮,而是她不曾見過的神情。很銳利的神情,銳利、警醒而鎮定。
和埃迪的夢境不同,他母親和朋友的衝突並非發生在候診室。她知道他們會來醫院——是這群“朋友”教他抽煙,完全不顧他有哮喘;是他們蠱惑他,讓他每晚開口閉口都是他們;是他們害他手臂斷了。這一些她都和隔壁的範普瑞特太太說了。“夠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厲聲說,“應該有話直說了。”範普瑞特太太皮膚很糟,又是應聲蟲,無論索尼婭說什麽她都幾乎讚同,簡直到了病態的地步,沒想到這回竟然蠢到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那天清晨很涼,是七月第一周,兩人在外頭晾衣服。範普瑞特太太說,我覺得你該高興他交到了朋友才對,而且他和其他孩子在一起不是更安全嗎,卡斯普布拉克太大?城裏發生那麽多事,那麽多可憐的孩子遇害,你難道不覺得嗎?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沒有說話,隻是哼了一聲(其實她一時想不出該怎麽回答,直到事後才想出一堆答案,有些還很刻薄)。那天晚上,範普瑞特太太打電話給她,有點緊張地問她要不要和平常一樣相偕去聖瑪麗教堂玩豆子賓果遊戲,卡斯普布拉克太太隻冷冷回說她想在家蹺腳休息。
嘖,範普瑞特太太這下應該滿意了吧。她希望範普瑞特太太這下能明白德裏的真正威脅不是殺死六個小孩和嬰兒的性變態。你瞧她兒子,渾身傷痛地躺在德裏醫院的病**,右手臂或許再也不能用了。這不是不可能的事;甚至骨頭碎片都有可能從血管流到心髒,讓他心髒被刺穿而死。哦,天哪,神絕不會允許這種事,但她聽人說過,表示神有可能讓它發生。在某些情況下。
因此她一直在家庭醫院陰涼的長廊上守著,知道他們一定會出現。她鐵了心腸要終結這段“友誼”,和這段讓她兒子斷了手臂、躺在病**受苦的同誌情誼徹底做個了斷。
他們果然來了,和她猜的一樣,而且其中一個還是黑人,把她嚇壞了。索尼婭不是討厭黑人,她覺得他們有資格搭巴士南下,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也可以在白人的午餐店吃飯,看電影不應該被限製在黑人區,除非他們騷擾白人
(婦女)
同胞。但她同樣深信所謂的“物以類聚”:黑人就該和黑人廝混,別跟其他人攪和。鷯哥和鷯哥一起,不跟青鳥或夜鶯湊對。她的信條是人應該各安其位,因此看見邁克·漢倫和其他人一起騎車出現,她的決心如同憤怒和絕望一樣更加強烈。她厭惡地想,仿佛埃迪就在身邊,聽得到她在想什麽:你沒跟我說你有一個“朋友”是黑鬼。
二十分鍾後,她走進病房,看見兒子手臂吊在胸前,上了一大塊石膏(她光看就覺得心痛),她以為自己已經徹底趕走他們了。雖然鄧布洛家的小孩口吃得厲害,但隻有他敢回嘴。至於那個女孩,不管她是誰家的小孩,索尼婭都覺得那雙氣衝衝瞪著她的翠綠眼眸閃著**蕩(你在下主大街或更糟的地方才見得到那種眼神),但她起碼知道閉上嘴巴。要是她敢開口,索尼婭肯定會教訓她,跟她說隻有什麽樣的女孩才會和男孩廝混。她知道大家怎麽稱呼這種女孩,而她絕對不想讓兒子和這樣的女孩牽扯在一起,無論以後或現在。
其他小孩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和她預料的差不多。她把話說完之後,那群孩子就騎車離開了。鄧布洛家的小孩跨上看來很不安全的大車,載著托齊爾家的小孩走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在心裏打了個哆嗦,不曉得她的埃迪冒著斷手斷腳斷頸的生命危險,坐過多少次那輛腳踏車。
她昂首返回醫院,心想:我是為了你而做的,埃迪。我知道你起初可能會有點失望,這很正常。但家長比小孩更清楚什麽對孩子好。神創造父母親就是為了帶領、指導……和保護孩子。失望過後,他就會懂的。就算她心裏鬆了口氣,那也是為了埃迪,而非自己。幫兒子擺脫了壞朋友,當然應該鬆一口氣。
隻是當她見到埃迪,心裏的輕鬆忽然抹上一絲不安。她以為他還在睡覺,可是並沒有。他沒有因為吃藥而昏昏沉沉、神誌不清、心理軟弱,反而清醒警覺,和他平常溫和怯懦的眼神完全不同。埃迪和本一樣(隻是索尼婭並不曉得)習慣匆匆看人一眼,確定對方的情緒,然後又匆匆將視線移開。但他這會兒卻緊盯著她(可能是吃藥的關係,她心想,一定是,我待會兒要去找漢多爾醫生問個清楚),反而讓她想轉開視線。他好像在等著我,她心想,而她應該為此開心才對——乖乖等候母親的小孩是神最好的禮物——
“你把我朋友趕走了。”埃迪語氣平淡,不帶懷疑或質問。
索尼婭打了個哆嗦,幾乎是罪惡感使然。而她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顯然帶著罪惡感:他怎麽會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她立刻火冒三丈,氣自己(也氣他)竟然覺得歉疚。於是她對他微笑。
“今天怎麽樣,埃迪?”
