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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蕭決定今天夜裏坐二十三點五十五分火車離開哈爾濱。促使他終於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除有李漢超不斷說服之外,主要還是王一民鼓動柳絮影最後一舉動員成功的。
在他倆這最後的傾心長談中,柳絮影不但完全以身相許,而且表示不論他到天涯海角,她都會忠貞不貳地等待他。她把她經常戴的鑲著碧綠寶石的金戒指從手上摘下來,親自給他戴在無名指上。他流著淚水,親吻著她那像削蔥尖一樣白嫩纖細的手指,然後把一個早已準備好的,鑲著一顆大鑽石的戒指也戴在她的無名指上。這種互相交換戒指,又戴在無名指上的……就等於完成了“訂婚儀式”。那時青年男女,隻要右手無名指上套著戒指,就標誌著在婚姻上已經有了歸宿,再有企圖求愛者,就該望此止步,不應再擅越雷池,否則就是非禮而動了。這倒是一種可以劃清有無配偶界限的風穀,能夠免去好多麻煩。16K小說網…
塞上蕭得到了愛情上的保證,就決定秘密出走了。上哪裏去呢?真的上天涯海角?不,他無論如何不肯遠離。李漢超曾經暗示可以送他到一個能夠抗擊日寇的地方去,他拒絕了;又表示可以想法送他出關,他也不同意。最後他自己選定了一個地方:到關東州金縣的一位姨母家裏去。他姨母家裏經營著一片蘋果園,一片桃園,在兩片園林中修了一座莊園,莊園中房間寬敞,空氣新鮮,很適於寫作。他準備在那裏寫一部新的長篇小說。在他寫作中間,柳絮影還答應抽不演戲的空閑時間悄悄地去看望他,他也準備在風聲不那麽緊的時候,秘密來哈爾濱探望一番。這就是他所以拒絕到其他地方去,而特別選定這果木園林的主要原因。
李漢超和王一民隻好同意他這決定,能離開哈爾濱總是一大進步。他倆原想今天晚上準備幾樣塞上蕭愛吃的菜,悄悄地為這位好朋友餞行一下,但是突然來了一件大喜事,一個軍事上的重大勝利,把這計劃給打亂了。他倆必須為這件喜事而忙碌,王一民要用反日會的名義寫一份告哈爾濱市民書,要爭取晚十點前寫完,送交李漢超審查後,連夜油印成傳單,在全市散發。李漢超還要到省委去開會。因此兩個人商量完工作以後,才雙雙來到塞上蕭屋裏,準備說幾句話就走。
他倆往塞上蕭住的上房走。天快黑了,黑壓壓的烏雲從西邊湧來,隱隱有雷聲,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
塞上蕭正和柳絮影往餐桌上擺醬菜:香糟雞、烤鴨掌。水晶肚、五香魚……擺了一桌子,桌上放了六雙筷子,五個酒杯。柳絮影腰裏係個小白圍裙,儼然是個家庭主婦的樣子。他倆一見李漢超和王一民走進屋,就拍手笑著說:“哎呀,正要去請呢,來了,快請坐吧。”
塞上蕭又指著柳絮影說:“你開葡萄酒,我去請大嫂和小超。今天我一個外人也沒找,就咱們家裏人喝一場離別酒……”他邊說邊往外走。
“你先別走,聽我說。”李漢超一把拉住塞上蕭說,“今天本來應該是我和一民給你餞行,我們倆都商量好了,可是突然間來了一件事……”
沒等他說完,塞上蕭就緊皺著眉頭指點著他說:“你看,你看,又來說道了!我就知道你們倆事情亂,說道多,怕你們借口溜掉,所以才和絮影悄悄地采辦了一桌酒菜,準備擺好後就去請你們……”
“真的。”柳絮影也忙說,“我們倆跑遍了哈爾濱賣名吃的地方,采辦齊了,回來一看,你們二位正好都在。我和老塞就一邊裝盤擺碟,一邊監視著你們……”
李漢超一樂說:“嗬!還監視上了!要是平常,我聞著香味就得往這屋跑,可是今天哪……”
“今天怎麽啦?”柳絮影忙問。
塞上蕭緊接著又一點李漢超說:“你呀,是一個煞風景的能手,破興致的專家。專在人家興頭上出來搗亂。”
王一民這時忙解釋說:“不,今天確實是有事,是臨時出來的緊急事。我們倆都得走。現在是特地來給老塞送行。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咱們還能見麵。”
“什麽急事也得吃飯哪。”塞上蕭一指桌子說,“咱們馬上就人座,速戰速決,然後你們樂意上哪就上哪去。”
李漢超抬手一看表,忙搖著頭說:“哎呀不行,已經快到七點,天都要黑了,我必須馬上走!”
