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航標
第十四回 航標
自從源氏公子在須磨做了那個夢,清清楚楚地夢見已故桐壺院父皇之後,心中總惦掛著桐壺院父皇的事,擬欲設法舉辦佛事,以解救父皇在陰府受罪之苦,每每因未能如願而傷心歎息。此番得以返回京城,遂趕緊著手籌辦此佛事。於是,在十月間舉辦了法華八講佛事。現今世間的人們對源氏公子的仰慕,一如既往。弘徽殿太後的病情依然沉重。她因想到“終於無法擊退源氏公子”而怏怏不樂。朱雀天皇以往違背了已故桐壺院父皇的遺命,總是憂心忡忡,深恐遭到惡報,如今已召回源氏公子,並讓他官複原職,還有所晉升,心中稍感寬慰。他的眼疾此前經常發作,痛苦不堪,如今也痊愈了。然而他總覺得“自己的壽命不會很長”而憂心不已。他覺得這皇位不能長久占據,緣此,經常宣召源氏公子進宮參謁。朱雀天皇推心置腹、毫無隔閡地與源氏公子共商國事、世間事。如今朱雀天皇可以按照自己的旨意頒旨行事了。世間臣下萬民皆大歡喜,其樂融融。
隨著時間的推移,朱雀天皇讓位的決心逐漸堅定了起來。但是尚侍朧月夜心中沒底,她憂愁今後身世之孤單,常常歎息,朱雀天皇很憐憫她,對她說:“你父親太政大臣業已亡故,你大姐弘徽殿太後病情沉重,希望渺茫,我覺得自己在世之日也不多,將來你孤身隻影地留在世間,著實十分可憐啊!回想過去,你愛我不如篤愛那個人,但是我的愛情是專一的,我隻鍾愛你一個人。有朝一日我走後,比我優秀的那個人也許會使你如願,愛護、照顧你,然而他對你的愛,是無法與我對你的感情相比擬的。每想及此不由得委屈心傷。”說著潸然淚下。朧月夜頓時滿麵泛起紅潮,滾滾淚珠閃爍不已,她那洋溢著無比嬌羞的美貌,使朱雀天皇看了全然忘卻了她以往萬般的罪過,隻覺得她極其可憐又可愛。朱雀天皇又說:“你為什麽不為我生個小皇子呢?實在遺憾啊!想到你將來或許會為你那宿緣深沉的人生兒育女,就覺得可惜呀。由於身份的局限,那孩子隻能是一個臣下之子。”諸如此類未來不得而知的身後事,他都想象著說出來了,朧月夜聽了隻覺萬分慚愧,也極其悲傷。朧月夜心裏明白,朱雀天皇容貌端莊文雅、清秀俊美,對她無限寵愛,且與日俱增,而源氏公子盡管儀表堂堂,相當優秀,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她逐漸體會到源氏公子不是那麽思念她,對她的感情也不是那麽深沉,從而也曾悔恨地想過:“為什麽當初情竇初開之時,自己竟任性妄為,以致惹出大禍,害得自己聲名狼藉自不消說,還連累了公子蒙受災難呢?!”每每想到這些事,就覺得自己是個多麽可悲之身啊!
翌年二月,東宮皇太子冷泉院舉行元服儀式。皇太子時年十一歲,看上去長得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大,像個大人似的,他容貌俊秀,酷似源氏大納言,簡直就像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世人傳頌美譽稱:這兩位大人物站到一塊,相互輝映,光彩照人。然而,皇太子的母親藤壺皇後聽了,心中隱痛,惟恐別人看出實情來,內心好不苦楚。朱雀天皇觀看了東宮皇太子成年的元服儀式,看到皇太子俊秀的姿容也頗加讚美,於是親切地把讓位之事向他說了。當月二十日過後,突然發布了讓位的指示,弘徽殿太後大吃一驚,頗覺狼狽。朱雀天皇安慰她說:“我雖然讓出尊位,但是今後更得悠閑來孝敬母後,請您放心吧。”
東宮皇太子冷泉院即位之後,將承香殿女禦所生的皇子立為皇太子。
世間改朝換代,萬象更新,欣欣向榮的景象層出不窮。源氏由大納言晉升為內大臣。這是由於左、右大臣的人數有定額,眼下沒有空缺,因此設個內大臣的職務,作為額外的大臣。源氏內大臣本應攝政,掌管朝綱,但源氏說:“這是繁重的職務,我無法勝任。”想把攝政之職讓給早已告退的葵姬之父原左大臣,亦即他的嶽父。原左大臣不肯接受,他說:“我因病已辭去官位,近來越覺年邁體衰,無法擔當此重任。”
但朝中百官和世間百姓都認為,以外國之事為例,每當時勢變遷,社會動亂之時,縱令隱居深山的人,為求天下太平,也會不顧白發蒼蒼出山輔政,這樣的能人才真正是可敬重之聖賢。原左大臣曾因病告退官職,現如今時移景遷,更新換代,重新官複原職,無可厚非。再說,此種情況在日本亦有先例。最後,原左大臣不好再堅持推辭,就當了太政大臣,時年六十三歲。昔日他因時局於己不利,才辭官引退,籠閉家居,如今又恢複了昔日的榮華富貴。他家諸公子在官場上曾沉淪一時,如今各自也都獲得了晉升。特別是宰相中將晉升為權中納言,他的原配夫人,是已故太政大臣家的四女公子,他們所生的女兒,年方十二歲,擬送進宮當新天皇的女禦,緣此備加珍視地養育。他們的兒子,即以前曾在二條院唱催馬樂《高砂》的次郎君,也已舉行過元服儀式,授予爵位。兒女前途似錦,真是萬事稱心如意。此外他還有幾位夫人都相繼生育,真是人丁興旺好不熱鬧,源氏內大臣看了好生羨慕。
