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烤乳豬
一把爽朗的嗓門通過話筒傳過來,“廖總廚,最近在哪裏高就啊?”
老友再續,總叫人愉快。廖初笑了下,插著褲兜來到窗邊,看著外麵熙熙攘攘的人群,“沒去哪裏。”
打電話那人叫黃烈,是個獵頭,為人豪爽眼光毒辣。之前就曾跟廖初說老滋味餐廳衰落已成必然,不宜久留,建議他立刻跳槽。
後來老爺子病重,少東家鋒芒畢露,兩代人的理念衝突明麵化,各自所屬核心成員也矛盾不斷。
集團上下皆人心惶惶,還有不少人趁機跑了。
廖初素來對人的情感和情緒變化極其敏銳,少東家針對自己,又怎能看不出其中的變化?
隻是不想走,也不能走。
老爺子對他有知遇之恩,幫他從一介新丁迅速成長為可以獨擋一麵的行政總廚,名利雙收,他若在這個時候走了,老滋味就真的完了。
人活一世,總有些東西比錢更重要。
黃烈笑道:“知道你心裏不痛快,休息下也好,不過日子還得往前看,樹挪死人挪活,不如換個地方發展。
還記得滬海市緣聚集團的楊總嗎?前段時間他還聯係我,說想請你過去坐鎮,年薪在老滋味的基礎上上浮10%,之後逐年遞增,可以簽訂長約。如果你還有其他要求的話,都可以談。”
對於餐飲集團而言,優秀的行政總廚就是金招牌和定海神針,絕對值得特殊對待。
廖初揚了揚眉毛,“京圈滬圈兩看生厭,怕沒那麽簡單吧?”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餐飲圈也是如此,北方菜係和南方菜係相差很大,廚師之間往往也拉幫結派,像廖初這種野路子,其實到哪裏都不好生存。
但他偏偏混得還不錯,全憑實力。
不服?比就是了。
黃烈就笑,“這個你不必擔心,楊總是很有誠意的,當初老滋味的老爺子怎麽支持你,他隻會做得更好。”
廖初沒做聲。
聽對麵久久沒有聲音傳來,黃烈又道:“老弟,楊總是真的很有誠意啦,不然你們先見一麵?”
一流餐飲機構的行政總廚年薪至少百萬起步,老滋味更是其中佼佼。
也就是說,隻要廖初點頭,接下來他每年就會比以前多收入數十萬元,這還不算其他的福利。
“舅舅?”小姑娘噔噔噔跑過來,從後麵一下子摟住了他,“你在跟誰說話呀?”
廖初反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將手機拿開一點,“一個朋友。”
電話那頭的黃烈隱約聽到孩童的聲音,驚訝道:“你結婚啦?”
孩子都有了,竟然沒請自己,這是不拿我當朋友啊!
“我姐姐的孩子,”廖初道,“多謝你和楊總一番好意,不過我暫時確實沒有去別處就職的意思。”
黃烈一怔,“單幹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像他這種天賦,這樣的年紀,也該自己闖一闖。
給別人打工,哪有自己當老板來的痛快!
果果仰頭看廖初,這才發現他在打電話,忙捂住嘴巴,露在外麵的一雙大眼睛滴溜亂轉。
她知道講電話不可以被打擾噠。
這小機靈鬼兒。
廖初失笑,“算是吧,主要是想休息下。”
再那麽下去命都沒了,賺再多的錢又有什麽用?
黃烈卻誤會了,以為是老滋味少東家的做法讓他寒了心。
“也行,反正你們這行經驗最重要,越老越值錢,”黃烈爽朗一笑,“就算你以後再想換個地方也來得及。到時候可一定聯係我。”
廖初隔著電話點頭,“一定。”
黃烈又問餐廳地址,廖初就道:“小門臉兒,弄著玩兒的,隻怕入不得老兄的眼。”
黃烈大笑,“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既然是你廖老弟的爐灶,大小高矮有區別嗎?”
清江市麽,嘖嘖,那裏的食客有口福啦!
到了行政總廚這個級別,需要負責的事情逐漸從廚房轉向前台,更多地還是參與餐廳整體布局和發展,屬於管理級別。
除非是特殊的貴賓點單,一般總廚都不會輕易開火。
回憶起廖初的手藝,黃烈也有點口水分泌旺盛。
他看了下自己的行程表,嗯,下個月要出差,不然就去瞧瞧?
大不了多坐三個小時的高鐵嘛,正好看看那座清江市到底有什麽獨特的吸引力。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閑話,這才掛了。
果果悶聲問道:“舅舅,我可以說話了嗎?”
