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的四季

他是啞巴!

錯綜複雜的手勢很快,完全看不懂,但他眼神堅定,想告訴他們什麽。

“現在我不想知道發生什麽,隻想帶她回家,能給我們帶路嗎?”

打斷他的手語,掏出幾張鈔票放在身旁的水果箱上,“謝謝你……幫過她。”

少年沉默了,思索片刻,跨過紙箱往門外走。一路,一直把他們帶回苦路盡頭的旅館。

站在門口,望著熟悉的木門,回頭又確認,少年隻是點了點頭。

留下Iz在門口,獨自進去,前台的猶太女人看到他,臉色微變。遞上二樓的房門鑰匙,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

熟悉的樓梯,熟悉的房門,以為夠冷靜了,可腳步緩慢,掛著殘舊的門牌,是每次碰頭的房間。鑰匙在孔裏轉動,房門開了。

一樣的房間,幹淨整齊,卻好像很久沒人來過。透過門外的陽光,觀察著整個房間,與第一天來耶路撒冷時沒有分別。他站在窗邊,她坐在角落的沙發裏,現在,這裏空蕩蕩的。

她在嗎?

站在門口,再一次製止慌亂,辨別著房間裏的細微變化。終於,目光焦灼在床角的一處皺褶。像是被重物懸垂,扭曲的墜向一邊。

大步奔過去,窗與床頭櫃的空隙裏,以為會看到的並不存在。蹲下身仔細檢查,被角有被拉扯過的痕跡,沾染了淡淡的灰塵。那片地板上,隱約有兩點深色的汙漬。

第二次,指尖染到淡淡的紅色。又一次證實,有人受傷了。

是她嗎?

搜索著房間的每個角落,什麽也沒找到,最後停在落地的衣櫃前麵。拉住扶手,手心裏出汗了。希望找到她,又害怕見她受傷。

上次她在懷裏哭的樣子,以為挫折傷痛隻有那些了,沒想到危險這麽快又降臨。後悔了,把她卷進來,又不能保護她。

下一刻猛然拉開了櫃門。

昏暗的空間,瘦弱的蜷縮著身子,顯得更無依。胸口的衣服糾纏在一起,也許很累了,眉頭緊緊皺著,陷入睡眠。

突然想起汽車駛出特拉維夫,她趴在車窗上睡著時的樣子,純淨的臉龐上寫著無知,然後是航班上接過翻譯完的文稿,她在黎明的光裏睡了。那時也如此平靜,安詳。

“非……非……”聲音顫抖,竟然費力才叫出兩個字。手臂伸過去,又不敢急於碰她,“非非!”

心疼到急躁,把她牢牢托起,從藏身的衣櫃裏抱出來,甚至不肯放到**。

胸懷終於被填滿,鬆了口氣。她會很好的,隻是遇到危險躲了一夜,現在睡了。這麽告訴自己冷靜,終於讓她在**平躺好。

想叫她確認,又不忍吵醒。撫平胸前的衣服,看到空著的扣袢,想起撕裂的書包背帶。眉頭鎖起來,覺得哪裏不對。

顧不上在這裏思考,隻想帶著她馬上離開。打電話叫車,下樓時留下Iz在旅館了解情況。

坐到車裏,一刻沒有放開過。外套包裹的很好,卻總覺得遺漏了什麽。車開過Iz身邊,那個指路的少年也遠遠站在路口。本想告訴司機回飯店,開口,又突然停住了。

白晝亮的很透,遠處是碧藍的天。她躺在懷裏,柔軟無力,一縷陽光正投在臉上。平日疲憊的時候,也會這麽沉沉的睡,病中,也這樣躺在他懷裏。

很平靜,也,太過平靜。

以為看錯了,慌亂的掀開衣物,確認嘴角殘留的血跡。像是草率擦拭過,留下一片暈開的血色,襯著一片死白。

擦去嘴角的血,收緊懷抱,不許她這麽嚇人。

“非非……”

