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鮮鍋
別看平時李老爺子慢悠悠的,可一旦下定決心,也是真果斷。
前兒才說要回老家,隔了兩天,還真就飛走了。
宋大爺跟他一塊回。
“你都落伍了,平時上個網衝個浪都老費勁,我不幫襯著點兒,你能行?”
聽說現在都電子值機了,之前因公外出時,有工作人員和弟子幫忙,這次是私人行程,都得自己來。
昨兒李老爺子戴著老花鏡研究半宿,還覺得雲裏霧裏的,心下正發虛。
見宋大爺這麽堅持,就從了他的好意。
一大早,宋大爺就用叫車軟件叫了車,直溜溜去他家匯合,然後直奔機場。
大概倆老頭兒一起出門挺稀罕。
那司機一路上從後視鏡瞅了他們好幾回,終於在堵車時忍不住問道:
“大爺,旅遊啊?”
李老爺子愣了下,搖頭,“回老家。”
司機哦了聲,“那是探親啊。”
誰知李老爺子還是搖頭。
司機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本想再問,可見對方沒有繼續說的意思,也就住了嘴。
這不旅遊也不探親,那是幹啥的?
不懂。
李老爺子雖然沒明說,但宋大爺懂他。
探親麽,有親人才叫探親。
沒親人的,也就隻是回老家了。
就像家一樣,有家人才叫家呢。
沒有的,是空房子。
飛機離地的瞬間,李老爺子心裏也泛起一點茫然。
想回家的念頭來得太突然,可老房子都改造了,落地之後,去哪兒呢?
他這一生,好像被粗暴地撕裂成兩半,始作俑者正是自己:
前半部分,故鄉的山和水塑造了他的血和肉,卻過得稀裏糊塗;
而漫長的後半程,像從故土根基上蔓延出來的衍生物,自以為飛出去老遠,可半生漂泊,驀然回首時,發現最深處的根依舊紮在那個地圖上都看不見的小鄉村。
原來哪怕到了這把年紀,依舊會水土不服……
李老爺子覺得自己像極了貪得無厭的怪獸,曾經奮力鋪展,什麽都想要。
可最後,卻兩手空空。
哪裏都像他的家,哪裏也都不是家。
鄰座的老友拍拍他的胳膊,“別多想,回去之後給老人家掃掃墓上上香,再請我吃幾頓牛油火鍋,齊活兒!”
李老爺子心裏那點兒鬱悶突然就沒了。
他沒好氣道:“吃吃吃,就知道吃,這麽大年紀了還不知道保養……還牛油,拉不死你!”
頓了頓又道:“你知道個錘子哦,整天就嚷嚷什麽火鍋,回頭帶你去吃耗兒魚,沒得刺刺,巴適得很……”
罷了,雖然沒了父母,但好歹還有一二知己,也不算白活。
想開之後,李老爺子不自覺又說起方言。
隻是因為在北方待久了,竟有些生疏,一時間南北方言混搭齊飛……
這邊兩個老頭兒一走,熟客們再去廖記餐館,就有些感慨:
“冷不丁少了倆人,還真不習慣了……”
以前大家不管什麽時候來,倆老頭基本都在。
說說笑笑,吹拉彈唱,十分愜意。
日子久了,感覺跟固定吉祥物似的,大家都默認他們永遠都在。
這會兒驟然離開,就跟少了什麽似的。
餘渝剛要說話,姬鵬就有氣無力衝他擺擺手,“哥,親哥,先別管什麽退休大爺了,看看孩子吧!”
馬上就要高考了,學校給高三生們放了兩天假。
到了這會兒,大局已定,隻看臨場發揮,學校也使不上什麽勁兒了,就讓高三生們好好調整狀態。
姬鵬本來打算得好好的,發誓回來後一定要睡得昏天黑地,狠狠補覺。
結果沒想到,生物鍾都快刻入骨髓了,再加上緊張,還是每天早上五點半準時睜眼!
餘渝失笑,“這麽緊張?”
姬鵬半趴在餐桌上,戳著果果的小辮子玩,聞言唏噓道:“那是相當緊張。”
都快緊張吐了!
