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明石
第十三回 明石
近數日來,風雨不停,雷鳴不止。極其寂寞苦悶之事,層出不窮。源氏公子思前想後隻覺前途一片黑暗,無限悲哀,心靈深受挫折,怎麽也振作不起來。他琢磨著:“究竟該怎麽辦才好?如若借口這裏氣候異變而返回都城,我這戴罪之身尚未被赦免,定將招來更多世人的恥笑,還不如找一處深山,銷聲匿跡地隱遁起來。”可是,接著又想:“如果我這樣做了,世人恐怕又會說我被颶風驅逐,逃往深山老林,此類流言蜚語傳至後世,後人定會嘲諷我多麽輕薄……”思來想去無所適從。每夜在夢鄉裏,總是遇見同一個模樣的人前來糾纏不休。
朝朝暮暮**雨連綿下個不停,連個短暫間歇的工夫都沒有,心中也著實牽掛著京城裏的情況,每每忐忑不安地想道:“難道自己就這樣葬身此地嗎?”然而天候異變,狂風暴雨肆虐,連往戶外探探頭都無法做到,也沒有人專程來探訪。隻有二條院的紫姬不顧狂風暴雨,積極地派了一個仆人前來,此人被暴風雨淋得全身濕透,形象怪怪的,倘使在路上遇見了,真是分辨不清他是人還是別的什麽怪物。這樣一個形象怪異身份卑微的下人,若是在過去,早就被驅逐,絕不會讓他接近公子身邊,可如今源氏公子卻覺得他格外可憐而又和善可親。這種情緒上的變化,使源氏公子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身心受了多麽大的委屈。此人帶來的紫姬的信中寫道:“近日來愁煞人的陰雨連綿,下個不停,天色昏暗恰似自己的心情,遙望自己依戀的須磨方向,也辨別不清。
肆虐成狂海灣風,
思君熱淚似潮湧。”
此外她還細膩而集中地寫了許許多多哀愁傷心的事。源氏公子剛拆讀來函,就不由得熱淚盈眶,“宛如汀邊水驟增”,兩眼昏花,心情黯然。此來人告知:“京城裏的人也都說,此番暴風雨仿佛是什麽怪物在告誡,有傳聞說宮裏舉辦仁王會等。往返宮廷的路途都因暴風雨受阻,公卿大臣們都無法上朝,政務也不得不暫時停頓。”此人嘴笨,訥訥不出於口,但由於源氏公子很想了解京中的情況,就召喚他走近自己身邊,詢問詳情。此人又說:“那暴雨隻顧天天不停地下,那颶風不時地猛刮起來,如此異變的天候,已經持續了多日,這是京中前所未有的,人們驚恐萬狀。天還降下大塊冰雹,幾乎洞穿地底,雷聲轟鳴不止,簡直是前所未有啊!”此人說時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不由人更增添憂慮。
源氏公子心想:“這樣的氣候如若再持續下去,世界恐怕行將整個毀滅啦!”翌日黎明時分,颶風又猛烈地刮了起來,大海掀起巨浪,波濤洶湧,猛烈地撞擊著海岸,發出可怕的巨響,那氣勢仿佛要把岩石和山巒撞個片甲不留。雷鳴電閃的可怖光景,更是難以用言語表達,隻覺得霎時間電閃雷鳴就要落到自己頭上似的,身臨其境者無不嚇得魂不附體。隨從的眾人相互悲歎道:“自己犯了什麽罪,竟遭到如此悲慘的災厄,見不著父母,也看不到可愛的妻子兒女,難道就這樣死去嗎?”源氏公子沉住氣,剛強地想道:“自己犯下什麽天大的過錯,以致會喪命此海濱呢。”盡管如此,四周的人們喧囂不止,因此隻好叫人備辦各種幣帛供奉神靈,祈求保佑,禱告說:“祈求住吉大神,鎮守這附近一帶的海域,靈驗顯赫的大神,請拯救我們這些人吧。”還許下了諸多宏願。隨從眾人見狀,各自都把自己的性命將如何之事擱置一邊,首先想的是,像公子這樣身份高貴的人,卻遭到史無前例的災難,沉淪於苦海中,實在是莫大的悲哀。但凡神誌清醒、有正義感者,都願意舍棄自身性命,以救護公子一人。眾口齊聲誦念佛神,虔誠禱告:“我公子生長於帝王深宮,雖說自幼享盡榮華富貴,但生性仁慈,施恩澤遍及大八洲,救濟過為數眾多深陷悲境之輩,然而不知是前世造什麽孽的報應,要沉溺在這歪風邪氣的風波中。天地神靈啊!祈求明鑒,無罪人卻遭處罪,被剝奪官位,離鄉背井,朝夕忐忑不安,日夜哀愁歎息,甚至遇上如此可悲的天候災難,性命瀕危,不知這一切是前世的孽報,還是今世之罪過,祈求神佛明鑒,予以保佑,消災賜福。”他們麵向住吉神社的方向頂禮膜拜,還做了種種許願。源氏公子自己也向海中的龍王和四麵八方的眾神許願。此時但聽見響雷霹靂一聲,正好落在與源氏的居室相連的廊道上,迸發出火焰燃燒了起來,並將這廊道燒毀了。屋內眾人嚇得魂不附體,隻顧轉來轉去,不知所措。後來隻好請源氏公子轉移到大概是調製食物的房間內。眾人顧不得身份高低,共擠在一室裏。有的呼號,有的哭泣,噪音大作,不亞於雷鳴。天空一片漆黑,活像研墨一般,已是傍黑時分。
不久風勢逐漸減弱,雨點稀稀拉拉,空中的星星也開始閃爍。這間調製食物的房間也太簡陋,實在委屈公子啦。隨從人員本想請公子轉移回正屋去,可是那裏已被雷電摧殘,模樣令人發怵,再加上眾人的四處踐踏,亂糟糟的,簾子等也都被風刮得七零八落,隻好等到天亮後再作打算。正當大家思來想去的時候,源氏公子則隻顧專心念佛誦經,他想到今後諸事,心中著實惶恐不安。
月亮出來了,源氏公子推開柴門,極目眺望,隻見附近明顯地留下了海浪衝刷過的痕跡,此刻也還有餘波在來回推湧。這左近村莊,沒有一個人能通曉天文事物的道理,知道過去與未來,判明為何氣候會掀起如此的異變。隻有怪模怪樣的漁夫們,知道這裏住著高貴的人,因此群聚在外麵彼此交談,唧唧咕咕,說了些即使源氏公子聽了也聽不懂的話,一個個模樣確實很古怪,但也不便驅散他們。隻聽得漁夫們說:“這種風如若繼續不停地刮下去,海嘯就會湧上來,把這一帶地方通通吞沒,得全靠神靈來保佑啊!”如果以為源氏公子聽了這番話,就會膽戰心驚,那就太愚蠢了。源氏公子詠歌曰:
若非海神來嗬護,
此身早已漂遠處。
狂風終日騷擾,源氏公子雖說精神振作,卻也異常疲憊,不知不覺地打瞌睡了。這住處確實很簡陋,公子隻身靠在憑肘幾上打盹。夢中忽然看見已故的桐壺院上皇站在眼前,神態宛如在世時一模一樣,他對公子說道:“你怎麽住在如此不堪入目的地方。”說著拽住公子的手,讓公子站起來,接著又說:“你必須按照住吉神靈的指引,迅速乘船,離開此處海灣。”源氏驚喜萬分,說:“孩兒誠惶誠恐,自從與您訣別後,遭受諸多苦難,此刻正想棄身投海呢。”桐壺院上皇說:“萬萬不可有此舉。你此番受難隻是些小罪過的報應。我在位期間,並沒有犯過什麽大過錯,但無意中自己也難免犯些小罪過。由於我在贖罪期間,無暇顧及人世陽間諸事,不過看到你蒙受如此大難,我難以忍受,遂從陰府潛入大海,登上海岸來到此間,一路走來十分疲勞,我還要順便進宮,有些事需要麵奏當今皇上,我這就上京了。”話音剛落便匆匆離去。
源氏公子滿懷對父皇的眷戀之情,悲傷地說道:“我陪您前往!”說著失聲痛哭,猛抬頭仰望,父皇早已不見了,隻見一輪明月普照天空,源氏公子此刻的心情不像是在夢中,隻覺得父皇的麵影就在這附近依稀可見,天空飄忽的浮雲靉靆可親。以往長年夢中,未曾夢見過父皇的麵影,今晚,令人眷戀、牽掛的父皇在夢境中出現,雖然短暫,卻清晰可辨,此刻仿佛還在眼前閃現。自己沉陷在極其悲慘的深淵,瀕臨死亡之際,父皇的在天之靈及時趕來救助,不禁令人萬分感激。說起來,自己反倒是承蒙了這場暴風雨的恩澤,夢中父皇的叮嚀給自己帶來了希望,使自己感到無比喜悅。源氏公子心中充滿了對父皇的眷戀,此刻的心情反而覺得忐忑不安,他忘卻了現世的悲哀,惋惜為何不在夢中與父皇作更詳細的晤談。他希望再繼續做夢,強迫自己入眠,可是眼睛卻不曾再合攏,直到天明。
有隻小船駛近岸邊,船上兩三個人上岸,朝源氏公子所居的住所方向走過來。人們覺得奇怪,詢問來客是何方人士,據稱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乘船從明石海灣到此地來相訪。明石道人的使者說:“倘使源少納言隨侍於此,敝處主人欲求一晤,有事麵商。”良清聽了,大吃一驚,遂稟報源氏公子說:“明石道人是昔日我在播磨國時的相識,長年有較親近的交往,後因一些私事相互埋怨,就不互通信息了,久無來往。如今在這暴風雨中突然來訪,不知有什麽要事。”他說著露出滿臉納悶的神態。源氏公子覺得此事似乎可與父皇托夢之事聯係起來看,於是說道:“快快去見他!”良清遵命前往船上會晤明石道人。可他心中總是納悶,不得要領,心想:“在這強烈的暴風雨中,他出於什麽考慮,怎麽就突然開船來訪呢?”
