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旁敲側擊
竹館位於莫宅正房的偏院,建在一個小竹林中央,躍高了兩丈搭台,仿佛是竹海之上的一葉小舟。
整個小館亦由碧竹所造,四麵鏤空,有竹簾遮蔽,擋風隔寒,卻又能一眼貫穿周圍景致,十分別致,所以莫家一般用來招待貴客。
入夜,竹館周圍的竹枝上掛滿了暖橘色的燈籠,迎風搖曳間,猶如波濤慢慢的燈海,將竹館烘托於其上,仿佛寒夜裏劈開的一處溫室,既有意境,又有景致,讓前來赴宴的沈畫和南懷穀都有種豁然開朗的愉悅心情。
上前幫兩人卸下外罩的披風,小廝將沈畫和南懷穀迎了進屋,便知趣的退下了。顯然竹館中下人是不許久留的,更顯出幾分清淨無擾。
因為主家莫瑾言還沒來,隻有沈畫和南懷穀兩個。雖然兩人都是從景寧侯府出來的,但並不算熟悉,僅僅寒暄兩句不至於冷場罷了。
不一會兒,莫瑾言也來了。一件碧綠底兒勾勒鵝黃花楹邊的小襖配一套秋香色的百褶裙,一頭烏鬢綰成雲髻別上一對鑲玉的纏絲桃花鎏金簪,瑾言的打扮即大方,又不失小女兒家的輕柔活潑,甫一進屋,仿佛有一股輕柔的暖風跟隨而動,加上她周身散出來的淡淡熏香,頓時令得滿室生春。
南懷穀目露驚豔之色,笑著就迎了上去。
沈畫則略微起身頷首,算是打過招呼,待瑾言落座後,便自顧坐下了,神態不顯疏離,卻也不熱絡。
“實在對不起,因為我要守著母親的藥熬好再侍奉其服下才能離開,所以來晚了些,讓兩位久等了。”瑾言有些不好意思,說是這樣說,實則是因為她在屋裏和白氏反複商量怎麽才能從沈畫嘴裏套出南華傾的病情,然後商量商量著就忘了時間,這才來晚了。
“夫人一片孝心,我等多候一會兒也不算什麽。”沈畫擺擺手,表示並不介意。
“那我就讓下人傳菜吧。”瑾言向守在門邊的玉簪示意了一下,便主動提了圓桌中央溫在小爐上的酒壺,替沈畫和南懷穀都滿了杯,然後拿了個幹淨的小盞放到自己麵前也斟滿:“今日備下薄酒,一來要感謝沈太醫撥冗替家母看病,二來要感謝懷古替侯爺跑這一趟,瑾言先幹為敬。”
雖然隻是一錢份量的小酒杯,莫言這一個“先幹為敬”下肚,雙頰還是立刻暈起了兩團粉霞,在燈火的照耀下,像極了點染了櫻桃紅的胭脂一般,煞是鮮活好看。
主人敬酒,客隨主便,南懷穀和沈畫都立刻齊齊飲下了自己麵前那杯。
南懷穀目光落在瑾言的粉頰上,見她櫻唇微張,似是被酒辣了喉嚨,有些不適,便主動道:“嫂嫂,你還要在伯母床前侍疾,少喝些吧。”
“懷古,你我之間乃是親眷,還好說。但沈太醫不辭辛苦,以禦醫之尊為我母親看診,即便我不勝酒力,也要做出表率的。所以你不用勸了。”說著,莫瑾言又給自己倒了第二杯,滿滿的,看樣子,竟是要對沈畫連敬三杯!
“嫂嫂,你都這樣說了,不如就由懷古來代勞吧。”南懷穀哪裏看得下去瑾言這樣嬌弱的少女逞強,張口一說,順手就把她身前的酒壺奪了過去,然後自顧斟滿了:“沈太醫,您不介意我替嫂嫂敬您吧。”
“自然。”沈畫沒說什麽,畢竟他隻是個客,莫瑾言這個主家要殷勤周到,自己除了作陪,卻不能推卻。再說他是男子,飲酒忸怩,未免顯得不合時宜。
就這樣,南懷穀連幹了三杯之後,臉頰也紅了起來,而且眼神老是往上飄,看起來有些微醺之態。瑾言看在眼裏,卻沒停,好不容易等南懷古替她“酒過三巡”,此番卻又主動給自己和對方都倒滿了杯盞,然後十分誠懇地看著南懷穀:“懷古,多謝你替我敬沈太醫,但這一杯,我卻是要敬你的。”
“我幹杯!但嫂嫂您是長輩,請務必不要勉強,您隨意就是。”南懷穀是少年人的心性,雖然酒量著實不夠看的,卻還是主動“刷刷刷”接連又喝了三杯酒下肚,爽朗大方的緊。
一旁的沈畫見莫瑾言隻小口地抿了三下,再看南懷穀,六杯酒下去已經臉紅成了豬肝,隨即心下就生出來一抹不妙感來,總覺得莫瑾言似乎有意要灌醉南懷穀。
果不其然,等南懷穀放下酒杯後,雙眼一翻,竟直接趴在桌子上睡過去了。害得後來玉簪帶著小廝來上菜都得繞著南懷穀趴著的地方放置,以免他一抬手就打翻湯湯水水的,弄髒衣袖。
“這個懷古,酒量如此差,卻又逞強。”瑾言看到南懷穀喝倒下了,嘴上念叨了兩句,卻露出一抹不易察覺地笑意來,然後轉而看向沈畫:“這樣也好,有些話,當著懷古的麵,我還真不好開口問沈太醫呢。”
“夫人,您......”