源氏內大臣隻有原配夫人葵姬所生的一個兒子夕霧。夕霧的長相比他人格外俊美,被特許在宮中和東宮上殿,盡管如此,葵姬不幸早故,太政大臣和老夫人見到外孫長大成人,想起女兒,至今依然對痛失女兒深感悲傷而歎息。不過,葵姬逝世後,她娘家就依靠源氏內大臣的光環,萬事有他關照,如今又在他的提攜下,多年來沉淪於晦氣的處境得以擺脫,重振家聲,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源氏內大臣的心意沒有變,一如既往,每遇有事,必親自奔赴太政大臣私邸。他對小公子的乳母以及其他侍女,但凡這幾年來沒有散開離去的人,每遇適當的機會,總會予以照料,因此而得益的人甚多。他對待二條院的人也一樣,但凡耐心等待他返京而經受艱苦磨難者,他都想給予令人開懷的優厚回報,對於中將、中務君等曾受他寵愛的侍女們,也按各自的身份給予相應的憐恤。由於內務繁忙,公子也就無暇顧及外出遊逛了。坐落在二條院東邊的宮殿,原本是已故桐壺院父皇所賜的遺產,公子此番將它改建得無比壯觀,為的是要讓諸如花散裏這樣的境遇孤寒淒寂的人兒住進去,以了卻公子自己的一番心願,緣此才精心修繕的。
真是的,還得說說明石姬那邊的事。源氏公子經常掛念的就是那位明石姬,她身懷六甲,不知近況如何。公子自返京以來,公事私事紛繁,以至無法如意地探詢。到了三月初光景,掐算起來,她的產期已近,源氏公子內心暗自憐愛惦掛她,於是派遣使者前去探問。使者回來稟報說:“她已於三月十六日分娩,生下一女嬰,母女平安。”源氏公子喜得千金,格外珍愛,從而更加珍視明石姬了。源氏公子後悔:“為什麽不把她接到京城中來分娩呢?!”曾記得從前有個算命先生卜算說:“公子命中注定有三個孩子,其中必有天子命和皇後命的,地位最低者也是太政大臣,是人臣位階之極。”又說:“夫人中身份最低者產女兒。”這些卜算現在果然應驗了。一般說,以往的一些高明的相麵先生也都曾說:“源氏公子的官階必登上最高位,掌管天下事。”近數年來,源氏公子的命途多舛,這些卜算預言都落空了,這些預言因此也在他心中消失了。然而自從冷泉天皇即位之後,源氏公子的宿願實現了,他心中無比喜悅。至於他自己,他自覺與皇位無緣,也決不作此類幻想。想當年已故桐壺院父皇在諸多皇子中特別偏愛自己,卻又把自己降為臣下,想到已故父皇的睿智和遠慮的良苦用心,就知道自己沒有登上皇位的緣分。接著心中又暗自想道:“此番冷泉天皇即位,外人雖然不知道真相,但是算命先生所說的那句話確是真實應驗了。”
源氏公子綿密地思考著現在與未來的情況,他覺得,是住吉明神的指引,讓他奔赴明石海灣走了一趟,準是明石姬命裏注定有生育皇後的宿緣,因此她那個性乖僻的父親才不顧身份極其不相稱的障礙,一味攀親。果真如此,這個未來將貴為皇後的女嬰,讓她誕生在這窮鄉僻壤,實在太委屈了她,太愧對她了。再過些日子一定相機迎接她進京來。打定主意之後,便派人去催促東邊的修繕工程早日竣工。
另一方麵,源氏公子又想到:明石海灣那種地方,一定不容易找到稱心的乳母。他忽然想起已故的桐壺院父皇有個叫做宣旨的女官,生了一個女兒,這女兒的父親是宮內卿兼參議,現已亡故,做母親的宣旨,不久也辭世了。現在這個女兒過著清貧的生活,嫁給一個沒什麽出息的男人,剛生下了一個嬰兒。了解這位宣旨的女兒的情況的人,曾經將此情況告訴過源氏公子,公子遂把此人召喚來,托他設法把這位宣旨的女兒請來,讓她給明石姬所生的女嬰當乳母。此人便把源氏公子的意思告訴了宣旨的女兒。這位宣旨的女兒,年紀尚輕,是個沒有心計的人,她住在一間終日無人眷顧的簡陋房屋裏,過著清貧的生活。她聽了此人的這番話後,沒有作什麽深入的思考,隻覺得能與源氏公子掛上鉤的事,總是好事,就答應說:“那就去吧。”源氏公子一方麵也是出於很同情這個女子的身世,就決定要送她去明石海灣。源氏公子想端詳一下這個女子,便找個機會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造訪了她。此女子雖然一口答應了,卻不知“將來會怎麽樣”,心緒不免有些煩亂。但她念及源氏公子的一片誠心好意,也就感到莫大的慰藉和放心,她說:“那就悉聽尊便吧。”這一天正好是個吉日,便趕緊準備起程。源氏公子對她說:“我派你到遠方去,你也許會怨我太不照顧人,不過其中自有重大的道理。這地方我也曾意想不到地去過,並且在那裏度過寂寞無聊的漫長歲月,請你不妨以我為前例,暫且忍耐一些時日吧。”說著把明石海灣那邊的情況詳細地告訴她。宣旨的這個女兒從前曾經在已故桐壺院上皇禦前伺候過,源氏公子對她仿佛眼熟,但是此番見她,覺得她憔悴多了,那住家也十分荒蕪,隻有麵積寬闊這點還依稀可見幾許昔日的光景。庭院內古木參天卻呈現一派陰氣逼人的景象,不知她在這裏的日子是怎麽過的。不過這個人的長相蠻年輕可愛的,吸引住源氏公子的目光,公子跟她開玩笑說:“舍不得把你送到明石去,還想把你接到我那兒去,不知意下如何?”這女子心想:“同樣是伺候人,若能在這位公子身邊侍候,我這不幸之身也獲得莫大安慰了。”她仰望源氏公子的美姿,公子贈歌曰:
“雖非知交但相遇,
臨行惜別亦依依。
很想尾隨你去呢!”那女子不覺莞爾,答歌曰:
借題發揮話惜別,
尾隨意在心上人。
她答歌很嫻熟,源氏公子覺得她“相當好勝犀利”。
乳母乘車從京城出發,她身邊隻帶一名親信侍女。源氏公子叮囑乳母此事要守口如瓶,絕不能向世間泄露。源氏公子托乳母帶去守護嬰兒的佩刀,以及其他必備的用品等等,應有盡有,不計其數,幾乎裝不下,真是照顧得無微不至。他贈送給乳母的物品也頗講究,表現出一番細膩的關懷。源氏公子想象著明石道人對這外孫女珍視與疼愛的情景,臉上不時地露出笑容。同時,又覺得在窮鄉僻壤生下這嬰兒,怪可憐的,他總惦掛著這女嬰,可見親情所係匪淺。他在信中再三叮嚀千萬要細心照料嬰兒,還附上詠歌一首曰:
