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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旨雄一辭別了關東軍駐哈爾濱第三師團司令若山中將,坐上小汽車,駛離大直街,一直向道裏寓所開去。原來他想在汽車經過義州街的時候,順便到日本總領事館和總領事森島守仁下盤圍棋,消除一下疲勞。但是現在他不但下棋的意興全消,而且心煩意亂,滿腹憋悶。他向窗外看看,天已經黑下來,西半天上滾滾的烏雲遮住了將要落山的太陽,帶有涼意的西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起來,隱隱有雷聲飛過,一場暴雨就要來了!他心情沉重地歎了口氣。16K小說網…
小汽車飛過喇嘛台,直奔車站駛去。車站前的“建國紀念碑”在朦朧的暮色中顯現出來,有幾隻小燕子在碑的周圍飛旋,有幾個人影在碑的下麵晃動。摹然間,玉旨雄一仿佛看見碑上出現了八個大字:“趕走日寇,還我山河”,血一般鮮紅的大字,發著耀眼的明光,刺入玉旨雄一的眼簾,又直人他的心底,使他猛地打了一個寒戰。他忙閉上兩隻圓眼睛……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車已經開上了橋,那座刺痛他的倒黴“紀念碑”,已經被拋在後麵了。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兜裏,摸了摸那張若山中將交給他的“絕密急電”,心裏不由得又是一陣憋悶,好像西半天上那滾滾烏雲都堵到他心口上一樣,不由得一皺眉,向司機說了句:“哈牙哭!”司機答應一聲“哈衣”!於是汽車便以“八十邁”的速度,風馳電掣般地向橋下衝去。那速度超過了一切消防車和救急車,它們的功能不同,但是特殊待遇卻一樣:都是撞死人不償命啊!
汽車開進了高士街寓所的鐵大門,當車拐進門裏的時候,玉旨雄一看見房門前站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個人。天色漸黑,門燈還沒亮,看不清這兩個人的麵孔。但是從體形輪廓上工旨雄一已經認出來者是誰了。
汽車開進樓門前的“玄關”,吊在“玄關”下的電燈亮了。一個年輕下女從樓門裏跑出來,拉開車門,玉旨雄一下了車,車開走了。他站在“玄關”下的高台階上,向門房望一望,隻見那一高一矮兩個人形已經向他走來,他一皺眉,回頭對身後的下女說了幾句什麽,然後轉身進樓了。
下女忙答應著下了台階,小跑著向那兩個人迎去,腳下的木展踏在石板鋪的市道上,發出有節奏的清脆響聲。她跑到那兩人麵前,一邊躬身行禮一邊說了一串日本話。
大個的像鴨子聽雷一樣地歪著脖子看小個的,小個的忙翻譯給他聽:“參事官閣下吩咐咱們在樓下客廳裏等著,他還要洗澡、吃飯。”大個的聽完忙點頭稱是。小個的又和下女說了句什麽,於是下女就在前邊引導著向樓裏走去。
這兩個人便是葛明禮和何占鼇。他倆隨下女走進樓下的一間廳堂。這屋裏完全是中國擺設,一副中國氣魄和中國風格。牆上掛的是清代著名畫家“四任”之首的任薰畫的《猛虎出山圖》,還有揚州八怪之一黃慎畫的牡丹,劉塘劉羅鍋子寫的橫幅。地下鋪的是喜鵲登枝的地毯,地毯上擺的是紫檀木雲石麵樓花八仙靠椅,香楠木馬鞍式書桌,文杏十景櫥裏陳設著古玩奇珍,高達棚頂的書架裏擺滿了線裝書……所有這一切,真會使進來的人感到這是走進一家中國前朝遺老遺少的客廳,很難想象這屋子的主人竟是一個日本政客,侵略中國的盜寇。原來玉旨雄一有兩個會客室,一個是純日本式的,進門就是“榻榻米”,牆壁上是大拉隔,木柱子上掛著樺樹皮,屋裏不但掛著日本名人書畫,還有供奉神位的神龕等等。這是專門招待日本客人的。另一個就是葛、何二人進來的這個屋子,是專為中國客人準備的。
葛、何進屋,下女敬煙捧茶完畢,就退出去了。何占鼇等門關嚴,就湊到葛明禮身旁,悄聲說:“你看著沒有?今天的情形不大對勁呀!往日咱們到他府上來,還是以客禮相迎,今天怎麽轉身而去呢?”