睡得比以往都安詳,依偎在他懷裏,一隻手從身前垂落。

叮鈴鈴,是腕上的鈴。

“非非……”

湊近,親吻,唇上沒有顏色,一點點冰冷。

“非非……”

那隻小瓷貓在笑,她躺在懷裏卻不笑,嘴角的血,竟然擦不幹淨……從沒想到會傷得這麽重,聽過醫生的報告,一拳差點兒捶在牆上。

直接外力所至的骨折,斷端向內移位,幾個月前受過傷的肋骨刺破了血管、胸膜,險些插到肺裏,創傷性血胸引起長時間休克,至少有十個小時了。

醫學術語,心裏滴血。

以為她隻是累了害怕了,手術室的大門開啟的一刻,才了解自己的恐懼和疲憊。穿刺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但心裏似乎少了什麽。

那以後漫長的昏睡期,每次疼得太厲害,她總是皺緊眉在睡夢裏呻吟,也叫過他的名字。醒的時間少得可憐,連續的阻滯治療都為了緩解胸部的傷勢。

治療方案是他首肯的,寧可她睡著,感覺不到痛苦。到底發生了什麽,沒有她的安危重要,他已經向使館告假,暫緩代辦處的一切工作。

坐在病房裏,手裏是剛剛送到的文件,無法專心,不時抬頭看看床邊的儀器和點滴。

兩天前第一次睜開眼是在半夜,說不了話,隻是眨眨眼睛,看到他就哭了。眼淚流到發根裏,嘴唇上一片白,輕輕囁嚅,想叫他。

眼睛酸澀到無法控製,以為是錯覺,看她想移動,趕過去製止。

“不動,非非。”扶住肩,就看見她掉眼淚。

“一定很疼,我知道,別哭。”

心裏和她一樣疼,站在窗邊反複看那張斷骨的胸片,推測那天下午發生的可怕事情。如今她醒了,眼神躲閃,仍然不安。

差點兒就失去了,一想到這兒,額角漲疼,握拳努力克製情緒,依然很難。

“睡吧,睡了就不疼了。”唇壓在她額頭上,醒了就好了,也沒有病發症的跡象,實在是幸運。

想說話,再看看他,可眼睛上是黑黑的影子,睜不開。腦子裏依然暈眩。

他的聲音在耳邊移動,手伸到被裏暖著她的手,十指絞纏。

“睡吧,我在。”也許太累了,眼淚還沒幹,聽了他的話,很快就睡著了。之後斷斷續續、醒醒睡睡,知道他一直在,胸口沉重的疼痛最強烈的時候,就反手抓著他。

Iz留在舊城探問事情經過,匯報的不是很清楚。那兩個孩子,已經成了他們留意的對象。她還不能說話,偶爾從噩夢裏驚醒,呼吸很急促。

即使意識恢複了七八成,他也什麽沒問,隻是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看著她睡著,等著下次醒來。

小手還是涼,指尖總是神經質的抽搐,睡著了也不踏實。幾天了,臉色還緩不過來,蒼白如紙,發絲淩亂鋪在枕上,人更顯瘦弱。

想到在櫃子裏找到她的時刻,心又收緊了。反複觸摸著幸運的小瓷貓,手腕比以往還纖細,手鏈鬆鬆的掛著,小心的抬起,摸索著手背上注射留下的痕跡。

醫生說不能太心急,這次的傷需要慢慢靜養。她已經很幸運,沒有開放性外傷,否則耽誤那麽長時間,會有生命危險。

真的幸運嗎?一點感覺不出來。如果不來這裏,這些無妄之災,該是一輩子也不會遭受的!