盼能拂袖撫慰君,
願君長生似巨岩。
乳母乘車從京城起程後,途中改乘船來到攝津國的難波,再改乘馬車迅速到達明石海灣。明石道人終於盼來了乳母,欣喜萬分,他無限感激源氏公子的好意,朝向京城的方向,合掌禮拜表示感謝。他看到源氏公子如此關切這女嬰,就越發可憐這個外孫女了,甚至誠惶誠恐。這個女嬰長得非常美麗,真是天下無比。乳母見到她後心想:“公子如此珍視這女嬰,再三叮嚀要細心撫育她,確實有其道理。”一想到這一層,隻覺去往異地他鄉,旅途奔波勞頓,宛如做夢一般的淒寂心情,頓時豁然開朗。她覺得這女嬰的確非常漂亮可愛,便精心照料她。分娩後的明石姬,自從與源氏公子分別後,長期沉湎在憂傷之中,身體日漸衰弱,甚至不想活下去。現在看到公子如此關心照顧,心情稍感欣慰。她在病榻上抬起頭來,無比優厚地款待京中來使。來使說:“我們馬上要告辭。”他們急於返回京城,因此明石姬寫了一首歌,托他們帶給公子,略表心意,歌曰:
孤身狹袖撫幼雛,
期盼廣袖展洪福。
源氏公子看到回音,不知怎的,非常思念這個女嬰,甚至連自己都覺得奇怪,一心隻盼能早日見麵。
源氏公子從未明確地對紫姬談及明石姬懷孕生育之事。他擔心她早晚自然會聽到傳聞,這樣反而不妥,不如主動向她坦白。源氏公子說:“其實嘛,有件事得向你坦白。這人世間說也真怪呀,蒼天在作弄人嘛,盼望生兒育女的,偏偏不生,而無心要孩子的,卻反而生了,實屬意外,真遺憾啊!而且生的又是個女嬰,更不足掛齒,縱令棄置不顧也無妨,然而這樣做終究不是個妥善辦法。我想過些時日,把她們接到這邊來讓你看看,但願你不要嫉妒憎恨她。”紫姬聽了,臉上頓時飛起一片紅潮,回答說:“真奇怪,你平常總提醒我切莫嫉妒,我若是個愛嫉妒的女子,就連我自己都會討厭自己的,如果說我真是個愛嫉妒的人,那麽這種妒忌是什麽時候學會的呢?”言外之意是在埋怨:“還不是你教會的嗎?”源氏公子聽了,開懷地笑了起來,說道:“瞧瞧!這不正是在嫉妒嘛,是誰教會你的,雖然不得而知,但是我覺得你這態度是出乎我意料的。你胡亂猜疑而怨恨我,想到這點叫我好不傷心啊!”說著終於滿眼噙著淚珠。這兩人近年來彼此深深地相戀,熱愛著對方。紫姬一想起兩人時常往來的書信等,那份情真意切,使她覺得他與別人之間的萬般事,隻能認為是一時的逢場作戲,從而心中的那股怨氣自然就消失了。源氏公子接著又說:“我之所以惦掛著那個人,並與她有書信來往,自有個中原因。但是過早地對你說,又生怕引起你的誤會,因此……”他話說到這裏就戛然打住,而後將話題轉向別處,說:“此人之所以可愛,跟當地的自然環境也有很大的關係,在那種窮鄉僻壤,有這樣的人就覺得很稀罕。”源氏公子接著還對她談及他告別明石海灣時,傍晚看到海邊漁家燒鹽,煙雲嫋嫋的景象,頗有一派哀愁的情趣,遂與那人略作唱和等,還有那天晚上隱約看見那人的姿容,以及她的琴聲美妙、技藝高超等等,源氏公子言語間自然流露出眷戀的情懷。紫姬聽了暗自想道:“那時候自己孤身隻影在京城,無比淒寂悲苦地度過日日月月,而他……他雖說是逢場作戲,卻把心分給了別人。”一想到這些,紫姬心裏特別不痛快,心想:“既然如此,我隻顧我了。”她背過臉去,茫茫然地陷入沉思,自言自語地悲歎道:“這世態真令人傷心啊!”接著詠歌曰:
情煙嫋嫋方向同,
我欲先行消失空。
源氏公子立即答道:“瞧你都胡說些什麽,叫我好不傷心呀!
苦海荒山受煎熬,
浮沉淚海為誰勞。
算了,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看到我的真心的。隻怕我的壽命不長。我總想不做那些無聊之舉,以免遭人的怨恨,如斯想也正是一心隻為了你一人啊!”說著把箏拿到
身邊來,調整了一下箏弦的音調,而後勸紫姬彈一曲,可是紫姬碰也不碰一下箏,大概是聽了剛才源氏公子說明石姬擅長彈箏,心生妒忌的緣故吧。紫姬本是個溫柔、穩重的美人,但看到源氏公子的風流作風,也難免產生怨氣。然而她這樣的神情反而使她更顯得嬌媚可愛,源氏公子覺得紫姬氣惱時的模樣最有風情,更有看頭了。
源氏公子暗自掐算,到五月初五,明石姬所生的女嬰該過五十日慶賀日了。他想象著那嬰兒可愛的模樣,一股濃鬱的親情湧上了心頭。他想:“這女兒倘若是在京城誕生,這一天,萬事都可以隨意安排,該是多麽歡慶的日子,實在可惜啊!她生在那樣偏僻的、境遇可憐的鄉間,嬰兒若是個男孩兒,就不必那麽令人擔心了,可她是個女孩兒,在那麽淒涼的環境裏生長,實在委屈她了。自己此番橫遭厄運,被貶黜流放該地,莫非是命中注定為此女降生而來的嗎?”於是,源氏公子差遣使者前往明石海灣並叮囑他務必於女兒過五十日慶賀日當天到達,使者正好於初五當天抵達了。源氏公子用心置辦的諸多贈品都是些稀世珍品,還有些實用的物品。源氏公子在致明石姬的信件中寫道:
“海鬆淒寂似母女,
五十吉日心懸掛。
我身在京城,心係明石啊!長此分居,總覺不是個事。惟盼盡早下定決心,進京團聚。京城裏萬事俱備,無須擔心。”明石道人照例喜極生悲。在這種時候他覺得活得越發有勁了,難怪他會激動得落淚。明石道人家裏也正在舉辦儀式慶賀外孫女誕生五十日,場麵十分隆重,倘若沒有京中的來使親眼目睹,那就真是衣錦夜行沒人見,太可惜了。
