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天下

番外八 少年遊【中二殘酷青春史】

從滿無邊際的,仿佛延續到天盡頭的黃沙中走來,疲憊的幾乎快要絕望的倒下時,陡然看見一座被碧草茵茵,清波粼粼圍繞的城郭,所剩下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就隻剩下淚流滿麵的跪下感謝上蒼了。

而這座跟仙境般的地方,就是羌戎。

它的全稱,在當地人的古語裏,是寶石般美好的地方。顧名思義,這裏也是座著名的寶石之城。

在羌戎的王宮裏,更有數不清的奇珍異寶,甚至,連眼前的這一副棋盤連同棋子,都是用最珍貴的黑白兩色寶石製成。

“哈哈,我這一下可就連齊四子了,你還不認輸?”禦花園穹頂的涼亭裏,胖胖的羌戎國主甄天子,重重的在棋盤上放下一粒黑寶石,高興的手舞足蹈。

可旁邊捧著茶點侍奉的美貌侍女都忍不住暗翻了個白眼,這五子棋的規則簡單,沒人看不懂的。

可國主就沒發現白棋已經有三處連成四點了嗎?這還是讓國主執先,並毀了七次棋的戰績。那位大人一直在逗他玩好吧?

侍女的目光忍不住又悄悄望了過去,暗暗的想象,把眼前這位胖胖的國主扔出宮牆去,換成自己坐在那兒……

隻可惜,那位大人對於任何人的秋波始終無動於衷,隻是抬起頭來,微微一笑,“是哦,國主的棋藝越發長進了。”

他笑了,他居然笑了!

侍女的目光更柔更癡,卻被自家那個不解風情的國主絕情的打斷。

“噯噯,茶都潑了,你沒發現麽?”

侍女扭曲著臉低頭,看著被潑濕之後,粘在修長的大腿上,更顯透明的紗褲,心中咬牙。

要你多嘴!

真以為她是傻的麽?她就是故意的!隻要那位大人多看上她兩眼,這麽快的提醒做什麽?

侍女委屈的轉身退下,後麵一個興高采烈的趕緊鑽了空子。

“下了這麽久的棋,喝點**枸杞茶亮亮眼睛吧。您的眼睛才剛恢複一點,可不要太勞累。”

看著自家宮女殷勤招呼著客人,甄天子很受傷。

揮手讓人退下,他委屈的對那人控訴,“自從你來了,我的子民都不愛我了,尤其孤這後宮的女人。”

對麵的男人笑意愈濃,看得亭外的宮女又癡了一片。

這大梁朝來的男人真好看,雖然年紀已經不小,足以當她們爹了,可麵如冠玉,清華高貴,要不是他已經有了一個老婆,還堅決不肯另娶,她們一定要想方設法嫁給他。

沐劭勤道,“國主說笑了,我們一家這些年來承蒙您的庇護,在這裏安居樂業。我們也是您的子民,他們對我們一家的喜歡,跟對國主的,可是絕對不一樣的。”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的。她們就是嫌我胖,嫌我沒你好看。唉,算了,我是沒希望了,不如把你兒子給一個我女兒結親吧。就一個,行不?”

豎著耳朵的宮女們快要氣炸了!

國主怎麽能這樣?又厚顏無恥的想要霸占那兩個小公子。小公子是大家的,要爭也要公平競爭!

羌戎傳統,無論男女,十六歲成年之前,都有一次給大家公平競爭心上人的機會。如果沒有選中心儀的人,才會由全家商量著一起訂婚。

沐劭勤淡淡笑了笑,第一千次的回答,“國主的好意我們一家心領了,可如果我答應了你,可左右王後那兒怎麽辦呢?”

呃……羌戎國主再一次憂傷了。他有兩個女兒,分屬他那兩位剽悍王後所出,他一個也惹不起。

不過,他的左右丞相,倆老頭不知從哪兒突然冒了出來,“沒事沒事,嗬嗬,沐大人,隻要你肯答應這門親事,剩下的事情,我們好商量。”

眼看兩個永遠針鋒相對的老頭難得達成一致,甄天子掉了身雞皮疙瘩。這倆老不要臉的,是打算先把人哄進門來再說吧?真是比他還邪惡。

可沐劭勤笑得平靜,“唔,這事可能還要放一放。”

“怎麽?”所有人都看向他。

忽地,就有一位丹鳳眼的美貌婦人,舉著封信火急火燎的衝進來,“不好了!劭勤,不好了,一成二成離家出走了!”

