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兔兔
才四點多,午飯結束了,晚飯沒開始,上班上學族們都忙著。
白鶴得了靈感,窩在家裏寫曲子,此時店裏統共就三個閑人:
夕陽紅組合的宋大爺和李老爺子,以及擎著繡繃子努力的趙阿姨。
天氣漸熱,老年人受不得曬,最近兩個大爺一般都隻在早晚出去逛逛。
閑暇時間,要麽在廖記餐館待著閑聊解悶兒,要麽就回家。
儼然已經把這裏當成第二個窩了。
其實隔壁休閑吧更適合坐著閑聊,每天一開門就有不少小年輕過去。
聽著輕柔的音樂,隨便點杯飲品就能坐大半天,拍照、工作都挺好。
這些日子已經成了許多學生黨和上班族休閑辦公的新寵。
但那裏沒有廖老板。
相較於更富時尚氣息的休閑吧,熟客們還是喜歡餐館,哪怕後廚叮叮當當亂著,也覺得安心。
“嘿嘿,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廖你麵泛紅光,”宋大爺嘬著小酒,搖頭晃腦道,“這是遇見好事啦。”
李老爺子聞言嗤笑道:“你是整天胡說八道。”
又不懂什麽風水相麵的,誰信。
趙阿姨捏著牛毛細針,像模像樣往繡布上戳了幾下,聞言抬頭端詳廖初。
良久,嗯了聲,“還別說,看著臉麵確實比前幾天紅潤,氣色也好。”
廖初自己倒沒注意,聽他們都這樣講,不自覺摸了摸下巴,“是麽?”
好事麽,自然是有的。
趙阿姨是知道他周末跟誰出去的,心下隱約猜到一些,就笑眯眯點頭。
“看來沒白出去玩,對吧?”
廖初嗯了聲。
“廖老板在嗎?有快遞!”
外麵有人喊道。
廖初出去接了。
挺大一個紙箱,但輕飄飄的。
“呦,買啥了這是?”
宋大爺隨口問道。
廖初沒做聲。
自然是好東西,今晚回去拉上餘渝一起看。
沒準兒還能來個現場實踐。
沒聽到答案的宋大爺也不惱,隻笑嘻嘻問道:“今兒有什麽特色菜?”
李老爺子一天不刺他兩句就難受,“才吃了早飯,幹別的事兒也沒見你這麽積極。”
廖初道:“兔子,冷吃兔,幹鍋兔,紅燒兔,還有麻辣兔頭。”
兔子身上統共也沒多少肉,偏還有個大腦袋。
好在勤勞樸實的國人早就研究出多種吃法,保管一點兒都不浪費。
“冷吃、幹鍋各要一份!”李老爺子迅速改口。
開什麽玩笑!
自打來了這邊,他都多少年沒正經嚐過這兩樣菜了。
今天必須得嚐嚐。
宋大爺瞅著他嘖嘖出聲。
還好意思說我呢。
我就隻是問問,你倒好,還點上菜了!
李老爺子的思想之魂熊熊燃燒,幽幽道:“川菜永遠的神!”
宋大爺嗬嗬兩聲,指著空****的餐館道:“好家夥,得虧這會兒沒客人,不然你這就是引戰了啊。”
關文靜出去掛招牌,回來的時候正好經過他們身邊,聽了這話就笑,“大爺,您可真是衝浪潮人,怎麽什麽都知道?”
宋大爺就很得意,如果有尾巴,早就翹得高高的了。
“這算什麽!前兒還有商家找我代言呢,要拍廣告,說看中的就是大爺身上這股潮流氣質……”
眾人哈哈大笑。
關文靜樂不可支,“那您答應了沒?”
宋大爺哼哼兩聲,“我說接推廣可以,但是代言、拍廣告?那是另外的價格。”
好歹我也是網絡紅人呐,百多萬粉絲,給那點兒錢,瞧不起誰?