明石道人對良清說:“前些日子,即上巳之日那天夜裏,我夢見了一個裝扮得奇形怪狀的人,叮囑我要辦一事。起初我不相信,就不當一回事,可是,後來我又再次夢見此人,他對我說:‘本月十三日,你將會看到靈驗顯著,要把船準備好,暴風雨一停歇,務必立即把船開到須磨灣去。’於是我試著把船準備好,等候這天的到來,後來猛烈的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果然來了。常聽說外國的朝廷,也有很多相信托夢並借以救國的例子,緣此即便貴方不相信此事,我也不會錯過夢中人所示的此日子,乘船前來告知。船剛起航,隻覺得一陣奇異的順風徐徐地吹送過來,船能平安地抵達須磨灣,誠然與夢中神靈的指引相吻合。我想貴方說不定也會有什麽預兆,因此,不揣冒昧,煩請將此情況轉達貴公子。”
良清返回,悄悄地將這些情況向源氏公子稟報。源氏公子思來想去,覺得夢境與現實錯綜複雜,真是不可思議。他將夢中聽到的那樣的啟示對照過去和未來,進行一番思考之後,覺得:“倘使自己隻顧一味擔心世人的傳聞、後人的苛刻譏諷而辜負了神靈真誠的護佑,那麽世人的嘲笑將比眼前的更厲害。辜負現世人的一片熱誠,尚且感到內心痛苦,何況神諭,更不應違背。自己一方已曆經過種種磨難,應該依從這位比自己年長、位高望重的長者,遵照他的盛意行事。古有賢者雲:‘退一步海闊天空’,不是嗎?如今自己簡直已被逼到了生命極限的地步,嚐盡了世間前所未有的種種苦難,縱令不顧忌死後的惡評,也不會有更猛烈的災難了。再說夢中也受到了父皇的教諭,我還有什麽疑慮呢。”於是執筆給明石道人回複如下:“漂泊到此人生地不熟的他鄉來,嚐到了世間罕見的憂傷,京城那邊無一人前來慰問。我惟有仰望天馬行空的日月的光澤,當作故鄉的親友來盼待,恰逢此時傳來佳音,正是‘喜迎漁夫釣舟來’。明石海灣那邊,可有供我隱身之處?”明石道人無限欣喜,旋即回複致謝。
隨從者勸請源氏公子說:“不管怎樣,請在天亮以前上船。”源氏按慣例隻帶四五名親信乘船出發。和來時一樣,奇怪地驟然刮起了一陣風,行船飛也似的到達了明石海灣。雖說須磨與明石之間相距很近,行船片刻即可抵達,但是如此迅速到達,不禁令人感到似乎有神風相助。
明石海濱的景色,確實與別處大相徑庭。隻是來往行人多,不稱源氏公子的心意。明石道人在這裏的領地很多,不論是在海濱,還是在山背後。海岸各處都因地製宜,建造起能引人入勝、趣味盎然的海濱茅屋,適合於勤做修行以求造福來世,或在山腳下、流水畔建造莊嚴的佛堂,可供專心致誌地念佛修行。在這裏他為現世的生活所做的準備,有秋收的稻穀,同時為安度晚年,能過上富裕的生活,備有成排的穀倉,貯存豐厚;按不同季節居住舒適的要求,在各處建造各自不同的住所。由於害怕前些日子那場海嘯的騷擾,女兒等眷屬近日已遷移到山岡附近的住宅居住,因此,源氏公子可以在海濱的公館裏,無拘束地過著舒心的生活。
源氏公子上岸轉乘車子的時候,正值旭日冉冉東升之時,明石道人在晨曦的映照下,隱約望見源氏公子的儀態,頓時竟忘卻了自身年邁,似乎覺得自己的壽命延長了。他笑逐顏開,首先隻顧合掌膜拜住吉明神,仿佛手中捧著日月之光寶貝似的,他自然竭盡全力細心照料源氏公子了。此地的天然風光優美,自不消說,這宅邸的構造也十分講究高雅的情趣,庭院裏栽植的樹叢、置石、花草叢錯落有致,從海灣那邊引到庭院裏來的流水布置等,更是妙不可言。倘若要把這些美景畫成畫,造詣不深的畫家恐怕都難以充分表達其意境呐。這裏遠比數月來在須磨灣居住的環境好,令人覺得格外明朗舒適,有一種親切感。室內的裝飾布置也別具一格,優美典雅。可見明石道人平日華貴的生活,無異於京城裏諸多高貴的人家,毋寧說其絢麗多彩有過之而無不及。
源氏公子在這宅邸內稍事休息,靜下心來之後,就給京中各人寫信。紫姬派來的男仆神情沮喪低頭哭泣說:“途中嚐盡狂風暴雨的侵襲,到此地後又遭遇可怕的雷雨,實在可悲啊!”他就這樣在須磨滯留了一些時日。源氏公子召喚他過來,過分豐厚地賞賜他許多物品,並遣他回京。托他帶去一些信函,有給自己信賴的祈禱師們的,以及給應去信致意的各處知己的,內容大概都是告知自己在須磨這段期間的詳細情況吧。惟獨在致師姑藤壺皇後的信中,才談及自己夢得教諭,不可思議地撿回了一條命的境遇。源氏公子給二條院的紫姬那封傾吐哀怨的來函寫回信,卻無法一氣嗬成,寫了數行,就撂下筆,揩拭眼淚。這封信寫寫頓頓的情景,也是格外罕見的。源氏公子在信中寫道:“接連不斷地蒙受災難,嚐盡艱辛,我不時曾想,莫如現在就棄離塵世遁入空門,這種心思似乎越發濃重,可是,你臨別吟詠的‘撫慰我心鏡中求’、你那麵影,總在我身邊縈繞,叫我如何舍得遁世出家呢。每想到這些,其他的悲傷事以及種種憂心煩惱,都變成次要的了。
陌生須磨遷明石,
遙念伊人添情思。
內心隻覺得一切都像是在夢中,一場永不醒的夢。心中不知充滿多少愁與恨啊!”一股難以名狀的心緒在翻騰,信寫得很淩亂。然而在源氏公子身邊的隨從人員看來,卻是表露了源氏公子的心靈之美,公子還是非常寵愛紫姬的啊!隨從人員也各自給家鄉的親友寫信,訴說在須磨的生活之寂寞沮喪,並托此男仆帶回京城。連綿下個不停的雨空,此刻已呈現晴空萬裏的景象,出海捕魚的漁夫們,一個個豪情滿懷地上路。那須磨地方,實在太寂寞了,就連漁家們居住的房屋,也是稀稀落落的沒幾間。明石海灣這邊,人口過多有點礙眼,但卻別具一格,諸多饒有情趣之事,頗能撫慰人的情緒。
主人明石道人勤修佛法,虔誠專心,隻是為了這女兒的前程,他經常在人前流露自己的愁思,甚至到了令人聽了都覺得痛苦難受的程度。源氏公子自然也聽說了,從源氏公子的心情來說,他想:“這位美人的名字早有所聞,此番到明石來,不期而遇,可能也是前世的宿緣吧。不過,自己在淪落之時,除了勤修佛法之外,不應有其他邪念。再說,倘若紫姬聽說自己行為不端,她肯定會埋怨,並且不相信自己迄今所說的話。”一想到這層,自己就覺得難以為情,因此也不曾表露過自己的心思。但是,每聽說這位小姐氣質高雅、容貌非凡,心中又不免產生戀慕之情。