京城裏派來的那位乳母,覺得明石姬為人和藹可親,每每陪她話家常,成了她的說話伴侶,獲得了世間的慰藉,忘卻了世間的艱辛。在這之前,明石道人也曾托人找來幾個身份不亞於這乳母的婦人來明石館裏使喚,可是她們幾乎都是些年老體衰窮途潦倒的舊宮女,有的原本欲在鄉間找個落腳的住家,輾轉流浪才偶然到此地來的。而這位從京城裏來的乳母和她們相比起來,既年輕穩重,氣度又比她們優越得多。她把世間的珍奇傳說逸聞講述給她們聽,還從女子的角度觀察,憑著自己的心情和感覺,去描繪源氏內大臣的姿容,以及世人對他的極度讚美和敬重。她滔滔不絕地娓娓道來,明石姬聽了,就覺得自己能為如此優秀的人物生下能成為他的念想的女兒,自己也是很了不起的。乳母和明石姬一起看了源氏公子的來信,乳母內心中暗自想道:“啊!可憐的明石姬交上了如此意想不到的好運。相形之下,受苦的是我這身世呀!”乳母思緒萬千,後來看見信中寫了“乳母近況如何”等細心關懷的話語,她自己也覺得萬分欣慰。明石姬給源氏公子的回信說:
“孤單仙鶴降荒島,
無人問津祥日到。
適逢陷入沉思遐想之時,忽見來使帶來殷切的慰問,心感莫大的安慰,也增添了活下去的力量,然而總覺命途多舛,心中無底,懇切盼望妥善計議,以圖日後有個安身之處。”信寫得既熱情又心平氣和。源氏公子反複閱讀這封來函,不禁痛切地自言自語長歎一聲:“真可憐啊!”紫姬斜楞地瞟了他一眼,而後悄悄地獨自嗟歎,吟詠古歌:“孤舟離岸去遠方。”吟罷她陷入沉思。源氏公子怨恨地說:“瞧你胡猜到這般程度,我說‘真可憐啊’,那隻不過是脫口而出的話罷了,每每回憶起那海邊的景致,我總覺得難以忘懷,就不免會自言自語,你卻聽在耳裏記在心上呀!”源氏公子隻將明石姬來函的信封表皮給紫姬看看,紫姬看見那上麵的字跡相當秀美,饒有情趣,非一般貴族女子所能比擬,心中不禁感到慚愧,難免有幾分妒忌地想道:“如此優秀,難怪他……”
源氏公子就這樣一心陪伴取悅紫姬,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卻不曾去造訪花散裏,他覺得很過意不去。由於公事繁忙,身份又高,自己的行為舉止不能不有所收斂,再加上花散裏那邊又沒有什麽特別引人注意的消息,因此暫且把她的事擱置在一邊,內心也平靜。五月梅雨連綿,百無聊賴,公私兩方麵都比較清閑時,有一天,他驀地想起她來,於是前往造訪。源氏公子在心上雖然略疏遠了花散裏,但還是很關心照顧她的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花散裏就是仰仗源氏公子的關照度日的。她與源氏公子久別重逢,態度依舊親切自然,沒有露出女子慣有的撒嬌、鬧別扭或怨恨的神色,源氏公子也就安心了。她的居處,近年來越發荒蕪了,住在裏麵可以想象得出有多麽淒寂。源氏公子和她的姐姐麗景殿女禦交談,夜深了,源氏公子才去西廳會晤花散裏。朦朧的月光射入室內,公子的姿影在朦朧月色的映襯下越發豔美,無比俊秀。花散裏麵對公子的美姿更覺自慚形穢,不過她原本就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茫然地望著外麵,那姿態倒也從容大度,給人的感覺甚佳。近旁傳來秧雞的啼鳴,花散裏詠歌曰:
秧雞如若啼鳴絕,
荒宅焉能迎美月。
她詠歌時的態度格外親切謙恭而含蓄,源氏公子不由得暗自歎道:“啊!真是的,世間的女子一個賽一個地令我難以割舍,這可就苦死我啦!”源氏公子答歌曰:
“秧雞啼鳴門即開,
奈何冷月會進來。
這點倒叫我放心不下呀!”這是源氏公子借愛情問題向花散裏開玩笑,並非真的疑心她另有情夫。源氏公子絕不會疏漏而忘卻她這幾年來一直獨守空房,盼望著公子重返京城的那份鍾情。她想起前幾年公子臨別前吟詠的歌“莫看短暫昏暗天”,談到公子的誓約使她感到有盼頭,接著她又說:“為什麽那時依依惜別,竟那麽悲傷,一味沉陷在深深的哀歎中?反正像我這樣一個薄命之身的人,現在還是同樣陷入哀歎中。”她的談吐穩重,姿態文雅。源氏公子照例搬出不知是從哪裏學來的諸多好話,百般溫存地安慰她。即使在這種時候,他還想起那位五節小姐。他始終沒有忘記她,總想再見上一麵。可是難得有相見的機會,又不能避人耳目,悄悄地前去造訪她。那女子,也始終念念不忘源氏公子。她父母雖然百般規勸女兒,可是女兒卻對與他人成親之事早已全然斷念。
源氏公子放心地營造改建殿堂,他心想:“要把諸如五節小姐這樣的意中人召集過來,若能如願以償地養育明石姬生下的那個前途無量的女兒,就可以請這些能人充任照顧女嬰的人。”源氏公子那東院改建的殿堂,比二條院本宅邸更加講究,現代風格饒有情趣的屋宇居多。源氏公子遴選幾位有關係的國守,讓他們各自分擔這些建築工程,並負責催促工程進度及早完成。
源氏公子對尚侍朧月夜至今仍未斷念。他因與朧月夜私通而遭貶斥流放,但是至今仍不自慎,心中還想死灰複燃。可是,朧月夜自從遭此災難之後,深自警戒,不敢再像從前那樣與他來往了。源氏公子覺得如今這人世間反而太拘謹,太寂寞了。
朱雀天皇自從讓位以後,身心頗感舒坦,每遇春秋佳節,必定舉辦饒有興味的管弦樂遊樂,日子過得悠閑自在。以前的女禦和更衣照舊伺候他。其中承香殿女禦是現今皇太子的母親,原先並不得寵,反而被尚侍朧月夜所壓倒,如今兒子被立為皇太子,她也隨之走紅,迥異於昔日了。惟有她不陪伴在朱雀天皇身邊,而隨皇太子另居他殿。源氏內大臣的宮中值宿所仍是昔日的淑景舍,亦即桐壺院。皇太子則住在梨壺院。桐壺院與梨壺院是近鄰,往來方便又可放心交往,萬事皆可互通信息彼此商談。緣此,源氏內大臣很自然地又成了當今皇太子的保護人。