葛明禮點點頭說:“嗯,有那麽點架勢,一咱們八成來得不是時候,大概正趕上他碰上什麽憋氣窩火的事兒了。”
何占鼇一皺眉說:“那就可能抓咱們撒氣,我看還不如就此告退,明天再來。”何占鼇今天是被葛明禮拉來的,他本人積極性不大,所以就想借故溜走。
葛明禮忙攔著他說:“哎,二哥,怎麽能走呢!慢說拿咱們撒氣,就是給咱們放氣也得挺著。咱們一走,真要再把他惹翻兒了,一個電話還不得回來,到那時候……”
“好了,好了。”何占鼇不耐煩地擺著手說,“等吧,等吧。愚兄是舍命陪君子啦。”
“為朋友兩肋插刀嘛。”葛明禮苦笑了一下說,“何況你也可以乘機講講你的打算哪。”
何占鼇搖著頭說:“我什麽都不想講,在這節骨眼上隻能聽他的。古人說‘伴君如伴虎’,這比虎還厲害,一根毛也找不得,隻能順毛拿嘴舔。”
葛明禮一擠眼睛說:“那怕啥,隻不過費點唾沫罷了。”說完,端起蓋碗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起茶來。
何占鼇也不再說了,倒背著手去看那張《猛虎出山圖》。兩個人就這樣忐忑不安地等下去。所幸沒有等多久,就聽見門外有響動。兩個人忙麵對著屋門站好,幾乎是屏聲息氣地等著。
門開了,玉旨雄一走進來。隻見他上身換了一件白串綢對襟的中國短衫,下身是灰絲散腿便褲。隻有腳下趿拉的拖鞋,是那種夾在兩個腳趾中間的日本木板拖鞋。大概他隻有穿著這種拖鞋才習慣和舒服,否則他也會甩掉不要的。他進得門來,用手往椅子上一比量,輕輕說了聲“請坐”。說完他自己先坐下了。葛明禮和何占鼇也隨著坐下。不同的是他倆每人隻坐了半拉屁股,腰板也挺得溜直,就像京城舞台上花臉的坐法差不多。
玉旨雄一的鐵青臉像外麵天空上的烏雲一樣陰森。他用小圓眼睛緊盯著葛明禮看了看,然後張口問道:“葛科長,湯原縣警務局特務股長呂錫五是你舉薦去的吧?”
葛明禮一愣神,他沒想到玉旨雄一會冷不了提出這麽個問題來。從今天晚上的架勢上看,這呂錫五一定是出了什麽事兒,八成還是件大事呢!若不然王旨雄一的臉怎麽這麽陰沉可怖?他一想到這裏不由心往下一沉,打了一個冷戰。原來這個呂錫五也是他的小兄弟,是個精靈百怪,詭計多端的家夥,在他科裏是把硬手。後來湯原縣成立特務股,需要派一個得力的股長去。呂錫五便覺得這是一個肥缺,不但可以撈到外快(當時湯原地區大量種植罌粟,是有名的“下江鴉片煙”的產地,是大煙土走私的集中地),而且在那形勢複雜的地區,憑著自己的本事,說不定還能露上一手,使自己出人頭地,升官發財。所以他就把腦袋削個尖往那裏鑽。葛明禮開始不願放他走,後來覺得他去了也可以擴展自己的勢力,就把這個心腹之人安插去了……由於有這種特殊關係,他當然怕他出事牽連自己了。但是玉旨雄一現在問得是那樣明確,顯然人家早已把他們之間的關係了解清楚了。他深知:在這種情況下怕是不行的,任何支吾躲閃都會給自己帶來危害,隻有實話實說——而且是越實越好——才能顯得自己是忠心耿耿為國效勞的,所以他雖然心裏七上八下地打著鼓,也還是硬著頭皮,把頭一仰說:“是。呂錫五是卑職的磕頭弟兄,因為他精明強幹,手段高強,又是個一心一意為建設王道樂土新國家賣力氣的優秀警察官,所以卑職就保薦了他。”
玉旨雄一點點頭,又接著問道:“他最近到哈爾濱來都和你說過什麽?”