明石道人尊重源氏公子,自己幾乎沒有接近源氏公子,而是住在距公子住處稍遠的下屋。其實他希望朝夕都能親近地見到源氏公子,住得這麽遠難能如願,心中好不焦急,他總想:“要設法實現自己的那樁宿願。”於是,更加勤於修佛法,祈求保佑。明石道人雖然已是六十歲的人,但精神還很矍鑠,為人和藹可親,由於勤於修行,略顯清減,雖然有時顯得頑固而昏聵,但是也許由於出身高貴的關係,見多識廣,知道許多典故,言語舉止也頗文雅,令人感覺到他是個有教養的人。源氏公子有時召見他,聽他講些古人的趣聞逸事,多少也能慰藉自己的寂寥心情。源氏公子以往於公於私都很忙,沒有時間聽人家講世間的故事,如今點點滴滴地聽進去,覺得也蠻有意思。源氏公子不由得想道:“如若不到此地,不遇上這位老人,那才遺憾呐。”他們間中也交談一些有趣味的話題。就這樣明石道人與源氏公子逐漸熟悉起來,但源氏公子氣度不凡,在他那高雅的姿態跟前,明石道人自慚形穢,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滿腹想說的話也無法如所思地說出來,內心不由得感到萬分焦急和遺憾,隻能與夫人共敘衷腸,相對歎息。至於明石道人的千金本人,自覺身在此窮鄉僻壤之地,縱然想尋覓一個身份一般的對象,也難相中一個如意的郎君,如今看到世間竟有如斯高雅俊秀的君子,但自知自己身份卑微,相距遙遠,不敢有高攀的奢望。她聽見父母有此心願,認為這全然是一樁不相般配的親事,一想到此,就覺得此時遠比出現這件事之前更令她悲傷自憐了。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四月份。明石道人為源氏公子置辦季節更換的夏裝、幔帳垂簾用的薄布,布料都是挑選饒有情趣的。明石道人如此無微不至地照料源氏公子,使公子既不好意思,又覺得他未免做得太過分了些,但又念及他畢竟是一位身份高貴、人品蠻好的道人,也就聽任他的安排了。京中也不斷有人前來探訪。一天,在恬靜的月夜裏,源氏公子放眼眺望清澄無垠的海麵,覺得這水麵宛如自己熟悉的故鄉庭院裏的池水,一股無法形容的眷戀之情湧上心頭,心裏隻覺空落落的,一片迷茫。眼前望見的隻是淡路島,嘴裏不禁吟詠:“身居淡路遙望月。”接著作歌曰:
望淡路島生悲情,
月夜澄明照透心。
源氏公子多日沒有撫琴了,他從琴囊裏把琴拿出來,隨意彈奏了一曲。在旁眾人聽了,不由得動情,心生悲涼。源氏公子又盡情施展自己的拿手技藝,彈了琴之秘曲《廣陵散》。那山邊內宅裏頗有素養的年輕侍女們都側耳傾聽,聽見琴聲和著鬆濤聲悠揚地隨風飄來,都為那美妙的音色所感動。就連絲毫不諳音律的各處身份卑微的庶民,都被這飄飄欲仙的琴聲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奔向海濱的方向,迎著海風走去,有的人甚至因而傷風了。琴聲也令明石道人坐不住了。他懈怠勤修的法事,急匆匆前來欣賞。他邊流淚邊讚賞說:“這美妙的琴聲,使我仿佛現在才回想起自己已舍棄的塵寰,今夜的良宵光景,宛如我平日勤修苦求的來世的極樂淨土啊!”源氏公子腦海裏頓時也浮現出往時的諸多光景:在京城裏,在宮中一年四季應時舉辦的管弦遊樂會上,此人的琴、那人的笛,奏得意趣盎然,還有蕩漾全場的妙不可言的歌聲;每當這種時候,自己總是受到眾人的讚美,上自父皇下至群臣,無不重視和尊敬自己。想到別人的事,也憶起自己的事,心境宛如在夢中,興之所至,
撫琴再奏上一曲,那音色格外悲戚淒涼,動人心弦。明石道人感動得熱淚潸潸,流個不止,便命人到山邊的內宅將琵琶、箏琴都取來,明石道人抱起琵琶,儼然一位琵琶法師,彈了一兩曲頗具雅趣、甚難得的曲子,並勸請源氏公子彈箏琴,因此公子稍事彈了一會兒,聽者依其心境各自深有觸動。音樂這種東西,即使使用的不是什麽太了不起的樂器,彈奏出來的音色,卻能因所處環境之情趣而增添美感。這裏,眼前是一片海闊天空、一望無際的海麵景色,比起春季之櫻花、秋季之紅葉那種絢爛豔麗來,這裏初夏的樹木枝繁葉茂、蒼翠蔥蘢,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嬌媚情調。這時傳來秧雞的一陣啼鳴,活像敲門聲,不禁令人想起“誰人關門不讓入”,領略到一種哀傷的情趣。
這時,明石道人彈起那音色格外動聽的箏,聽起來非常親切,深深地打動了源氏公子。源氏公子不經意地信口說:“箏這種樂器,若是和藹可親的女子,無所拘束地彈起來,那就更有味道了。”明石道人聽了不由得微微笑著說:“哪兒的話,聽了公子的彈奏之後,哪裏還有什麽女子能彈出更有情味的琴聲來呢!說起來嘛,我所得彈箏之道,那是我家受延喜天皇嫡傳,至今已經曆至第三代了。像我這不才之身,早已舍棄世俗之事,隻有偶遇心情不佳之時,才彈箏抒懷,不想小女也前來模仿,傾聽並順其自然自習,她竟能彈得與那位已故親王殿下的手法相似,這也許是我這山野僧侶偏聽,誤把琴聲當鬆籟,不過,我總想找個機會,讓公子悄悄地聽一聽小女彈箏呢。”他邊說邊覺得全身發顫,幾乎流下淚來。
源氏公子說道:“如此看來,我不知高手在此,我所彈的聽起來大概是‘琴音不像是琴聲’吧,實在汗顏。”說著,他把箏推開,又繼續說:“說也奇怪,箏這種樂器,自古以來就是女子彈得最好。想當年嵯峨天皇的第五位公主,得到天皇嫡傳彈箏之道,成為當時舉世聞名的高手。其後這流派的技藝就後繼無人失傳了。當今彈箏高手之輩,充其量不過是些表麵功夫。沒想到這裏卻深藏著彈箏的名家,真令人欣慰,但不知可否讓我聽一聽這番高藝?”明石道人說:“公子要聽,我隨時都可以叫她到尊前來彈奏。昔日也有人呼喚商人之妻出來彈奏琵琶,欣賞古典之美呐。說到琵琶,真能彈出絕妙音調來的人,在古代也不易多得啊!我那小女,不知怎的,一撫琴猶如行雲流水,幾乎順暢無阻,平易可親的曲子之類,她也能奏出情味濃厚的妙趣來。不知她是怎麽習得的。讓她身處在這波濤洶湧的荒涼之地,實在是太可悲了。不過,也多虧有了這樣一個女兒,每每化解我積鬱的心思,給我莫大的慰藉。”源氏公子覺得明石道人的談吐既瀟灑又蠻有意思,於是,將手邊的箏推到明石道人跟前,請他彈一曲。明石道人的彈奏手法果然非同凡響,他展示高超的彈箏技法,彈奏的曲子是當今已聽不到了的,彈奏的手法等也是非常遵循古風的。那左手壓弦所發出的音響,清澈動聽。這裏雖然不是伊勢海,可是源氏公子還是叫嗓子較好的隨從人員唱:“伊勢海濱清幽靜,俯拾海貝通報名……”源氏公子本人也不時合著拍子,參與齊唱,明石道人不由得中止彈箏而隻顧讚美和欣賞。明石道人還命人備辦了各種珍貴的點心和水果,並熱情地勸請在場的諸位隨從人員暢飲,滿堂眾人似乎全然忘卻了人世間的憂患煩惱,歡快地度過了這一良宵。