王一民也說:“我也不能耽擱。”
柳絮影一看他倆那著急的樣子,不由得擔心地問道:“是什麽事?要緊不?”
塞上蕭也跟著問:“是不是又有什麽危險情況……”
王一民忙笑著擺手說:“不,不,今天是要辦‘喜事’……”
柳絮影大眼睛一亮,忙問:“什麽喜事?能告訴我們嗎?”
塞上蕭也忙說:“喜事還怕人知道嗎?快說吧,說充分了馬上就放你們走。”
王一民抿著嘴看著李漢超,李漢超也看著王一民。兩人對看了片刻,李漢超點點頭。王一民忙走到屋門前,要推門向外看……
柳絮影忙說:“不用看了,房東一家人都出去了。”
塞上蕭也忙接著說:“去喝喜酒,參加白毛子化裝舞會,得跳到半夜才能回來。整個院子都是咱們的天下,有話,放開嗓子說吧。”
李漢超點點頭對王一民說:“你說吧。”
王一民走回來,一張嘴就興奮得臉發紅地說:“應該告訴你們,好讓老塞在勝利的喜悅中踏上征途。”
李漢超說:“對,這是最好的餞行禮物。”
王一民說:“我們的湯北遊擊隊打了一個大勝仗!一舉全部殲滅飯田大位率領的日寇精銳部隊一千多名,另一千多名偽軍,當場起義,掉轉槍口,參加了我們的隊伍!”
塞上蕭忙探著身子問道:“飯田也打死了嗎?”
王一民忙點著頭說:“一個也沒跑了!”
柳絮影也忙問:“就是那個一貫屠殺中國人民的飯田大佐嗎?”
李漢超說:“正是這個雙手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劊子手!”
塞上蕭那白淨的臉上泛出了紅光,柳絮影那明亮的眼睛裏閃動著淚花,兩個人同時喊起來:“太好了!太解恨了!真是大快人心!大長中國人的誌氣!中國人是永遠不會屈服的……”
柳絮影的眼淚隨著喊聲落下來。
塞上蕭跑過去抓起葡萄酒瓶子,騰一下打開,高舉起來對李漢超和王一民激動地說:“來,於了三杯,我馬上放你們走。然後我去找大嫂、小超,讓我們接著喝這勝利酒!”他把酒瓶子向柳絮影麵前一伸說,‘絮影,你斟酒!“
李漢超又看看表,麵有難色地說:“我恐怕……”
“你怕什麽?”塞上蕭眼睛都瞪起來了,“你喝了這三杯酒,我去給你們叫出租汽車,什麽事也誤不了。”
說話間柳絮影已經敏捷地斟好了四杯酒,塞上蕭又打開電燈,紫紅色的葡萄酒在白色的高腳杯中發著喜人的光亮。塞上蕭首先擎起一杯,柳絮影也舉起一杯。
王一民一伸手抓起酒杯對李漢超說:“來吧,這酒應該喝。凡是有良心的中國人,聽到這勝利的喜訊,不會不舉杯共慶的。”
“好!”李漢超也舉起酒杯,向大家環視一下說,“這第一杯酒,就為消滅日寇的勝利而幹杯八四隻閃光的酒杯碰在一起,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第二杯酒又舉起來了,李漢超又說:“這第二杯酒,就為我們的作家一路順風而幹杯!再見麵的時候,一定會比今天更興奮,取得的勝利成果比今天更輝煌!”