心情複雜,好在大家心照不宣,給了很多獨處的空間,不需要刻意隱瞞什麽。這幾天一直能在病房裏處理公事,不用和她分開。

偶爾雅麗和mir會來換他休息,離開的時候,心也懸在醫院。所以,寧可困乏時在走廊裏走走,冷水澆澆頭。也許很快她又會醒了,這麽想著,就堅持下來了。

手術後第四天,莊非才真正醒過來,說了第一句話。

臉垂在肩側,看清了窗前的背影。那時候想打電話找他,可手機摔飛了,自己又動不了。不爭氣的想哭,然後就是痛徹心肺的一擊。

比起上次受傷,已經堅強了很多,可還是害怕。

四天沒有說過話,嗓子幹澀嘶啞,試了好久,才勉強發出幾個音節。

“讓……”

他回身很急,俯下身才看真切,發覺他也憔悴了。眼睛下麵是青的,襯衫不是以往平整筆挺的樣子,皺皺巴巴,草草挽到臂上。

額上很溫柔的碰觸,他臉上線條僵硬緊繃,又勉強笑了笑。

“我在……疼得厲害嗎?”

身上像壓了什麽,很重很沉。四肢酸軟疼痛,好久沒有動過,感覺都是麻的。可看他撐在床邊,出事後第一次感覺踏實。

心裏柔軟的感覺被開啟,蓋過了恐懼驚慌,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背上一處疼得特別厲害,又不想讓他知道,她其實很疼,渾身都疼死了。

湊近又問了一次,話到一半,指尖就沾到了眼淚。

眨眨眼睛不想哭的,怕他擔心。搖了搖頭騙自己,可眼睛的水氣反而重了。手放在枕邊,想換換姿勢,使不上力氣。胸口裹著層層的紗布,還是清楚的被疼痛折磨著.手機看小說訪問.16.m,每一下呼吸胸口都要撕裂一樣。

忍了半天,看著他眼睛裏滿滿的關切,委屈了。

幾乎是哭出來,“疼……”

終於能告訴他了,那時候特別害怕,隻想他快些來。躺在冰冷的大理石路上,不知道下一秒還會發生什麽。

親吻枕邊那隻小手。每根手指,手背的針孔,纖細的手腕,再從臂窩裏抬起頭,他的眼睛也紅了。

“以後不會了,咱們再不去了!不許哭,胸口又受傷了。”

看著他難過的樣子,勉強抬起手,本想拍拍他的頭,卻垂在肩上。

“孔融……不哭。”

抓著肩上的小手一次次親吻,心裏又疼又柔軟。

“非非最勇敢,什麽都不想,好好養傷。”

抽抽泣泣,想說什麽,又說不清。他在就好了,即使不說,他也一定能明白。

不能擁抱,隻好俯身把她圈在懷裏。肩上的襯衫濕了,襯衫的袖口,冰涼的小手頑固的抓著。

白色的病服在懷裏發抖,隻好給她講故事,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大哥和亦詩的事情,說著能想到的所有快樂的故事。