沈畫一開始根本想不到這兒來,但此時看到莫瑾言略顯稚氣的臉上露出一抹愁容,一雙水眸卻異常沉著,猶如一汪深潭看不到底,就立刻明白了,然後語氣一變,帶著幾許難掩的疏離:“夫人是有意讓南小爺醉酒,是為了問景寧侯的病情吧?”
“沈太醫是個明白人,妾身這廂就不遮掩了。”
瑾言直起身來,麵對沈畫“抗拒”的姿態,她卻放柔了語調,用著原本就輕靈如天籟般的嗓音輕輕道:“我知道自己嫁入侯府是為侯爺衝喜祛病的。可洞房花燭那一夜,侯爺親口告訴我,說......說他不能人道......”
“不能人道?”
重複著瑾言說出的這四個字,沈畫的神情一變,變得十分古怪,而且半晌沒喘口氣,一如慌忙間吞下了整個包子的惡鬼,而且還是死不了被噎得難受那種!
“雖然侯爺的病情有皇後下令不許打聽,身為侯爺的妻子,也應該遵循長輩的旨意,可......”說
到這兒,瑾言原本白皙的玉顏泛起一抹微微的緋紅之色來,語氣也顯得有幾分嬌羞:“我畢竟是嫁到侯府衝喜的,若是侯爺因病不能人道,那我也至少應該有知情之權,所以還請沈太醫您體諒小女子的心情,透露一二侯爺到底什麽病,這樣我才好知道將來會不會被南家以無所出而掃地出門。”
好一個“理由”啊!
若是可以,沈畫此時簡直想衝到外麵的竹林狠狠喘口氣,然後再大笑三聲。可麵對一臉謹小慎微的莫瑾言,沈畫真的無法以一個醫者的身份,向她這個小姑娘討論南華傾是否能夠“人道”的話題。
見沈畫隻側過頭看著竹簾間隙,目光似乎飄遠了不少,瑾言隻好一咬牙,將自己一把碎玉般柔軟的聲腔放到盡量怯懦的語調上,然後吐氣如蘭地輕歎一聲:“若是侯爺的病真的藥石無靈,那能夠活多久,沈太醫您至少可以告訴妾身吧!嫁雞隨雞......哪怕是明天就守寡,小女子也認命了!”
“不!沒你想得那樣嚴重!”
回頭脫口而出,沈畫才發現自己竟然著了“道”。明明心底鐵了意誌不會多說一句,沈畫卻在莫瑾言過分柔軟嗓音下不自覺地鬆懈了心神。
身為禦醫,受托負責照看南華傾的病,他本不該與莫瑾言這個新晉的景寧侯夫人言及半句。
更別提,南皇後對其胞弟的病諱莫如深,其後還牽扯了許多人的生死,更有許多變數。雖然眼前這個嬌弱的少女看似無足輕重,但萬一......
想到這兒,沈畫胸中憋悶,一陣陣的後悔,臉色也明顯變得十分難看:“夫人應該明白,在下是奉皇後之命前來侯府暫住的,聽從的,也是皇後旨意。皇後曾下令,要對侯爺的病情嚴格保密。剛剛在下所言,已經違背了懿旨。若是夫人明理,就不要再追問了,更不要再以任何方式打探,否則,您會得不償失的。”
“多謝沈太醫提點,妾身明白了。”被燭火照耀地目光泛出淡淡的晶瑩淚點,隨著瑾言一眨眼,又消失不見了似得,整張臉也透出幾許超越少女稚齡的疲憊和寂靜:“不早了,母親還病臥床榻,沈太醫您自便,我先回避了。”
說著,瑾言起了身,正欲離開,似是想起了還醉的不省人事的南懷穀,步子略有猶豫。
“夫人您請回吧,南小爺自有在下照看。”
沈畫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瑾言回頭看了看他,略一點頭算是謝過,這才推門而出,身影沒入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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