快樂的笑聲從廖記餐館的大門擠出去,傳到街上,飄出去老遠。
笑完了之後,宋大爺又對廖初道:“看來心情是真不錯,都一口氣推出這麽多。”
現在廖記餐館的固定菜單已經相當豐富了,一般情況下,廖初每天隻會給出一兩道特色菜。
可今天,竟然足足有四道!
雖說是一兔多吃,但品種多了,做起來也費勁呐。
廖初難得給了個笑臉,“確實。”
晚上餘渝下班回來,一進門就吭哧吭哧打了好幾個噴嚏。
“哇,好香,好辣!”
是兔兔的味道!
死宅白鶴終於下樓,端端正正坐在老位置,兩隻手緊緊握住筷子,眼睛都在放光。
冷吃、幹鍋、紅燒,還有一個個齜牙咧嘴的兔頭,廖初都給上了一份。
隻不過三個人裏一個情況特殊不方便,一個是音樂人要保護嗓子,另一個太小,都對辣味很敏感,所以這桌的冷吃和幹鍋都被調整成微辣。
相較常見的豬牛羊,兔肉的蛋白質含量更好,而脂肪和膽固醇卻更低,簡直就是健康養生人士的最佳拍檔。
而且兔子運動量更大,肉質也更緊實又嚼勁,口感更香。
但這並不代表難嚼。
相反,隻要手法得當,兔肉甚至會非常滑嫩!
像幹鍋、冷吃之流,樂趣之一就是從一堆紅豔豔的配料中扒拉肉吃。
所以剛一上桌,餘渝就啊了聲,“這麽少啊。”
這肯定不夠辣麽,不過癮呀。
廖初也不說話,就往他屁股上瞥了眼。
前天才做過,這是好全了?
餘渝:“……”
李老爺子還特意要了一壺“鄉愁”。
有人愛茶,自然也有人愛酒。
如今的鄉愁,便是有茶也有酒。
他從盤子裏夾了塊冷吃兔肉,慢慢咀嚼。
入口微甜,又帶著點兒鹹,緊接著,就是烈火一般猛烈燃燒的辣。
啊,多熟悉的味道呀,這絕對用的是川地椒類,不然不會有這樣的厚重感和勁頭兒。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同樣的,也養一方物件。
不然,也就不會有“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則為枳”一說了。
年輕時來北方上學,臨走前,爸媽曾給他裝了一瓶土。
“這樣就不算遠離故土啦。”
當時的他還年輕,滿腔熱血,躁動著,翻滾著,像一隻籠子裏關不住的鳥,做夢都想去外麵的天上翱翔。
聽了這話,還有些不耐煩。
“這麽沉,媽,我不想帶。”
好端端的,裝這麽一瓶子土幹嘛?
蠢不拉幾的。
媽媽還想堅持,當爹的卻歎了口氣,“娃娃不想帶,就隨他嘛。”
媽媽愣了愣,慢吞吞把土瓶拿了回來。
當時的少年,並沒讀懂這裏麵蘊含的情緒,隻是高興起來,又美滋滋數著開學的日子。
哼,這個鬼地方,他從小看到大,早就膩味了!