再分開,她已經累得睡了,手還拉著他的袖子不放。

纖細的小臂垂在病服外,白皙的皮膚下是她的血脈。鼻尖上的淚珠還沒幹,嘴角已經安心的翹起來。

袖口攏住,貼在自己臉上,血液裏有一種溫暖,看著她沉睡的臉龐,移不開目光。

……一直都睡得最好了,可最近常常做噩夢。

有時候在哭牆廣場,有時候在地下教堂,但最多還是那條無人的大理石巷子。突然閃出來的幾個人影,裹著頭巾,手裏都有槍。

猶太區,怎麽會闖進巴勒斯坦人呢?想不明白,也來不及想。被迫和Blum鬆開手,向著相反的方向跑,那一刻,好像已經知道對方的目標是自己了。

想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然後就是很疼很混亂。

那個高大的男人搶她的書包,野蠻的撕裂聲,沒跑掉被摔在地上,有人踩,有人踢踹,頭發被拽著翻過身,看不清遮住陽光的是什麽。

大衛塔的鍾聲響了,胸口很疼,一團黑暗,有什麽向著自己砸過來……嗬又嚇到了,猛然睜開眼,看到燈光,然後是他坐在床邊,手裏捧著文件。

喘的很急,胸口疼得厲害。他已經察覺了動靜,放下文件馬上俯身過來。

出了好多汗,額上熱熱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手心也有汗。

“怎麽了?夢見什麽?”病房裏燈光很暗,他的麵部也是模糊的輪廓,想到了苦難路角落的小旅館,他曾經在窗邊靜靜凝視。

為什麽會想到那裏?自己也不知道。支著手想坐起來,試了幾次,不行。他看不過去,抱著背後,慢慢托了起來。

枕頭立著,想讓她靠著休息,可又不肯,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貼著額頭,比睡前熱一些,病房的空調溫度適中,也許是做噩夢引起的。輸液過後,已經比前兩天好了很多。

穿刺之後平穩了幾天,胸膜炎才複發,和上次的表現很像。隻是一直發低燒,幾天裏反反複複,人憔悴的厲害,精神也不好。

她並不哭鬧,比以往安靜堅強了很多,每次醒過來,說不清夢見了什麽,就是盜汗氣喘,趴在**一動不動。

看著實在太著急,心裏被揪緊的難受,請醫生會了診,換了藥,希望能快些過去。一定是極累極疼,看到片子上那段斷裂的肋骨,自己胸口也被紮到一樣,流血了。

退了燒,她會笑笑,多說說話,坐起來吃些東西。燒起來沒有精神,就閉著眼睛抓著背角,整天不說話,懨懨的。

不知道這次的傷還要折騰多久,使館方麵發來消息,再不好,按照慣例,必須送她去特拉維夫,再轉送回國。一直沒有告訴她,怕她知道了情緒會波動,更不利於傷勢恢複。可就目前的狀態看來,也許不得不送她回去了。

靠著他的肩,手不自覺還有些發抖,收緊了,貼著他的臉頰,涼涼的很舒服。醒了就不怕了,努力試著忘了夢裏的事。

“沒夢到什麽,沒做夢。”

知道騙不過,還是騙了,怕他擔心。這些天一直陪著,特別難受的時候,都挺過來了,幾個夢又能算什麽呢。

感覺背上很暖,他拿過西裝披上。肩窩上有煙味,他每天還是抽煙,閉上眼睛,想著他在病房外的樣子。

“不許說謊!”壓抑的歎氣聲,他還是知道了。

胸口疼,縮在他懷裏卻不覺得那麽難受了。

“非非……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和Blum去了哪?”

懷裏的身子原本柔弱無力,又突然不自然的僵直,環在背上的手慢慢攏緊,好半天不說話。之前也試著問了幾次,她總也說不清。有時候很害怕,有時候又很擔心。

她在怕什麽,又在擔心什麽?

“從教堂去了哭牆,然後,在苦路上迷路了。”想著最後的旅程,對那段巷子的印象很模糊,好像從沒去過,被Blum牽著跑進去,以為是通往新城的道路。

“巷子很窄,沒有什麽人家,前麵有好多階梯,然後拐角突然……”

想到那幾個拿槍的人,不自覺渾身發抖。慘叫聲,對了,胸口被砸到的一刻,聽到了慘叫,女人的,是Blum嗎?背上很涼,覺得冷,不由抱緊他。

“我不認識他們,有槍,每個人都有!”

她抖得很厲害,額頭上的汗收了,眼看燒又要起來,後悔勾起了可怕的記憶。“好了好了,不說了,我不問了。”拉過整床被子裹著,依然止不住瑟縮。

不隻是身體的反應,更像是心裏作用,一定收過極大的驚嚇。正在擔憂,胸口的襯衣上有拉扯。

很小的聲音,膽怯又躊躇,已經藏了好多天的心病,“讓,Blum……是不是死了?”