這樣回答才對。顯然有人——某個愚蠢的實習護士,或是昨天那個無能而又充滿敵意的護士——走漏消息了。某人。
“感覺怎麽樣?”埃迪沒有回答,於是她又問了一次。就她所知的醫療情報,骨折不會影響聽力,但她覺得不無可能。任何事都有可能。
埃迪依然沉默不答。
她往前一步,痛恨心中浮現的怯懦和不知所措。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因為她在埃迪麵前從來不曾怯懦和不知所措。她還很憤怒,雖然怒火才剛冒上來,但他有什麽資格讓她這樣?她為他做了那麽多,犧牲了那麽多。
“我和漢多爾醫生談過了,他向我保證你會完全複原的。”她輕快地說,一邊在病床旁的直背木椅上坐了下來,“當然,要是有任何狀況,我們就去波特蘭找專家,甚至波士頓。”她露出微笑,仿佛這是天大的恩惠,但埃迪沒有笑,而且還是沒搭話。
“埃迪,你聽見了嗎?”
“你把我朋友趕走了。”他又說了一次。
她卸下偽裝,隻說了一聲“對”就沒再多講。想玩遊戲就玩吧。她直直回望著埃迪。
這時,怪事發生了。很可怕的事。埃迪的眼睛似乎……似乎變大了。灰眼眸中的斑點似乎在動,有如狂奔的暴雨烏雲。她忽然察覺埃迪沒有“不爽”,也不焦躁,完全沒有。他很生她的氣……索尼婭忽然很害怕,因為房裏似乎有其他人。她低下眼睛,慌忙打開皮包,開始找麵巾紙。
“對,我把他們趕走了。”她回答,發現自己的聲音夠大,也夠堅決……隻要不看他就沒事,“你受了重傷,埃迪,除了母親之外最好別有其他訪客,而且你也不需要那種訪客,根本不需要。要不是他們,你現在應該在家裏看電視或在車庫做肥皂箱賽車。”
埃迪一直夢想自己能做一輛肥皂箱賽車到班戈參加比賽,贏了就可以免費到俄亥俄州阿克倫市參加全國大賽。索尼婭樂觀其成,隻要她兒子用橙子木箱和咻咻火車車輪做出賽車的夢不要改變,始終是一場夢就行。她當然不會讓兒子操作這麽危險的機具,德裏不行,班戈不行,阿克倫更不可能,因為(埃迪跟她說過)他得搭飛機去,然後坐著沒有刹車的橙子木箱滑下斜坡,簡直跟自殺沒有兩樣。但就像她母親常說的,不知道就不會受傷(她母親還喜歡講“實話實說,後患不多”,但索尼婭和大部分人一樣,隻記得她想記得的事)。
“我的手臂不是我朋友弄斷的,”埃迪說,語氣依然平淡,“我昨晚跟漢多爾醫生說了,早上內爾警官來,我也跟他說了。弄斷我手臂的是亨利·鮑爾斯,雖然還有別的小孩,但動手的是他。要是我和我朋友在一起,就不會出事了。出事是因為我落單了。”
索尼婭想起範普瑞特太太的話,和朋友在一起比較安全什麽的,立刻怒火中燒。她猛然抬頭:“你很清楚那不是重點!你到底在想什麽,埃迪?你以為你媽是三歲小孩嗎?你是這樣想的嗎?我很清楚鮑爾斯家的小孩為何弄斷你的手臂。那個愛爾蘭警官也到家裏來過。那個小鬼弄斷你的手臂,因為你和你‘朋友’不知道怎麽惹到他了。要是你乖乖聽話,一開始就和他們保持距離,還會發生這種事嗎?”