果果抱著腦袋抗議,“不可以胡亂碰的。”
魚魚老師給我梳的小星星辮子,可漂亮了。
姬鵬情真意切道:“安慰安慰哥哥,哥哥快怕死了。”
見他可憐巴巴的,果果果然猶豫了,抿著嘴兒思考片刻,很大方地把腦袋湊過去,“那好叭。”
末了又補充了句,“但不可以摸壞掉!”
姬鵬抱著她狂轉圈兒,嗚嗚,這是什麽小天使!
充電了!
後廚的廖初看見自家外甥女跟個大風車似的飛起來,黑著臉出來搶人。
姬鵬縮了縮脖子,小聲嗶嗶,“你們一點都不關心我這朵未來的花朵。”
廖初帶頭冷笑出聲。
姬鵬繼續抗議,“都是高考過來的,就不能相互體諒下?”
誰知那邊三個大人麵麵相覷,誰也沒先開口。
幾分鍾後,白鶴幽幽來了句,“我是特招生。”
他的音樂天分很小就嶄露頭角,從小一路各種大賽贏上來的,一早就被音樂學院預定。
進門那會兒,還沒成年呢。
餘渝摸摸鼻子,“我保送的。”
姬鵬:“……”
他不禁把最後一點希望的目光灌注在廖初身上。
廖老板回答的一臉平靜,“烹飪學校。”
相較於成績,他很早就在幫福利院的阿姨們做事時發現了自己的烹飪天分,於是一早就進了職業學院,開啟了漫長的賺錢生涯。
姬鵬傻眼,合著你們都沒經曆過正經高考啊!
他拍案而起,“我就不該找你們說,哼!”
氣死我了!
餘渝笑得倒仰,過去拉著人好好安慰順毛。
“行了,天大地大,高考最大,今天想吃什麽?我請客。”
姬鵬斜眼瞅他,心氣兒順了點,“就光吃飯?不來點靈魂慰藉了?”
餘渝忍笑點頭,“慰藉慰藉,你看你說點什麽?”
姬鵬這才滿意了。
他換了個姿勢,翹起二郎腿,剛要開口,就對上廖初麵無表情的臉:
跟誰充大爺的款兒呢?
姬鵬:“……”
少年沉默片刻,默默地把腿放下來,端端正正坐好。
餘渝順著他的視線一看,撲哧笑了。
他過去推了廖初一把,“都這會兒了,別嚇他了。”
姬鵬就很虛弱地附和,“就是就是……”
白鶴不知什麽時候摸出來兩根筷子,往水杯邊邊上敲了幾下,竟化作生動的音符,好像冒出來第四個人也跟著說:“就是就是……”
幾個人就齊刷刷扭頭去看他:
你裹什麽亂!
白鶴眨了眨眼,“餓了。”
對哦,差點忘了正事。
餘渝和姬鵬齊聲發問:“今天吃什麽?”
今天吃什麽?
鮮鍋。
昨天廖初收了幾尾鮮魚,幾隻羊羔,都是最嫩的時候,隻那麽看著,便不難想象好滋味。
他琢磨了小半天,決定做“鮮鍋”。
古人造字是很有意思的,魚羊為鮮。
這兩種食材隨便挑一樣,都能烹飪無數美味佳肴,那麽二者合並,也就不難想象它的美味了。
隻是不管魚還是羊,都屬於本味較重的食材,混合到一起,堪稱災難級考驗。
但那味道同時又是它們的特色,如果全部去掉,就好比吸光肉汁的纖維,索然無味。
所以如何在保有本色的同時,最大程度地激發它們的鮮美,就很考驗廚師的功力。
這道菜,從食材挑選、處理,到後麵點火烹飪,每一步廖初都要親力親為。
交給誰都不放心。
相較於特意喂養的大肥羊,羊羔體脂量不高,每一滴油都彌足珍貴。
廖初先開小火幹鍋煸炒片刻,手下一刻不停地翻滾著。
不多時,大塊羊肉表層逐漸蒙了一層美麗的淺金色,肉質收緊,體積略縮了一點。
而原本幹燥的鍋底,也多了一層瑩潤的油光。
繼續翻動,讓肉塊的每一麵都均勻地裹一層亮晶晶的油光。
淺金變成深金色,切開的邊緣長出漂亮的焦邊。
後廚的油煙機相當給力,大部分油煙不等升空就被抽走。
但那香氣啊,卻還是不受控製,如漏網之魚,飄飄****從門縫、窗縫,擠了出去。
不少坐著點單的食客**鼻翼,神色迷醉,魂兒都要被勾走了。
“啊,這什麽味兒?”