夜色越發深沉,海濱的涼風陣陣吹來,隨著月兒漸次西沉,天色越發清澄,四周一片靜寂。明石道人與源氏公子開懷暢談,無所不敘。明石道人談及自己起初遷居此地海灣時的心情,與為造福來世而修行佛道等等細枝末節,娓娓而談,最後連自家女兒的情況也不問自述了。源氏公子覺得有點滑稽,不過在他的話裏語間也有值得同情之處,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明石道人說:“有件事實在難於啟齒。公子蒞臨這種意想不到的窮鄉僻壤,縱令時間短暫,我想,說不定是我這個老法師終年勤於修行,修來的福氣,承蒙神佛垂憐,憐恤我的苦心,而讓公子受短暫的委屈來到此地的吧。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我向住吉明神祈願,至今已曆時十八年了。自小女幼年,我就對她寄予厚望,每年春秋兩季,我都帶她到住吉神社,參拜明神。我還晝夜六時勤修佛事,常把自身祈願往生極樂擱置一旁,一心隻祈求神靈保佑這女兒嫁得高貴女婿,以圓宿願。我前世造孽,以致今生成了個山村賤民,但家父也曾身居大臣之職。我這一代成了田舍平民,長此一代接一代沉淪下去何時了,每想及此,心中好生悲傷。自從小女出生後,我就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但願她將來能嫁上京中的高貴人家。緣此我得罪了許多門當戶對的求婚人家,從而也招來了諸多的不利,吃了不少苦頭,但我也不以為然。隻要我一息尚存,縱令力量綿薄,也要護衛到底。萬一良緣未結,而我先歸天,那麽我已立下遺囑:與其嫁庸夫,莫如投身大海。”諸多傷心之事,一時難以罄盡。明石道人說著熱淚泫然。
源氏公子正值心事重重之時,噙著淚珠聽取這些傷心之言後,回應說:“我身蒙受不白之冤,漂泊到這意想不到的鄉間來,不知前世造的什麽孽,實在令人想不通。今宵聽了你這番言語之後,思前想後,仿佛深深悟到這是前世注定的緣分。你既然有如此明確的願望,為何不早些告訴我?我自從離開京城以來,深感世事之無常,人間實在乏味,因而除了勤修佛法之外別無他思。日月蹉跎,心灰意冷。府上有如此美眷,雖也略有所聞,但因想到自己是被流放之人,豈能作非分奢想,因此作罷,寧可身受委屈。你既然有此意願,務必請予以引導,成全好事,亦可慰藉我這可怕的獨寢孤眠。”明石道人聽了這席話後,無限喜悅,遂吟歌曰:
“沉思獨寢君體味,
猶惜深閨孤寂淚。
更何況長年累月為女兒的事操心的父母,想必也能體諒吧。”明石道人的聲調雖說是顫巍巍的,但他畢竟有教養,不失高貴雅趣。源氏公子答道:“住慣海灣的孤寂人,恐怕難能體諒我寂寞無助的心情吧。
旅途愁眠盼天明,
輾轉反側難入夢。”
源氏公子那副坦誠吐露衷腸的姿態,著實優美可愛,簡直無法形容。明石道人似乎無窮無盡地又談了許許多多,為避免冗長,恕不贅言。即便如此,筆者也許難免有言過其實之處,也許會過分顯露了明石道人的糊塗與固執的性格。
明石道人自己多年來的宿願已逐步獲得了卻,自然覺得神清氣爽。翌日晌午時分,源氏公子差人送一封信到山邊的內宅處。源氏公子從明石道人的談吐中,料定這位千金是個氣質高雅而含蓄的小姐,暗自揣摩:在這偏僻的鄉間,說不定隱藏著格外優秀的佳麗呐。不由得傾心神往,遂在一張核桃色的高麗紙上,特意用心地寫道:
“不知遠近寂望空,
神靈啟示訪仙宮。
‘按捺不住心所思’啊!”信上大概僅寫此寥寥數語。明石道人暗中等待著源氏公子的來信,他來到自家山邊的內宅,果然看到送信的來使,他熱誠地款待來使,讓他喝得酩酊大醉。可是小姐的回音卻遲遲不見送出來。明石道人遂走進女兒的閨房,催促女兒快寫,但是女兒明石姬還是不聽從。她麵對這封美文,自覺受之有愧,慚愧的心緒攪得她伸不出手來提筆,她暗自對比彼此的身份,覺得極其不相般配,便借口說“心情不佳”而靠著臥具躺下了。明石道人束手無策,隻好由自己來代替女兒作答複:“承蒙來鴻,不勝感激,惟小女生長在窮鄉僻壤,可能是‘今宵大喜袖難裝’的緣故,誠惶誠恐以至不能拜讀來鴻。恰是:
兩相寂望彼長空,
心思何曾有不同。
如是說也許過於纏綿。”此信寫在一張陸奧紙上,字體十分古雅,運筆也格外瀟灑。源氏公子看了,覺得:“真是風流灑脫呀!”不禁為之一驚。明石道人獎賞給送信來的使者一件非同尋常的漂亮女裝。
次日,源氏公子又寫了一封信送去。信中寫道:“代筆來鴻,此前從未曾見過。”接著又詠歌曰:
“無人問訊可奈何,
心中苦楚歎沒轍。
正是‘未曾相見難言慕’啊!”源氏公子這回的書信是寫在一張極其柔軟的薄紙上,字體格外秀麗。明石姬見信,暗自想道:“身為閨中少女,看了如此秀美的文書而無動於衷,未免太膽怯了。雖然覺得源氏公子是一位難得的貴人,但又想到彼此身份過於懸殊,縱令自己動心也是徒然,如今竟蒙他青睞,令微不足道的自己也忝列世人之中,得他前來尋訪……”她想到這裏不禁熱淚盈眶。可是,她還是一如既往不肯寫回信。經父親明石道人的多方勸導,她這才執筆作書回複,信是寫在一張濃香薰透的紫色紙上,著墨濃淡有致,似乎打算應付過去。歌曰:
君心思慕為何如,
未曾謀麵哪來苦。
她的字跡和運筆手法相當優雅,絕不亞於京城裏的高貴女子,那真是一派上流女子的筆致。源氏公子看了她的手書之後,不由得想起京中的生活來,覺得和明石姬通信饒有情趣,但又顧忌到如若次數頻繁,不免引人注目,於是隔兩三天通信一次,或於寂寞的日暮時分,或在發人多愁善感的黎明,便借口觸景生情執筆寫信,又在估計女方也會有同感的時候,去信問候。女方的回信也並非毫無反應。源氏公子想象著明石姬那善於思考、氣質高雅的形象,心中就很想見她。可是每當談及此女子,良清的口吻總像是在說自己的女人似的,這點也令公子感到不愉快。再說良清已多年苦苦追求此女子了,公子覺得自己就在他眼前把該女子奪為己有,使他失望,未免太對不住他。思前顧後,最好是女方主動找上門來,形成自己自然接受她,這是再好不過了。可是那女方比矯揉造作的高貴女子更加孤高,豈肯示弱,隻是一味令男方心焦。因此誰都不主動,隻好在暗中比耐性,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