葛明禮一聽幾乎跳起來,他忙控製住自己那驚訝的衝動,緊搖著大禿腦袋說:“卑職根本沒,沒看見過他,有一個多月沒看見他了……”
“真的沒看見?”
“真的。卑職若是在閣下麵前說一句謊話,出門就讓車壓死!壓死後也不得葬身之地。”葛明禮的大凸眼珠子瞪得像邙牛眼睛一樣大,汗珠子都從頭上淌下來了。
玉旨雄一見他這樣子,臉色反倒緩和些了,他點點頭說:“我相信你。你也不要著急,可以慢慢說。”
“報告閣下,我……”
“你怎麽?”
“我鬥膽問問閣下:呂錫五來哈爾濱是閣下親自接見了,還是聽人報告的?”
‘你問這個是什麽意思?“
“因為……”葛明禮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說,“因為他每次到哈爾濱來,第一步邁進的門檻,一定是卑職的辦公室或者是寒舍,然後才到別處去。”
“你有這樣的自信嗎?”
“這是他親自當卑職說的。”
“可是這次他的第一步卻跨進了我的門檻。”
“是這樣啊!”葛明禮手一拍大禿頭,驚奇得張開的大嘴都閉不上了。
“是這樣的。”玉旨雄一點著頭說,“他直接給我送來了一份很有價值的軍事情報,我當時還讚揚了他,準備在情報兌現以後,再給他加官晉級。可是現在……”玉旨雄一說到這裏,一抬手,從便服的方形大兜裏掏出一張折疊著的紙方,舉著說,“可是現在得到的結果,卻是完全出人意料的。因為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件,所以也請你看看。我已經翻譯過來了,你能看懂。”說完他就把紙方遞過去。
葛明禮忙站起來伸雙手去接。他激動得手哆嗦著,打了一會兒才把紙方打開。
這時玉旨雄一又對何占鼇揮揮手說:“何廳長,你也應該知道一下,去和葛科長一同看看吧。”
從玉旨雄一和葛明禮開始談話起,何占鼇就在那裏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一動不動。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問到自己頭上決不張口,以免把自己糾纏到一些難纏的事件裏去。現在玉旨雄一對他揮手,他才連忙站起來,走到葛明禮身旁去看那張紙。那原來是一張日文電報,在日文下邊有玉旨雄一的親筆譯文,隻見那上寫著:絕密急電:奉命進襲共匪湯北遊擊隊之飯田大隊及滿洲混成十六旅步兵三十二團之官兵,於接近該遊擊隊密營蛤螟河子之險峻山路中,突然遭匪伏軍之猛烈襲擊。匪軍約兩千餘人,居高臨下,以密集之火力襲擊我密集之部隊,致使我日滿聯合部隊慘遭殺傷,飯田大佐所率之一千餘精銳皇軍全部玉碎;三十二團滿軍之大部,竟於戰鬥開始後,掉轉槍口,叛變助匪,乃至加速我皇軍之覆滅雲雲。此役計損失:……
葛明禮再也看不下去了。這對他真是一條驚心動魄的特大新聞!飯田大佐是日本有名的戰將,日俄戰爭的時候他是第一個衝上俄軍要塞爾靈山,把日本國旗插上山峰的。著名的乃木大將曾親手給他戴過獎牌。在以後的侵略戰爭中,也都為日本帝國主義者立下汗馬功勞。“九一八”的侵略炮聲一響,他更是一馬當先,從沈陽城一直殺掠到黑龍江。三十多年的戰爭生涯,使他從一名普通士兵一直升到大佐。一個行伍出身的人升遷得如此之快,在日本軍人中是很少有的。就是這樣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卻在一旦之間,死於共產黨遊擊隊之手,而且死得那麽淒慘,全軍覆沒,一個沒剩!這共產黨簡直是神兵神將了!在鄉村的遊擊隊是如此厲害,在哈爾濱呢……一想到這裏,葛明禮真是不寒而栗。他抬起頭看著玉旨雄一,玉旨雄一也正睜著小圓眼珠子看他呢。他忙又把頭低下,有些心慌意亂,不知如何表現是好。日本皇軍損失如此慘重,按理他應該表示悲痛,最好是能掉眼淚,一邊掉眼淚一邊說話,這話才能受聽。但是眼淚不聽他指揮,眼睛裏不但沒有一點濕潤的感覺,反倒有些幹澀。實際他現在的心情非常複雜,哪還能哭得上來,他除了想自己之外,還想了想那個拜把子弟兄呂錫五,從玉旨雄一的口氣上判斷,呂錫五送來的那份“很有價值的軍事情報”一定就是關於湯北遊擊隊的事了。飯田大佐也一定是根據他那情報提供的情況才向蛤蟆河子進發的。那麽現在這全軍覆沒豈不是呂錫五造成的!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又急出一身汗來。這些事都加到一起得讓他怎麽表示,是激動?憤恨?悲傷?還是痛苦?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窗外忽然劃過一道強烈的白光,緊接著就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這炸雷好像就響在窗前,震得玻璃都嘩嘩響,葛明禮驚得一抖,忙向窗外望去,窗外下起了瓢潑大雨,閃電霹雷和豆粒大的雨點裹在一起,向大地上襲來……
這時候玉旨雄一說話了,他直望著葛明禮說:“看完了吧?有什麽感想?”