什麽?所有的人都震驚了,左右丞相同時跳了出來。

“趕緊派人去找!”

“咱們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一定得把人找到!”

宮女們全都湧了上來,“派我去,我去吧!我會騎馬!”

“呸,咱們這兒誰不會騎馬?我騎得還比你好呢!”

……

“不必了。”沐劭勤清咳兩聲,站了起來,“多謝大家的好意,不過小兒頑劣,讓他們出去受點挫折也是好事。無妨,無妨。”

圍觀的人都呆了,“這,這就是不找了?”

沐劭勤笑得篤定,“放心,真的不用找,丟不了。”他轉身問妻子,“蕙娘,他們走時,應該帶了不少銀兩吧?”

蕙娘怔了怔,把信紙一揚,“我看到這個就來找你了,還沒顧得上看他們有沒有帶錢帶行李。”

沐劭勤道,“那我隨你回家看一看,謝謝諸位的好意,如果有需要,我會來求助的。”

“那你可千萬別客氣啊。”

眼看著他帶著夫人離開,剩下左右丞相互相瞅瞅,“那我們也回去了。”

回去趕緊悄悄派人去找!先培養出感情來,日後才好說親嘛。那樣兩個小公子,誰不想要來做女婿?

宮女們打的也是一樣主意。

她們不能出宮找人,可她們總有兄弟姐妹啊,趕緊把消息送出去,萬一正好被自家人“英雄救美”了呢?

甄天子這個正牌國主還沒下令,突然發現身邊的人跑得一個不剩了。

嚶嚶,他這個國主,果然是沒有人愛,他也要離家出走!

羌戎城中一所離皇宮不遠的府第,蕙娘將信將疑的問,“真不用去找那倆小子?”

關了門,沐劭勤才跟夫人說實話,“不用。前兒那一隊販葡萄酒的商人過來,我看二成找一成嘀嘀咕咕的,估計是想跟著他們去大梁京城走一走,我就提前跟人打好了招呼,他們會照應那倆小子的。”

蕙娘還是不放心,“就算去時有人照應,回來怎麽辦?再說,萬一被皇上發現怎麽辦?”

沐劭勤失笑,“等他們到了京城,能不去破園的?就算念福和康兒不在,總有蘇先生,你擔心什麽?再說皇上又沒見過他們,隻說是鄉下來的親戚,誰會拿兩個孩子問罪?其實,我早想送他們回去一趟了,如今這樣走了也好,你不也常說,這倆孩子被羌戎的百姓們慣壞了,讓他們出去摔幾個跟頭,有好處的。”

蕙娘想想也有道理,“可他們倆自打出生,就沒離開過我們一天……”

“就是這樣,才更要讓他們自己出去闖闖。你想想,念福這麽大的時候,都會幹多少事了?我們不能太嬌慣孩子的。不如,咱們也趁著這個機會,往四處走走吧……”

當爹的很想說,他早就看那倆小子不順眼了,巴不得把他們趕出門去。如今自己走了更好,他正好也可以帶著妻子好好享受一段二人時光。

唔唔,這一來一去的,至少有大半年功夫,若是能再生個女兒,也實在不錯。

京城。

十月間就下了第一場雪,等到年關將近,天氣更冷了。

可少年的心,是關不住的。

天越冷,雪越大,越願意往外跑。

屋子裏的火爐燒得暖烘烘的,蘇澄坐在書桌前,也不知奮筆疾書什麽。杜川輕手輕腳的進來,悄悄拿出一串冰糖葫蘆。還沒輪到他拿去往某人跟前晃一晃,蘇澄就頭也不抬的說,“別鬧了,快坐下歇歇,糖葫蘆拿來。”

杜川笑罵起來,“你這個狗鼻子,倒是靈得很。真該讓人看看,名動天下的蘇大先生居然愛吃冰糖葫蘆,也不怕人笑掉大牙。薯仔呢?”