被她問住了,這兩天一直在考慮。無論那天下午發生了什麽,看起來都不像是巧合。出事也有一周了,Blum沒有露麵,而Num方麵看起來如常。

Blum也受傷了?被救走了?又或者,她根本沒受傷?總之,她應該沒有死。

不敢輕易說出自己的推測,隻是把她抱緊懷裏,貼在耳邊,說了些安慰的話。

一起經曆過死亡,以為看開了,其實還是看不開。環著他懷裏滿滿的,感覺踏實。看著自己的手背,住院久了,注射的針孔密密麻麻的留下小小的紅斑。血管清晰可見,腕子上的靜脈承受過重,都瘀血了,哎。

“別瞎想,乖,不會出事的,養好傷最重要。”分散注意,從病服寬大的袖口裏探進去,冰涼一路滑過微微發燙的肌膚,碰觸到背上,她終於笑了。這兩天,隻有這樣她才喜歡笑笑。

有些癢,被大手安撫,又感覺格外舒服。拉拉他的衣領,摸著硬硬的發根,心口空乏,說了很多話,有些累了。

Blum一定沒事,不想再擔憂了,閉著眼睛休息一會兒。他用阿拉伯語反複說著什麽,聽久了,還是不會說。隻知道肯定是和我愛你很像的話。

“我困了……”

他當然知道她很累,但沒有鬆開手,依然護著後背心口的位置,繼續跟她說話。

體溫還在升高,但是比剛剛的情形好很多,身上很放鬆,低頭看看,臉上的神色也平靜了。這樣入睡,應該不會做噩夢。

抱著她躺回去,額頭還有些燙,剛想起身去拿冰袋,她轉過臉,很小聲地要求。

“別走……”

“不走,不走。”放棄了冰袋,用手蓋在她額頭上,維持著同一個姿勢,陪著她睡。

不管是什麽樣的夢,畢竟有醒過來的時候,不管經曆了什麽,也都過去了。隻要把傷養好了,什麽都在其次。

半夜,燒退了,出了汗。天蒙蒙亮,也沒在燒起來。

他合衣靠在床邊,手一直在被裏,揉著她瘀血的手腕。走廊的燈光照進病房,光裏是床頭大家合送的一束小花。

她的生命就像小花,斑斕的色彩,蓬勃的活力,堅韌的生命,雖不名貴,卻不會輕易摧折。

她會好的,很快就會。不把她送回國,一直留在身邊,好好保護。

“……讓……”

說夢話了,是個有他的夢,自然不是噩夢。

摘了一朵很小很小的花,別在小發卷上。很淡的香,配著很平靜的睡臉。不管是不是最美的,卻是完全屬於自己的,這樣就夠了。

貼在她身邊,閉上眼睛,忽視身上的酸疼疲勞,跟著她睡了。

“……非非……”

很多人在國旗下宣誓,嘹亮的國歌,光榮的頭銜。也有一些人,隱身於茫茫的人潮,做著最冒險的事。原來不懂這種危險,這次懂了。

梓牧社裏的同事,不管科索沃、伊拉克還是蘇丹都要去跑,也有回不來的,雖然不像南聯盟那年發生的那麽慘烈,但是對一個家庭也就是全部了。

部裏的兩年,多少聽些新聞,非洲的一起起襲擊,領導事前給家屬做了多少工作,但畢竟親見的眼淚少,總覺得多半個世界是和平的。

來這裏之前,害怕擔憂。生活了一陣,又漸漸習慣了。可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情,挫敗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勇氣,好在有他。

一個人安靜下來,看著蒼白的四壁,老媽的電話裏把事情粉飾過去,不想他們擔心。

又又來了很多次電話,還寄了東西。傷了元氣,說話不能太多,每次講講就談到他。又又罵得很凶,自以為是,剛愎自用,總之不該讓她受傷。

已經把兩個人的事挑明了,梓牧囑咐好好考慮,不要草率,畢竟工作環境複雜,不能隨便相信人。

可已經信了,還特別信,怎麽辦呢?