四隻酒杯又空了。當第三次舉起酒杯的時候,塞上蕭說話了:“這第三杯酒,讓我敬兩位真正關心我的朋友:一位是我永遠敬重的兄長;一位是年紀雖然低於我,品德和修養卻高於我的弟弟。”當他見王一民張嘴要說什麽的時候,忙揮了揮手,異常激動地說,“不,一定要聽我說下去,我,塞上蕭,是一個信奉為藝術而藝術的文人。當我明明知道你們二位是為一種主義而舍身奮鬥的時候,我曾暗暗發誓:永遠也不沾政治的邊,讓我的作品成為唯美主義的藝術珍品,不為人世間的任何功名利祿所左右。但是現實的風暴卻殘忍地向我的理想襲來,使我頭暈目眩,使我腳跟不穩。最近幾天,當夜深人靜,臥身**,輾轉反側,不能成寐的時候,我開始思考你們二位所走的道路,我把自己擺在你們二位當中,左顧右盼,思前想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麽渺小。當國家民族處在風雨飄搖,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的時候,你們拋開自我,拋開對身邊幸福的追求,為信仰,為主義,為人民,為祖國而奮不顧身地日夜奔忙。但是我呢,我還是在漫漫的長夜中摸索著,使我苦惱的是:我那唯美主義和人民的吼聲總是合不成一組旋律;我那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更在時代的進行曲中發出不和諧的雜音。我在痛苦中對我的信仰動搖了。所以,當今天我要離開親愛的朋友和伴侶遠行的時候,我要向你們宣布:我要在未來的歲月中探索新的人生,追求新的生活。我將把我新的探索寫到未來的作品當中去,而那新的作品,將首先呈獻給你們——我親愛的朋友們!來,為我方才所說的這一切,幹杯!”
四隻酒杯在激動的顫抖中碰到一起了,碰得響聲叮當,酒花四濺。當四個人一飲而盡以後,李漢超激動地說:“好!聽君一席話,勝飲千杯酒!我盼望在你的新作品中看到新中國的曙光,聽到人民的呼聲!”
王一民也興奮地說:“願你今天的遠行,是新的征途的起點,是一位人民作家新的篇章的開始!”
柳絮影喝幹兩杯葡萄酒以後,已經是“紅香點嫩色,酒意橫眉黛”了。塞上蕭的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更使她心情激蕩,淚眼欲滴。她深情地望著塞上蕭說:“你昨天晚上當我念了《西廂記》長亭送別的一段詞,那‘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美則美矣,隻是太傷感了。倒是你方才這段話,使我聽了十分振奮,但願你我從此以後都能在新的起點上,為祖國,為人民,為把日本帝國主義趕出中國而傾注我們的滿腔熱血!”
王一民立即接著說道:“好!我提議,為你們二位比翼齊飛再幹一杯!”
柳絮影望著李漢超說:“那您……”
李漢超一舉酒杯說:“喝完這杯就走,為老塞這有曆史意義的新起點,為你們二位這‘比翼齊飛’,再喝十杯也應該!”
於是那四隻“葡萄美酒夜光杯”又都舉起來了。窗外劃過一道強烈的白光,一聲驚雷響過以後,下起了瓢潑大雨……
王一民打著石玉芳的雨傘,頂著大雨,興衝衝地走進盧家大門,抬頭一看,他住的屋裏燈亮著。他知道又是淑娟在等他。前些日子她是倚在她屋的窗前等,現在她是坐在他的屋裏等。這姑娘越來越大膽,她似乎想用她的行動告訴家裏人:我已經愛上他了!
王一民跑上樓梯,放下雨傘,推開屋門一看,隻見淑娟和冬梅主仆二人都在屋裏。冬梅正站在一把椅子上往牆上掛畫,淑娟在下麵給吊線找正。王一民一看掛的畫,原來是那張《白頭雙飛圖》,已經用全綾裝裱成漂亮的條幅了。
淑娟見王一民進來,脈脈含情地笑了,水靈靈的眼睛向畫上一瞥,圓而柔和的下巴兒向畫上一揚,意思在說:你看,掛上了,我要用這張畫表明我的態度。
王一民本不同意她這樣做,但她已經掛上了,怎好再讓她摘下來,便也笑著點點頭,和她站在一起看那畫。
淑娟仍然歪著腦袋眼盯盯地看著王一民。冬梅也發現王一民回來了,忙從椅子上跳下來,抿著嘴兒眨著眼睛問道:“您看掛這兒好嗎?您要覺得不合適,我再摘下來重掛。”
王一民看著她那調皮樣,忍不住笑著說:“再掛就得我上去了,你和小姐在下邊指揮。”
冬梅一拍手說:“哎喲,小姐指揮您行,咱一個使喚丫頭……”
“別耍貧嘴了。”淑娟齔怪地輕輕拍了一下冬梅,對著她向王一民一努嘴說,“沒看見嗎?還不快上廚房去要碗醒酒湯。”
冬梅也有所發現地盯著王一民的臉說:“您喝酒了?比小姐的臉還新鮮,像擦了胭脂一樣。”
淑娟又拍了冬梅一下說:“誰擦胭脂了,真該擰嘴……”
冬梅笑著跑出去了。
淑娟關心地問王一民:“在哪喝的酒?”