蘇澄寫完最後一字,接了葫蘆,惡狠狠啃了一個下來道,“愛怎麽說就怎麽說,老子不過吃個糖葫蘆,犯了哪條王法?說起你那好孫子,眼下是成天的調皮搗蛋,我打算明年再給他多多的加點功課,看他還敢不敢成天的往外跑。”

“別孩子好時就是你的,不好時就賴我。”杜川忿然脫下厚重大氅,洗了個手過來說話,“他喊我爺爺,卻是你在管教。也不知這孩子是被你教得太好,還是教魔怔了,成天想著什麽天將降大任,那小眼神,我看著都怵得慌。”

蘇澄不在意的道,“他就是閑的。沒事兒,過了這一段,摔幾個跟頭就好了。”

杜川道,“那你要怎麽摔打他?別太狠啊,畢竟還是孩子呢。他雖嘴上不說,難道你看不出來?如今天天往外跑,借口跟人比試,全是想出城去迎他爹娘呢。這都三年沒見了,小芋頭估計都好大了。”

蘇澄嗤笑,“我就看不上他這一點口是心非,君子坦蕩蕩,想就想了唄,的什麽借口?還成天說我們虛偽,他不虛偽?”

杜川嗬嗬笑道,“你跟個孩子計較什麽?行啦,你也別成天把眼睛盯在他身上。這過年家裏事多,你不耐煩算賬,幫我擬些名帖和禮單吧。等阿康他們到了,再添補些就是。他們這些年雖然從沒說過,可在西南那種蠻荒之地,必是辛苦的。好容易回家過個年,讓他們好生歇歇,別再操心這些事了。”

蘇澄似有不滿的睨他一眼,到底隻道,“那也得等我吃完再說。”

杜川一笑,先去準備了。

此時,城南郊外。

很閑的小薯仔,正在跟人比試。

比試誰能在雪地裏,坐得更久。

這樣腦殘的題目當然不是小薯仔想的,而是對麵那對雙胞胎兄弟想的。象小薯仔昨天出的考題就有難度多了,限定時間內,看誰能弄到一根屋簷下最大的冰柱。

隻是很可惜,他的題雖精妙,卻輸了。

因為他雖然找到了一根最大的冰柱,卻不小心在爬上人家屋頂敲打時,把人家屋頂踩了個洞。

君子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所以小薯仔毅然找人家家主賠禮道歉了,本想賠錢了事,沒想到那家的老奶奶不要錢,非要他再上去把瓦修好。

這樣一來,他就超過了規定時間,自然輸了。

所以今天,才輪到這對腦殘兄弟作主。

這對叫陳一陳二的兄弟聽說是大漠上來的,人生得醜,還愛做怪。

以為披個破毯子就很帥嗎,他們懂不懂什麽叫審美?能不能入鄉隨俗的,換身體統些的衣裳?

不過看不慣歸看不慣,小薯仔也承認,這兩小子還是有幾分本事的。尤其擅長近身摔跤,應該受過高人指點。

不過他們能在這十來天的比試中“僥幸”贏過小薯仔幾場,小薯仔絕不承認是自己實力不夠,而是因為他們是兩個人。

而自己,隻有一個。

當然,他也是有兄弟的,所以他不拿這個來當借口,他要贏,就要贏得他們心服口服。

小薯仔一麵坐在那兒打坐,一麵目光堅定的遙視遠方。

他是天將降大任的大梁朝優雅典範,不要跟這些荒山野嶺來的猴子比。

等這對兄弟最終折服在自己的才華之下,將會是自己未來人生中一個雖然很小,但值得一提的小事。

而對麵的陳家兄弟,也在用他看得見,卻破譯不了的眼波交流。

弟,再這麽坐下去,會凍病的吧?

輸人不輸陣。哥,你起來吧。娘說過,不能把所有的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我跟他比就好了。

那還是你起來吧,我比你大。

我比你小,回頭贏了這小子,他才不會有話說。

算了,那還是一起吧。不過,弟,我怎麽覺得,咱們這個外甥腦子好象有點問題。

豈止有點問題,是非常大的問題。你說,他娘跟咱們也算是一個爹娘生的,怎麽差距就這麽大呢?你看他每回盯著我們衣裳的眼神,象餓狼似的,他要是真那麽喜歡就說啊,說了我們就送他一套唄。

或者,他是比較害羞?打算贏過我們一場再管我們要?唔……要不我們認輸算了,畢竟是晚輩,我們身為長輩的,總要給個見麵禮的。

那……等等,那是什麽?