他去特拉維夫參加雙邊會談了,現在不能整天陪在醫院。好在這些日子,人已經精神了,能下地走動。再之前,他多忙也抽空待在醫院,即使不在,(更新最快 ://.)會發短信來。

病了才知道多需要依賴一個人,比以往都要想念。被又又罵,還是會沒用的想他。

不能太直接,隻好短信裏傳傳心意。迂回說些時事政治,每一行第一個字才是想說的意思。也不敢太暴露,短短幾句。

他常常提愛沙尼亞獨立、愛爾蘭共和軍,看了會心笑笑,也回給他那個字。

前幾天趕回耶路撒冷太晚,就在病房停留一小下。能走動以後,想和他一起到花園裏走走,那天終於去了。是自己走去的,他沒扶,隻是站得很近,累了可以靠上去休息。

把又又的話告訴他,等著反應。果然嚴肅起來,仔細考慮了好久。

“怨我嗎?”很認真地問,眉頭都攏著。

搖搖頭,靠上去。別人一生不會遇到的事情,她都見識了,也算是奇異的遭遇吧,多吃些苦頭。

想說些輕鬆的,可他並沒有放開,還在想剛才的話。

花園裏縈繞的香氣,肩上披著他的外套,站累了,坐到他懷裏。

“不怨,是我比較笨。”

自嘲的笑笑,大而化之總有惹事的一天,現在知道厲害了。身子突然轉了方向,被他整個抱過去,很用力,摟得傷口疼了。

“送你回去好嗎?”以為在說特拉維夫,想了想,搖頭。

“我想在這兒,你要是去,我也去。”記得他在會堂門口說過的話,“你說了,你去哪兒,也帶我去,不許耍賴!”

腰上的手收的很緊,他的身體僵硬,有心事嗎,好半天不說話。

“我是說……想回家嗎?送你回國!”

有些突然,聽了睜開眼睛,扭著身子麵對他,眼神是認真的。

“我回國?那你呢?”

無奈的苦笑,看了就知道不是好答案。“我得留在這兒,至少還要一年多。使館有很多事情離不開人,不在這兒,也會去敘利亞或黎巴嫩。但你想回去的話,按規定……我也可以想辦法。如果回部裏,可以和你爸爸媽媽……”

“我不走!”聲音顫抖,忍著疼抱住他,好像馬上要被拋棄的小孩,“不走……”沒說兩句,竟然哽咽了。這次以後,總覺得生離死別是那麽容易的事,稍不留神,就錯過了。依然害怕,但不想當個逃兵。

臉頰邊熱熱濕濕的,心軟了,其實一直不舍得她走。可她朋友說得有道理,把她騙來執行任務,又受了傷,無論道義上還是情理中,都該給個明確的說法。

還能說什麽呢?已經打了報告,盡快結束她的工作。不管以後是不是留在這邊作翻譯,至少不想她留在耶路撒冷再接近Blum。任務可以放棄,她的安危隻有一次,這次是萬幸,下次呢?一定沒有下次!

“非非,這裏很危險,以後也許會更危險,如果回去……”想講道理,她就是不肯抬頭,抱著他嗚嗚的很傷心,隻說我不走。

送回病房,坐在**也不躺,抹了抹眼淚,抽泣著,“別送我走,上次……上次就去海法了……我不走,你說話不算數!”越想越難過,剛剛看月亮的心情都沒了。

抽抽嗒嗒,想著沒在一起幾天又要分開,控製不住,哭出了聲。眨眨眼睛,巴巴的掉眼淚。

他站在床邊,拿了紙巾忙著給擦,身體剛剛好些,不想惹她難過,哭起來肺部負擔重,呼吸都亂了,看她這麽傷心,心裏也難過了。又矛盾又自責,更多還是心疼。真送回去,確實放心了,可想念,也會殺死人的。