王一民低聲告訴她:塞上蕭決定離開哈爾濱,他和絮影準備的酒菜,自己隻喝幾杯就跑回來了。因為今天晚上有一件急事,要在十點鍾以前辦完。
“什麽事那麽急?”
“為朋友寫一份急等著用的文稿。”王一民邊說著邊從寫字台上拿起一摞學生作文本,笑著伸向淑娟說,“這些還得麻煩你替我批改一下。上次你批改過的我都看了,又細致,又準確,批語不俗套,對學生大有教益,對我也很有啟發。”
淑娟接過作文本,微笑著說:“你這是在讚揚你自己。”
“為什麽?”
“你沒看那語氣,那批法,連字體都是模仿你的嗎?隻有不落俗套的先生才能帶出不落俗套的學生。”
王一民也用下巴額兒向那幅《白頭雙飛圖》點點說:“現在還分先生學生?”
“在學問上我願意永遠當你的學生。”
“可是你讓我跟你學三年也畫不出這樣兩隻生動美妙的白頭鳥。”
“那就在心裏麵。我相信你在心裏畫的會比這更生動,更美妙……”
樓梯響了。王一民看看牆上掛的“布穀鳥”鍾,已經快到八點了,忙說:“冬梅回來了。你領她快回去吧,可別把她的話匣子再打開,這丫頭的話越來越多。”
王一民話未說完,門開處,冬梅手托銀盤進來了。她輕捷地走到寫字台前,把銀盤往桌上一放,笑對王一民說:“您看,銀耳**湯!您真有口頭福,廚房裏正給老爺做,我去一說,老孫師傅馬上添了兩勺雞湯,先把老爺那份盛出去,又給這碗裏倒上醋,加上白胡椒麵,孫師傅說這不但醒酒,還是上等補品。”
“好了,咱們快走吧。”淑娟一拉她說,“人家方才都下逐客令了。”
“哎喲,咱們這樣侍候著還逐客!”冬梅一撅嘴對王一民說,“您真能放得下臉來。”
王一民忙笑著說:“你別聽她的,我雖然有事,也不敢下什麽令啊。改天一定……”
“行了,別解釋了。”淑娟一拉冬梅說,“快跟我走吧。”
冬梅一邊跟著淑娟往外走,一邊還回頭說:“那湯您可趁熱喝,涼了就走味了。”
王一民一邊答應著一邊送她倆往外走,到屋門外,王一民把那把雨傘遞給淑娟,又要冬梅去告訴盧秋影,今天晚上不講課了。
王一民回到屋裏,關嚴門,走到寫字台前一看,銀盤裏不但有冒著熱氣的銀耳**湯,還有一碟金黃色的薄皮酥點心。他方才隻喝了幾杯葡萄酒,正覺得肚裏發空,便就著清香酸辣的醒酒湯,狼吞虎咽地把那一碟精致的點心都吃進肚裏去了。最後他一邊嚼著點心一邊坐下寫起那傳單來。從聽到那勝利的消息時候起,他就滿腔**,滿腹話語,要向淪為“亡國奴”的同胞們傾訴。這時拿起筆來,語言就像窗外的雨點一樣,不斷線地灑落在稿紙上。到“布穀鳥”從鍾裏跳出來報十點鍾的時候,他的千言傳單已經寫完了。他撂下筆,神了一個懶腰,當他正要從頭再讀一遍的時候,忽然從大門處傳來叫門的電鈴聲。夜深人靜,這聲音聽得很真切。王一民覺得有些奇怪,這麽晚了,怎麽還有人來?他忙把寫完的傳單疊好,放在褲子的表兜裏以防萬一。然後移步到窗前,站在窗簾後邊,探頭往大門前看。這時雨已經停了,老田頭正在開門讓客人進院,門柱子遮住燈光,影影綽綽好像進來一位身段苗條的年輕女人。三更半夜,這年輕婦女來幹什麽?等這個女人走到門燈下麵,王一民立刻看清了,認出來了,原來就是方才共同給塞上蕭舉杯送行的柳絮影!王一民心裏登時翻騰了一下,差點失聲叫出來,他立刻意識到準是出事了!塞上蕭是坐午夜將近十二點鍾的火車走,她怎能不送走他就往這跑呢?