路上走來一隊風塵仆仆的馬車,當中一輛停了下來,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跳了下來,似要放水。

侍女好笑的示意他在路邊解決就可以,偏那孩子似是怕醜,一轉眼,看見他們三人藏身的小山包,快步跑了過來。

因為天冷,他穿得極多,圓滾滾的跟隻大毛球似的。隻那張小臉露了出來,帶著稚拙的憨氣,很是可愛。

咦,這是要當著他們的麵掏小鳥了嗎?那可不能再比下去了。萬一給童子尿沾上,多丟臉啊。

“倒黴!”

突然,在那對雙生子正要宣告失敗時,薯仔突然從雪地上跳了起來,“算我輸了,昨日再戰。”

他想跑,但在雪地裏坐得久了,腿已經麻了,又摔了下去。

可這孩子很是頑強,就算這樣,還咬著牙,一瘸一拐的從小山坡的另一邊連滾帶爬的跑了。

這邊的動靜引起車隊的注視了,看簾子一掀,有個長相頗為熟悉的婦人露出臉來,雙胞胎也慌了。

“快走!”

要這樣相會,實在是太丟臉了。

當歐陽康趕上來的時候,就見三個孩子先後跑開的背影。問兒子怎麽回事,小芋頭叉開五指,大大攤開兩隻小手,他不知道啊。

“那你尿了沒有?”

沒有,被嚇忘了。

歐陽康替兒子脫下外褲,替他擋著,等他噓噓完畢,牽著兒子回了馬車。

說起方才之事,都莫名其妙得很。

不過小孩子嘛,總喜歡玩些大人想不明白的,算了,他們也不糾結了,趕緊回家要緊。

蘇澄才發現小薯仔悄沒聲息的摸回來了,就聽說徒弟一家子到了。

三年不見,再度相會,總是讓人又高興又唏噓。

隻等小芋頭扒開厚重外衣,蘇澄才瞧出不對勁來,“這孩子你們怎麽養的,怎麽除了張臉,瘦成這樣?”

歐陽康和念福對視一眼,俱自無言。

西南這幾年又是雪災,又是洪水,當地大大小小都不知爆發了多少場時疫,就連他們自己,也病了好幾場,更何況是小孩子?

而且那邊條件艱苦,比不起京城采買魚肉補品方便,小芋頭這還是入秋後長了點子小膘,要是夏天那會子,兩口子給兒子洗一回澡都得難過半天。

他們雖不肯說,可蘇澄睨他們兩眼,哪有不明白的?

“當年要是小芋頭養在我跟前時,給他泡一年藥澡就好了。算了,讓人請太醫來,給芋頭好生開幾副藥膳調理調理,否則這麽點小,傷了根骨就不好了。”

正說著話,換好衣服,洗漱一新的小薯仔出來見人了。

“歐陽山拜見爹娘,給爹娘請安。”

念福見到兒子,原本是想攬到懷裏,好生瞧瞧,沒想到進來的少年卻是這樣老氣橫秋的跟她見禮。

原本一肚子想說的話,全噎在了肚子裏。再看蘇澄,他也一臉無奈。

“薯仔,爹娘跟前,不必這麽客氣。”

“徒孫這不是客氣,而是禮不可廢。豈不聞,君子無禮,是庶人也?”

蘇澄悻悻磨牙,頗有種教會徒弟,氣死師父的感覺。

想想把芋頭往前一推,“芋頭,叫哥哥。”

豈料芋頭剛打個照麵,就啊的一聲,指著他,“你是剛才雪地裏的哥哥,還有兩個呢?”

雖然隻打了一個照麵,可小芋頭認臉的本事還比較靠譜。

小薯仔暗自眼角抽搐,卻又不好意思否認,隻打著官腔問,“你今年幾歲了,讀過幾本書?”