隻好改口不提,抱著一起坐下來,揉著軟軟的卷發,把這個想法否定。“好好,讓你留下,不走了。行了,別哭了,聽話。”

哭了一身汗,趴在他肩上抽噎著,拉著手打勾勾,得到保證,才止了哭老實巴交的讓他抱著。

哭聲停了,然後是規律輕微的呼吸,手還勾著指端,像是蓋了生殺予奪的大印,不許他反悔。睡著了,放回**的時候,自己側過身,往他的方向蹭了蹭。

已經依戀了,再難割舍。

離開醫院,已經過了午夜。

獨自在花園站了很久。剛剛她在懷裏,現在,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月色很淡,暖暖的夏風,心裏卻空空的。

明天還要回特拉維夫,後天也是,會談開始以來周而複始的重複。今年如此,明年,也會如此。但有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為什麽做。

太清晰了,是冷靜,想太透了,又會活得很累。

不管剛才向她保證過什麽,這次都要食言了,也許會很埋怨。

熄了煙蒂,月下的身影有些孤單。抬頭看看,病房的燈黑著,她應該在夢裏,睡得很好。

“Zu,走吧,東西都放車上了。”mir推開門,從外麵跑進來。

站起身,終於換回自己的衣服,腰身鬆了,不過很快會胖回去,看了眼病床,終於離開了。

今天出院,來接的隊伍很壯大,而他,竟然不在其中,又有幾天不見了。

上了車,開出醫院,看著街上巡邏士兵手裏的槍,還是局促不自在,往mir身邊靠了靠。雅麗和牧都在說話,敷衍了兩句,有點兒心不在焉。

路上的街景掠過,已經忘了有多久沒上街了,快三個星期了吧。

不知道他今天去哪了,看著漸漸遠離市區的道路,有些緊張。

“要去哪兒?”趴在座位上問牧,回答的是雅麗,拍了拍手讓她寬心。

“去埃拉特,那邊有國內的記者站,使館讓你休息一陣,那是以色列南部最好的度假地,可以好好玩玩。”

“是啊,Zu,去曬曬太陽,好好休息。”

聽到不回國,踏實了一些,可到了火車站,卻上了北上去納哈裏亞的列車。座位旁竟然是Iz,還是冷冰冰的對視一眼,又低下頭看手裏的小說。

幾個小時的火車,話並不多。

“參讚去約旦了,朝綱和牧他們留在耶路撒冷處理後麵的事,你什麽也不用想。”聽了沒再追問,坐得很累,靠到窗邊,隨著列車晃動,想著茫然的未來。

到海法,車停下來,睜開眼,發現身邊的位子是空的。包廂上有人敲門,走過去打開,是列車員。友好的笑笑,提示她到站了。

迷惑不解,提著行李按著指引走到站台上。

這裏是海法,第一次來,不喜歡這個城市,第二次來,竟然還是一個人。不理解這樣的安排,坐在月台的空座椅上,不知道該去哪兒,該找誰。

海風吹拂到臉上,有孤單的味道,不許自己難過。

旅客都走了,空曠的月台上,抱著自己的小行李。直到下一趟列車進站的汽笛響了,才發現呆坐了好久。

歎口氣,無奈的起身,往站外走。

太陽很暖,可心裏涼涼的。

繁忙的街道聲,再幾步,就是這個海港城市的全貌了。

低著頭正拿手機給使館播電話,有人擋住了陽光。

“找我嗎,非非?”