王一民的心怦怦跳起來。他轉身就往屋外跑,腳步和心跳的速度一樣快。他用又快速又輕捷的腳步跑下樓梯。當他跑到樓門口的時候,又突然收回了要推樓門的一隻手,將身子往門框上一靠,從門玻璃裏往外看去。隻見柳絮影正站在院子當中,往樓上張望,她看看東樓,又看看西樓,顯然是拿不準主意先去找誰。王一民要走出去迎她,又怕真的發生了像自己猜想的那樣不幸事件,她一見自己再失聲哭起來怎麽辦?在萬籟俱寂的靜夜裏,女人的哭聲會像汽笛嘶鳴一樣飛向天空,會引得滿院的人都從窗戶裏探出頭來,那豈不要落得滿樓風雨滿院議論……
正在王一民緊張思量的時候,盧淑娟從東樓門裏跑出來,直奔柳絮影跑去。這一來王一民就決定自己先站在樓門裏不動,如果萬一發生了不幸事件,她們會來的。
果然,兩個女朋友跑到一起,頭挨頭肩靠肩地說了幾句悄悄話,盧淑娟就攙扶著柳絮影向西門走來。柳絮影低垂著頭,一隻手捂在前額上,肩膀一聳一聳,像是在無聲地哭泣著。
王一民忙推開樓門,站在門裏等著。盧淑娟先看見了王一民,她向柳絮影耳邊說了一句,柳絮影捂在前額上的手放下來,向前一看,便加快腳步,和盧淑娟一塊向王一民奔來。
柳絮影奔到王一民麵前,一伸手拉住王一民的胳膊,張嘴說了聲:“他,他被捕了!”完了就出聲地哭起來。
王一民雖然已經猜到,但仍然像聽見一聲驚雷一樣,身上不由得震顫了一下,忙對柳絮影低聲說:“走,上樓去說。”
柳絮影上樓梯的時候身上好像沒有多少力量了,腿和胳膊都有些發顫。盧淑娟強攙著她上了樓。柳絮影的哭聲沒有斷,她雖然盡力抑製著,但仍然斷斷續續悲悲切切地哭得人心酸。
王一民把柳絮影和盧淑娟讓進了他住的屋裏。他的屋門才關上,另一扇屋門開了,盧秋影從裏麵悄悄地走出來,柳絮影悲痛的哭泣聲和幾個人同時上樓聲驚動了他。他穿著睡衣,趿著拖鞋,輕輕地走到王一民住的屋門前,臉貼在屋門上聽,當他聽清是柳絮影的哭聲的時候,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預感到可能發生了一件和他有關聯的事情。他悄沒聲地推開屋門,一側身,進了屋,緊貼著門框站住了。
屋裏隻開著寫字台上的座燈,光線比較暗,所以幾乎沒有人發現盧秋影進來,他隻覺得王一民似乎向他這邊瞥了一眼,就又轉過頭去麵對著柳絮影了。
柳絮影穿了一件墨綠色的布拉吉,在暗淡的燈光下一照,盧秋影就覺得她像安娜。卡列尼娜穿的黑衣服一樣,使**在外邊的頸項和胳臂更顯得柔軟而潔白。她那一頭秀發顯得有些散亂,低垂的臉上掛著淚痕……這一切正是盧秋影所最欣賞的情調。在他那本心愛的緞麵灑金筆記本上,不是寫著這樣的詞句嗎:“靜美的女人,帶著淺黑色調。像穿著黑色的喪服……低垂著頭,流著眼淚,那麽哀豔動人,那麽令人銷魂……”現在,坐在他麵前的正是那樣“靜美的女人”,這是盧秋影心目中理想美的化身。她那滴滴眼淚竟像一股奔流,使盧秋影那已經逐漸平靜的心潮又掀起陣陣波瀾。柳絮影的一聲抽泣帶來他一身顫抖。這一段時間,他本已由愛的破碎轉而成恨。他幾乎盼望她遭厄運,被踐踏,像一枝枯萎的鮮花被遺棄在道旁。但現在一看她這雨打梨花般的動人模樣,立刻把以往的怨和恨都拋向了九天雲外,他恨不能使自己變成一把傘,遮住那向“梨花”襲來的淒風苦雨;他恨不能變成一粒開心丸,鑽到這“靜美的女人”心中,使她轉悲為喜,破涕而笑……正在他想人非非的時候,柳絮影說話了,他便探著脖子聽下去……