嘁,這樣低級的轉移話題,蘇澄懶得理會了,“薯仔帶你弟弟去你屋裏玩會兒,我跟你爹娘說說話。”

好吧,薯仔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把芋頭領走了。

出門走不上兩步,忍不住皺眉,“你是吃什麽的,長這麽瘦?”

他心裏還惦記著跟陳家兄弟的比試,回頭要是把這個弟弟帶出去,那不純粹給人送肉包子?

小芋頭沒領會哥哥的擔憂,很認真的扳著小指頭告訴他,“我有吃魚,吃肉,娘還要我多吃雞蛋和青菜,說這樣才會長得高。”

愚蠢,騙人!

小薯仔現在就特別不愛吃魚,吃魚隻吃那種又香又酥的炸小魚。可他確信,自己一定能長高,而且是超越他娘的高。

“旺財。”從床底下召喚出他家神獸,薯仔轉頭對芋頭道,“你們就在屋裏玩,不要亂跑。”

“那哥哥要去哪兒?”

“我有重要的事做。”薯仔一臉嚴肅的走開。

小芋頭不放心的問,“哥哥你是不是怪我沒把小象和小熊貓帶來?可娘說,它們在家養熟了,帶出門很容易丟的。”

“放心,我沒怪你。”

小薯仔不想說,陪小孩子玩這種無聊的事,也太不夠天將降大任了,他得趕緊去把功課做了,那個回頭師公要抽查的。

那一頭,念福在聽完蘇澄對自家老大的情況匯報後,深表無語。

這麽快他就進入中二期了嗎?她還沒當夠好媽媽,她軟萌可愛的胖白薯怎麽就長大了?

歐陽康安慰她,“幸好,我們還有小芋頭。”

這孩子天生性格就偏向溫軟乖巧一些,應該沒那麽快進入中二。

可念福還是很鬱悶。

孩子跟孩子是不能這麽比的,他們錯過了小薯仔的成長,就再也補不回來了。

在心裏歎了口氣,念福挽著袖子準備下廚了,“先生,薯仔現在愛吃什麽?”

當媽的,總想盡可能補償一點是一點。

蘇澄如實道,“肉。除了春夏裏的炸小魚,基本不碰魚。他是上回吃魚被卡到,有點怕了。”

念福心尖一疼,想了想,去做包心魚丸了。

姚詩意看了忙道,“小主子不愛吃魚丸,我之前也有做過的。”

念福卻搖了搖頭。

等到吃飯的時候,薯仔瞧見那一盤炸得黃澄澄,還用紅色的醬畫出花型的丸子就來了興趣。

挾起咬開一嚐,外麵的醬是酸甜的,微有些辣味,竟是從未吃過。而炸過的丸子外皮是魚,裏麵卻是鮮美的豬肉餡,還裹著醬汁,好吃得讓人想吐都舍不得。

念福滿臉殷切的看著他,“可還合胃口?”

合。

可你這麽看著,我怎麽吃得下去?小薯仔有點說不出的別扭,“你也吃。”

噯!念福清脆的應著,那笑靨如花的模樣看得小薯仔嘴角微彎了彎,卻又強行抹平,低頭開吃。

“燙燙!娘——”

忽地,小芋頭也咬了一顆魚丸,不過他畢竟小些,整個囫圇吞進去,再一咬開,滾燙的醬汁立即燙得他眼淚都快下來了,望著念福張起了小嘴。

小薯仔才想說,你個笨蛋還不快吐?

念福已經毫不嫌髒的伸手從兒子嘴裏慪出了魚丸,又急急要了涼水給他,“快漱漱口!你個傻孩子,吃到燙就吐掉呀。隻要不是故意浪費食物,娘不會怪你的。來,娘吹吹哦,不痛不痛了,好了好了。”

小芋頭很自然的含著眼淚縮到念福懷裏,接受她的撫慰。

小孩子!

薯仔看了一眼,可心裏有些說不出的酸澀,忽然之間竟是覺得那鮮美的魚丸也有些沒味了。

歐陽康看到大兒子的失落,忙又挾了一道山菌野筍燉羊肉給他,“這菌子野筍還是你母親春天親自采了曬幹,特意留給你的。嚐嚐看,可好吃麽?”

好吃。薯仔埋頭扒飯,努力忘掉心裏那點不舒服。

他是大人了,才不要跟個小孩似的爭寵!