“這個……”葛明禮眨巴一下大眼珠子,忽然向窗外一指說,“這封電報簡直像窗外的炸雷一樣,炸雷一響,卑職的心裏也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激得卑職心裏很難受,很,很憤怒。這共匪鬧騰得也太厲害了,要不下狠心,往死整,我們這王道樂土會讓他們攪亂套了。”
玉旨雄一對葛明禮點點頭,又轉向何占鼇道:“何廳長有什麽看法?”
何占鼇微微欠欠屁股說:“卑職非常讚成葛科長的高見,最近城鄉共匪,活動都很猖撅。蛤螟河子這一役,使皇軍和國軍都蒙受了重大損失。所以應該像葛科長所提議的那樣,采取嚴厲手段,給共匪以致命的打擊。”
何占鼇話音才住,葛明禮又發言了。玉旨雄一對他點頭,何占鼇對他讚同,使他得到了鼓勵,於是他就大著膽子說道:“卑職再一次鬥膽問一下,蛤蟆河子這一仗敗得這樣慘,是不是和呂錫五有關係?呂錫五是卑職舉薦去的,又和卑職換過帖,若是他送了假情報,或者出了別的事,卑職除了要請求處罰之外,還要請閣下批準,親去湯原,拿他是問。”
“你不要著急。”玉旨雄一微微擺擺手說,“據了解,呂錫五送來的情報是可靠的,指出的共匪遊擊隊密營的地點是準確的。現在問題是我們的部隊為什麽在密營附近被打了伏擊?打得那麽準,那麽狠,那麽幹淨利索!顯然是共匪在事前得到了關於我們軍事行動的情報,而且準確的程度一點也不比我們差。這就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們的軍事行動是誰泄露出去的?是誰出賣了我們的皇家精銳部隊?出賣了我們能征善戰的飯田大佐?是誰?我們一定要查出這個奸細來!”玉旨雄一站起來了,他激動地揮著手,小圓眼珠子迎著電燈直放光,鐵青臉也顯得烏黑發亮。
窗外還是風急雨驟,天低雲厚,雨點打在窗上嘩嘩響,風聲嗚嗚叫,坐在屋裏的葛明禮也覺心涼肉跳,他直著眼睛看著玉旨雄一。玉旨雄一在屋裏走了一個來回,又站下,聲音恢複平靜地說:“我們也曾經初步研究過,這奸細可能是誰。首先,他得能夠探知我們襲擊蛤螟河子密營的軍事計劃。但是這計劃是極端機密的,在日係人員中隻有我和若山將軍、飯田大住三個人知道,部隊中的其他官兵隻是按指揮行動而已。我們相信——大概你們也會相信,我們三個人,甚至包括我們的妻子兒女在內,總不會有人給共產黨當奸細吧。”說到這裏,他停下話頭,直望著斜對麵坐著的兩個人。
何占鼇忙點頭稱是。
葛明禮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但隻是一閃就過去了。他也忙點頭說:“那當然,閣下家裏的人都是金枝玉葉一樣的寶眷,是會永遠盡忠於帝國的。”
玉旨雄一又接下去說道:“那麽除了我們之外還有誰知道這機密呢?日係裏邊沒有了。滿係裏隻有一個人知道,那就是送情報的呂錫五!當然,他知道的也不是計劃本身,但是他可以從情報中推算出我們的計劃。對呂錫五這個人,我們也進行了一番了解,知道他是你——葛科長的結拜弟兄,是你保薦到湯原去的,我們由於對你十分相信,當然也就相信了他。”
葛明禮一聽忙站起來,雙足並攏,手按在褲線上,激動地大聲說:“感謝閣下的信任!卑職今生今世不忘閣下的栽培!”