柳絮影擦了擦眼淚,抬起頭,看著王一民說:“你們走了以後,老塞就去下屋把小超母女請來,我們坐在一起又喝了幾杯酒。吃完飯才剛剛八點半。小超母女走了以後,我就幫他收拾東西。他的東西很少,一個手提包就裝下了。餘下的東西仍然放在原來的地方,他房子沒退,房錢交了半年的,上打房銀房東自然高興,表示隻要老塞願意住,可以永遠為他保留著。
“九點剛過,東西就收拾完了,這時上車站還早,我們倆就坐下嘮嗑,剛說不幾句話,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敲得很緊,很重,好像是用皮鞋腳踢。我們倆一愣神,房東家裏沒人,老塞要去開門,我一把拉住了他。這時下屋大嫂也推開一道門縫往外看。敲門聲一陣緊似一陣。突然,牆頭上冒出一個人腦袋,住上一躥,一翻身,跳進當院,撲到門前,撥開門栓,門扇向兩旁一分,呼啦擁進一群人來,有警察有便衣。這時老塞忙低聲地向我說:”你看,奔上屋來了!領頭那個警察是花園街派出所的,認識我,一定是對著我來的。你千萬不要管我,你能平安,就是我的幸福……‘“老塞剛說到這,那群狗已經撲到屋門口了,老塞把我向後一推,挺身迎了上去。進來的這群人領頭的並不是派出所的,他隻是個引路狗。領頭的是一個瘦小枯幹的便衣特務,臉色特別難看,紅不紅紫不紫的……”
王一民聽到這忍不住地說:“又是這個家夥!”
柳絮影睜著被淚水淹紅的大眼睛說:“你認識他?”
王一民點點頭。轉身對盧淑娟說:“這家夥是令舅葛明禮手下的得力爪牙……”
盧淑娟一皺眉說:“這麽說是他派去抓塞先生的?他真的下手了?”
“下手了!一個卑鄙的陰謀!”王一民憤恨地說了這句話,迅速地向屋門前掃了一眼。他早已發現盧秋影站在那陰暗的門媚下了,因此他這眼掃視是充滿仇恨的。
王一民那迅疾的一瞥,使盧秋影身上一哆嗦,就像是誰用一股帶電的電線捅到他身上一樣,他忙將身子一佝僂,蜷縮在門框上,痛苦地聽柳絮影說下去……
“這個像小鬼一樣的花臉特務,好像早就認識老塞,進屋後不由分說就指揮人抓住老塞,不但五花大綁,還反手扣上了手銬子,老塞張口和他們分辯,他們就打老塞的嘴巴……”
柳絮影說到這裏,眼淚又奪眶而出,她飲吞著淚水,斷斷續續地說:“這時我,我衝過去,和他們講理,問他們為什麽隨,隨便抓人?王道樂土就可以這,這樣慘無人道嗎?他們好像都認識我,那個花臉特務還擠出一臉假笑,讓我趁早躲開,不要沾邊,不要說刺兒話,免得把自已栽進去。後來,他們幹脆推開我,拖著老塞就往出跑。我追出去,下屋大嫂也追出去。這群如狼似虎的惡鬼,抬起老塞,就像扔包袱一樣,把老塞扔上了那輛像裝凍豬肉拌子一樣的囚車裏,當他們關車門的時候,我仿佛看見老塞從車裏爬起來,一隻手向我夠著……囚車開走了,從車裏傳出他呼喚我的聲音,我,我也昏倒了……”
柳絮影說到這裏,大口喘著氣,冷汗從頭上流下來,平時那豔如桃李一樣的臉龐像塗上了一層黃蠟。她的鼻翼呼扇著,兩隻拳頭緊緊攥著,忽然,她頭往後一仰,身子一挺,閉過氣去了。
盧淑娟嚇得一愣,王一民的腦袋裏忽然閃過柳絮影媽媽那天昏過去的情景,竟和這差不多……他忙撲過去捏住她的人中穴,並連聲喊著柳絮影的名字。盧淑娟也喊起來,一邊喊著一邊流著淚……
這時,盧秋影從門框前直起腰,慢慢地走過去。當柳絮影透出第一口氣,微微睜開眼睛的時候,正看見盧秋影站在她對麵,她身子猛一哆嗦,眼睛立刻睜大了,強掙紮著說出了幾個字:“你,你要於什麽?”