雖然有蘇澄杜川幫忙分擔,可三年才回一次京城的念福夫婦還是有許多推不掉的應酬。

皇宮是必須要去的,皇上皇後那兒要去請安,匯報封地事務。還有鄭太妃,壽寧羅小言貞順永寧一大幫子親戚那兒都得去走動走動。

公孫弘這個老妹婿倒是識趣,見狀主動過來幫忙,張羅著在破園擺了幾回酒,算是方方麵麵都應酬到了。

回頭瞧他也累得人仰馬翻,再把慕梅叫來細問,得知成婚後過得很是稱心如意,歐陽康兩口子便放過了這個老妹婿。

不過私下裏,該交待的還是要交待。不管公孫弘肯不肯聽,麵上總得做出受教的模樣,不住點頭稱是。

隻是大年初二,理應回門的那一天,念福忽地接到一個奇怪的帖子,說她娘家人來了。

她還以為是雲嶺的施老爹那邊來人了,沒想到那對報信的童子相互擠了擠眼,把臉上抹的顏料擦去,竟露出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念福看得當時就站起來了,這兩張臉雖和她不象,卻和她爹象極了。除了她兩個弟弟,這世上哪還會有別人?

“你們是一成二成?爹娘呢?在哪兒?”

小兄弟給大姐問得有點不好意思,比較伶俐的弟弟說,“我們是出來曆練的,嘿嘿……”

“出來曆練?跟誰來的?”

“來大梁的商隊。”

……

離家出走!

念福意識到這個的時候,已經走上前去,一人敲了一記爆栗。

“你們膽兒肥了呀?不打招呼就敢往外跑,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這一路走來,萬一遇著點事怎麽辦?生了病怎麽辦?你們倆熊孩子要不要人省心的?”

這個大姐好凶,爹爹口中那個溫柔乖巧的大姐去哪兒了?分明又是一個愛揍人的娘才對!

好在他們哥倆有著跟蕙娘長期鬥智鬥勇的經驗,馬上癟了嘴哼哼唧唧裝可憐,這才讓念福消停。

隻是,小薯仔在門外看得直撇嘴。

孬種,闖了禍就會討饒,老天一定不會降大任給他們的!看他們做長輩做成這樣子,也知道不會有什麽前途啦。

隻是,離家出走,還走了幾千裏……

好吧,小薯仔也有點小小的妒忌了。

尤其聽說了他們的“壯舉”,小薯仔“不小心”聽到蘇澄私下跟杜川說,“我從前仰慕平王,不過仰慕他的風度。如今看來,他對子女的教育上,也實在有世家的風範。否則,誰家舍得把兩個這麽小的兒子同時放出門來?那兩個孩子能平平安安一路到京城,還在外麵安穩的住了這麽些時才來拜見,日後必成大器。”

這是在表揚他們嗎?小薯仔不爽了。不就是離家出走嗎?他又不是不會。

不行,他得想個辦法,證明自己也是能比他們強的!看著外麵結著冰的芙蓉池,小薯仔勇敢的做了一個決定。

……

“什麽?你要跟我們比試遊泳?”

“沒錯!”小薯仔傲然仰著下巴,“你們要是贏了,以後咱們見麵,我都拿你們當正經舅舅看待。可你們要是輸了,可別擺舅舅的譜,咱們隻以平輩論交。敢不敢來比?”

沐一成到底沉穩些,“我們年紀相仿,本來就可以平輩論交,你不比我也不會擺舅舅的譜。二成,你說呢?”

沐二成卻是個膽大愛鬧事的,“比就比,別以為我們大漠沒有水。就是冬天冰封千裏,爹還帶我們去鑿冰抓過魚的。隻若我們贏了,你得給我們跪下磕個頭,說一聲,從此小薯仔服了兩個舅舅了,行不?”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

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就這麽鬼鬼祟祟的立定了賭約,往園外去了。

偏生被小芋頭發現了,“哥哥,你和舅舅們要去做什麽?”