“不對——我覺得要是沒有他們,情況會更嚴重。”埃迪說。
“埃迪,你不會真的這樣想吧?”
“我是說真的。”他回答。她忽然感覺那股力量脫離了他,有如大浪一般從他體內竄出。“媽,威廉和其他朋友還會再來,我知道。這回你不準趕走他們,也不準對他們說什麽。他們是我的朋友,你不能隻因為害怕孤獨就把我朋友趕走。”
她愣愣地望著埃迪,整個人嚇壞了,淚水奪眶而出,簌簌流下臉頰,弄濕了臉上的脂粉。“我看你以後都會這樣跟我講話了,”她哽咽著說,“你的‘朋友’可能就是這樣跟爸媽說話的,我看你是和他們學的。”
淚水讓她覺得安全了一些。她隻要落淚,埃迪通常也會跟著哭。有人可能會說這麽做很低級,但隻要能保護兒子,任何手段都不能算低級,不是嗎?索尼婭如此覺得。
她噙著淚水抬起頭來,心裏很悲傷,覺得被人剝奪與背叛……卻又信心十足,埃迪不可能擋得住這一波淚水和悲傷。他臉上的冷酷嚴厲會消失,甚至會開始稍微哮喘,呼吸嘶啞。這就是征兆,總是這樣,表示戰爭結束了,她再度獲勝……當然是為他而勝,向來如此。
但她見他神情完全沒變,甚至更陰沉,這讓她大驚失色,連哽咽都忘了。他臉上帶著一絲悲傷,卻更令人害怕。她感覺那是大人的悲傷,而隻要想到埃迪長大成人,她就會驚慌失措。就像她偶爾想到萬一埃迪不肯去念德裏商學院或緬因州立大學班戈分校,沒辦法每天回家,或他遇到一個女孩,兩人陷入熱戀,甚至打算結婚,她也是一樣驚惶。每當這些夢魘般的陌生想法浮現,她心中的驚弓之鳥就會哭喊:到時我該何去何從?那樣的生活有我容身之處嗎?埃迪,我愛你!我愛你!我照顧你,愛你!你不會煮飯,也不會換床單或洗內衣褲!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我是為了你學的!因為我愛你!
他也這麽說了:“媽,我愛你,但我也愛我的朋友。我想……我想是你把自己弄哭的。”
“埃迪,你傷得我好重。”她低聲說道,眼裏湧出新的一波、兩波淚水,爬滿蒼白的臉龐。就算方才的眼淚是算計好的,這回也不是了。她是堅強的女人,看著丈夫下葬而沒有崩潰,在一職難求的就業市場找到工作,獨立撫養兒子,必要時還為他挺身而出。埃迪五歲那年得了支氣管炎,躺在**發高燒,不停喘息咳嗽,呼吸困難。當時她痛哭流涕,心想他一定過不了難關。從那之後,這是她多年來頭一回克製不住流下未經算計的眼淚。她會哭,是因為埃迪臉上那陌生的大人表情。她為他感到害怕,卻也很怕他,懼怕他周身的氣場……那氣場似乎在要求她什麽。
“別讓我在你和我朋友之間做選擇,媽,”埃迪說,語氣不穩而緊繃,卻依然沉著,“因為那不公平。”
“他們是壞朋友,埃迪!”她大喊,聲音幾近瘋狂,“我很清楚,我心裏感覺得到,他們隻會帶給你痛苦和遺憾!”最可怕的是她真的感覺到了。她在鄧布洛家小孩的眼神中直覺感受到了。那孩子手插口袋站在她麵前,紅發在陽光下有如烈焰一般。他的目光非常嚴肅、奇特而疏離……就像埃迪一樣。
而他當時散發的氣場,不就和埃迪現在一樣?甚至更強?她覺得是。
“媽——”
她忽然起身,差點撞倒直背椅。“我傍晚再來,”她說,“我知道是驚嚇、意外和疼痛讓你講話變成這樣。你……你……”她心中一片混亂,找不到原本要說的話,“你出了一場很嚴重的意外,但你會沒事的。你會明白我是對的,埃迪。他們是壞朋友,和我們是不同類的人。你自己仔細想想,從以前到現在媽媽有沒有說錯過。你想一想,然後……然後……”
我在躲!她絕望地想,心裏難過而又受傷。我竟然在躲自己的兒子!哦,神哪,不要這樣對我!