源氏公子驀地想起京中紫姬的事來。自從出了須磨灣口,如今又往西移動,相隔更加遙遠,想念之心更為迫切,每當情緒低落的時候,自然就想:“該如何是好呢?真是‘豈知戀苦人消沉’啊!幹脆暗地裏把她接到此地來算了。”可是轉念又想:“不管怎麽說,我總不至於長期在此滯留下去的。事到如今,何苦再做些授人以話柄的事呢。”於是又平靜了下來。
這一年,朝廷方麵仿佛得到神靈的喻示,接連不斷發生了**不安的許多事。三月十三日,雷鳴電閃不停,狂風暴雨交加,這天夜裏朱雀天皇做了個夢,夢見桐壺院上皇站在清涼殿的正麵的台階處,神情極其不悅,雙眼盯著朱雀天皇,朱雀天皇誠惶誠恐,桐壺院上皇對朱雀天皇說了許多話,主要的大概是談及有關源氏公子的事。朱雀天皇驚醒過來,甚感恐懼,也很同情,於是將夢中的情景向弘徽殿母後稟告,母後說:“暴雨大作、天候惡劣之夜,日有所思,往往夜必有所夢,這是常有的事,不必驚慌。”可能是由於在夢中與父皇對視過的緣故,朱雀天皇忽然患了眼疾,苦惱萬狀不堪忍受。為了祈求神靈保佑眼疾快些痊愈,宮中和弘徽殿內都鄭重其事地舉辦法事。就在這期間弘徽殿太後的父親太政大臣逝世了,從年齡上說,他的死是自然規律,不足為奇,可奇怪的是,死人的噩耗接踵而至,攪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後不知怎的也生起病來了,身體日漸衰弱。朱雀天皇十分憂慮,不斷歎息。他琢磨著:“源氏公子蒙受無罪之冤,沉淪苦境,近日來的災禍,準是施政不公的報應吧。”因此,他多次對母後說:“如今似乎可以賜源氏官複原職了。”母後回答說:“現在就讓他官複原職,世人必議論稱此舉輕率。獲罪而被貶黜離京者,不滿三年就獲赦罪,世人該不知會如何非議呐。”嚴厲諫諍。在此多方顧忌舉棋不定的過程中,日複一日,這兩人各自疾病纏身的煩惱更加深重了。
至於明石方麵,每到秋季,照例是海風異常淒厲。源氏公子孤身獨寢,內心甚感寂寞,時不時催促明石道人說:“能否設法悄悄引小姐到這裏來呢?”源氏公子自己不願到女方那邊去,明石姬更無意主動上門來。她心想:“身份極其卑賤的鄉下姑娘,才會戀慕短暫下鄉的京城男子,輕易就上他們花言巧語的當,結成露水姻緣,我不是如此卑賤的女子。像源氏公子這樣的男子,本來就看不上像我這般的女子,如若與他短暫苟且,將來勢必招來更多的痛苦。父母親對女兒寄予過高的妄想,在女兒謹守深閨的妙齡期,不顧是否門當戶對,一心隻想高攀,以為這樣可圖未來的幸福。然而,一旦真的成事了,反而會招來無盡的悲傷。”接著又想:“其實,我所期盼的,隻不過希望趁源氏公子在明石的短暫逗留期間,互換文書,已是難得的深沉的情趣交流了。多年來早已聞知源氏公子其名,惟盼有朝一日能見上一麵,哪怕是在遠處隱約窺視也罷。萬萬沒有想到,源氏公子竟因意外情況,在明石海濱居住下來,雖然彼此的住處相距稍遠,但是偶爾也能隱約得見尊容。他那無與倫比的琴聲,有時也能隨風傳送過來,那朝朝暮暮的起居情況,我們也能一一地得知詳情,頗感親切。像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者,還承蒙他探詢冷暖,這對於一個混雜在這樣一群漁人之間,且終將無聲無息地枯朽的人來說,已是莫大的幸福。”想到這些,越發覺得彼此身份懸殊而自覺很難為情,絲毫引不起要進一步親近源氏公子的念頭來。
作為明石姬的父母來說,能把源氏公子迎接到此地來,似乎覺得自己多年來的宿願已經實現了大半,然而仔細想來:“不慎重考慮就把女兒許配給源氏公子,公子日後若不疼愛且怠慢女兒,做父母的該不知多麽悲傷。”想到這層,不由得十分擔心。又想:“縱令對方是多麽優秀的人物,女兒若遭到拋棄,那是多麽悲慘的事啊!父母隻顧一味祈求肉眼看不見的神或佛,而不仔細衡量源氏公子的心態情操和女兒的宿命,這未免……”如此這般翻來覆去思緒萬千,著實心亂如麻。
源氏公子時常對明石道人說:“聽見近來的波濤聲,自然引起想欣賞令嬡的撫琴聲啊!沒有悠揚美妙的琴聲相伴,這漫漫秋夜,過得實在無意義。”於是,明石道人悄悄地選擇吉日,不顧夫人的諸多擔心,也不讓眾多弟子知曉,獨自精心布置安排,把室內布置得絢麗輝煌、井井有條。於十三日夜,當皎潔的月兒顯赫地露臉的時候,他隻吟詠了一首古歌“惜花良宵月皎潔”,就邀請公子前往山邊內宅。源氏公子雖然覺得此人的舉止有些賣弄風流,不怎麽樣,但還是換上貴族便服,裝飾打扮一番,於夜深時分出門。明石道人早已把無比豪華的車輛準備停當,可是源氏公子嫌它過於張揚耀眼,遂騎馬前往。公子隻帶惟光等數名隨從。明石道人的山邊內宅,距海濱還有一段較遠的山路,途中可以觀賞一處處海灣的景色,眺望理應與愛人共賞的海灣月影,源氏公子觸景生情,腦海裏頓時浮現出心愛的紫姬的身影,恨不得立即策馬直奔回京城,情不自禁地詠歌曰:
逐月馬兒狂奔放,
瞥見伊人又何妨。
明石道人那山邊內宅的布局頗為講究風雅,庭院內的植樹枝繁葉茂。這裏是一處值得一看的、格外別致的居所。海濱的本宅建造得堂堂皇皇,饒有情趣,而山邊的內宅,則著力於閑寂幽雅。源氏公子想象著:“這位千金住在這樣幽靜的環境裏,想必體味盡諸多風雅的情趣,心境定然多愁善感,不由得令人同情。”明石道人修行處三昧堂就在附近。鬆風把悠揚的鍾聲傳送過來,呈現一種哀怨的氛圍。紮根於岩石縫裏的鬆樹,那姿態顯得多麽雅致。庭院裏栽種的花草叢中,蟲聲唧唧,此起彼伏。處處景象,源氏公子都一覽無餘。
小姐所住的那棟房屋,建造得格外精心講究,羅漢鬆板門的門扉微微啟開,以便讓月光照射進來。源氏公子便走進門內駐步說了幾句什麽,可是小姐方麵陷入沉思,不願意如此近距離相見,隻顧歎息,透出無意過分親近的神色。源氏公子見狀心想:“好大的派頭喲。此前縱令身份更高而難以接近的人,隻要我逼近甜言蜜語,還未曾有人剛愎自用不為所動的,如今難道說是自己走了衰運,以致要受女人的侮辱嗎?”想到這些,他心中無限憤恨,也感到非常苦惱。接著又想:“在這種情況下,如若蠻橫強求,則有損於自己的形象,絕非本意。可是,倘使在心靈上征服不了對方而敗下陣來,那是多麽不體麵啊!”此時,源氏公子心亂如麻,焦慮不安的神情,誠如古歌所雲:“惟盼知心人善解。”源氏公子看見近處圍屏的帶子觸到箏弦,發出觸碰聲,由此可以聯想到小姐剛才信手彈箏時室內雜亂無章的情景,頓時覺得蠻有情趣。於是,開始隔著垂簾對小姐說:“久聞小姐是彈箏的高手,能否彈上一曲,讓我也飽飽耳福呢?!”接著還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話,並詠歌曰:
但覓知音敘由衷,
解我浮世辛酸夢。
明石姬答歌曰:
黑夜漫漫如心境,
是夢是真難辨明。
明石姬那隱約可見的言談舉止,酷似伊勢的六條妃子。正當明石姬不存戒心無所拘束的時候,源氏公子驀地走進內室中來,害得她惶惑不已,趕緊躲進近處的另一間室內,就勢把門帶上。不知怎的,門一下子關嚴緊了。源氏公子似乎無意強行把門打開,然而這種局麵哪能維持多久,不大一會兒,源氏公子就與明石姬直接照麵了。隻見這位小姐氣質高雅、亭亭玉立,她那標致的姿容多少令源氏公子覺得自愧弗如。源氏公子一想到這段天賜的良緣,就更覺得此女子令人無比傾心愛慕。此公子生性大概是與女子一經直接見麵,情愛就會自然產生吧。他平時總恨長夜漫漫何時了,今日卻覺得秋夜何以如此短暫。可是心中還是顧慮自己此舉被外人知曉,多少有些忐忑不安,於是給她留下了纏綿蜜語,便告辭了。
這一天一反往常,更加秘密地派人給明石姬送信。大概是心有愧疚吧。明石道人也生怕此種關係外泄,因此款待送信來的使者也不便過分張揚,但內心又覺得過意不去。此後,源氏公子經常悄悄地到山邊內宅來。由於兩地相距較遠,往返頻繁,自然擔心被一些好傳流言的漁夫碰見,緣此有時造訪次數不得不有所收斂。明石姬對此心懷疑慮,哀歎道:“果然不出所料啊!”明石道人見狀,也很擔心:“不知公子會不會變心!”他忘卻了對極樂世界的宏願,一心隻盼源氏公子的蒞臨。本已脫俗的道人,如今為了女兒的事又把心思攪亂,也實在可憐啊!
源氏公子琢磨著:“二條院的紫姬倘使聽到這件事的傳聞,定會覺得我對她心有隔
閡,就算我隻是戲謔一場,她也必定會疏遠我的。這是多麽令人感到心痛和羞愧的事啊!”由此可見源氏公子對紫姬的愛有多深。源氏公子又回憶往事:“曾記得,以往自己總愛拈花惹草,使得這樣一位氣質高雅、為人寬容的紫姬,每每因我而苦惱怨恨,我為什麽要做這樣無聊的事,使她受到傷害呢?!”回想起這些往事,真是追悔莫及。盡管在此地能看到明石姬美麗的姿容,也難以撫慰自己對紫姬那份愛戀之情。於是執筆給紫姬寫了一封比往常更加詳盡的書信。信中說:“唉!回首往事,真是不堪啟齒,我生性喜好尋花問柳,雖然並非出自本意要傷害你,可是實際上卻使你每每因我的事而憂心煩惱,回想起來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可是說來也怪,我在此明石海灣又做了個奇異的夢。如今我不待你問即自行坦白,但願你能體察我對你毫無隔閡的這份誠心。”還寫了“海誓山盟若忘卻”。接著又寫:“總而言之——
拈花惹草戲一場,
思君難眠淚潸潸。”
從紫姬的回信中看來,她對此事似乎並不特別介意,字句語氣都寫得蠻和藹可親,在信的末尾寫道:“承蒙坦誠以夢語相告,心中不由得萬感交集,恰似:
海誓山盟心堅定,
波浪豈能漫鬆林。”
源氏公子閱讀此信,覺得通篇文書豁達大度,字裏行間飽含著情深意切的韻味,這使公子深受感動,愛不釋手。此後好長一段時間,源氏公子沒有悄悄前去和明石姬幽會。
闊別許久不見源氏公子來訪,明石姬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她悲傷欲絕,覺得此刻真恨不得立即投身大海。她感到:“自己以往一直依靠風燭殘年的父母親照料,雖然未曾想過何時才能過上一般女子所應過的生活,歲月隻是在蹉跎中度過了,但也過得無憂無慮,無所煩惱。自己雖然也曾想象過世間男女的諸多煩惱事,卻萬萬沒有料到竟是如此令人揪心、悲傷。”盡管如此,明石姬在源氏公子麵前依然保持高雅穩重,和藹可親地接待他。源氏公子方麵,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與明石姬相處的日子越久,越發覺得她可愛。然而每當想起無依無靠地在京城裏自家中獨守空閨的紫姬,望眼欲穿地盼待著丈夫歸來,備受煎熬地度過日日月月,想象著她對遠方的丈夫萬般牽掛,內心不知有多麽痛苦的情景,源氏公子就覺得很對不住她。緣此,源氏公子往往選擇夜間獨寢。
源氏公子畫了各式各樣的圖畫,把心中所想的事都畫入畫裏,情趣深沉,心想如寄給紫姬,定能聽到她的回音。人們看到這些情趣深刻的畫,也定會深受感動的吧。說來也怪,可能是兩人心心相印的緣故,二條院的紫姬每當寂寞難耐的時候,也和源氏公子一樣,畫了許多畫,她把自己的日常生活情趣,像日記那樣如實地用畫麵表現出來,並綴輯成集。且看這兩人齊心繪畫的結果,會是怎麽樣的吧。
新的一年揭開了序幕。宮中朱雀天皇患病,有關傳位之事,世間人們議論紛紛。當今朱雀天皇的皇子,是右大臣的女兒承香殿女禦所生,才剛兩歲,年齡太幼小。緣此,皇位自然應該傳給藤壺皇後所生的春宮冷泉院皇太子。在這種情況下,需要遴選輔佐新天皇執政的人選,朱雀天皇過濾遍世間的能臣,考慮再三,覺得惟有源氏公子最為合適。可是這位源氏公子現在還沉淪於流放的境遇中,實在是太可惜,太不應該了。因此,終於不顧弘徽殿太後的諫諍,決定赦免源氏公子之罪。
自去年起,弘徽殿太後飽受妖怪折磨,為疾病纏身所苦惱。宮裏還出現種種不祥的征兆,鬧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寧。朱雀天皇的眼疾,可能因嚴格齋戒祈求神靈的保佑,曾一度大為見好,可是此時又嚴重了起來。朱雀天皇心中忐忑不安,於七月二十日之後,再次頒布聖旨,令源氏公子返京。
源氏公子雖然認為自己終將會被赦免,然而世道無常,變幻莫測,結局會怎樣,難以預料,緣此經常哀歎。正在此時,突然接到聖旨,令他從速返京。源氏公子固然不勝欣喜,可是一想到馬上就要離開此處海灣,難免因惜別而愁歎。至於明石道人,雖然明白源氏公子返京是理所當然,但是聽到此消息後,心中隻覺堵得慌,不由得悲從中來,可是轉念又想:“隻要源氏公子能夠平步青雲、榮華富貴,自己的願望終將會實現的。”