大人們都忙著,他都沒人玩,隻好牽著旺財四處蹓躂。

三個少年交換個眼神,幹脆把他帶上吧,省得把大人嚷嚷得來了,就比不成了。

於是,一行四人,加上旺財,一路偷偷摸摸往園外芙蓉池邊去了。薯仔幹過不少這樣的勾當,熟門熟路避開了眾人的耳目。

到了一處適合下水的地方,他率先脫起了衣裳,“咱們說好,遊到前麵那處小島回來,誰先到,就算誰贏。你們倆兄弟隻要有一人贏我,就算我輸。”

沐家舅舅也不占他便宜,“我們誰贏了你,你自然服誰,那個人倒是不必。”

好吧。

三人脫得一條小褲衩,齊齊跳下水了。

小芋頭被留在岸上,和旺財蹲一起看衣服。看他們大冬天的掉進那樣冰冷的湖水裏,小芋頭渾身雞皮疙瘩掉一地,不過心裏好佩服哥哥和舅舅們。

他們都好勇敢啊,要是他,可不敢往下跳。

這大梁的湖水跟羌戎的河到底不一樣,一成二成下去之後,都有些不太適應,小薯仔一心要贏,拚了命遊得飛快,倒是很快領先到達,又轉身返回。

沐家兄弟也奮力追上,小芋頭看他們比得好玩,拍著手叫,“哥哥加油,哥哥加油!”

小薯仔越發賣力了,可就在他快要到岸邊的時候,突然小腿一疼。

完了,用力太猛,抽筋了!

小薯仔知道,這是遊泳時最危險的情況。蘇澄自讓人教他遊泳時就跟他反複強調過,他不會攔著他去遊泳,但一定要他保證帶上至少兩個會水的人。

一個在水裏陪著,一個在岸上等著,就怕有個萬一,出了事沒法救援。

小薯仔心裏雖然明白,可因為停了動作,人已經往水裏沉去。他暗暗告訴自己不要慌,努力的去扳那隻抽筋的小腿。

可旁人慌了。

“薯仔,薯仔你怎樣了?”

一成二成嚇壞了,拚命往他這裏遊去。

而岸上的小芋頭突然想到,在西南遇到洪水時,大人們救人的場景。他撿起地上一根枯枝,就想去撈哥哥。

“哥哥,哥哥你抓著樹枝!”

卻不料腳下一滑,踩到一塊結著冰的石頭,撲通一下掉進水裏。

一成二成眼看著他跟個秤砣似的墜下去,可真是慌了。

“來人呀,快來人呀!救命,救命!”

人來得沒那麽快,狗比較快。

旺財常看薯仔遊水,他沉下去了,還沒怎樣,可一看小芋頭落了水,立即跳下來了。幸好水有浮力,它可以叼著薯仔後頸的衣服,把他的頭先提出水麵。

但要把個渾身濕透的孩子拖上岸,旺財沒這個本事了。

等到大人們聞訊趕來,把人救起時,芋頭早閉過氣過了。

薯仔給灌了一肚子水,也暈暈乎乎的,不過等把他撈出來,收拾幹淨,人也就慢慢清醒了過來。

而始終清醒著的一成二成,自然老老實實把事情交待了。

芋頭情況危急,歐陽康怕來不及,親自抱了送太醫院去了。

等到薯仔醒來,見到從沒對自己發過真火的師公,臉色鐵青的劈手就打了他一記耳光。

薯仔被打懵了,他做錯什麽了?他之前沉到水裏,還不知道芋頭為他掉進了水裏。

可就算知道了,他心中所有的不平,憤怒,和委屈也湧了上來。

“又不是我叫他跳的,誰叫他那麽笨?”

“你還強嘴?”蘇澄是真的生氣極了,“我總以為你的性子雖有些好勝,但總不至於失了分寸,可你看看,你今天都幹了些什麽?不說芋頭,說你自己。就為了賭一口氣,差點把小命都送掉。如果你死了,你覺得這能證明什麽?更別提你為了一己之私,就拉著你兩個舅舅一起比試,要是他們有個好歹,你要怎麽對你外祖交待?簡直是愚蠢之極!”

他越說越氣,“你弟弟念著手足之情,好心來救你,可你呢,不問他的安危,居然還有臉怪他愚蠢,我蘇澄怎麽會教出你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

薯仔長這麽大,從沒聽過這樣的重話,當下也失了那假裝的風度,哭著大喊,“他要死了,我跟他償命行不行?”