忒香了!
好像有點兒羊肉香。
但細聞起來,又好像不太像。
一般廖記餐館的特色菜都是提前一天,或者至少半天訂好的,所以有經驗的食客們,往往會在這頓飯結束時刷新兩遍小程序,時常會有意外的驚喜。
魚羊鮮鍋材料有限,做起來也費勁,今天隻對外出售12份。
饒是售價不菲,上線不到半分鍾,售罄。
好多人現在才聞到味兒,還不知道怎麽回事。
打聽清楚後紛紛哀嚎出聲,當場抗議。
“太不公平了吧?”
“對啊,我們都不知道!”
壓根兒不用店員出麵解釋,旁邊有經驗的食客就說了:
“這有啥不公平的?線上線下同步發售,份額各半,手速拚不過人家,線下排隊領號嘛!”
一聽還可以線下排隊,眾人心裏倒是平衡了。
本來嘛,大家日常習慣和工種不同,有的人就是偏偏每天上新那會兒沒空,豈不吃虧?
既然有線下,那就下回趕早吧。
打定主意之後,眾人忍不住又狠狠吸了吸鼻子。
要命,這味兒忒香了!
下次,下次一定趕早!
不少人在心中暗暗發誓。
平時累死累活賺錢,大件買不起,不就為了這口兒嗎?
聞都聞到了,若吃不到,對得起誰!
羊羔肉轉入砂鍋小火慢燉的當兒,提前加入油煎過的魚骨。
剃光的魚骨看似無用之物,可若用來吊湯,最鮮美不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湯汁逐漸由清轉白,珍珠串兒似的大水泡從砂鍋底部鑽出來。
現在的湯汁已經變稠,水泡開裂時,能看到明顯的拉扯感。
像戀愛中的小情人,難舍難分。
等羊羔肉的火候差不多了,再下入挑了細刺的滾刀魚塊。
魚肉質嫩,不需要烹飪太久,不然容易老。
後廚眾人都忍不住偷偷吞口水。
哪怕幾個灶台同時開火,各色香味兒此起彼伏就沒斷過,但那幾口砂煲,卻始終如同王者,穩坐寶座。
那香氣並不尖銳,第一次聞到時,甚至覺得不夠濃烈。
可卻綿延不絕,如風起時的海浪,一波接一波,滾滾而來。
不斷累積之後,香氣達到驚人的厚度,在腦海中縈繞不去,再也容不下其他。
我不說話,也不摻和,但誰都取代不了。
下鍋,斷火,上桌……
所有步驟的用時都是計算好的,確保食客能在第一時間嚐到最鮮美的好滋味。
送菜員手中劃出一道濃濃的白線,沿途灑下濃香,最終送到那幾位幸運兒的桌上。
“哇!”
果果看著還在不斷翻滾的砂鍋,“這是什麽肉呀?”
她還不會寫“鮮”字。
餘渝就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一筆一劃寫下來,“看看,分開認得嗎?”
果果點頭,指著左半邊,“魚,大金魚的魚!”
又指著右半邊,“羊,羊咩咩的羊。”
餘渝笑著點頭,“是呀,你看看鍋子裏,就是魚肉和羊肉,這兩種味道加起來,就是鮮。”
果果跟著念了遍,“什麽是鮮?”
這個麽,就不太好回答了。
白鶴已經悄默聲替三人都舀了一碗,輕輕推過來。
餘渝腦中靈光一閃,舀起一勺吹了吹,“嚐嚐看。”
果果就著他的手,喝了口,小臉兒上都放了光。
“好好喝!”
眉毛都要飛出去!
餘渝也喝了口,忍不住閉上眼睛,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這個味道,真是難以形容。
香甜,鹹淡適口,但又不是單純的香,不是純粹的甜,更不是什麽尖銳的鹹啊酸。
就是鮮。
“鮮”,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形容方式,國人特有的高標準。
一口下肚,不管你是甜口、鹹口還是辣口,保管挑不出刺兒來。
眉眼口舌,五髒六腑,都跟著受用,恨不得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都齊聲叫好。
一切好味道都融合進來之後,就成了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