我要趕緊離開這兒。
八月底的那天,他頂著大太陽,拒絕了家人相送,一個人踏上北上的列車。
這一去,就是一輩子。
可能他當時也不知道,這塊南方的浮萍,竟就此紮根於北地。
再回南時,已然帶了幾分陌生。
思及此處,李老爺子又夾了塊幹鍋兔肉,砸吧著,嚼著,那些甜美的肉汁一點點滲出來。
像小溪,像流水,在口腔中匯成一汪。
咽下去後,李老爺子給自己倒了杯鄉愁。
對麵伸過來一隻酒杯。
他掀了掀眼皮,宋大爺又往前懟了懟,“倒點兒麽。”
一個人喝悶酒,簡直是世上最悲苦的事情。
李老爺子哼哼兩聲,“就知道蹭酒喝。”
雖是這麽說,到底給他倒了杯。
兩隻老手輕輕碰了下,淡灰色的酒液往上跳了下,又乖乖落回去,濺起一圈圈漣漪。
些微苦澀中,夾著一點鹹,還有稍縱即逝的甜……
說實在的,真不算好喝。
可偏偏就是那縷甜,像極了漫長冬日午後暖融融的陽光,叫人舍不開,放不下,魂牽夢縈。
李老爺子緩緩吐了口氣,目光掠過喧雜的人群,好像一直穿透門窗,一直往西南,直直地,落到故鄉去了似的。
後來他在清江市落了腳,有了體麵的工作,裏裏外外,都會被人尊稱一句“李老師”。
他滿足,他意氣風發,他豪情萬丈,覺得全世界都在腳下,一切艱難險阻全部粉碎。
過年回老家,他帶了好多精美而昂貴的禮物,坐下去,看著曾對自己耳提麵命的長輩們換了態度,幾乎帶了點兒小心翼翼……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滿足。
我長大了,那些曾經對我說教的人,也在努力征求我的意見……
“爸,媽,”他興致勃勃道,“跟我走吧,我給你們養老,這兒又小又破,沒什麽可留戀的。”、
他們住的地方是個老小區,四麵全是蜿蜒的山丘,短短一條路,也要七繞八拐的。
一旦下雨,幾個路口就成了泥窪子,稍不留神就摔個大跟頭。
他從小到大的噩夢中,十有八九都跟那些泥窪子有關。
他本以為父母會高高興興跟他走,去繁華的大城市,可萬萬沒想到,兩位老人想也不想就搖頭。
“不走,我們不走。”
“為什麽呀?”
他不理解,“這裏有什麽好!”
“再不好,也是我們的根啊。”
他們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樣子。
舉目四望,全是熟悉的人物,就連地上一塊不起眼的泥巴,也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
可去到大城市呢?
他們算什麽?
什麽都不是。
他們是這片泥地上土生土長的大樹,體內流動的是這裏的水土,離開就會枯萎。
根須紮得太深了,拔不動。
若硬要挪走,就死了。
“知道你在外麵好好的,我們就放心了。”
曾經滿頭烏發的女人,也染了銀霜,說這話的時候,笑容十分滿足。
她一手養大的孩子,有了出息,還記得他們。
她高興。
臨走前,年輕的李老爺子主動問道:“媽,以前你幫我裝的那瓶土……還在嗎?”
說來也怪,曾被他棄之如敝履的東西,好像突然多了莫名的吸引力。
他分明事業有成,曾想追求的東西都在手了,卻突然膽怯起來。
他的膽子離家出走了,好像,好像忽然就變成留戀故土的孩子。
這裏陳舊的東西仿佛在一夜之間就充滿吸引力。
牆角的青苔,街角的破屋,甚至回**在街頭巷尾的熟悉的笑罵……空氣中浮動的厚重的香辣味兒,油膩膩的火鍋……
重新踏上火車站時,他忽然覺得孤獨。
分明周圍是海水一樣洶湧的人群,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像一隻遊**在外的孤魂野鬼。
他要離開家了。
他硬生生把自己的根須從溫暖濕潤的泥土中拔出來,倔強地前行,又狠狠紮在另一個地方。
風吹過,雨淋過,現在,葉子開始落了,可總覺得……有點陌生。
不,這不是我的歸宿,變黃的葉子苦澀道。
他似乎又變成當年那個一切從零開始的孩子。
他的手忍不住發抖。
直到伸入背包,摸到那個冰涼的玻璃瓶後,才仿佛汲取了一絲勇氣……
一壺酒不多,也就兩百毫升左右。
李老爺子飲畢,忽然搓了搓臉,對老友道:“過兩天,我要回家看看。”
回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