“你還說?”又是一記火辣辣的巴掌打下去。

小薯仔越發氣得狠了,從**赤著腳就跳下來,提了把匕首就往外衝,卻跟剛剛回來的念福撞了個正著。

“喏,你回來得正好。趕緊一刀把我捅了,好給你的小兒子報仇!”

念福懵了,這是怎麽了?

她的大兒子卻毫不留情的指責著,“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就喜歡芋頭。反正我是送給師公的,他才是你們的寶貝!”

念福的腦子裏嗡地一聲,“薯仔你胡說什麽呀?”

“我才沒有胡說!一說有事,三年都不回來,你們有沒有把我當兒子?當年為什麽不幹脆把我過繼給師公,還要我頂著歐陽這個姓?哼,便宜都給小的占盡了,還裝出副慈愛相,想哄我做牛做馬是不是?這世上就沒你們這麽隻管生不管養、偏心眼的爹娘!”

念福說不出話來,渾身抖得厲害。

蘇澄說不出話來,渾身也抖得厲害。

歐陽康抱著昏迷中的芋頭進來,白著臉,目光複雜的看了大兒子一眼,“你心裏委屈,為什麽不跟我們說?”

小薯仔的心裏已經有點後悔了,可嘴上依舊強著,“有什麽好說的?說了又能怎麽樣?反正我是你們生的,你們要打要殺就來吧。等我死了,你們就安生了,就再也不用虛偽的找這麽多借口不上京城了!”

蘇澄抖著手,指著他,似是想說什麽,卻被歐陽康攔下了。

“先生,我們都出去,讓他靜一靜吧。”他再次看了兒子一眼,那目光沉重得讓薯仔不敢直視,可最終,他爹也隻是歎了口氣,什麽也沒說的離開了。

可薯仔有注意到,他娘低著頭,可眼淚一直一直往下掉。

人走了,屋子裏安靜了下來。

薯仔突然有點空蕩蕩的迷茫,他覺得自己說的沒錯,可為什麽,良心卻隱隱不安?

小芋頭,他沒事吧?

隻可惜,這件事直到爹娘再度啟程離去,他也沒有得到答案。

他隻知道小薯仔病了,一直再也沒有出來玩過,連全家坐在一起吃飯都不行。

薯仔有點後悔了。

弟弟還那麽小,身子又不好,早知道說什麽也不把他帶到湖邊去了。

可這世上,最沒有辦法買到的,就是後悔藥。

小薯仔一夜之間,好象長大了許多。雖然再沒有人打罵過他,可他卻隱隱開始意識到,有些事,在做之前,你得考慮到它的後果。

同樣得到教訓的還有沐家兄弟。

事發之後,在念福離京前,把他們兄弟托了可靠的人,送回大漠了。

而那時,蘇澄也給小薯仔收拾了東西,讓他一起離開。

可小薯仔抱著蘇澄的輪椅,紅著眼睛死活選擇了留下。

蘇澄說,“如果你自己不走,以後不要怪任何人。”

小薯仔還是沒有說話,隻是咬著唇,盯著自己的腳。

直到數年後,已經有十歲的弟弟,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麵前。

依舊那麽瘦瘦的,小小的。

他羞澀的微笑著,很努力,很認真的說,“哥哥,我不是不來看你。隻是大夫說我生病燒壞了腦子,要慢慢調養,要不,會嚇到你的。不過我現在好了,沒事了,你還願意跟我玩嗎?”

小薯仔,哭了。

好似一瞬間,回到兄弟倆最初分離的時候,哭得那樣肝腸寸斷,以及更多。

他有滿心的歉疚,無數無數的對不起,可全都說不出來。這些歉疚已經在他心裏積壓了那麽多年,不僅是對他,也有對爹,對娘,對師公的。

為他年少輕狂時的不懂事,為他那時肆無忌憚的傷人。

幸好這世上,有些過錯還是可以彌補,所以他想,他會用一輩子來彌補自己的錯。

他會做個好大哥,好兒子,好徒孫,

不辜負他的姓氏,他的名字。

歐陽山。

(最後微虐了一把,咳咳,都不意思來討幾個過節的打賞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