最近,源氏公子每夜都與明石姬相會敘談。自六月以來,明石姬因妊娠反應,氣色不佳,苦惱於身體常感不適。大概是由於分別在即的緣故,源氏公子的心情總覺得遺憾,他對明石姬的愛,比以往更加深了。他想:“奇怪啊!我大概是憂慮的命吧!”思慮萬千,心亂如麻。明石姬更不消說,她陷入默默的沉思。這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想當初,源氏公子不得不從京城邁上這出乎意料的悲傷之路,那時心中隻想:“最終總會返回京城吧。”憑借這種信念來撫慰自己寂寞的情懷。而這回則是欣喜地起程返京,然而一想到:“恐怕不會再有機會重訪此地了。”就不禁黯然。隨從眾人聽說此消息,個個欣喜萬分。京城裏派來迎接源氏公子的人也抵達了。人人心情愉快,惟獨主人明石道人噙淚度日。不知不覺間時令已到了八月,連蒼穹也呈現悲秋的神色。源氏公子仰望天空,內心惆悵,暗自想道:“為什麽自己總是自尋煩惱,昔日如今,總是為一些無聊的戀情所困惑,以至身心都受到痛苦的折磨呢?!”源氏公子浮想聯翩,苦惱萬狀。幾個知心的隨從者看到這般情景,十分懊惱地嘟囔著說:“唉!真沒辦法,老毛病又發作了。”他們還擠眉弄眼地私下議論說:“起先幾個月,對萍水相逢的人毫不起色心,後來偶爾背人耳目悄悄前往造訪,保持淺淺的關係。誰知近來竟不顧一切地頻頻交往,這樣一來不是反而使那女子更痛苦嗎?!”他們又議論到事情的源頭,追索到少納言良清有一回在北山首先開始談及這個女子的事。良清聽了心裏很不痛快。
後天就要出發了。源氏公子異乎尋常,待不到深夜就到明石姬家去了。往常由於夜深,看不清明石姬的容貌。今宵得以仔細端詳,覺得她不亞於有來頭人家的千金,確實氣質高雅,相貌非常出色,就這樣舍棄她,確實太可惜了。務必想方設法把她迎接到京城中去。源氏公子把自己的這種想法告訴了明石姬,借此安慰她。明石姬覺得,這位公子的相貌俊秀,當然無須多說,而他由於長期齋戒修行,麵部清減,那相貌反而越發顯得無比俊美。源氏公子此時內心痛苦,神色苦悶,雙眼噙著淚珠,滿懷深情地與明石姬交談將設法維係緣分的想法。明石姬感到像自己這樣一個女子,能得到公子如此的愛戀,已經很幸福了,豈敢有更多的奢望。同時也覺得公子如此優秀,而自己又如此卑微,不免傷心至極。這時秋風傳送過來異乎尋常的波濤聲響,漁夫們燒鹽的煙霧嫋嫋,繚繞上升,此情彼景交織,呈現一派哀愁的景象。源氏公子詠歌曰:
此番暫別似雲煙,
繚繞上升同方向。
明石姬答歌曰:
心思繚亂似火苗,
埋怨薄命徒飄渺。
歌罷傷心地哭泣。明石姬此刻的話語雖甚少,但心中想說的,答歌中也盡情細膩地表達了。
源氏公子總想傾聽明石姬的琴聲,但至今一次也未曾欣賞過,不免是件恨事。於是對明石姬說:“那麽,作為臨別紀念,可否為我彈上一曲?”說著派人去海濱館將自京城帶來的七弦琴取來,源氏公子首先撫琴,約略地彈了一首自以為情趣奧妙的曲子,那悠揚的音調在夜深人靜的清澄的上空旋蕩,簡直是美妙無比。明石道人聽了,按捺不住激越的心情,親自攜帶著箏琴走進女兒房間裏來。明石姬滿懷離情別緒,傾聽公子的悠揚曲調,再加上父親彈的箏聲,感動得淚珠止不住撲簌直下。在情緒激越之餘,她自然而然地撫琴,輕輕地彈上一曲,那曲調的確格外高雅。從前源氏公子聽到藤壺皇後彈琴,當時就覺得她的琴藝是當代無人可以與之比擬的。她的藝術技巧嫻熟入時,美不勝收。聽者隨著琴聲的抑揚,不僅可以獲得心靈上的滿足,還自然地會想象著撫琴者的美麗容貌,心中確認她無疑是一位身份高貴者,足見其琴藝著實無比高超。眼下這位明石姬的琴聲,聽上去令人感到風韻瀟灑、情趣深奧,不由得產生某種既妒忌又欣羨的心理。連精於琴藝的源氏公子都覺得此曲甚為稀罕,此前仿佛未曾聽過,那曲調的情趣滲透心靈,令他備感親切。琴聲到動人心弦之處,戛然停住,源氏公子還沒有聽夠,內心頗感美中不足。公子十分後悔:“此前數月的漫長時間裏,為什麽不請求她彈一曲呢?哪怕是強求也好嘛。”於是情真意切地向她傾吐永不忘懷的保證。並對她說:“謹將此琴權做臨別紀念贈品,直至我們合奏之日吧。”
明石姬興之所至信口吟詠:
姑且聽信隨意言,
琴音哭訴苦思念。
源氏公子聽罷,多少有些怨恨,答歌曰:
“願君心似琴中弦,
情愛音色永不變。
在這琴弦音調未變之前,我們定能重逢。”他向明石姬保證,但是,明石姬隻顧沉浸在眼前別離的傷悲中,抽泣不已。這也是人之常情。
臨走那天拂曉,還蒙蒙亮的時候,人們就準備出發了。京城裏派來迎接他們的人也都來了,四周鬧哄哄的。源氏公子內心悵惘,找個無人的地方,詠歌贈予明石姬,歌曰:
與君悲別明石灣,
寂寞情思掀波瀾。
明石姬答歌曰:
別後茅舍將荒蕪,
莫若隨波解淒楚。
源氏公子讀答歌,見她坦然如實道出內心所思,不勝感動,盡管強忍但也抑製不住熱淚撲簌直下。不解公子心思的人們揣測並體諒公子:“雖然在此地過著窮鄉僻壤的簡陋生活,但是長年住下來也習慣了,如今要離去,難免會悲傷。”隻有良清心存怨氣,他想:“源氏公子準是熱戀那位小姐了。”隨從人員行將返京,皆大歡喜,不過今天是在此地最後一天,即將告別此海灣,也難免依依惜別,相互交談離情別緒之事,想必有各式各樣的情景。不過,這些事在這裏就從略了。
明石道人備辦今日送別的贈品,可謂富麗堂皇,十分體麵。贈送給公子的隨從人員甚至職務卑微的仆役各一套珍貴的旅行裝束。人們不禁詫異,這些珍貴且周到的禮物不知是何時備辦的。贈送給源氏公子的旅行裝束自不待言,除此之外還抬來好幾箱衣服,一並贈送。另外,讓源氏公子帶回適合於京城的正式禮品等琳琅滿目,格外別致又饒有情趣,真是用心周到,無微不至。明石姬在為源氏公子準備的今日穿著的旅行裝束上附一首歌曰:
為君縫衣淚潸潸,
惟恐濕裝人不穿。
源氏公子讀罷此歌後,在忙碌中答歌曰:
穿著裝束懷相思,
指日可待重逢時。
源氏公子深感她的一片誠心,於是換上了她縫製的旅行裝束,並將自己平日慣常穿著的裝束送給了她。這又給明石姬增加了一件觸物傷感的紀念品。明石姬嗅到這高級華美的裝束上那濃鬱的芳香,怎不令她深切懷念公子呢。
明石道人對源氏公子說:“如今,我是遁世之人,恕我今天不能遠送了。”他那副哭喪著臉的神情,顯得十分可憐,年輕人看了大概都會偷笑吧。明石道人詠歌曰:
“厭世出家居海灣,
塵緣未了心迷亂。
為小女事,黯然神傷,內心迷惘惆悵,無法遠送至縣境了。”接著又試探公子的意向,說:“也許這屬兒女情長之語,不過,公子若有思念小女之時,敬請務必來鴻……”源氏公子聽了這番話後,不勝悲傷,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雙眼四周一處處泛起紅潮,那神態簡直美極了。源氏公子回答道:“既已結同心,怎能棄置不顧。相信不久您將會明白我的心思。隻是這個住處,令我難於舍棄,不知該如何是好。”說著詠歌曰:
秋別海灣悲傷情,
超於春季歎離京。
源氏公子吟詠歌時不時揩拭眼淚。明石道人聽了此歌,情緒越發低落,以至幾乎昏倒。
自從與源氏公子分別後,明石道人變得起居困難,行動不便。當事人明石姬的心情,其悲傷程度更無法形容,她不願意讓人瞧見自己悲歎無著落的神情而強作鎮靜。她傷心的主要原因是,她覺得自己身份卑微,與源氏公子不般配,源氏公子返京乃是無可奈何之事,然而自己事實上是被棄置下來,此恨實難排解。再說,源氏公子的麵影總在自己眼前閃現,片刻都難以忘懷。當前所能做的就隻有沉浸在淚河裏。母夫人也沒什麽話可以安慰女兒,隻是對丈夫說:“何苦想出這種折磨人的點子呀!也怪我考慮不周,順從了你這位極其乖僻者的安排所致啊!”明石道人回應說:“算了!不要埋怨啦。女兒自有不會被遺棄的緣分,眼下雖然別離,但公子肯定會想方設法的。勸女兒放心,多注意保養身體,服些補藥才好。唉聲歎氣是不吉利的呀!”說罷退到房間的一角。乳母和母夫人等還在議論明石道人的乖僻和失算,她們說:“多年來一直在盼望她能嫁上一位稱心如意的好郎君。好不容易盼到了今天,本以為能如願以償了,誰知道才剛開始就遭受折磨呀。”明石道人聽見這些悲歎聲,越發覺得女兒很可憐,自己的心情就更加茫茫然。白日裏成天價昏睡,到了夜裏就起身,嘴裏說:“念珠不知跑哪兒去了。”於是合掌仰望天空禮拜佛爺,弟子們竊笑他糊塗。一天月夜裏他走出門外,說是要到佛堂去念經修行,誰知半道上竟掉進庭院中的池水裏,又被饒有情趣的點景岩石的棱角碰傷了腰。惟有臥病期間,疼痛總算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才得以稍許忘卻了為女兒的事而憂心。
卻說源氏公子來到了難波海灣,在這裏舉行了祓禊。還派人到住吉明神神社向神禱告:“此番由於行色匆匆,未能參拜,待諸事安定下來之後,當前來還願,參拜謝恩。”此番源氏公子改變身份之事來得突然,以至處理萬事大有措手不及之感,他不能親自前往參拜神社,也無心特地遊覽名勝古跡,隻顧急匆匆趕路,返回京城。
終於回到了二條院,在京城迎候的人與從明石海灣回來的隨從人員闊別重逢,心情宛如在夢中,欣喜萬分,激動得不禁相對而哭,掀起一陣極其嘈雜的音響。紫姬每每自歎命苦,被棄置一旁,過著極無意思的生活,如今重獲團圓,不知多麽高興。在這段分別期間,她長得越發美麗成熟了。由於長期憂心苦惱,原本厚密的秀發略見薄了一些,這樣反而顯得更有風情了。源氏公子想:“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離開她了!”然而心情平靜下來之後,那位惜別憂傷的明石姬的倩影,又浮現在他的腦海裏,源氏公子不由得一陣心酸。看來源氏公子這樣的人,注定是一輩子要為纏綿的戀情費心勞神了。源氏公子將明石姬的情況如實地向紫姬敘述了一番。他談到明石姬時,緬懷的神情溢於言表,他那副認真的姿態,紫姬看在眼裏,心中自然覺著不快,可她卻裝作若無其事地吟詠古歌“身被遺忘無所思”,隱約流露出哀怨之情,源氏公子聽了覺得她很有意思,非常可愛。他心想:“眼前這樣一位百看不厭的美人,我怎麽竟與她長期分離了呢?!”想到這些,自己也不免驚訝,從而越發憎恨這個人世間了。
源氏公子官複原位,不久又晉升為員外的權大納言,但凡因源氏公子牽連而遭貶黜的人,一個個都被賜予官複原職,並獲得世人的寬容,他們宛如枯木逢春,心情舒暢,皆大歡喜,著實可慶可賀。
一天,朱雀天皇召見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入宮覲見。朱雀天皇禦前賜坐予他。在旁的眾多宮女,特別是自桐壺天皇時代起就侍奉至今的老宮女們,望見源氏公子,覺得公子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長得俊美無比。想到他這幾年來怎麽能居住在那種荒涼孤寂的窮鄉僻壤,經年累月辛酸度日,不由得悲從中來,哭泣聲感歎聲不絕於耳。朱雀天皇甚至麵對源氏公子的俊美風采,自愧弗如。今日出場召見,他在自己穿著的服飾上格外講究。朱雀天皇近來心情欠佳,身體相當衰弱,幸虧昨天今日略感好些,於是與源氏公子小聲而親切地敘談,不覺間已是入夜時分。十五夜的月亮清幽皎潔,饒有情趣。朱雀天皇回憶諸多往事,一樁樁一件件感慨萬千,但覺孤獨沮喪,不禁潸然。他對源氏公子說:“多日來已無舉辦管弦樂之遊樂了,以前經常聽到你的琴聲,現下相當長時間已聽不到你的彈奏了呀!”源氏公子聽罷,旋即詠歌曰:
沉淪落魄海灣邊,
蹉跎蛭子腿癱年。
朱雀天皇聽了非常同情公子飽受苦難,同時也頗感慚愧,遂答歌曰:
繞柱二神終重逢,
當年春恨無須存。
他詠歌時的風采相當優美動人。
源氏公子返京後,首先急於要辦的事,就是籌備舉行法華八講佛事,為已故桐壺院上皇祈冥福。他前去參謁東宮皇太子冷泉院。東宮皇太子茁壯成長,他看見源氏公子前來,覺得很親切難得,非常高興。源氏公子看見他,也感慨無量,無限疼愛。東宮皇太子才學無比優秀,看樣子賢明過人,將來作為天子治理天下,其能力定當綽綽有餘。至於出家的藤壺皇後那邊,源氏公子待到自己心情稍微平靜下來之後,才前去參謁。他與她闊別多年,千頭萬緒,想必感慨良多吧。
真是的,對明石海灣那邊,源氏公子托付護送他返京的明石那邊的來人,折回海灣時帶去一信給明石姬。這封信自然是瞞過紫姬,溫情脈脈而細膩地寫就的。信中說:“夜夜波濤洶湧,叫我怎能平靜——
歎息聲聲待拂曉,
恰似朝霧可曾料。”
還有那位太宰大貳的女兒五節小姐,不知怎的竟暗戀著源氏公子,曾為公子的背運而歎息,現在知道公子已返京城,暗戀的心情也覺著沒勁而冷卻了下來。她派一個仆人送一封信給源氏公子,吩咐仆人不必說明是誰寫的信,隻需使個眼色把信放下就行了。信中寫道:
須磨去信常思念,
淚朽衣袖望君鑒。
源氏公子看了覺得:“字跡相當清秀啊!”他料定是五節小姐的來鴻,便答歌曰:
聞知戀淚常浸袖,
倒欲傾吐怨情由。
源氏公子以前曾經覺得五節小姐很可愛,她的信又喚起了他昔日對她的戀情,越發覺得她更加親切可愛了,然而近來他似乎斷然摒棄了從前的一些舉止,而謹慎處世了。對花散裏等人,也隻是致信問候而已,對方自然感到美中不足,反而更增添新的怨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