廖初一把將她抱起來,一邊往樓下走,一邊道:“可以。”
“舅舅的朋友,果果認識嗎?”
“不認識,但或許哪一天可以認識?”
“交朋友好玩嗎?”
“要看是什麽朋友,”來到一樓大堂,廖初把小姑娘放在地上,“等你上了幼兒園就會交到朋友啦。”
一聽幼兒園,小姑娘又撅起嘴巴,哼唧道:“可是果果不想要朋友,果果隻想要舅舅……”
廖初抱著胳膊俯視,眉毛一挑。
果果迅速低頭,用腳尖蹭地麵,“知道啦,舅舅說要勇敢嚐試。”
廖初滿意地彈了下她的小辮子,“真棒。”
“舅舅舅舅,今天吃什麽呀?”小朋友的難過就像天上的薄雲,來得快,去得也快。
“烤乳豬。”廖初說。
“又是不挑食的豬豬嗎?”果果吞了下口水。
“算是吧。”廖初也沒想到一個故事的後勁兒竟這麽大。
之前說煲靚湯,倒是讓他想起另一道在粵省頗有人氣的大菜:烤乳豬。
昨天他聯係了以前認識的供貨商,說想要幾頭香豬。對方還真有現貨,連夜運送,今天一早就勻了兩頭過來。
都是一色粉撲撲的小嫩豬仔,八斤上下,最適合烤乳豬的條件。
這可是道曆史悠久的硬菜,早在南北朝時期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中就有記載:“色同琥珀,又類真金,入口則消,壯若淩雪,含漿膏潤,特異凡常也。”
一直到現代社會的今天,烤乳豬仍是許多重大場合的C位。
譬如在許多老粵省人心目中,但凡逢年過節祭祖,必要有烤乳豬。
它不光對食材要求苛刻,配料調味火候更是缺一不可,等閑店鋪根本不敢打出招牌販賣。
但廖初敢。
一名好廚師如果走了歪路,絕對是可怕的殺手,因為他們都是玩刀的行家。
此時廖初正將香豬開膛破肚,剔除多餘的肋骨和肩胛骨後平鋪開來。
雪亮的刀鋒在骨肉筋膜間遊走,似一尾靈巧的白魚,充滿尖銳的殺意,卻也帶著致命美感。
庖丁解牛,不過如此。
上午醃製,下午烤,正好做晚間大餐。
中午姬鵬來吃飯,熟門熟路先往後廚看,“老板,晚上吃什麽?”
最近的他生命中唯餘三件大事:
早飯,午飯和晚飯。
報菜員果果從旁邊探出腦袋來,聲音響亮,“是豬豬哦!”
廖初一臉平靜地丟出重量級炸彈,“烤乳豬。”
姬鵬倒吸一口涼氣,“我要!先預定,多少錢?”
聽到金額後,黑皮少年罕見地沉默了。
他機械地點了午餐,然後走到角落,突然開始掏出手機打電話。
在中國,吃飯具有多重含義,小小一張餐桌便是許多愛恨情仇的開始和終結。
觥籌交錯間,多少交易就這樣達成。
姬老板亦是如此。
兒子打電話過來時,他正跟人推杯換盞,順手就按了掛斷。
可幾秒種後,電話再次響起,合作夥伴笑道:“看樣子是有急事,不如姬總先接電話。”
姬爸爸歉然起身,“也好,諸位先用。”
他走到外間接起電話,聽筒中立刻傳來長子撕心裂肺的呼喊,“爸~!出大事了!”
姬爸爸神情一淩,“什麽事?”
莫非是出車禍?!
姬鵬哽咽道:“廖廚說今晚有烤乳豬吃,我想預定,但是……”
錢不夠!
烤乳豬?!
曾有幸品嚐過幾次的姬爸爸瞬間口齒生津,冷靜道:“定!多少錢?”
廖總廚的手藝,必然值得信任。
得到支持的黑皮少年頓時有了底氣,鏗鏘有力地報出價格。
其實廖記餐館的物價素來不菲,但這一帶居民大多生活富裕,很願意為美食付出,並不在意多花錢滿足口腹之欲。
可這個數字還是瞬間將少年擊倒。
“值,我馬上給你打錢。”姬總到底見多識廣。
像廖初這種級別的大廚,隨便換到哪家星級餐廳內都要翻番的,四位數簡直是白菜價。
他還吃過近萬塊的烤乳豬呢!
所以至今為止,姬總也還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為什麽廖初會來這裏。
就算自己立山頭,也該搞個大鋪麵吧?