“媽。”
她差點奪門而出。她好怕他,沒錯,他已經不是埃迪了。她感覺他身體裏還有別人,他的“朋友”和某個在他朋友之上的東西。她很怕那東西會朝她撲來。她覺得埃迪仿佛被某個東西控製住了,某種可怕的燥熱,就像他五歲罹患支氣管炎差點喪命時一樣。
她停下腳步,手依然握著門把,不敢聽他要講什麽……但他還是說了。他的話完全出人意料,讓她一時無法意會。等她終於懂了,受到的衝擊就像水泥不堪重負,裂開了一般,她覺得自己就要昏倒了。
埃迪說:“基恩先生說我的哮喘藥隻是清水。”
“什麽?他說什麽?”她目光炯炯地望著埃迪。
“噴劑是清水,隻是加了一點東西讓它的味道像藥。他說是安慰劑。”
“他騙人!根本是在說謊!基恩先生為什麽要撒這種謊?嘖,我想德裏還有其他藥店,我們可以——”
“我思考過了,”埃迪說,語氣溫柔而又堅決,目光一直盯著她,“我想他沒有說謊。”
“埃迪,我告訴你,他在說謊!”驚弓之鳥又回來了。
“我認為,”埃迪說,“他說的一定是實話,否則噴劑瓶上應該有警告,例如服用太多會致命或起碼讓人不適,甚至——”
“埃迪,我不想聽!”她雙手捂住耳朵大喊,“你……你……你現在不正常,就這樣!”
“即使不是處方藥,走進藥店就能買,也會有用藥說明,”埃迪繼續說,語氣依然平靜,灰色眼眸望著她,讓她無法垂下目光或回避,“就算是維克斯咳嗽糖漿……或你的巨力多也一樣。”
他停了下來。索尼婭放下雙手,舉著太吃力了,她感覺手很沉。
“我覺得……你一定知情,媽。”
“埃迪!”她幾乎是哭著說的。
“因為,”埃迪往下說,仿佛她根本沒開口,他皺起眉頭,全神貫注,“因為家人應該知道藥的輕重。我每天用噴劑五六次,要是你覺得對我不好,例如有害健康,就絕不會讓我那樣做,因為你的職責就是保護我。我知道,因為你總是這麽說。所以……你知情嗎?你知道噴劑隻是水嗎?”
索尼婭沉默不語,雙唇顫抖,整張臉似乎都在抖動。她已經不哭了,過度的驚恐讓她哭不出來。
“因為如果你知情,”埃迪仍然皺著眉,“要是你知情,我想知道原因。其他事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不理解我的母親為什麽要讓我以為水是藥……或我這裏有毛病——”他指著胸口,“但就像基恩先生說的,其實是這裏——”他指著腦袋說。
她本來想說明一切,想靜靜地、合理地說個清楚,跟他說他五歲那年,她以為他會死,而她兩年前才失去丈夫,失去他會讓她發瘋。她發現唯有關愛和提高警覺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就像照顧花園一樣勤於施肥、除草,偶爾還要——沒錯——修剪,再痛也得做。她想跟他說,有時小孩感覺自己有病比真的病了還好——尤其像埃迪這麽脆弱的孩子。最後她要告訴埃迪,讓他知道醫生的愚蠢有多可怕,而愛的力量又多麽神奇。她會跟他說她知道他有哮喘,醫生怎麽說或給他什麽都不重要。她會跟他說,就算藥劑師惡意胡搞也阻擋不了藥物發揮功效。她會告訴他說,埃迪,是你母親的愛讓藥有效,隻要你需要我這麽做,讓我這麽做,我就能繼續做到。這是神賦予母愛的大能。求求你,埃迪,我的心肝寶貝,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但她什麽都沒說。她太害怕了。“不過,也許我們沒必要談,”埃迪自顧自地往下說,“基恩先生可能隻是開玩笑。大人有時候……你也知道,大人有時候喜歡開小孩的玩笑,因為小孩幾乎什麽都信。這麽做很惡劣,但大人有時就會這麽做。”
“沒錯,”索尼婭·卡斯普布拉克急忙附和,“大人喜歡開小孩玩笑,有時候很蠢……很惡劣……而且……而且……”
“因此我以後得多提防威廉和其他朋友,”埃迪說,“而且繼續用噴劑,這樣可能更好,對吧?”