藤壺皇後是當今冷泉天皇的母親,她由於早已出家不能晉升為皇太後,僅按太上皇的標準得到禦封賜,身邊還有被任命的隨身專職侍衛,威儀堂堂,真是今非昔比。藤壺皇後每天誦經念佛,勤修法事,積德行善。過去很長一段期間,由於顧忌弘徽殿太後的權勢,難能出入宮禁,不能經常如願地看到兒子冷泉天皇,內心不免感到很淒寂,現在她可以隨心進進出出,境遇甚佳,心情豁然開朗。相形之下,弘徽殿太後則哀歎世態變幻無常,自身時運不濟。源氏內大臣每遇上什麽事,都關心照顧並敬重她,甚至使她感到受之有愧,隱隱內疚。世人對源氏內大臣以德報怨之舉心有不平,議論紛紛,覺得太便宜她了。
紫姬的親生父親兵部卿親王,對源氏公子遭流放數年,備受痛苦的煎熬一事,不表同情,隻顧一味趨炎附勢。因此源氏內大臣一想到他,就覺不愉快,他們之間的關係依然如故,並不和睦。總的說來,源氏內大臣對世間一般人都很親切,關懷備至,惟獨對兵部卿親王一家則很冷淡。藤壺皇後十分可憐這位兄長,她覺得出現這般情狀實在遺憾。當今天下大權,平分秋色,掌管在太政大臣和源氏內大臣這翁婿兩人手中,協力同心主持朝政。
權中納言的女兒於今年的八月進宮,成為冷泉天皇之女禦。她的祖父太政大臣親自關照操辦一切事務,儀式十分隆重。兵部卿親王家的行二千金原本也有進宮成為女禦之誌,經父母的精心**,深獲世間的高度評價。然而源氏內大臣並不認為這二千金的才貌出類拔萃。兵部卿親王也無可奈何。
那年秋天,源氏內大臣為還願而前往住吉神社參拜住吉明神。隨行隊伍的裝扮威風凜凜,其盛況傳遍各處,引起不小的轟動,公卿大臣以及殿上人都爭相參加。這時,恰巧明石姬也按慣例赴住吉神社參拜。她每年照例都要去該神社參拜,去年和今年由於懷孕和分娩,行動不便而未曾去,因此現在就合二為一,把兩次並成一次前去參拜。她是乘船去的,船靠岸時,隻見岸上非常熱鬧,參拜的人群擠得滿滿的,供奉神前的珍貴供品一件接一件地獻上。樂人和十列的裝束都非常整齊華美,而且都是挑選形象美觀者。明石姬船上的人向岸上人打聽:“是誰來參拜?”岸上人答道:“源氏內大臣來還願!世間竟然還有不知此盛況的人呀!”話音剛落,連那些身份卑微的圍觀者都開懷地笑了起來。明石姬心想:“實在可歎啊!有的是時日,卻偏偏選擇這個時候來!遙遙望見那人的神采,心中越發怨恨彼此身份的殊隔。但話又說回來,自己畢竟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然而連那些身份低賤者都能稱心如意地侍候在他的左右,得意洋洋,而時刻關心他行蹤的自己,不知前世造的什麽孽,偏偏就不知道今天這件大事,竟貿然前來湊這份熱鬧!”她想到這裏,不禁悲從中來,偷偷地落下了眼淚。
源氏內大臣一行,走進了呈現一派深綠色的鬆林中,穿著濃淡有致的官袍的官員們不計其數,他們在鬆林中穿梭,看上去宛如姹紫嫣紅的花卉和紅葉飄灑於林間,官階居六位的官員中,藏人身著的淺藍色官袍尤為醒目。那位怨恨賀茂神社垣牆的右近衛將監如今已晉升為衛門佐,成為煞有介事地前後都有隨從的高級藏人。良清也晉升為衛門佐,他比誰都感到神清氣爽,穿一身鮮豔的紅色官袍,蠻英俊的。所有在明石見過麵的人,一改昔日的形象,個個著裝花裏胡哨,悠遊自在地四處走動,其中年輕的公卿和殿上人,著裝更是爭妍鬥麗,連馬鞍也裝飾得美不勝收,呈現一派亮麗的風景,使明石海灣的鄉下人都覺得大開眼界。
明石姬極目遠望,瞧見源氏內大臣的車子行駛過來,反而格外感傷,甚至抬不起頭來眺望一眼自己戀人的麵影。朱雀天皇效仿河原左大臣的先例,特賜予源氏內大臣一隊隨身童子,童子們的裝束非常華麗可愛,頭梳角發,紮發髻用的由淺漸深的紫色細繩也格外豔麗。這十個童子的身高體形都很美,裝扮得各具特色,特別入時。葵姬所生的小公子夕霧,在眾多人員的簇擁下,於人群中出現。他的隨馬童子等人,裝束劃一,別具一格,鮮明地與眾不同。明石姬望見夕霧如此高貴風雅,相形之下,自己的女兒卻過著不成樣子的生活,心中不勝悲傷。於是朝向住吉神社的方向合掌禮拜,祈求神靈護佑女兒交好運。
攝津國的國守前來迎接源氏內大臣一行,舉辦了無比盛大隆重的饗宴招待,其盛況似乎是一般大臣參拜神社時所無法比擬的。
明石姬頗感困惑,覺得此地不能久留。心想:“我這身份微不足道者所獻菲薄供品,忝列其中,惟恐神明也不堪入目,可是就此折回去,豈不半途而廢。”深思之餘,決定今天先在難波灣停泊,哪怕先行祓禊也好。於是,她讓船兒駛往難波灣。
源氏內大臣做夢也不曾想到明石姬也來了。這一夜通宵歌舞饗宴,舉行各種儀式,極盡誠心來取悅神明,隆重程度超過原先所許之願。神前奏樂規模盛大,通宵達旦。惟光等以前曾患難與共的人,都深深感謝神明的恩惠。惟光趁源氏公子偶爾離席之機,走上前去,對公子詠歌曰:
還願住吉謝神恩,
傷心往事又浮沉。
這詠歌引起源氏公子的共鳴,公子遂答歌曰:
“荒郊惡浪侵襲狂,
神恩浩瀚焉能忘。
果然很靈啊!”源氏公子說話時,那神態美極了。惟光於是將明石姬的船被這裏的盛況氣勢所壓倒,退避三舍,繞道而行的事,告訴了源氏公子。公子驚訝地說道:“我絲毫不知情啊!”源氏公子十分同情她,他回憶往事,覺得是神靈引領他到明石海灣與明石姬結下了良緣,此事不能等閑視之,因此必須給她寫信通通信息,哪怕寥寥數語也罷,以撫慰她的心傷。源氏公子估計她此番與自己的隊伍如此不期而遇,定然會很傷心的。