玉旨雄一手往下按了按,讓葛明禮原地坐下,然後又接著說:“我們也曾問過呂錫五,這情報透露給別人過沒有?他發誓說連他親娘老子也不知道。為了證明這一點,他說往次來哈爾濱,隻要一下火車,頭一個就踏進你葛科長的門檻,隻有這次是惟一的例外。經過開頭我們的一段談話,也證明他說的是真情,你說的也是實話……”
這時葛明禮又一挺腰要說啥,玉旨雄一擺手製止住,又接著說道:“經過這樣分析以後,情況就很清楚了,知道這個行動計劃和可能知道的一共有四個人:三個日係一個滿係,那麽在這四個人當中誰有——我們先不用奸細這個名詞——透露出去的可能呢?我看情況是不說自明的。所以就隻好先委屈一下葛科長的盟兄弟,請他到哈爾濱來一下了。”
“是。”葛明禮忙又站起來說,“卑職要求親自去湯原提他到哈爾濱來麵見閣下。”
“不必了。”玉旨雄一又讓葛明禮坐下以後說,“我和若山將軍已經共同下令給新上任的哈爾濱特務機關長笠原靖夫先生,請他辦理了。”
玉旨雄一說得很平靜。但是葛明禮聽來幾乎又是一聲炸雷。他萬沒想到會把他這個磕頭弟兄抓進日本特務機關。他是絕對相信他不會給共產黨當奸細的,就是把他骨頭砸碎了,從骨髓裏也化驗不出他會有親共產黨的成分……但是這話他怎能說?一個字也不能說,為朋友兩肋插刀得分在什麽時候。
玉旨雄一又發話了:“我估計大概一兩天內呂錫五就可以解送到哈爾濱。為了能早日查清問題,我想請葛科長談談,根據你對呂錫五的了解,你說他能不能通匪?例如一方麵親自把情報給我們送來,另一方麵又暗暗透露給共匪?這裏有一點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這個呂錫五不是一個馬克思的信徒,也不是孫中山的門生,而是金錢、權力、地位、再加上美女的追求者。為了追求這些東西,他是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的。前一個時期湯北遊擊隊曾經攻破兩家大財主的莊園——用土匪的話說叫破了兩座‘響窯’,得到了大批金銀財寶、武器、糧食和大煙土,據說他們把大煙土都燒了,把糧食分給老百姓,卻把武器和金銀財寶拿走了。他們手裏有了大量的金錢,就要雇小鬼給他們‘推磨’,那麽這個呂錫五能不能見錢眼開,給共匪充當推磨的小鬼呢?因為葛科長是呂錫五的知己朋友,最了解他,所以就想請你判斷一下,這可能性大不?我方才說了,我們對你是十分相信的。如果你認為根本沒這個可能,那麽問話以後,就可以考慮放他回去。”
葛明禮一邊聽著一邊打著主意,等到玉旨雄一的話音一落,他立即答道:“報告閣下,卑職雖然和他是拜把子弟兄,可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麵不知心,他的心到底是黑的?紅的?白的?卑職難以看清。方才閣下說他貪財好色,那確是實情,共匪雖然沒有美女給他,但是有財主家的金銀財寶,隻要錢多,什麽樣美女都能弄到手。所以卑職不得不說,他備不住讓人家像釣魚一樣,給釣上鉤了!”
玉旨雄一表示欣賞地點著頭說:“嗯,你這態度是很公允的,這也說明你對帝國的忠心勝於朋友的私情。”說到這他又轉向何占鼇道,“何廳長,你看呢?”