她這才驚覺(但已經太遲了)自己上鉤了,被精心而殘忍地誘入了圈套。埃迪這麽做幾近勒索,但她又能如何?她很想問他怎麽能如此擺弄人、工於心計。她忍不住開口……但隨即閉上,因為以他現在的狀態,他很可能會回答。
但她曉得一件事。沒錯,非常肯定:她這輩子再也不會踏進愛管閑事的帕克·基恩的藥店半步。
埃迪開口了,語氣意外羞怯,打斷了她的思緒:“媽?”
她抬頭看他,發現埃迪回來了。隻有埃迪。她開心上前。
“你可以抱抱我嗎,媽?”
她抱住他,但很小心,免得弄痛他的斷臂(或讓不安好心的骨頭碎片在血管裏亂竄,跑進心髒——哪個母親會用愛殺死自己的孩子?)。埃迪抱住她。
對埃迪來說,母親離開的時間剛剛好。他一邊和母親對峙,一邊覺得呼吸愈來愈急促,在肺和喉嚨裏不斷累積,有如死水般又酸又鹹,仿佛要將他毒死。
但他一直忍著,直到門在母親身後哢嚓關上,他才開始籲籲喘息。酸腐的空氣有如發熱的火鉗,在埃迪緊繃的氣管裏上下戳動。他伸手去抓噴劑,右臂隨之劇痛,但他不在乎。他吸了一大口噴劑,將樟腦味深深灌入胸中,心想:就算是安慰劑也無所謂,隻要有效就好。
埃迪倒在枕頭上,閉起眼睛呼氣吸氣。從母親進入病房到現在,他總算能自在呼吸了。他很害怕,非常怕。他對她說的那些話,還有他說話的態度,既是他又不是他。有東西在他體內作用,操控他。某種力量……他母親也感覺到了。他從她的眼神和顫抖的嘴唇看得出來。他不覺得那力量是邪惡的,但力量之大卻令他恐懼,感覺就像搭上遊樂園的雲霄飛車,雖然發現很危險,但無論中途發生什麽,都得等到結束才能下車。
沒辦法回頭了,埃迪心想,覺得石膏的重量讓骨折的手臂又熱又癢,唯有做個了結,我們才能回家。可是天哪,我好怕,好怕好怕。他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準她叫他和朋友斷絕往來,但他怎麽也不能說實話:因為我無法單獨麵對。
他哭了一會兒,接著沉入不安穩的夢鄉。他夢見黑暗之中有機器在響——水泵之類的機器——轉個不停。
那天晚上又是風雨欲來,威廉和其他窩囊廢俱樂部成員再次現身醫院。埃迪見到他們一點也不意外。他知道他們一定會再出現。
那一整天都很熱——事後大家都同意那年夏天特別熱,而七月第三周又是最熱的一周——下午四點開始烏雲密布,紫黑色雲層大得驚人,飽含水汽和雷電。路人行色匆匆,略顯不安,一隻眼不時看向天空。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傍晚會下大雨,希望雨水能帶走滯悶的濕氣。德裏的公園和遊樂場每逢夏天總是門可羅雀,那天到了六點更是空空蕩蕩。天色昏黃,雨還沒下,秋千靜止不動,也沒有影子。天空不時響起巨雷。除此之外,在威廉他們來訪前,就隻有一條狂吠的狗和外主大街的車聲傳入埃迪耳中。
威廉第一個進門,再就是理查德,接著是貝弗莉和斯坦利,然後是邁克,本殿後。他穿著白色圓領運動衫,神情不自在到了極點。
他們神情嚴肅地走到埃迪床邊,連理查德臉上都沒有笑容。
他們的臉,埃迪看得入迷,心想,天哪,他們的臉!