源氏辭別住吉神社後,到處觀光遊覽,逍遙自在。他在難波灣舉行祓禊,尤其是在七個淺灘處舉行的祓禊儀式格外莊嚴隆重。他眺望難波的堀江一帶,情不自禁地吟詠古歌:“寂寞今似難波狀。”流露出思念明石姬的心情。侍候於車旁的惟光,可能領會了公子的用意,一如既往地從懷裏掏出早已備好的短管毛筆和紙張等,於停車時奉上。源氏公子心想:“惟光真機靈啊!”於是就在懷紙上書寫:
舍身戀慕神為證,
幸得邂逅宿緣深。
寫畢,源氏將它交給惟光。惟光便派一個知情的仆人送交明石姬。
卻說明石姬望見源氏公子一行並駕齊驅而過,心中無限悲傷,恰於此時,明石姬忽接來書,盡管是寥寥數語,她亦深深感到公子猶念昔日的恩愛,不辱舊情,不勝感激,流下眼淚,答歌曰:
孤居難波不足尋,
緣何舍身思戀君。
明石姬將此歌附在她在田蓑島上祓禊時當作供品用的布條上,交由使者奉複源氏公子。
此時暮色蒼茫,晚潮上漲。海灣上的仙鶴也引頸高歌,聲聲淒婉,催人淚下。源氏公子十分感傷,甚至想不顧人耳目,前去幽會明石姬。於是詠歌曰:
淚透旅衣似當年,
縱有田蓑難擋掩。
源氏內大臣一行返回京城時,一路上參觀遊覽,歡快逍遙,然而源氏公子內心中依然惦念著明石姬。地方上的青樓女子都雲集過來迎接這一行人,他們雖號稱公卿大臣,卻是些年輕好事的人,對這些青樓女子似乎頗感興趣。但是,源氏公子卻認為:“縱令是尋歡作樂之事,也要看對方的人品氣質是否可愛,方能引起深沉的情趣,即使是逢場作戲,對方若露出輕薄之態,也就讓人失去傾心的意趣了。”
緣此,那些青樓女子一個個矯揉造作、撒嬌潑癡的模樣,令源氏公子感到厭惡。
且說明石姬待到源氏公子離去後,翌日正好是個吉日,於是前往住吉神社供奉幣帛,稱心如意地完成了與她的身份相合的種種還願。盡管如此,她此行卻平添了更多的思慮,朝朝暮暮哀歎自己身份之卑微。她猜想著此時源氏公子返抵京城不幾天吧。一天,竟有公子派來的使者到明石海灣來,據來使說,公子擬於近日內迎接明石姬母女進京。明石姬心想:“這確實是公子的一片誠心,令自己也忝列在他愛慕的眾人之中,不過且慢,我一旦乘船離開了明石海灣去到京中,會不會遇到不佳的遭遇,屆時進退兩難可怎麽辦呢?!”明石姬萬般顧慮,憂心忡忡。她父親明石道人也覺得就此放走女兒和外孫女,實在放心不下。然而倘若讓她們埋沒在這鄉間,又心有不甘,也許眼下的日子,還比認識源氏公子以前的歲月過得更加辛酸。父女二人萬般顧慮,舉棋不定,隻好回複公子:“進京之事,一時難以決定下來。”
朱雀天皇讓位之後,改朝換代,按慣例派赴伊勢神宮侍奉神靈的齋宮也必須換人。緣此,六條妃子和女兒齋宮都回到京城來了。她們返回京城之後,源氏公子一如既往對她們關懷備至,甚至異乎尋常的親切周到,可是六條妃子心想:“昔日他對我的那份情愛早已淡漠,現在自己可不要重蹈覆轍啊!”她對源氏公子已經斷念,源氏公子也沒有特意前去造訪她。源氏公子心想:“我倘若硬要去惹動她的心,她對我的那份情愛能否持久維持下去,亦不得而知。再說,我如此悄悄地四處奔走,做些拈花惹草之事,於當今的身份亦有諸多不便。”因此,源氏公子對六條妃子也不去強求。隻是惦掛著她的女兒前齋宮,不知現在成長得多麽標致了,倒是令人頗懷念。六條妃子返京後,把六條的舊宅邸大加精心修繕,她們住在這裏,日子過得十分風雅舒適。六條妃子昔日的雅趣,依然如故。宅邸內安置了許多美貌的侍女,自然成為眾多風流才子群聚之地。她自己雖說似乎孤寂,但是諸多饒有情趣的逸事也能撫慰她的心。然而就在這期間,她忽然身患重病,情緒憂鬱,心中格外不安,她想:“這大概是由於近些年來,自己在伊勢神宮未能專心勤修佛法,罪孽深重所致。”悔恨交加,終於決意剃度為尼。源氏公子聽說此消息,心中感到:“我與她多年來的情緣雖已了斷,但是每逢有遊樂聚會之時,她總是個敘談的上乘伴侶,如今她毅然決然削發為尼,遠離塵世,實在太可惜了。”他深感驚訝,於是前往六條宅邸造訪,滿懷深情地誠心慰問,談了許許多多。
六條妃子在靠近她枕邊處給源氏公子安置了座位,她自己憑靠在扶手上,隔著圍屏與源氏公子敘談。源氏公子覺得她的身體似乎相當衰弱,心想:“至今自己依然一如既往深深地眷戀著她,此心難道就再也沒有機會向她表白了嗎?”他甚感遺憾,不由得傷心地痛哭了起來。六條妃子見源氏公子對她如此真心實意地關懷,心中萬分感動而悲傷,於是將女兒前齋宮的前程事宜托付給源氏公子。她說:“我走之後,此女勢必孤苦伶仃,遇事萬望多加關照,不要把她忘卻了。她別無可依靠者,境遇將無比淒涼孤單。我身雖屬無濟於事之輩,但隻要還活著,總想精心培育她成長,直到她通曉世間人情世故之日……”她話說到這裏,已傷心得泣不成聲,仿佛性命垂危之際,源氏公子安慰她,說道:“即使你不悉心叮囑,我也決不會棄她不顧的。更何況承你囑托,我當竭盡全力,多方關照,萬望不必為後事掛懷。”六條妃子說:“真正要找到確實可靠的義父,的確是相當困難啊!承蒙應允不勝榮幸,不過,無母之女總是很可憐的啊!更何況你倘若過分憐愛她、培養她,勢必招來他人的懷疑和妒忌,甚或遭殃,這也許是我的過慮,但希望你千萬不要妄動情愛的念頭。不幸的我有親身的體驗,痛感身為女子一旦墜入情網,必多意外之苦楚。因此我決意讓女兒舍棄情念,遠離男女之關係,終其一生。”源氏公子聽了她的這番話之後,覺得她說得相當坦率且直截了當,於是回應道:“近年來我在這方麵也深有體會,你似乎以為我還保留著昔日的那顆好色心,實在遺憾,這不是我的本意。罷了,日後自然會明白的。”這時,戶外天色傍黑,室內點著昏暗的燈火,隔著帷幔,裏麵的情形隱約可見,源氏公子心想或許能窺見她的芳容呢,於是悄悄地從帷幔的縫隙向內裏窺探,隻見在幽暗的燈火映照下,六條妃子的秀發相當美麗,削得很雅致,她憑依在扶手上,這景象活像一幅圖畫,實在是風情十足,美極了。