何占鼇忙說:“閣下明察秋毫,使卑職心服。方才葛科長對帝國的一片赤心,也使卑職感動。卑職和這個呂錫五也有過交往,此人鷹鼻鷂眼,兩腮無肉,心毒手狠,貪得無厭,而且反複無常,朝秦暮楚,是一個危險人物。所以卑職覺得應該牢牢抓住他,從他身上解開這次軍事行動的慘敗之謎。”
玉旨雄一連連點頭說:“好,你們談的都很好!我一定把你們的話轉達給笠原特務機關長,請他用嚴厲的手段,辦理此案。”
說完,他在屋裏轉了兩圈,又突然站在何、葛麵前,激動地一揮手說:“對,到時候了,必須采取嚴厲手段,不隻是對呂錫五,對其他人也應該如此!譬如對盧運啟那老匹夫,我過去一再忍讓,希望他能認清時勢,當個識時務的俊傑。我甚至想用和他家聯姻的辦法,促使他為帝國服務,但是他竟對你們二位惡語相向,簡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就要讓他變成熱鍋上的螞蟻,終日不得安寧!我要迫使他向我低頭,甚至把他那位嬌慣的千金親自送到玉旨家族門前,和他聯係在一起的還有那個北方劇團,他們竟敢無視我的指令,至今不來回話。更加令人不能容忍的是那個傲慢無理,自高自大的作家塞上蕭,當我要他為日滿協和王道樂土唱頌歌的時候,他竟然以藝術為上,王爾德唯美主義的信徒等等為理由,公然拒絕我的要求。如果我不是考慮他在滿洲和哈爾濱的文壇上尚有名聲的話,當時就把他抓起來,像捏住一個臭蟲一樣把他碾死!”
玉旨雄一話音方住,葛明禮馬上接過來說:“報告閣下,這個塞上蕭簡直是糞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他不但當麵頂撞閣下,背後還進行辱罵……”
玉旨雄一皺眉問道:“嗯?你聽誰說的?”
葛明禮大眼珠子一轉說:“卑職的外甥盧秋影和他很熟,他告訴我塞上蕭從打馬送爾宴會以後,就不斷咒罵閣下,還說他是著名作家,社會名人,看能把他怎麽樣?卑職聽到後十分氣憤,正想請閣下批準,把這個臭知識分子抓起來。”
玉旨雄一“啪——”一拍桌子說:“抓!立即抓!”
“是。”葛明禮猛往起一站,雙足一碰說,“卑職回去後立即執行。”
“好。”玉旨雄一又微微思索一下說,“抓起來後要晝夜不停地審訊,通過審訊,達到兩個目的:第一,讓他承認他利用寫作小說的戲劇,影射和誣蔑了大滿洲帝國。最說明問題的就是:在他的作品裏為什麽對‘黑夜’那麽感興趣。上次我已經點到他一首詩,說什麽‘月去星藏,沒了光芒’,這次演的話劇又叫《茫茫夜》,這是偶然的巧合嗎?不,是他有意編造出來的。你看——月亮去了,星星也藏起來了,一點光明也沒有,剩下的隻是一片漆黑的茫茫之夜!先生們!這是多麽惡毒的誣蔑和攻擊呀!我們正在建設日滿協和五族共榮的王道樂土,這是一片光明的人間樂園,而他竟把這說得漆黑一團,這不是最明顯的罪證嗎!”
葛明禮馬上接著喊道:“光這一條就可以把他槍崩、砍頭、活埋,怎麽處置都不為過。”
何占鼇也忙點頭說:“閣下的精辟論述使卑職得益匪淺,卑職一定努力學習閣下論述問題的精神和方法,這樣就可以使那些慣於影射和隱蔽得很深的反滿抗日分子早日被揭發出來。”
玉旨雄一點點頭,又接著說:“第二點,在他承認了上述鐵的事實以後,要給他立功自贖的機會,那就是要他寫一篇保證書,保證出獄以後,立即著手寫一部歌頌日滿協和王道樂土的話劇,交給北方劇團演出。”
“閣下,卑職大膽地問一句,”葛明禮瞪著凸出的眼珠子問道,“對這樣危險的反滿抗日分子還要放出去嗎?”