嚇了一跳,手一鬆,哐的一下,手機摔到地上。好在可愛的小公貓早就換成手鏈隨身帶著,否則怕要粉身碎骨了。

顧不得蹲下身撿手機,叮鈴鈴響,鑰匙環上的小母貓已經在對自己微笑。

以為看錯了,揉揉眼睛。陽光太刺目,熟悉的咖啡色背景,條紋的領帶,冷色卻有溫暖的效果。

聲音錯不了,仰起臉才想看清就被摟過去,很近的距離,很熱的呼吸,來不及叫他,就吻下來。

提包掉到了地上,手臂自然環著,像小熊一樣掛在他懷裏。唇上柔軟,輕輕的嗬護,腰上的手,不敢太用力。

已經很克製了,還是旁若無人的投入,知道應該呼吸,到了最後,喘不上氣,可憐兮兮的被他盯著用嘴吸氣。

手機撿起來,收到他口袋裏。臉被高高托著,就著陽光端詳。太眩目,抬手要擋,腕上的小貓被劫持,很認真地撫摸,順著小貓一直觸到肩上,頭發被揉亂了,舒服的閉起眼睛。

她提著書包走出車站的樣子怎麽也忘不了,離開時,還穿著一身病服,現在換回了該有的顏色。收腰的設計顯得身形纖細,不盈一握。卷卷的頭發垂在額上,低頭擺弄手機。無措的深情,想馬上衝過去接進懷裏。

麵對麵,比記憶力清瘦得還要多,握著手機的臂腕細得讓人心疼。唇上多了些吻出的顏色,眼珠清澈得像兩汪泉水,張著嘴吸氣還會急促,隻好從唇邊劃過去。

單薄的體恤牛仔,勾勒出美好的曲線,摟在懷裏,會有些發抖。停在耳邊最怕癢的肌膚裏啄弄,她踮起腳,主動臉頰相貼。

就想停在這一刻,因為她,滿足了。

“想我嗎?”

分開時,都有重逢的喜悅,她眼睛濕潤了,睫毛上掛著小水珠。像是笑,又是可憐兮兮的委屈樣。

牽起手,顯然還不想走,以為離開就結束了。遲疑了一下,又馬上打消約束的念頭。這裏不是耶路撒冷。勾到腰上,索性整個抱起來,提著她的小提包,往車的方向去。

車站前的廣場,不介意別人的側目。斑斕的石子路,大步流星,一直到停放黑色吉普的泊車區域才放開。

其實從約旦去了黎巴嫩,又從貝魯特一路開車趕過來,等她好久了。再見不僅是快樂,更重要,這裏沒有工作,沒有身份,隻有兩個人,想陪她健康快樂起來,所以選了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好像走丟了又被大人領回家,埋在肩上不願說話。送她上車,還是像袋熊那樣纏著他,鑰匙插在車上,抱她坐過來,安安靜靜的。

也許有些難過傷感一時表現不出來,表麵沒有哭,臉卻蹭來蹭去,又揉了眼睛。背上若有似無的捶打,頸側刺痛,被拔了胡子。

“不說話我就走了。”輕輕在耳邊說,眼睛紅紅的推開,又死死抓回襯衫的衣料。撇著嘴,下一刻就要哭了。

唇角剛剛顫抖,就被堵住。身子幾乎躺倒,狹小的空間,一隻手擋在胸前護著她的傷口。

“我想你了,非非。”歎口氣,把幾天來的疲憊都甩開。一輪輪會談拉鋸,協議或者合約,都沒有這一刻的感覺真實。

聽他這麽說,攪亂了剛剛的情緒,安慰似的摸摸腮邊的胡子,好好親了親。被親回來,毫無保留的讓他盡興。耳根紅了,身上也軟了。

車啟動時,靠在副駕駛位子上,氣喘籲籲的,懷裏蓋著他的西裝。有點兒不好意思,假裝欣賞海法的街景,心裏揣測著他的打算。

上次來的記憶很不好,山上住的極端猶太教徒,那些可怕的儀式,老舊的公寓,還有病痛。總之難以喜歡。可他看起來很興奮,心情都掛在臉上。

久違的海風,好久沒有來海法了。不知道她在捉摸什麽,偶爾轉過臉想說話,又打消念頭偷偷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