不過那是人家的事,反正現在占便宜的是自家,他還巴不得對方一輩子不走呢。
通話結束回到餐桌,朋友問道:“怎麽樣?”
姬爸爸的神色早已恢複平靜,“倒也沒什麽大事,隻是晚上恐怕不能陪諸位了。”
反正合作細節已經談得差不多,大局已定,剩下的讓助理代勞即可。
嗬,賺錢不就是為了提高生活質量麽?
應酬?哪裏有吃烤乳豬重要!
晚間姬爸爸風塵仆仆趕到時,發現廖記餐館內部頗為混亂,而自家兒子正是漩渦中心。
廖初一共就烤了兩隻,自己留半隻食用,剩下的半隻老食客們根本不夠分,於是姬鵬一人獨霸一隻的行為便引發眾怒。
眾人紛紛表示這是個講求平等公正的社會,所以烤乳豬也該均分。
而夕陽紅組合則表示合該尊老愛幼。
“我們都快死的人了,保不齊都看不見明天的日出,你們可還年輕呐,等下一爐吧!”
胡順心道,您這中氣十足思維敏捷的,說要死,誰信呐!
再說了,廖老板親口承認的,做烤乳豬是受了我的啟發!
“來來來小朋友,爺爺跟你商量個事兒,”宋老頭兒笑得一臉核善,“足足一隻豬呢,你一個人絕對吃不完,大晚上的,別不消化,爺爺替你分擔下?”
姬鵬試圖掙紮未果,不禁滿臉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腕:
對方那雞爪般幹瘦的手掌,竟如此有力!
但他決定誓死守護烤乳豬,因為烤爐內飄出來的濃香簡直要把人逼瘋,傻子都知道絕對是無上美味。
“不是我一個人,還有我爸,我全家!”
“小朋友撒謊可不好,”李老頭兒敲著嗩呐道,“你媽和你弟不是前陣子就出去旅遊了嗎?”
姬鵬:“……”
這種小細節請不要在意好嗎?
“爺爺別這樣,我交了錢的。”
“嗨,我轉給你啊,再多給一百,買糖吃!”
危機關頭,姬總從天而降,姬鵬發出崩潰的呼喊,“爸!”
你再晚來一會兒,咱們的烤乳豬就保不住啦!
然後……
被包圍“脅迫”的成了兩人。
姬鵬:“……”
您說您有什麽用!送人質嗎?
姬總:“……”
大意了。
他看著李老頭兒手裏上下晃**的嗩呐,眼皮直跳,深刻懷疑對方下一刻就要拿著當棍子用。
這可是曾一人單挑一整個西洋樂團的狠角色。
父子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到了無奈和悲憤:
看來,今天不吐出點,怕是走不出這個門啊。
但姬鵬畢竟是第一個發現並下單的,所以爺倆還是享受了一點優待:
姬家父子和廖初瓜分一隻,剩下一隻零售。
並且,之後無特殊緣由不得預定,先到先得,最多一次半隻,成功者三日內不得再次下單。
對這個結果,大家還都算比較滿意,於是廖記餐館內重歸寧靜,開始享受來之不易的美食。
兩隻脆皮乳豬整齊地擺放在案板上,焦紅油亮,濃香撲鼻,光這麽聞著,就夠人下兩碗飯。
也不知是誰先咽了口水,緊接著,大家的肚皮都咕嚕嚕叫起來。
親娘嘞,要了老命了。
廖初將刀鋒擦拭幹淨,緩緩下壓。
“哢嚓~!”
油亮的外殼瞬間碎裂開來,宛如晶瑩的琥珀糖。
肥嫩的內部露出,豐沛清亮的肉汁洶湧,更為濃鬱的繁複香氣撲麵而來,活像平地卷起的颶風,把所有人的魂兒都掀飛了。
娘咧,辛苦奮鬥了一輩子,不嚐一口對得起誰!
宋老頭兒在後麵跺腳喊,“汁兒別浪費了,蓋飯,蓋飯呐!”
這肉汁得多鮮美呐!
近水樓台先得月,果果率先得到一盤,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張口,啊嗚!
哇~她詫異地睜圓眼睛,這是豬豬嗎?跟她以前吃過的完全不一樣。
外麵脆脆的,又香又甜;裏麵嫩嫩的,沒嚼幾下就化掉啦!
“不是肉肉!”滿嘴油光的小姑娘說。
眾人大驚。
卻聽她咕嚕咽下去之後,又斬釘截鐵道:“肉肉不可能這麽好吃!”
哪怕不挑食的豬豬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