陪伴著六條妃子躺在寢台東麵的女子,想必是她的女兒前齋宮吧。源氏公子看見帷幔有一處雜亂地偏向一旁,他的眼睛盯住那裏,透過幔帳往內裏瞧,隻見前齋宮手托著腮,神態顯得非常悲傷,雖然隻能瞥見,卻也能感覺到她長得非常標致。她那自然飄灑的秀發,那端莊的頭形以及整體的姿容,透出豔麗而高貴的氣質,那玲瓏剔透、嬌小可愛的稚趣,令源氏公子看得沒個夠。她那津津誘人的形象,使源氏公子恨不得能立即親近她,可是一想到六條妃子剛才的那番話,也就收斂,回心轉意。這時,六條妃子說:“我覺得身體特別難受,恕我失禮了,請你也早點回去吧!”侍女們抱著她讓她躺了下來。源氏公子說:“我今天專程前來問安,貴體若能見好些,我該多麽欣喜。現在見到這般模樣,叫我心裏好難受啊!你現在覺得好過些嗎?”他想探頭窺視帷幔內的情形,六條妃子即對他說:“我已經衰弱得厲害,在此病入膏肓之際,承蒙適時前來慰問,誠然宿緣匪淺,我心中牽掛之事,業已大致奉告,若蒙不棄予以照拂,我亦可安心地走了。”源氏公子答道:“承蒙讓我忝列聆聽遺言之列,不勝悲傷和感激。已故父皇所生皇子皇女為數不少,但與我親睦者幾乎沒有。父皇視齋宮如同皇子皇女,因此我也該把府上的前齋宮視為妹妹,盡心竭力予以關照。再說,我也已到為人之父的年齡,眼下身邊尚未有待撫養的子女,也不免感到寂寞。”說罷起身告辭。此後源氏公子經常派人前來問寒問暖。
六條妃子自從與源氏公子會晤敘談後,過了七八天就告別人寰了。六條妃子辭世後,源氏公子頓覺心灰意冷,痛感人事太無常,總覺得很寂寞沮喪,也不上朝,一心隻顧料理六條妃子的葬禮儀式及有關的佛事。六條宅邸那邊沒有什麽特別可以依靠的人,男的隻有前齋宮的幾個年老的故舊的齋宮官員,出入六條宅邸,勉強打理事務。源氏公子親自來到六條宅邸,向前齋宮表示吊唁之意。前齋宮命效力於齋宮的女官代致答辭說:“突遭不幸,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說:“我對已故令堂曾有諾言,令堂對我亦有遺命囑托。今後倘蒙視為親人,則無上欣喜。”於是,源氏公子召集宅邸內眾人,吩咐各就各位辦理各自應辦之事。源氏公子盡心竭力誠懇周到,看來近年來他對六條妃子疏遠的內疚心情似乎多少能彌補一些了。六條妃子的葬禮儀式非常莊嚴隆重。源氏公子自己的二條院內的侍者,被派遣前來六條宅邸當差者不計其數。源氏公子沉浸在深深的哀愁中,勤於修行佛道,深深垂下簾子,一心隻顧念經誦佛。他經常派人去慰問前齋宮。前齋宮的哀傷心情逐漸平靜了下來,經常親自作回複。她起初大概是出於謹慎起見,沒有親自作複,經乳母勸導說:“請他人代作複是失禮的。”她這才親自執筆。
一天,雨雪交加,紛紛揚揚。源氏公子推想前齋宮此時想必陷入沉思,該不知有多麽悲傷,於是派人前去慰問,並送去一函曰:“麵對此刻這般天色,不知作何感想?
雨雪紛亂淩空飛,
亡靈縈繞心傷悲。”
信是寫在陰天天色一般的灰色信箋上,為了引起少女的注目,他格外用心地將字跡寫得頗為挺秀,令人讀了賞心悅目。前齋宮讀了信後逡巡著是否回複,她身邊的人們都敦促她說:“請人代筆是不合適的。”因此她就在一張淺墨色的、薰透了濃重的薰香的、饒有情趣的紙上,著墨濃淡有致地寫上一首答歌曰:
淚似雨雪停不住,
苟且偷生心淒楚。
她的字跡雖然寫得非常恭謹,卻相當沉穩大度,盡管算不上是上乘之作,卻也蠻高雅可愛。
且說這位前齋宮,早在她赴伊勢神宮侍奉神靈之時,源氏公子就覺得:“如此標致的女子去侍奉神靈,實在太可惜了!”現在她已返京,“自己倒可以傾心於她,向她表明自己的愛慕之情。”然而,當源氏公子腦子裏萌生這個念頭的時候,照例即刻改弦易轍,覺得這樣做太對不起人了。他想:“已故六條妃子彌留之際,生怕我與前齋宮有關係,她放心不下地諄諄告誡我,不無道理。世人也猜想我一準愛上這女子,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我要心靈清白無邪,善意地關心照顧她。等到當今天皇年齡再長大些,略解情事之時,再舉薦前齋宮進入後宮當女禦。我眼下子女甚少,頗感寂寞,因此把她當作秘藏的女兒,精心撫育她,是為上策。”源氏公子下定此決心後,便非常認真、誠懇地關照這位前齋宮。一有機會源氏公子就親自去六條宅邸關照,還經常對前齋宮說:“恕我失禮直言,你應該把我當作已故令堂的替身,當作親人來看待,萬事毫無顧慮地與我商量,這才是我的本意。”然而這位前齋宮天生靦腆,生性內向,遇事總是逡巡不前,她的說話聲略被源氏公子聽見一星半點,她都覺得是非常意想不到的粗俗。眾侍女多方勸她作答,但始終不起作用,大家都為她的內向性格憂心。