王一民和盧淑娟也都猛回過頭來瞪視著他。盧淑娟的一隻手像護著柳絮影一樣,直盯著她弟弟說:“你,你來於什麽?”
“我,我……”盧秋影頭上流著汗,臉色幾乎比柳絮影還難看,他垂手低頭直立在柳絮影麵前說,“我受著良心的譴責,公理的鞭答,像一名罪犯一樣站在柳小姐的麵前。您的每一滴淚水都像滴入我心頭的苦酒,您的每一聲歎息都是對我的無聲斥責,由於我的一念之差致使您墜入了痛苦的深淵,如果因此毀壞了您的幸福,玷汙了您的容顏,那將是我的終身罪過,就是淘盡鬆花江水也洗不掉的罪過。”
“你,你……”柳絮影睜著困惑的大眼睛,直指著他說,“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我,我請你不要在我極度悲傷的時候再來糾纏我……”
“不,絮影,”盧淑娟按住柳絮影的手說,“讓弟弟說下去,這有好處。”她又轉過頭對盧秋影說,“弟弟,說吧,應該說,我懂,我理解,大膽地說吧。”
“姐姐,既然你理解,我也就可以不必多說了。我現在隻請柳小姐能寬恕我,您方才說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我隻能當您說:當愛情的種子被踐踏以後,就可能生出仇恨的毒苗,結出報複的惡果,產生魔鬼一樣的行動。那條加在塞老師身上的繩索是從我手裏拋出去的。我現在要親自去把它收回來!”說完,他轉身就向外走。
盧淑娟忙招呼他:“弟弟,你上哪去!”
盧秋影站住回答:“去找那惡魔舅舅。”
“你現在出去要驚動爸爸。”
“我不坐家裏的汽車,也不騎摩托,悄悄地走。”
這時王一民站起來,走到盧秋影麵前鄭重地說:“去吧,我讚成你去!這對人對己都是大有益處的事情,因為它不但可以救人,還可以自救。隻有這樣,才能挺起胸膛做一個仰不愧於天,俯不柞於人的正派人。”說到這裏他看看表說,“我估計葛明禮現在可能正在特務科裏折磨著才捕去的老塞,你可以直接到那裏去找他。”
“好,我就去,請聽消息吧。”說完,又向柳絮影微微鞠了一躬,然後快步走出門去。
王一民目送他走出去以後,轉對盧淑娟和柳絮影說:“你們就在這屋等他的消息吧,我現在也要出去一下。”盧淑娟一蹩雙眉說:“這麽晚了,還出去?”
“有件事必須馬上出去辦一下。”王一民文轉向柳絮影道,“你從花園街出來的時候,下屋的李漢超先生回去沒有了”
“沒回去。”
“老塞被抓走的時候驚動鄰居沒有?”
“沒有。街上沒人,他們來去都很快,沒有人看見。”“在屋裏和院裏搜查沒有?”
“也沒有。他們目標很明確,就是抓老塞。”
“好吧,我走了,可能明天清晨回來。絮影不要再難過了,老塞會回來的。如果秋影搭救不出來,我們再想辦法。”
王一民說完就急匆匆走了。
“布穀鳥”從鍾裏跳出來叫了十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