他在他們眼中看見他母親下午在他眼中看到的東西:一種力量和無助的奇異結合。暴雨來臨之前的昏黃光線照在他們的皮膚上,讓他們的臉有如鬼魅,遙遠而又陰暗。
我們正在跨越,埃迪心想,進入新的世界——我們正在兩者的交界,但另一邊有些什麽?而我們又要去哪裏?哪裏呢?
“嗨,埃、埃迪,”威廉說,“你還好、好嗎?”
“我還好,威老大。”埃迪說。他試著微笑。
“我猜你昨天一定很不好受吧。”邁克說,聲音夾雜著雷鳴。埃迪的病房沒有開燈,床頭燈也沒亮,他們的身影在混濁的日光下忽隱忽現。埃迪心想,同樣的光正籠罩著德裏,斜長而鎮定地灑在麥卡倫公園,慵懶而朦朧地穿透親吻橋頂棚的破洞,同時讓流經荒原的坎都斯齊格河的遼闊河麵變成一片煙熏玻璃。烏雲不斷堆積,他想起德裏小學停著不動的蹺蹺板,想著昏黃的日光與靜謐,仿佛整座城市都沉入夢鄉……或死了。
“是啊,”他說,“真夠受的。”
“我爸、爸媽後、後天晚上要、要去看、看電影,”威廉說,“那、那天有、有新片上、上映。我們到、到時就來、來做,我說銀、銀——”
“銀彈珠。”理查德說。
“我以為——”
“那樣比較好,”本輕聲說,“盡管我還是覺得我們做得出銀彈頭,但光是覺得還不夠。假如我們是大人——”
“對啦,隻要長大什麽都好辦,”貝弗莉說,“大人什麽都做得出來,是吧?大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而且永遠不會錯。”她笑了,但笑聲有點粗,而且緊張,“威廉叫我射它,你相信嗎,埃迪?以後請叫我神槍手。”
“我聽不懂你們在講什麽。”埃迪說,但他覺得他懂——反正有一點概念。
本開始解釋。他有幾枚銀幣,他們會熔掉一枚,做出兩顆比軸承滾珠稍小的銀珠子。要是狼人真的躲在內波特街29號的房子裏,貝弗莉就會用威廉的彈弓賞它腦袋一顆銀珠子。狼人再見!要是他們猜得沒錯,那有著千種麵貌的怪物也會跟著再見。
埃迪的表情一定變了,因為理查德點頭笑了。
“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老弟。當他說想用彈弓,而不是他老爸的槍時,我還以為他腦袋壞掉了。但今天下午——”理查德忽然停下來清了清喉嚨。他本來想說“今天下午被你媽趕走之後”,但顯然不適合。“今天下午我們去了一趟垃圾場,威廉帶了彈弓,你看,”他說著從後口袋掏出一個壓扁的菠蘿罐頭,中間破了一個直徑大約五厘米的洞,“這是貝弗莉用一塊石頭打的,在離罐頭六米遠的地方。我覺得跟點三八手槍的效果沒有兩樣。賤嘴先生很滿意。當他說滿意,就是真的滿意。”
“要我幹掉罐子沒問題,”貝弗莉說,“但換成別的東西……而且是活的……槍手應該你當才對,威廉,真的。”
“不、不行,”威廉回答,“我、我們輪、輪流試過,你、你也看、看到結、結果了。”
“結果怎麽樣?”埃迪問。
威廉開始解釋,講得很慢,斷斷續續。但貝弗莉隻是抿緊雙唇望向窗外,抿得都發白了。她說不上來,但心裏感覺到的不隻是害怕。今天發生的事情還讓她非常難堪。傍晚來醫院的途中,她又再次激動地主張應該試著做銀彈頭……不是因為她比威廉或理查德更相信銀彈頭有用,而是——萬一那間房子真的有什麽——武器可以換到
(威廉)
其他人手上。
但事實勝於雄辯。他們輪流用彈弓和十顆石頭射擊六米外的罐頭,理查德十發隻中了一發(命中的那一發還隻是擦到邊),本兩發,威廉四發,邁克五發。
貝弗莉隻是隨便射射,好像根本沒瞄準,卻有九發命中紅心,第十發也擦到了罐頭邊。
“但我、我們得、得先做子、子彈。”
“後天晚上如何?我那時應該出院了。”埃迪說。母親一定會反對……但他想她應該不會太堅持,在今天下午那件事之後。