“放。要讓他為我們寫劇本。”
“那就讓他在監獄裏寫。寫不出來就揍……”
“棍棒底下不可能打出劇本來。即或有,也是悲劇,而我們需要的是高唱頌歌的喜劇。何況他還是一個有影響的人物。現在國基不固,人心還沒來歸,應以放為上策,而且要越快越好,最好在三天之內,達到上述兩個目的,保證書一拿到手,立即放人!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卑職一定用各種辦法,在三天之內,把他的保證書送呈閣下。”
“好。”玉旨雄一點點頭說,“在審訊中你們當然要用刑了,這是你們的看家本領。但是要注意,一定不許傷著骨頭碰著筋,三天後放出去的時候,臉上不許掛彩,走路要和正常人一樣。可以用你們常用的辦法。過電、灌辣椒水、上大掛、用針紮手指頭……對了,前幾天我在特務機關,看他們用三寸長的鋼針通上電,往犯人手指頭裏紮,紮得很慢,一點一點進,犯人先是滿臉淌汗,接著就渾身哆嗦,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插到一寸的時候,就什麽都招認了,讓他說什麽就說什麽。當然,你們要用的時候,得考慮這個人的特點,那根大針隻能往左手指頭裏插,右手是一點也不準碰的,因為還要讓他拿筆為我們寫劇本。”
“報告閣下,我們連他左手也不碰。我們也有一根帶電的針,比閣下方才說的還長,足有半尺,是專門往小便尿道裏插的,一直能插到小肚子裏去。這刑具誰也抗不了,隻有那個共匪崽子羅世誠抗過去了,他簡直是個……”
“好了。”玉旨雄一皺著眉頭一擺手說,“怎麽用刑,用什麽刑,都由你支配吧,我要是的結果。塞上蕭這事就這樣決定吧。”說到這他又轉對何占鼇說,“關於北方劇團,也要同時行動,希望何廳長能拿出一個方案來。”
“卑職正要向閣下報告。”何占鼇忙說,“最近廳裏正在籌劃成立文藝課,有了文藝課,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派人到北方劇團裏去了。”
“不能等,要現在就派。”
何占鼇忙點頭稱是。
玉旨雄一又說:“關於上演的劇本問題,我們不能光等塞上蕭的,他那結果怎麽樣還很難說。要馬上動手找一個現成的劇本,哈爾濱沒有就上新京、關東州等地去找,最好在派人去劇團的同時,能把劇本也帶去。”
“是。卑職一定在最短時間內辦好。”
“和北方劇團並行的還有一個《北方日報》。”玉旨雄一一邊思索著一邊說,“這是盧運啟這個一代名流寶座下邊的兩大支柱,我們要在這兩大支柱下麵分別點起火來。所以我想由何廳長主持,成立一個特別小組,秘密審查滿洲建國以來的《北方日報》,凡是有反滿抗日嫌疑的文章和新聞,都剪裁下來,對其中特別嚴重的要寫出分析文章和說明。這件事情也要迅速進行。
“是。卑職回廳立即組成這個特別小組,三天內就開始行動。”
“好。這個小組還有一項使命。”玉旨雄一直望著何占鼇說,“要盡量搜集盧運啟在舊中國當省長時候的反日言論。據我所知,他在‘抵製日貨’的集會上就發表過演講,在許多場合都攻擊過偉大的帝國。現在要把他這些言論都集中起來交給我。”
“是。”何占鼇忙說,“盧運啟在這方麵的言論是很多的,卑職憑記憶就可以提供不少。”
“好,相信你會積極進行的。但是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我們不準備把這些材料輕易地公之於世,隻是要當成一隻拳頭,打向盧運啟。如果能把他打得低頭認輸,任我擺布,我還可以把這篇賬翻過去。否則的話……”說到這裏,他微微一笑說,“好了,我們在盧運啟屁股下麵點起這幾把火,會把他變成熱鍋上的螞蟻的,你們說是不是?”
何占鼇和葛明禮連忙爭相稱是,表示對玉旨雄一崇拜得五體投地。
玉旨雄一非常得意地聽著,最後,他高仰起小腦袋,圓睜起小眼睛,向前方望著,好像他已經看見那幾把火完全燒起來了。他興奮地說道:“要燒,要燒毀一切敢於阻擋帝國前進的東西!湯北遊擊隊給了我們一拳,我們就要血洗蛤蟆河子!若山將軍已經派出大批部隊,上有飛機,下有大炮,要把那一帶夷為平地!若山將軍今天怒吼著說了一句名言:”一旦拔出了的日本刀,不消滅敵人是不會收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