陪伴在這位前齋宮身邊的有效力於齋宮的女官、內侍司的女官等人,或者關係較深的各親王家的千金等,都是一些素有教養的人。因此,源氏公子心想:“她在這麽良好的環境下成長,那麽將來按照我心中的打算,作為女禦送進宮中,絕不會遜色於別的女禦、更衣等妃嬪。但她的長相究竟如何,我總得看個清楚才好啊!”然而在這些想法中未必就那麽純粹是出於為人父母愛護子女之心吧。源氏公子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心思變幻不定,因此擬舉薦前齋宮進宮當女禦的打算沒有向任何人泄露。他一心隻顧為已故六條妃子做佛事、祈禱冥福,因此,六條宅邸侍候前齋宮的眾人對源氏公子的這種重情義的舉止甚高興也很讚賞。
隨著無常歲月的推移,六條宅邸內的景象愈加淒寂冷落,眾侍女也逐漸離開他去。六條宅邸坐落在下京的京極一帶地方,這裏住戶人家稀少,各處山寺的鍾聲相繼傳來,生活在這裏的前齋宮聽見這些鍾聲,往往會情不自禁地放聲痛哭。雖說一樣是世間母女關係,但是這位前齋宮與母親的親熱程度非同尋常,幾乎寸步不離母親左右。前齋宮帶著母親一起奔赴伊勢神宮侍奉神靈,這是史無前例的,但她不顧這些,硬要母親陪同前往。惟有此次母親獨赴不歸路,她不能追隨,因此終日淚流滿麵無幹時,無限悲傷,歎息不已。另一方麵,或身份高貴者,或身份卑微者,試圖通過前齋宮身邊的侍女牽線搭橋,向前齋宮求愛的人,為數眾多。但是源氏內大臣告誡包括前齋宮的乳母在內的眾多侍女說:“你等絕對不可自作主張,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來。”儼然一副為人父母者的口氣,提醒她們注意行事要有分寸,乳母等人敬畏源氏內大臣的威嚴,相互警戒:“決不可做出令源氏內大臣聽了感到不快的事來。”此後,她們就決不敢做諸如穿針引線之類的無聊事了。
且說朱雀院自從齋宮行將赴伊勢神宮侍奉神靈,那天在大極殿舉行莊嚴儀式,見到了美若天仙的齋宮之後,至今也難以忘懷。後來齋宮返京,他曾對六條妃子說:“讓前齋宮進宮來與齋院等姐妹們住在一起吧。”但是,六條妃子沒有答應,她心想:“朱雀院身邊身份高貴的女禦、更衣甚多,而自己這邊力量單薄,又沒有實力雄厚的保護人,怎能……”再說她心存顧慮:“朱雀院身體病弱,也是令人十分擔心的。女兒會不會也像自己一樣年紀輕輕的就孀居空房呢?!”因此,遲遲未曾作複。如今,六條妃子又已作古,更加無人來做前齋宮的保護人了,前齋宮身邊的侍女們都為她憂愁。適逢此時,朱雀院又誠懇地提出他的期望。源氏內大臣聞知此消息,心想:“倘使違背朱雀院的期望,硬把前齋宮奪過來,又覺對不起朱雀院,可是若視而不見放棄她,又覺得太可惜了!”於是,源氏內大臣就前去與師姑藤壺皇後商量。
源氏內大臣對師姑藤壺皇後說:“現有一事要與您商量,朱雀院擬接納前齋宮,此事如何處理好,令我頗感棘手。前齋宮的母親六條妃子誠然端莊穩重,待人接物能深思遠慮,隻因我年輕氣盛,任性妄為,流言蜚語傳遍,害得她苦惱萬分,抱恨告別人寰。回想起來真是後悔莫及啊!她在世期間,我終於未能排解她心中的怨恨,她彌留之際,還承蒙她將女兒前齋宮之事托付於我,足見她對我的由衷信任,才將憂心事遺囑於我,真令我銘感肺腑。就算是世間一般人有難時,我聞知也不忍棄置不顧,更何況此事,我必須竭盡全力處理好,好讓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寬恕昔日我對她的罪過。當今天皇逐漸長大成人,但從年齡上說畢竟尚幼,倘若有一個年齡稍長略明事理的人隨身侍候,豈不甚好。如此設想是否穩妥,尚請母後裁定。”師姑藤壺皇後答道:“此想法確實甚佳。違背了朱雀院的意願,固然委屈了他,對不住他,不過,不妨以亡母留下遺言為由,隻當全然不曉得朱雀院之意願這回事,徑直將前齋宮送入宮中便妥。朱雀院近來勤於修行,誦經念佛,對兒女情長之事已不甚執著,即便聞知此事,估計亦不至於過分怪罪吧。”源氏內大臣說:“那麽,對外則稱母後懿旨‘命前齋宮入宮進女禦之列’,我隻做承辦讚助的角色。此前,我思來想去絞盡腦汁終於想出此策,即盡心盡力向您稟報,尚不知世人對此舉將會作何等評議,倒是令人擔心的。”源氏內大臣心想:“再過幾天,我將切實按她所說的辦,現在我首先要不露痕跡地把前齋宮迎接到二條院來。”
源氏內大臣回到二條院,便將此事告訴紫姬說:“我想把前齋宮作為養女,迎接到這裏來與你做伴,二人共話倒是一對好夥伴。”紫姬聽了很高興,趕忙去做迎接前齋宮來住的準備工作。
師姑藤壺皇後的哥哥兵部卿親王傾盡全力教養女兒,一心隻盼女兒能早日進宮。但由於源氏內大臣與他之間存在隔閡,因此他的願望遲至今日亦未能實現。師姑藤壺皇後從中調解,實在是費盡了苦心。權中納言的女兒,現在已成為弘徽殿女禦,她的祖父太政大臣把她當作女兒一樣百般愛護。冷泉天皇也把這女禦當作相投的遊戲夥伴。
師姑藤壺皇後心想:“兵部卿親王的女兒與冷泉天皇年齡相仿,將來即使被接納進宮,充其量也不過是多了一個遊玩的夥伴,能有一個年齡稍長的女禦來照管後宮諸事,倒也是非常可喜之事。”她如斯想,大概也就把此意告訴了冷泉天皇吧。另一方麵,源氏內大臣對冷泉天皇的照顧也真是無微不至,輔佐朝政自不待言,連朝朝暮暮生活上的細枝末節萬般瑣事,他都關照得妥妥帖帖。這一切,師姑藤壺皇後都看在眼裏,喜在心上,感到十分放心了。她近來體弱多病,即使進宮也力不從心,難能如願地照顧皇上。因此物色一位年齡稍長的女禦,始終侍候於天皇左右,確實是勢在必行之事。
(本章完)