“你手臂痛嗎?”貝弗莉問。她穿了粉紅裙子(不是他夢中見到的那一件,她可能下午穿了,就是母親趕走他們的時候),上頭貼著自己繡的小花,外加絲質或尼龍的長襪,看起來既成熟又稚嫩,有如扮成大人的女孩,表情遙遠,像在做夢。埃迪心想:我猜她睡著了就是這種表情。
“不怎麽痛。”他說。
他們聊了一會兒,間或被雷鳴打斷。埃迪沒有問他們稍早來醫院時的事,他們也沒提起。理查德拿出溜溜球讓它“睡著”一兩次,接著又收回口袋裏。
談話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著。其間一段空當,埃迪忽然聽見哢嗒一聲,嚇得他左右張望。隻見威廉手中拿著一樣東西,埃迪以為那是刀,頓時覺得心跳緊張加速。但斯坦利開燈之後,房裏不再黑暗,埃迪發現隻是一支圓珠筆。燈光下他們看起來很正常、很真實,就隻是他的朋友。
“我覺得我們應該在你的石膏上簽名。”威廉說,眼睛盯著埃迪。
不對,埃迪忽然明白了。他心中一凜:這是約定。是約定對吧,威老大?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他很害怕……隨即覺得丟臉,生起自己的氣來。如果他今年夏天之前折斷手臂,誰會在石膏上簽名?除了他母親還有誰?漢多爾醫生吧,或許還有住在黑文的阿姨。
他們是他的朋友。母親錯了,他們不是壞朋友。他心想,也許沒有所謂好朋友或壞朋友的分別,朋友就是朋友。當你受到傷害,他們會站在你這一邊,讓你不會那麽孤單。也許朋友永遠需要你害怕他們、期盼他們,為他們而活,甚至為他們而死。沒有好朋友,也沒有壞朋友,隻有你想要、需要攜手同行的人,定居在你心中的人。
“好啊,”埃迪說,聲音有一點沙啞,“好吧,這主意很不賴,威老大。”
於是威廉彎腰向前,在包著埃迪斷臂的凹凸不平的石膏上鄭重簽名,字跡又大又圓。理查德簽得龍飛鳳舞。本的字細細長長,和他的身材完全相反,而且微往後斜。邁克·漢倫的字又大又醜,因為他是左撇子,石膏的角度寫字很不方便;他簽在埃迪的手肘上,簽完還在名字外頭畫了一個圈。貝弗莉湊到埃迪麵前,埃迪聞到淺淺的花香,應該是她搽的香水。她用漂亮的斜體字簽了名。斯坦利是最後一個,他的字又小又密,寫在埃迪手腕上。
簽完後,所有人都退後一步,仿佛明白自己做了什麽。醫院外再度響起悶雷,閃電斷斷續續,光影掠過醫院的木頭外牆。
“就這樣?”埃迪問。
威廉點點頭說:“可、可以的、的話,後、後天晚、晚飯之後到、到我家集、集合,好、好嗎?”
埃迪點點頭,事情就這樣定了。
之後大家又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一陣,包括那年七月德裏的熱門話題,亦即理查德·麥克林棍棒毆打繼子多爾希致死案,以及多爾希胞兄愛德華·科克蘭的失蹤案。麥克林在證人席上又撐了兩天才崩潰,痛哭自首,但窩囊廢俱樂部一致認為科克蘭的失蹤可能和他無關。那孩子要麽離家出走……要麽就是被它逮著了。
他們大約七點十五分離開,雨還沒開始下。埃迪的母親到醫院看完他又回去了(見到兒子手臂石膏上的簽名,她嚇壞了,但比不上埃迪堅持隔天出院更讓她驚慌。她一直認為兒子要在醫院徹底靜養一周以上,她說這樣斷骨才會“接合”),雨還是沒下。直到她走後很久,雨都沒來。
最後烏雲散去,德裏一滴雨都沒下。空氣依然潮濕,當晚許多人都睡在門廊和草坪上,或裹著睡袋在後院過夜。
大雨隔天才來,就在貝弗莉目睹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的淒慘遭遇後不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